章節試閱
楔子
山東境內,濟南古城。
大雨如注,已經下了一整天。不過是初更時分,天色卻是墨黑一片,五步之外不辨東西。
大年初五,俗習裡正是閤家「過小年」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裡,本就該和樂融融的聚在溫暖的炕頭,互敬一杯酒,道一聲賀歲。有誰願意在外面奔波?
更何況外面是如此陰寒天氣。
城郊的五石坡名副其實得很。諾大的一片空地上,除五塊巨石,別無它物。
此地平素就少有人跡,入夜之後更顯得荒涼無比。
而此刻,那塊最大的石頭上,卻偏偏有個人如在家似的,悠悠閒閒的坐在上面。
那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
剛入正月,春寒料峭,他身上卻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長衫。長衫的質地很好,繡工也很精細。仔細看之下,竟是京城最好的織錦坊的裁縫,用最上等的錦緞織就的,單單一件的售價就可以讓中等人家吃上一個月。
只是現在這件長衫卻是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衣衫的下擺已經少了一截。右邊袖子也短了一塊,看邊緣竟是被人生生扯下的。胸口衣襟處幾道尖銳的劃痕,似乎是被利刃割的。左肩處的大片嫣紅,看來觸目驚心,竟似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生死之搏。
年輕人的臉色很蒼白,然而神情卻淡得很,彷彿受傷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的耐心顯然也很好,已經坐了很久了,而他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初更三刻,雨漸漸小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朝著他的方向越來越近。
隔了十幾丈遠處,趕路的聲響忽然停下了──天色雖然伸手不見五指,年輕人身上月白色的衣服在黑夜裡卻是扎眼得很。
果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遠遠大喝道,「什麼人!」
年輕人秀氣的眉毛一揚,緩緩站起身來,無聲無息地掠過十幾丈,飄然落在眾人面前。
「來者可是『鐵掌乾坤』黃城舉黃老爺子?」
為首的老人見來人的高絕輕功,倒抽一口冷氣,心裡大驚。待聽到來人的語氣謙沖,卻又遲疑了一下,方答道,「正是老夫。」
黃城舉今年已經五十出頭,行走江湖三十餘年,一雙眼閱人無數。他暗自打量著面前之人遠甚於年齡的恬淡氣度,加上如此的相貌和輕功,腦中突然想起傳聞中的某個人來。
「難道你就是秋無意秋少俠?」
年輕人淺淺的笑了,「黃老爺子過譽了,晚輩正是秋無意。」說著的同時,從懷裡掏出一塊權杖來。
那是一塊血紅色的木制權杖。簡簡單單的花紋,中間也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盟」字。
然而看到這塊權杖的時候,黃城舉緊繃的神經猛地鬆懈下來。
同盟令。來的果然是秋無意。
他終於等到了武林同盟的人。
武林同盟是江湖正道各大門派,幫會,世家,盡遣高手統合而成的團體。自二十年前成立至今,武林同盟不知削平了多少惡霸勢力,剷除了多少邪教高手。提起匡扶武林正義,誰又能不想到武林同盟?
黃城舉已經老了。但在十年前,他也是武林同盟中的人。
秋無意微笑道,「蕭初陽盟主接到消息,說有宵小發難對黃老爺子不利。盟主擔心黃老爺子雙拳難敵四手,所以派遣晚輩先來接應,盟內其他人手過半個時辰就到。」
黃府眾人相顧大喜。雖然面前只有一個秋無意,但他們已經覺得得救了。
有無意公子在,誰還能在半個時辰內取他們的性命?過了這半個時辰,有武林同盟在,還有什麼值得畏懼?
死裡逃生,大驚復大喜,任是誰都會心緒難平。黃城舉激動不已,而身後的親眷護衛,有的已經痛哭失聲。
黃府上下本來有五十餘口,現在只剩下寥寥十數人。他們已經失去太多人的生命。
思及死在黃府的長子和兒媳,黃城舉也不由老淚縱橫。
就在這時,秋無意突然問道,「黃老爺子,貴府還有什麼失散的人手?」
黃城舉歎道,「黃府上下,活著的都在這裡了。」
秋無意點點頭,對他淡淡一笑,「原來都在這裡了。」
黃城舉看著秋無意,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秋無意說的話並沒有不對,不對的是他的表情。面對一群剛剛喪失了親人,正在痛哭失聲的人,一般人即使不說話勸慰,也是絕對不會發笑的。
而秋無意卻對他笑的雲淡風清。
黃城舉畢竟是老江湖。疑慮升起,黃城舉登時發現另一處不對來。
縱使雨已經小了,在雨中淋上一時半會也是全身濕透。而秋無意渾身上下竟然是乾的。黃城舉初時驚於其輕功,後時喜於其身份,情緒起伏之下,竟沒有覺察其中大有問題。
武林中內力強勁到足以逼出體外護體的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年輕一輩中也只有寥寥幾個。秋無意的輕功傳聞天下,但從未聽說他的內力過人。
秋無意顯然隱藏了他的真正實力。
當一個人在武林同盟中身居要職,歷經諸多考驗卻刻意隱藏實力,他有什麼企圖?
當這樣的一個人在你面前卻現出了他隱藏的實力,他又在想什麼?
難道,他已經把你當成一個死人?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是秋無意?
黃城舉的臉色有點變了。他突然大喝一聲,快速向後飛掠退去。
驚弓之下,即使是冒著誤會的風險也絕不能把一絲機會讓給敵人。而此刻身後,他的家人毫無抵抗之心。
可惜他離秋無意太近了。而天下身法快過秋無意的人本就不多。
「危險」兩個字還在口腔裡打轉的時候,一根有些冰冷的修長手指已經點遍了他的全身大穴。
身影閃過。下個瞬間,尚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諸人便七倒八歪的倒在泥濘的坡地上。
秋無意收手,施施然走回來道,「黃老爺子,你的後輩武功見識都比你差太多了。」
眾人的臉上滿是驚駭疑惑。幾個反應過來的人則顯出憤恨欲死的表情來,若不是啞穴被點,想必已經開始破口大罵。
唯一沒有被點啞穴的黃城舉卻不說話。他的臉彷彿突然蒼老了十歲,而他瞪著秋無意的眼裡似乎要噴出火來。
秋無意對著這樣憤怒的一雙眼睛,卻還是淡淡的全無反應。
他在黃城舉對面的石頭上坐下,搓了搓凍僵的手指,開口道,「你一定在想,面前這個小賊是不是假冒的秋無意。」
黃城舉一窒,啞聲問道,「你是不是他?」
秋無意笑了,「我是。」
黃城舉沈默了半晌,大聲道,「是了,蕭初陽既然知道我被人追殺,自然也知道那寶物的事。我道是蕭初陽那麼好心,單單把你派來護衛我,原來是遣心腹來做見不得人的事!」
他恨恨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黃某也沒什麼好說了。」
秋無意「咦」了一聲,失笑道,「這就是你的想法?」
黃城舉冷冷道,「難道不是?」
秋無意悠悠道,「我如果就這樣殺了你,讓你的怨魂去找蕭大盟主倒也好。只是我這人雖然平常會騙人,卻從來不騙要死在我手上的人。蕭初陽他是真心實意要救你的。」
黃城舉呆了呆,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愧色。思忖了片刻,他恍然的抬起頭,盯住秋無意道,「原來是你陽奉陰違,要獨吞寶物。」
秋無意搖搖頭,歎了一聲,「你還是不明白。我是來殺你的,和你的寶物卻是無關。實不瞞你,若你剛才不說,我根本不知什麼寶物的事情。」
黃城舉聞言,忽然一陣大笑。笑聲甫歇,他冷冷道,「你和我無怨無仇,卻不惜違逆武林同盟的命令,千里迢迢的只為趕來殺我。你當我是黃口小兒,輕易騙得的嗎?」
秋無意只說了三個字,「屈流重。」
黃城舉的表情突然變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包含著一絲恍然,一絲疑惑,一絲不甘,甚至還有一點點的憂傷。
秋無意道,「當年你和屈流重是莫逆之交,十幾年的結拜兄弟。他的兒子女兒是你的義子義女,你看著他們長大的。十四年前你在屈流重家做客時,無意中發現他竟是蒼流教的長老之一,於是你暗地裡通知武林同盟,將他屈家滿門盡戮。」
黃城舉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卻是一言不發。
「其實屈流重為了與你相交,曾經冒死向當時的蒼流教主卓澤淵陳情,希望能夠退出蒼流教,為此不惜斷了右臂。卓教主見他心意如此堅決,雖然沒有同意,卻再也沒有差他做過任何事。所以他實質上已經退出蒼流教了。而最後──他卻死在你這個兄弟的手上。」
黃城舉的身體不能克制的顫動起來。他咬牙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他既然加入了魔教,就是魔道中人,我與他割袍斷義,自此便是陌路,再沒什麼情份可講了!」
秋無意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麼痛苦愧疚?」
黃城舉胸口如遭重擊,心如刀割,竟說不出話來。
秋無意道,「其實你們當年還是漏了一個。屈流重的兒媳事發前幾天前剛剛生產,你那時候因為心虛一個月沒有踏足屈府而不知道,所以這次你的債主便是屈流重的孫子屈墨。委屈的屈,筆墨的墨。」
他笑了笑,「用你黃家滿門換他屈家滿門,公平得很。」
黃城舉慘然而笑,「原來如此。」
秋無意站起身來,一個個看過去,「二子夫婦,三子,長女,嗯,唯一的孫子也在……」
黃城舉臉色慘變。
他一咬牙道,「秋無意,方才我說的寶物之事你可想知道?」
秋無意淡淡道,「你說。」
黃城舉道,「那批寶物並非珍珠財寶,而是一批武林至寶。」
秋無意隨手揀了根樹枝在地上勾勾劃劃,聞言「哦」了一聲,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黃城舉卻可以肯定他在用心聽。只要是江湖中人便不會有例外。武林至寶四個字對江湖人的吸引力,就如同官場中人對權利的追求一般無休無止。
黃城舉道,「那是二十餘年前,我當時也只有二十幾歲,行走江湖數年,闖出了一點名號。當時年少氣盛,也不知天高地厚,結果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從湖北開始,被人追殺了幾十天,竟然被逼到了江西,最後硬生生被打落懸崖。」
他回憶著往事,滿是皺紋的臉上也不由露出幾分感慨來。
「我只道必死,卻沒想到運氣太好,那個懸崖從上面看起來霧氣繚繞,深不見底,其實卻只有幾十丈深,還有眾多藤蔓擋著。我只是摔暈過去。」
「待我醒來,卻發現崖底除了我,另有一人。說來也巧,那人是在僅僅十餘天前,在同樣的地方被人逼的跌落懸崖。後來我發現那人竟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之人。你道那人是誰?」
秋無意瞥了黃家諸人一眼,顯然這段經歷連他們也不知曉。於是他便問道,「是誰?」
黃城舉歎道,「這人曾是白道上叱咋風雲,響噹噹的人物,你一定知道的。他就是當時的楓葉山莊第一高手,摧心劍紀少寒!」
秋無意在地上隨意勾劃的手突然微微一抖。一道直線劃歪了幾寸。
他自己卻沒有注意到。
黃城舉也沒有注意到。
他們都沈浸在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那段過往中。
那一段腥風血雨的歲月。那一個著名的江湖悲劇。那個建立武林同盟的直接起因。
二十年多來,紀少寒三個字幾乎成為白道中人口中禁忌的名字。
黃城舉緩緩道,「紀少寒的武功著實了得,受了那麼重的傷,居然還未死。只是他的手筋腳筋在墜崖之前就已經被人挑斷,動彈不得,墜崖這些天竟是粒米未進。待我發覺的時候人已經回天乏術了。」
秋無意咬著唇,默默的聽著。
「他見到我時神智卻還清醒。大約平素也聽過我的薄名,因此他以存放武功秘笈和寶劍的地點作為代價,要我承諾暗地幫他照顧他的妻子和繈褓中的幼兒。我答應了。」說到這裡,他不由長歎一聲,「可惜我重入江湖時才知道他的妻兒早已被亂刃分屍。」
秋無意冷冷接道,「他的妻兒死了,你卻還是把他的秘笈拿了來。楓葉山莊的的武功你怕人認出來,自然是不敢練的,所以你只練了不相干的掌法秘笈。」
他冷笑,「『鐵掌乾坤』勤練不輟,大器晚成,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一段佳話,原來竟是如此成器。如今想必是因為寶物之事敗露,有人便要殺人奪寶,斬草除根了。」
黃城舉臉上一陣青白,突然長歎一聲,「罷了,原是我的不對。若我當年不起私心,又哪有今日之禍!」
他苦笑道,「傳聞無意公子心計過人,果然舉一反三,絲毫不差。這批秘笈記載的武功精妙之極,我只練了半本掌法,就在江湖上闖下了不小的名頭。可惜我幾個兒女資質平平,都不是練武的材料,讓他們練如此高深的武功只會害了他們。本來我私心想把這些寶劍秘笈作為傳家之寶留給後人……」
他一時無語。過了片刻,神色黯然的對秋無意道,
「我將那批武林至寶藏在當年墜崖之處,只畫出一份路線圖,不想被人奪去。江西距離此地有千里之遙,地圖又是昨日剛剛被盜,若你願意,快馬加鞭應該還來的及一爭。」
他又歎了聲,「我老了,這條命就在這裡,也不求你放過我。只求你放過我的家人,我願將這藏寶地點雙手奉上。」
秋無意靜靜的坐了一會,忽然道,「說完了?」
他丟開樹枝,拍了拍手上灰塵站起來。
「聽起來很不錯的建議,」 他微笑,「只不過正如前輩剛才說的那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想我還是不要知道這地方的好。」
注視著黃城舉不安的臉色,他又笑了笑說,「你的故事很長,講的也很慢。你現在心裡是不是在想,半個時辰已經到了,為什麼武林同盟中的其他人手還沒有來?」
黃城舉登時神色大變!
秋無意卻不去理他,只顧一個個數道,「除我之外,盟中還派了四個人來。『霹靂手』雷賀武,『修羅刀』路朋聚,『芙蓉觀音』羅曉眉,『挽花劍客』丁子雨。我本來不想殺他們的,可惜為了你,我只好對不起他們了。」
他歎了口氣,「丁子雨的挽花三劍果然厲害,我居然躲不過最後一式,肩頭挨了他一劍。」一邊說著,他向黃家諸人走過去。「好了,前後緣由也說完了,你們也該瞑目了吧。」
黃城舉的臉色灰白,諸人臉色也是一片死灰。只有黃家最小的孩子不懂發生了什麼,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看來看去。
黃城舉看見幼孫,心裡滿是慘然。他驀然嘶聲大呼道,「我將藏寶地方告訴你,放過我孫兒吧,他只有五歲,什麼都不懂啊!」
「五歲嗎……」秋無意聽到此句,望著那孩子的小小臉龐,心中微動,停下腳步。
一時間,思緒飄向遠處,神色竟然有些恍惚。
過了半晌,他回過頭來,用很柔和的聲音慢慢道,「既然屈墨的意思是滿門,我又怎麼能漏了一個呢?」
月白色的衣袂飄起,再落下。
大雨不斷的從空中傾瀉而下,帶走了一切痕跡。
無論世上多了幾人,抑或少了幾人,這個世界依舊一片黑暗迷朦。
第一章
秋無意覺得很不舒服。自出道之後他殺的人不知有多少,但每次殺人後他都或多或少的覺得不舒服。
通常他的做法是趕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泡上一次熱騰騰的熱水澡,洗去全身的汙跡和疲乏。這次他也打算如此。
俗語說「狡兔三窟」,屬於秋無意的窟則至少有幾十個,遍佈大江南北。濟南正好就有一個。
本城人人皆知城北最富有的人當數朱五員外。卻沒有人知道朱家大宅是蒼流教的暗舵。
大隱隱於市,道理簡單得很。
屋內燃著清淡的沈香。房間不大,格局很雅致,卻又很簡單。秋無意本就不喜歡繁複的裝飾物,而且最近已經很少來這裡了。
他仔細的洗完澡,把身上的傷口一一包紮好。
肩頭的傷深可見骨,那是「挽花劍客」丁子雨臨死前的反噬一擊,避無可避。胸前挨了修羅刀路朋聚的凝華一刀,若非有黑玉軟甲貼身護著,不死也去半條命。
但畢竟他們已經死了。而自己還活著。
今天他不僅殺了武林同盟中的四位好手,而且還完成了屈墨的心願,滅了黃城舉滿門。而大雨將洗刷掉一切的痕跡。
他又仔仔細細前後想了一遍,確定沒有破綻留下,這才微笑著站起身,將烏黑的長髮隨意的用一根銀色絲?鬆鬆紮起,披起單衣走出房間。
下個瞬間,邁出的腳步突然頓住了。
不知從何時起,咫尺門外,竟然靜靜佇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秋無意吃驚之下,氣息卻是不亂,微一沈肩,右手已經備好了兩顆暗器。
便在此時,那人察覺到了他,緩緩轉過身來。
那人的嘴角,依然帶著一絲冷意;他的眉宇間,則鎖著幾許寂寞。
身為蒼流教第一高手,現任的教主,他又怎能不寂寞?
卓起揚負手傲然而立,一雙黝黑深邃的眼淡淡的掃過來。「你來了。」
一聲平淡的問候,卻激起秋無意的心中百感交織,五味雜陳。
而他最後,卻只是同樣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來了。」
卓起揚微微一笑。在他笑的那個瞬間,身為一教之主的冷肅之氣,突然轉變成了春風般的溫和。他伸手解開了秋無意繫住烏黑長髮的銀色絲?。
如瀑長髮披散而下的同時,卓起揚輕輕摟住了他的腰。
天色微明。幾縷晨曦的微光從碧籠紗窗的格子裡照進房間,隱約的照出兩個糾纏的人影來。
房間內的人喘息未止。秋無意伏在卓起揚胸膛之上,急促的呼吸著,雙眸中暈滿霧氣迷朦。半晌,氣才順暢過來,低聲道,「夠……夠了。」
卓起揚笑著不語,伸出手拂過他秀氣的眉、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紅潤的雙唇上。半晌,他歎道,「才一個月不見,怎麼又生澀了許多?」
秋無意呆了呆才反應過來,白玉般的臉頰上一片緋紅。他猛然掀了被子,轉身就要下床,卓起揚卻伸臂將他拉回去吻住,隨即壓了上去。
又過了半晌,房裡的動靜才停下來。
卓起揚抱著懷裡的人兒,右手在他的肩頭傷處周圍輕輕摩挲著,「怎麼又傷了?」
秋無意昨日累了一整天,又整宿未睡,早已疲憊不堪,聞言強打精神將前因後果扼要說了一遍。
卓起揚聽完,沈吟道,「那個屈墨果然是屈長老的後人?」
「是。」
「你為了完成他的委託,殺了跟你一起行動的四個人?」
「是。」
卓起揚突然皺眉道,「真是胡鬧。」
秋無意揚了揚眉,卻也不反駁,一笑帶過。
他想起那個沈默的黑衣少年,問道,「教主對於屈墨將如何打算?」
卓起揚道,「既是屈長老的後人,我自會派人把他帶回教內好好照顧,你大可放心。」他深深注視著秋無意秀氣的面容,半晌方歎道,「你還是多擔心一下自己吧。你這次回去武林同盟,卻要怎麼應付?」
秋無意睜開眼,笑容輕輕淡淡,「我自有辦法。」
※ ※ ※
「三千佳麗地,金陵帝王洲。」
提起金陵,誰也無法不想起夜夜笙歌下的十里秦淮,也無法不想起龍盤虎踞典故背後的悲壯戰史。
既為美人鄉,亦是英雄塚。
這樣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江湖豪傑。
居留金陵的江湖人一向不少,然而卻從來未像如今這樣多。大批的江湖中人頻繁出入金陵,只是為了探聽最新消息。
因為武林同盟的總壇駐所「煙雨樓」,正設在金陵城內。
秦淮河畔的綠柳居是一座很出名的茶樓。它提供的茶糕細點,據說曾經得到南巡的帝王御口欽讚。
既然有此聲譽,它的生意自然一向很好,連價錢最高的三樓也是座無虛席。
只是今日這三樓的客人有點奇怪。雖然人人點了茶點酒飯,卻有大半根本沒有動筷。很多人只在凝神傾聽。
說話的只有兩個人。明明坐在邊首靠窗處,他們的聲音偏偏大到能讓所有人聽見。
江湖上自然有些人有辦法聽到新鮮消息。通常有些人也因此而得意得很,樂於通報給其他後知後覺的江湖人知道。
茶樓本就是傳遞消息的好地方。越是重大的消息,流傳的越快。
只聽左邊的藍衫文士清清喉嚨道,「朱老弟可知最近的大消息嗎?」
右邊的灰衣人道,「可是與武林同盟有關?」
藍衫文士一拍桌子,「正是!」
此話一出,樓上眾多人立刻停箸。
灰衣人道,「願聞其詳。」
藍衫文士緩緩開口道,「說來話長,這大事卻是要從濟南的黃城舉黃老爺子說起。」
「黃老爺子號稱『鐵掌乾坤』,當年一雙肉掌降龍服虎,是白道上有名的人物。只是他並未師從名門,你道他一身好武功從哪裡來?」
灰衣人奇道,「不是流傳黃老前輩勤勉練武,苦修二十年而大悟的嗎?」
藍衣人冷笑道,「錯!」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原來他得了一份藏寶圖……嘿嘿,藏的都是武林至寶。他當年的身手可謂強罷?聽說只練了其中的一本秘笈。」
聲音雖然壓低了,但在座的武林人士耳目靈敏,又怎麼會聽不見。整個三樓此刻更是針落可聞,每個人都豎起耳朵想聽個清楚。
藍衣人卻又不說了。他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酒,又慢吞吞的夾了一箸菜,等得眾人暗地咬牙,這才接下去歎道,
「沒想到這秘密十幾日前卻突然洩漏了。不知哪裡來的勢力,不僅從黃府強奪走了這藏寶圖,更是要將黃府上下滅口。武林同盟的蕭初陽蕭盟主得了消息,因此派了五位高手前去救援。」
灰衣人問道,「不知是哪五位高手?」
藍衣人道,「都是極有名的。華山派的『挽花劍客』丁子雨,江西雷家的『霹靂手』雷賀武, 少林的俗家弟子『修羅刀』路朋聚,峨嵋派的『芙蓉觀音』羅曉眉,這四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說出來應該是無人不知罷?」
見在座眾人暗自點頭,藍衣人又道,「至於這第五個人,嘿嘿,就更是有名了。你猜是誰?」
灰衣人略為思索,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定然是紀鴻熙紀老闆!」
藍衣人得意的笑了一聲,道,「又錯了!紀老闆遠在滄州燕家做客未回,又怎能及時趕到濟南去?」
灰衣人呆了呆,突然恍然,「莫非是秋無意秋公子?」
藍衣人點頭道,「正是。」
灰衣人笑道,「無意公子已經有半年未離金陵了罷?此次既然有他,應該是無大礙了。」
藍衣人聞言,卻是長歎一聲,「我原也是這樣認為,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灰衣人驚道,「難道有這五人在,竟然還救不回黃氏一家老小嗎?」
藍衣人歎道,「豈只是沒有救出黃府滿門而已,這次根本是對方的一石二鳥之計!」
「此話怎講?!」卻是有人按耐不住,幾個聲音同時問起。
藍衣人道,「秋公子他救人心切,因此半途中一個人先趕去,想拖住對方不便下手,其餘四位緊隨其後。只是……唉!這不知何處來的勢力卻是極強,四位大俠從那天起便沒有了消息,加之昨日有人竟然在濟南的一眼泉中發現了陸大俠的刀和丁少俠的劍,只怕……他們已經凶多吉少了。」
三樓頓時一陣低低的驚呼與吸氣聲。
藍衣文士歎息幾聲,還未及開口,一個火紅色的身影便從側邊的桌旁風一般的捲過來。藍衣人猝不及防,竟被來人提住衣襟一把揪的站起。
眾人定睛看去,來的竟是位妙齡少女。少女穿了火紅勁裝,配上精致的五官,如雲的秀髮,纖細的腰枝,赫然是位絕色佳人。
驚豔的眼神立刻從四面八方射過來。
然而大部分的男人一看清這位絕色佳人是誰之後,癡迷的眼神立刻嚇的縮了回去,或左顧,或右盼,或者乾脆目不斜視,直直盯著自己面前的盤子,彷彿盤子裡突然開出一朵花來。
眾人心中均道,」今天怎麼這麼倒楣,竟撞見這位姑奶奶?」
那位藍衣人也是認識她的。一個照面之下,臉色一變,卻強自笑道,「蕭姑娘有何指教?」
這位姓蕭的姑奶奶不是別人,正是江湖中人正面稱為「朱雀仙子」,背後稱為「紅衣小魔女」,讓武林同盟盟主蕭初陽傷透腦筋的寶貝妹妹蕭雪兒。
蕭雪兒本就氣急攻心,聞言更是大怒,俏臉如霜,玉臂作勢欲抬,「指教個屁!非要姑娘我指教你才肯說嗎?」
藍衣文士嘴裡有點發苦。雖說美色當前,但蕭大姑娘的粉拳可是大大有名,不是輕易挨的起的。
總算他腦筋轉的不慢,想起蕭大姑娘在江湖上最出名的事來。在粉拳碰到他的鼻子的前一刻,他大叫一聲,「秋無意他……」
蕭雪兒果然立刻住了手,左手卻還是揪著藍衫人的衣襟,急聲問到,「他如何?」
藍衣人用生平最快的語速最簡潔的話回道,「他被影子伏擊受傷未死現在人在煙雨樓。」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只覺胸口一鬆,眼前紅影閃過,蕭雪兒已經衝下樓不見了。
藍衣人驚魂未定,眼前又一花,已經被樓上眾人團團圍住,問題如連珠炮似的丟過來。
※ ※ ※
煙雨樓雖然其名為「樓」,其實是一座極大的莊院,前後佔據了整整兩條街。
這裡原本是楓葉山莊的產業,二十年前武林同盟成立之時,楓葉山莊的莊主紀少冬將這整個莊院捐了出來,作為公用。反正紀家是江湖上少有的富庶世家,財大氣粗得很。
天下武林有七大世家。最富的自然是金陵紀家,聲望最高的卻是洛陽蕭家。
現任武林同盟盟主蕭初陽,就是洛陽蕭家的人。
自三年前通過考驗,擔任武林同盟盟主起,蕭初陽便搬出蕭家,住進了煙雨樓。過了兩天,蕭雪兒離家出走,然後理所當然的跟著住了進來。
「紅衣小魔女」的名聲也從江北傳到江南。
蕭雪兒本來的打算是出來粘著大哥不放,可是自從她認識了大哥的一干兄弟之後,她就單單粘住了義兄秋無意。蕭雪兒喜歡秋無意,這件事鬧的沸沸揚揚,全江湖無人不知。只有秋無意能制的住她,亦不知是江湖大幸還是秋無意的大不幸。
明明一個熱的似火,一個淡的像水,蕭初陽也想不通自己的妹妹哪裡搭錯了。他也曾想過撮合他們,但秋無意只是微笑著不表態。
蕭初陽知道他是不願意,心裡卻著實鬆了口氣,但蕭雪兒卻是堅持得很,讓蕭初陽頭痛了好一陣,最後勸無可勸,就隨她去了。
喜歡一個人畢竟不算錯事。自己的結也只有自己能解開。
蕭雪兒直衝進煙雨樓,只是苦於地方太大,竟不知去哪裡找人,正氣得跳腳的時候,回身剛好看見有個人跨過一半的門檻,正要從朱漆大門進來。於是她立刻衝上去,像對待綠柳居的藍衣文士那樣,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前襟——
「喂,秋大哥在哪裡?」
那人遠遠見到蕭雪兒在中庭發飆,本來想躲開;見她發現了自己,只得摸摸鼻子上去打招呼。誰知道蕭雪兒突然動手,猝不及防之下,他當即被拉的一個踉蹌,腳差點撞到門檻。
無奈之下,他苦笑著對面前的暴躁佳人道,「人就在九宵閣,你大哥也……」
話沒說完,蕭雪兒就不見了。
被晾在原地的某人揉揉額角隱隱暴出的青筋,自歎一聲倒楣,邊往裡走邊喃喃道,
「臭丫頭,只記得秋大哥,連我這個紀大哥姓什麼都忘了。等無意醒了,非得讓他管教管教你這個死妮子不可。」
這個剛進煙雨樓就不幸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七大世家之一,金陵紀家家主紀少冬的獨子紀鴻熙。
——也就是那個放著諾大一個楓葉山莊不要,偏偏棄武從商,店鋪開遍神州南北的紀大老闆。
紀鴻熙嘴裡抱怨,腳下可是不慢,片刻就到了九宵閣。還未推門,他遠遠就聽到了一陣嗚咽聲,痛哭失聲的竟是那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蕭雪兒。
他的臉色頓時大變,身形閃動衝進房去,「人死了?!」
話音未落,已經被人在頭上狠狠敲了一記,外加一記更狠的無影腳,痛的他眼淚差點流出來。
踢他的自然是小魔女蕭雪兒,敲他的那個人赫然是武林同盟盟主,蕭初陽。
蕭初陽剛剛運功救治完畢,臉色還有點發白,向來不動聲色的臉上此刻微顯怒意,沈聲道,
「鴻熙你亂說什麼!」
紀鴻熙苦笑。他剛剛只來得及掃了一眼,但這一眼就可以肯定秋無意雖然還在昏迷,但至少還活得好好的。
他心裡大歎一聲。總不能說是因為蕭雪兒的哭聲太過驚人,被嚇到了罷。
蕭初陽的出手他躲不掉,蕭雪兒的玉腳他不敢躲。白白挨了兩記。
紀鴻熙乾咳兩聲,走上前去診了一下脈,脈像微弱卻平穩,顯然無大礙了,這顆心才放了下來。他抬起身對蕭初陽道,「老大,我聽說是那個影子下的手?」
蕭初陽點點頭道,「無意腰間中了一劍,幾乎致命。從傷口大小來看,劍身既輕且薄,下手乾脆狠辣,是影子的手法沒錯。此外他肩上還另有道傷口,卻不是影子做的。」
紀鴻熙詫異道,「影子殺人不是一向獨來獨往嗎?」
蕭初陽道,「也許是先受了傷,影子最後才出手。」
紀鴻熙愣了半天,方道,「無意也真是命大。影子出道也有四五年了罷,黑白兩道上那麼多的大人物都死在他手上,好像這還是第一次失手。」
蕭初陽默默伸出手掌,手中有個香囊。
那個香囊的布料質地上乘,做工卻委實低劣,邊緣線歪歪斜斜,犬牙交錯。
如此一個奇形怪狀的香囊,紀鴻熙卻認得。不僅認得,而且熟悉得很。
因為這是他自己親手繡的東西。
除夕那夜他和秋無意兩人飲酒射覆,旁觀眾人起哄,輸的人要繡一個香囊作為賭注。當時紀鴻熙已經喝的半醉,居然稀裡糊塗的答應了。結果這個香囊就是紀鴻熙心不甘情不願輸給秋無意的賭注。
現在,香囊上多了一道貫穿的薄薄割痕。
蕭初陽注視著秋無意昏迷中的蒼白容顏,「若非無意正好把這個香囊掛在身上消了半分劍勢,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紀鴻熙緊攥住香囊冷冷一笑,眼神卻是銳利如刀。「我是生意人,生意人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今天我們虧了,所以我們要賺回來是不是?」
蕭初陽神色清冷,「既然有人盯上了武林同盟,我們自然奉陪到底。這筆帳不僅要賺回來,而且要他們多搭一點。」
蕭初陽的脾氣向來很好。然而脾氣很好的人生起氣來,卻比一般人可怕百倍。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蕭盟主已經動了真怒。
「無意一時還不得醒,我們出去商議。」
蕭初陽小心的掖了掖被角,拉起抽噎著不肯走的蕭雪兒,和其餘在場眾人退出房外,只留下了秋無意的貼身侍女湖兒守在床邊。
半夜時分,夜深人寂。
應該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秋無意,卻緩緩睜開雙眼。
他的傷確實很重,但他的內力本就比別人知道的要高一些,醒的自然也比別人預料的早一點。
此刻的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湖兒躺在床榻邊的睡椅上打著瞌睡。而秋無意卻對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歎了口氣,悠悠道,「你下手還真是狠。」
湖兒還是閉著眼睛,可是她卻笑了。
原本只是清秀的容顏,在一笑之下,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迷人味道。
她姿勢很不雅的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從睡椅上坐起來,「秋大公子這一覺睡的可好?」
聽她的語氣裡,哪有半分為僕的恭敬?
更要命的是,從湖兒口中吐出的聲音雖然很好聽,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嗓音。
天下人只怕誰也想不到,在江湖上肆行無忌的王牌殺手影子,居然正大光明的住在武林同盟的煙雨樓裡,做了無意公子身邊一個小小的侍女。
難怪眾多仇家翻遍武林也找不到他。
秋無意歎氣,「你這一劍若是再深一點,我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影子笑道,「若不如此,你又怎麼取信於人呢? 難得你施苦肉計時想到我,我可是小心謹慎,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
「只怕是難得有機會可以白白扎我一劍,你自然是樂得放手大幹了。」
「你怎麼這樣說。」影子歎道,你我交情匪淺,此次逼不得已傷了你,我心裡實在是痛苦不堪啊。只是……」
他俯身坐在床榻邊,笑的有點詭異。
「只是我一想到如果你傷的幾個月起不了身,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日夜陪在你身邊,好好照顧你,也只有忍痛下手了。」
見秋無意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影子心中有些氣惱,又有些無奈。
他歎道,「這些年來,你的心思都在教主那裡,竟沒有留意過我喜歡你嗎?」
秋無意一怔,見他說的認真,不由垂下眼睫,暗自皺眉。
影子性子偏激,一向喜歡找人麻煩,整個蒼流教中除了教主他不敢惹,其他人不知得罪了多少。後來遇到了秋無意,兩個人針尖麥芒鬥了一陣,反倒惺惺相惜,結為知己。這兩年行走江湖,二人在暗處委實幫彼此解決了不少麻煩。
只是沒想到影子居然喜歡他。
一時間,兩人面面相覷,各懷心思,卻都沒有想到這段感情是如何的驚世駭俗,不合倫常。
不過這倒也不奇怪。蒼流教中多的是狂放不羈,只憑個人好惡行事之人。耳濡目染之下,這兩人雖然平時一個冷靜淡漠,一個肆行妄為,一旦執著起來,卻是相同脾氣。
秋無意正在思忖應對,突然感覺到影子悄然欺近身旁。一驚之下,他身體微動,頓時牽動了傷口,痛的他倒抽口冷氣。
影子按住了他的手,低聲警告,「別亂動。」
秋無意抬起眼來,卻見影子不知何時已經除下了人皮面具,露出那張傾國絕倫,令所有初見之人驚歎不已的秀美容顏來。
動彈不得之下,秋無意眼睜睜的看著他靠近,然後他的雙唇輕輕貼上來。
半晌,影子方心滿意足的退開,只留下他在床榻上氣的暗自咬牙。
影子心情大好,突然啊了一聲,笑吟吟的道,「對了,我去燒水給你拭身。」
秋無意頓時眼皮一跳。
影子卻只顧帶上面具又變成湖兒,哼著小曲,嫋嫋婷婷走了出去。
想起影子方才說的「日夜陪伴」,「好好照顧」,秋無意苦笑一聲。
做套做得多了,這下連自己也圈了進去。
他靜靜閉上眼,開始在心中盤算起來。
第二章
金華薛家世代懸壺,凡是學成出師行走江湖的,均有神醫之稱。這次煙雨樓專門請來的,便是薛家當代名氣最響的薛穆言薛神醫。
神醫妙手輔以蕭盟主深厚內力,第二天傍晚時分,喜訊傳來,秋無意醒了。
蕭雪兒自早上辰時起就跑來九宵閣不肯走,到下午乏了,就趴在床頭睡了一覺。迷迷糊糊的醒來一抬頭,就看見秋無意的雙眸似兩汪深水,微微含笑的看著她。
蕭雪兒當即就喜的跳起來,欣喜若狂的跑去廚房端她仔細熬了幾天的湯藥。不料等她辛辛苦苦的捧著濃黑的一碗藥汁回來時,秋無意已經又沈沈睡去了。
當時在場的紀鴻熙如此評論道,「無意睡著了實在是萬幸。若是喝下這碗玩意兒,只怕立刻生而復死,華佗再世也救不回來。」
當然,勇捋虎鬍的後果便是,瀟灑倜儻的紀大老闆向來引以為傲的臉部被江湖上極為出名的一對粉拳親切問候了幾下。一片風流,盡被雨打風吹去。
隨後三日,紀鴻熙躲在自己房裡攬鏡唉歎,足不出戶。
又過了些時日,已是二月。春風乍起,吹綠江南兩岸楊柳。
在精心調養之下,不過大半個月,病人就已能坐起,與眾人談笑晏晏。
最令煙雨樓眾嘖嘖稱奇的是,一向對蕭雪兒冷冷淡淡,不假辭色的秋無意,重傷之後,居然對她神色溫柔起來。眾人只道是蕭雪兒衣不解帶悉心照料之下,終於令堅冰消融,頑石點頭。除去性子不提,兩人坐在一起時,倒真的是一對金童玉女。
蕭雪兒大受鼓舞之下,更是每日必去九宵閣,由旭日初升直坐到夜闌人靜,九頭牛也拖不走。
每到就寢時分,若是蕭初陽親自來把人帶走倒也罷了,蕭初陽若是沒空,便只苦了紀鴻熙,每次都被紅衣小魔女氣惱中暗施掐肉神功,兩條胳膊上一片青紫。
至於其他人,根本不敢來惹這位姑奶奶。
這日半夜,見蕭雪兒和紀鴻熙打打鬧鬧的去遠了,一直乖巧侍立的湖兒細心的插好門閂,拉下窗幕,慢慢走回來床邊站定,突然冷笑一聲,「朱雀仙子?明明是只吵個不停的麻雀,虧你這些日子為了避我,居然也忍的下去。」
他的唇邊掛起嘲諷,「連我都嫌吵了,你向來喜靜,成天和那個唧唧喳喳的小丫頭在一起的感覺很好嗎?」
秋無意眼皮都不抬,「怎麼,你嫉妒了?」
影子聞言嗤笑了一聲,除下面具,坐回睡椅上搖搖晃晃,悠然的道,「我又何必去嫉妒她?」
秋無意點頭道,「不錯,你是沒有必要嫉妒,因為我並不喜歡她。」
他接下去淡淡說道,「可是我也不喜歡你。」
睡椅搖晃的吱嘎聲突然停住。影子秀麗端整的容顏一沈,眉宇間閃過幾分怒氣。
他將不快強自壓下去,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的心裡始終只有教主。論武功,論勢力,我是不如他。可是若論對人,他卻未必有我待你好。」
秋無意冷冷道,「若讓教內人知道你如此妄論教主,就足以讓你死上十次。」
影子撇嘴笑道,「若是怕死我便不會說了!」
他霍然站起走到床邊,俯下身對著秋無意清亮的雙眸道,「我等你等了那麼多年,你卻始終只當我是朋友。我若一輩子不說,你就會一輩子當做不知道。是不是?」
一片靜謐中,只有他的聲音輕柔的飄蕩在房間中,「如今,我卻是不想再等了。」
秋無意沈默了半晌,道,「你明知道我是教主的人,如此說法,卻又置他於何處?」
影子傲然道,「雖說他貴為教主,我卻是自認可以比他更誠心誠意待你。你跟他如何我不管,總之我是不會將你拱手讓人的。」
他深深的看進那面前平靜無波的雙眸,「我把我所思所想如實的告訴你,只希望你明白……」望著眼前的清麗面容,影子越說聲音越低,俯下身去,吻住了那無甚血色的蒼白雙唇。
就在心醉神迷的時刻,他突然覺得胸口微微一涼。低頭看去,只見一柄匕首已有七分插在心口處。
這柄匕首他熟悉得很。匕身泓光流轉,正是秋無意隨身的寒玉匕。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秋無意的眼中冷的似冰,「你肆意妄行了那麼久,難道教主會對你的大逆不道毫無所查嗎?」
影子的嘴角流出一絲血跡,臉色蒼白如紙。他吃力的抬起頭,秋無意的面孔在眼前已經變得模糊。他掙扎著問道,「是你要殺我……還是教主……」
秋無意默然片刻,垂首不答。
「我知道了……」影子釋然而笑。慘白的秀美容顏一笑之下,黯淡的房間內竟似閃過一道亮色。
他掙扎著在秋無意的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然後緩緩倒了下去。
秋無意抱著倒在懷中的人動也不動,神色間滿是迷茫,也不知是悲是喜。
一陣微風吹過房間。桌上的燭火突然閃了幾下,房內的光線明滅不定。
秋無意的神色也如這燭火般變幻不定。
他輕聲開口道,「夏、何二位長老既然到了,為何不進來一敘?」
幾聲輕咳,緊閉的窗戶突然自己打開了。
如一陣輕風飄過,兩個人影倏然出現在房間內。一個瘦如竹竿,似乎風一吹就能吹走。另一個體形高大,從背後看像頭熊般。此二人兩相映襯之下,更是顯得滑稽無比。
然而江湖上的人只要見到了這兩人,莫說是笑,只怕是哭都哭不出來。
此二人正是蒼流教中身份極高的四大長老之二,「一葉斷魂」夏長干,「人屠」何莽。
秋無意淡淡道,「兩位長老,無意有傷在身,就不能行禮了。」
左首的身材瘦如竹竿之人便是夏長干。他掃了眼影子的屍身,呵呵笑道,「秋左使客氣了。秋左使今日從大體著想,不為私義所絆,一舉擊殺此叛逆,想必又是大功一件,可喜可賀。」
右首的何莽也沈聲道,「如此一來,秋左使極有希望升入長老,以後我們兄弟便是平輩論交,這行禮二字是折煞我們了。」
「不錯,」夏長干接道,「秋左使本就是教主面前的紅人,如此一來想必是更得教主倚重,哪裡是我們這兩個其貌不揚的半老頭子比的上的。」
秋無意聽他意有所指,眼中頓時一冷,神色卻是如常,微笑道,「哪裡哪裡,夏長老如此說,卻是折煞在下了。」
他轉口問道,「不知兩位長老來此所為何事?」
夏長干道,「影子的武功了得得很,教主擔心秋左使重傷之下會有什麼閃失,因此派我們兩人前來協助。」
秋無意哦了一聲,不經意的問道,「兩位長老什麼時候到的?」
何莽滿臉愧疚之色道,「說來慚愧,第一次來這死對頭的總壇,雖然有秋左使的草圖指引,但這來路上的機關暗伏實在是太多,我們處處防備著,雖然儘量快趕,還是來的有點晚了,到此處時正是秋左使一擊得手的時候。只是我們見秋左使已經建功,卻也不好意思進來了。」
秋無意點點頭道,「無妨,卻是辛苦兩位了。」
夏長干道,「既然事已成功,秋左使行動不便,不如由我們將這屍身拿去埋了。」
秋無意垂首良久,歎道,「我與影子相識一場,兩位長老也是知道的,今日他卻死在我手上……請長老讓我親手葬了他罷。」
兩位長老對視一眼,夏長干走上前去拍拍秋無意的肩頭,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 嘴裡說著,他快速的掃了眼影子的胸口傷處——看到如此傷法,影子肯定是不能活了。
趁秋無意還垂著頭,他悄悄施了個眼色給何莽。
何莽心領神會,當即長歎道,「既然秋左使有如此心意,我們也就不好插手了。夏長老,走罷。」
兩人又寬慰了幾句,似陣清風般的從窗戶走了。
秋無意又坐了許久,聽他們去的遠了,方抬起眼,望著窗戶冷冷一哂。
來的晚了?明明從頭到尾都看的清清楚楚,半點不漏。
他低低喟歎,心中黯然。
影子並沒有做不利於蒼流教的事,他不該死。雖說影子狂妄無忌,或許被教主察覺了他的非分之想,但教主一向公私分的清楚,這次格殺令著實古怪得很。
此外,教主派給黃、何兩位長老的任務應該是監視而不是協助罷。
想到這裡,他的心頭泛過一陣苦澀。
正思忖間,懷裡應該早已死透的人突然微微動了一下。
秋無意凝神出手,剎那間點了他心口周圍幾處大穴,乾脆利落的拔出匕首,草草裹了傷處。
這幾下甚為耗力,他倒回榻上喘了一會,看看更漏,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
他一咬牙,翻身下榻。
※ ※ ※
煙雨樓既為武林同盟總壇所在,在江湖上的聲望自然折損不得。歷年來,卻總有些膽大妄為的人物,為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來闖這龍潭虎穴。
結果他們都變成了骨灰,一壇壇的放在煙雨樓的無涯閣裡,貼上名號,等人認領。
倒不是因為煙雨樓護衛繁多,警備森嚴;恰恰相反,諾大的莊院,護衛卻少得很。因為護衛的職責,真的只是出事時出來「護衛」而已。平素的巡邏只是裝裝樣子。
查敵的職責不在人身上,靠的是機關。
煙雨樓中遍佈一種小小的警鈴,按之無聲。但只要一經碰觸,便驚動全樓。
那些不請自來的人,則誰也不知道這警鈴是藏在踩到的石板下面,還是倚身的欄杆裡邊。
莊院各處假山竹林,更是暗合了奇門陣勢,每到夜裡發動。
陣勢共十種,每日發動其中一種,由統領防務之人於傍晚時分臨時指派。
有這樣嚴密的機關防備,常住的人自然不能太多。煙雨樓每多添一個人,就會亂一次,倒也正好作為演習。
秋無意當初住進來時花了半個月才記熟,其中不小心碰了警鈴四次,困在陣中一次。次數之少,已經是極為罕見了。
蕭初陽驚擾了樓眾三次之後,心中極為歉然,獨自在莊院中轉了一整天,之後就再也沒有錯碰過。
蕭雪兒剛住進來的那段時間,則是全樓人的噩夢。
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在生意場上緇銖必較、精明過人的紀鴻熙,在生活上卻是極為懶散,一直到蕭初陽大怒之下限時三日,逾期再犯就趕出去,煙雨樓這才風平浪靜起來。
至於為什麼他放著同在金陵的紀家不住,偏偏要住進煙雨樓,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這樣嚴密的防守之下,夏長干、何莽二人能夠人不知鬼不覺的潛入九宵閣,靠的自然是秋無意交給卓起揚的詳盡草圖。
每隔一月,秋無意便會向蒼流教總舵傳出樓中動向,附帶最近的防務更動。別人若是提前一天,定然不知第二天會發動什麼陣勢,該走什麼樣的路線才是安全,秋無意卻是一定知道的。因為他就是坐鎮煙雨樓中,統領內務之人。防務也是他的管轄之一。
所以今晚,秋無意輕輕鬆鬆的帶著一個人出了煙雨樓。
說是輕輕鬆鬆,其實只是因為路上無人盤查。有幾處需要輕功提縱方能過去的地方,每過一處都如同受刑。
有處流水寬五丈,無橋,平時來來去去也不以為意,今日飛掠大半的時候傷口突然被牽扯到,真氣一岔,差點摔下水去。
秋無意苦笑。他進出煙雨樓無數次,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過。
金陵城郊多丘陵。只要出的城去,多的是叢林山澗可以藏身。他看看方向,運起身形,如一抹淡煙消失在街道中。
朝西面行了幾裡,背上的影子已經醒了過來。
他低低在秋無意耳邊歎道,「你竟然沒有殺我。」
秋無意只顧趕路,也不理他。
影子雖然連呼吸都吃力,卻還是勉強問道,「你今日不殺我,我在你心中……算不算是終於……終於有了一席之地?」
秋無意瞥了他一眼,輕輕開口了。
他柔聲道,「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丟下坡去。」
影子頓時噤聲。
過了一會,影子摟著秋無意的頸項,突然低低的笑起來。
他斷斷續續的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一心想殺你……卻始終……未成功……好容易這次刺了你一劍……沒想到你這麼快……就還回來了……真是……報應不爽……」
秋無意還是不理他,卻也沒把他丟下去。
又趕了會路,秋無意心中的笑意越來越濃,終於淺淺笑出聲來。
他負著一個大活人趕了小半個時辰的路,這一笑之下,突然覺得兩腿發軟。
幸好附近有個小樹林,他用最後那點力氣閃進林中。
林中一層薄霧籠罩。月色黯淡無比。
秋無意手中的寒玉匕首在黯淡的月色下發著幽幽冷光。
一按劍柄,半尺長的匕身突然縮進去大半。
他笑了笑,「柄部是中空的。」
影子靠在樹幹上服了幾顆傷藥,精神略微好了點,笑道,「好一把寒玉匕。若是刺入身體時才將匕身彈出來,定然無人逃的過。」
秋無意歎道,「真不愧是頂尖殺手,剛剛差點死在這匕首上面,居然還有如此想法。」他轉過頭來笑道,「你方才也真會做戲,難道是平素詐死的次數多了?」
影子突然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他輕歎道,「我方才是真的以為要死了。」
兩人相顧默然。
過了片刻,影子冷笑道,「既然卓起揚要殺我,我就再也不算蒼流教的人了。」
他看看秋無意,又笑道,「罷了,反正我一個人也鬥不過他卓大教主,報仇之事不提就是。從今日起,江湖上就再沒有影子。唔,倒也樂得逍遙!」
秋無意微微一笑,放下心來。
他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當時最後那幾個字亂七八糟說的什麼?」
影子愕然片刻,道,「你沒聽明白嗎?」
他隨即露出一個促狹的笑意道,「好話不說二遍,你現在求我我也不會再說了。」
秋無意輕輕一扯嘴角,又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霧有點大了。兩人的身影依稀朦朧。
秋無意本來斜靠在樹上,霎時間一下驚起,拉過影子閃入密林之後。
不過片刻時間,只聽幾聲輕微的碎葉聲響,有四個人魚貫而入。這四個人個個身手輕盈,顯然都是武林高手。
秋無意隔著霧氣,凝目看過去,不由一怔。這四個人他居然都認識。
算來他們也都是武林同盟的常客,分別是華山掌門鄭遠行,峨嵋掌門靜辰師太,江西雷家家主雷賀文,還有替他療傷的薛穆言薛神醫。應該各處天南海北的宗師極人物,卻悄悄的潛入金陵來,其中必定大有蹊蹺。
秋無意摒息伏在隱處,進退不得。
江湖上有些事是聽不得的。行走江湖,送掉一條命容易得很。只是有些時候卻由不得你不聽。
若在平時,他自忖不遜於其中任何的人。即使是四人合擊,若當真打不過,跑也跑得。只是如今,一個秋無意,縱使加上一個影子,也擋不住四人中任何一人的傾力一擊。
他與影子對視一眼,同時無聲歎息。
幸好今日有霧。
他們將身子伏的更低。
只聽四人站定,相互寒暄了一番。如此寒暄應該配上敞廳、清茶方才適合,在如此荒郊野外聽來,不免顯得有點可笑。
四人寒暄完畢,相對一陣沈默。
過了片刻,華山掌門鄭遠行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不知各位調查的如何?」
雷家當代家主雷賀文長歎一聲,沈重道,「鄙人近遣門人明查暗訪了大半個月,幾乎在濟南挖地三尺,不料舍弟以及三位世侄的屍首卻是始終找尋不到。」
說完又是一聲長歎。
秋無意心中一動,頓時想起上次死在他手上的那四人來。其中的丁子雨,雷賀武,羅曉眉,不正是他們的門下子弟?
再仔細聽去,只聽峨嵋靜辰師太點頭道,「峨嵋上下四處搜尋,卻也是沒有任何結果。」
鄭遠行黯然道,「華山亦是如此。」
靜辰師太歎道,「沒想到貧尼已經四十多了,卻還活得好好的;曉眉她才二十五六,就已不在人世,居然連屍首都找不回來!」她心情激動之下,揮動拂塵,地上登時顯出一條深深裂痕來,「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影子聽見此話,瞥了秋無意一眼,心道,「這老尼姑恐怕這輩子不能為人了。」
瞥見秋無意線條柔和的側臉在夜色裡朦朧如玉,他心中怦然一動,癡癡的盯住看了好一會,這才又轉頭回去繼續看林中四人。
只見鄭遠行點頭道,「不錯!無論兇手是何方勢力,這筆帳一定要討回來!」
雷賀文沈聲道,「如今四處調查卻是毫無頭緒,卻又從何查起?」
靜辰師太緩緩開口道,「其實還有一條線索,只是……唉!」
鄭遠行輕捋長髯,沈吟半晌,問道,「師太說的可是秋無意秋少俠?」
暗處兩人早已猜到,只是靜靜的聽。
靜辰師太介面道,「不錯!他是與曉眉以及其他三人最後有聯繫之人。若不問他,只怕天下再也無可問之人了。」
鄭遠行歎道,「在下又何嘗未想過!只是秋少俠他身負重傷,在下和雷大俠幾次遣人去煙雨樓拜訪,卻均被蕭盟主擋回了。」
他皺眉道,「只是如今已過這麼久時日,若是再不查個水落石出,只怕小徒和三位少俠的大仇就永不得報了。」
說完,他轉過身來,對著站在邊上不發一言的薛穆言道,「如今情非得已,我等縱使被天下人詬責,卻還是要請薛神醫伸手援助,將秋少俠暗地裡帶出來罷。」
影子聞言一怔。如此說來,竟是不惜得罪武林同盟的蕭初陽,要強行劫人了。
他暗想,「江湖上只聽過靜辰老尼對峨嵋派護短得很,難道華山的鄭老頭竟也是如此報仇心切嗎?」
他又瞥了眼秋無意的側臉,卻見他微微冷笑著,也不知想到了什麼。
想起前些時日從下人處聽到的幾個零碎片斷,心中若有所悟。他悄悄拉過秋無意的手,寫下兩個字,「藏寶」。
秋無意微微頷首,反手寫了兩個字,「虛偽」。
影子順勢握住秋無意的纖長手掌,卻被一下掙脫了。
秋無意冷冷一眼掃過來。
那邊薛穆言卻是沈默不答,氣氛有點冷場。
雷賀文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我們千懇萬求,難道薛神醫竟是不肯了?」
薛穆言冷笑一聲,「天下求人之法有萬千,老夫竟不知有擒了對方女兒來求人的法子。」
雷賀文的臉上閃過赧然之色,乾咳了幾聲不說話了。
這邊鄭遠行卻又是一聲歎息,懇切的道,「薛神醫切莫生氣,這實在也是萬不得已的法子。我們只是麻煩秋少俠移動幾日而已,將養兩天應該就無大礙了。至於薛侄女我們是好好款待的,一切只等秋少俠過來。」
薛穆言呆立半晌,驀然長歎道,「罷了,秋無意我管不了,你們定要保證小女的平安。」
三人互視了幾眼,一口應承下來。
薛穆言道,「今日老夫已在秋無意的藥裡下了三日醉,現在他應是早已睡沈了。趁此時天黑,老夫帶你們去他養傷的九宵閣領人便是。」
影子聽到薛穆言的話,神色古怪的看了身邊清醒無比的秋無意一眼。
秋無意的神色卻也是古怪得很。
那日被紀大老闆嘲笑了一通,蕭雪兒雖然自此不再熬藥了,卻是堅持喂秋無意喝藥。
她向來畏苦,因此每次都灑一大把糖在湯藥裡。偏偏秋無意是受不了甜的。
今日的藥汁裡糖還灑的多了,秋無意只抿了一小口就差點吐出來。於是那碗藥汁全部倒進了床下。
想不到一向闖禍的蕭雪兒這次無意中卻幫了大忙。
眼看那邊三人大喜之下,又寒暄客氣了幾句,眾人離開樹林而去,暗處兩人方才緩緩坐起身來。
秋無意突然笑了笑道,「這下可有趣了。」
影子皺眉道,「我怎麼看不出哪裡有趣?九宵閣裡還是滿地的血跡,他們這一去,你還能在煙雨樓裡面待嗎?」
秋無意悠悠道,「只怕他們沒有到九宵閣,就先碰上夏長干與何莽兩位長老了。」
夏長干與何莽兩人身處敵營,自是萬分謹慎,來時是如何來的,走時便是按著同樣路線,絲毫不差。
可是秋無意的草圖中卻沒有提到,這煙雨樓的進、出兩條路線偏偏是正好相反的。若進來時左轉,出去時還是得向左轉,踏錯一步就會身陷陣中。
無涯閣的眾多骨灰罈子中,不乏黑道的頂尖高手,有許多就是栽在這上面。
影子問明瞭他昏迷時發生的種種事情,大笑道,「這兩個老頭子平素仗著把年紀,倚老賣老,我一向看他們不順眼得很。這次趁機殺了,倒也是大快人心。」
秋無意淺淺一笑道,「真巧,我也看他們不順眼得很。」
影子忽然不笑了。他問道,「既然你存心不放他們回去,又何必當真扎我一劍?」
秋無意歎道,「你不知道教主當時也在外面嗎?」
影子閃過一絲驚異之色,「你竟聽出來了?」
秋無意遲疑了一下,若無其事的將話題扯了開去。
影子心裡忽然有點酸酸的。他聽說過,有過肌膚之親的人,在感知對方的存在時,通常都有種常人沒有的默契。
看看天色,秋無意站起身來道,「我要回去了。」
影子驚訝道,「你竟要把我丟在這個鬼地方?天寒地凍的,也不怕凍死我?」
秋無意嗤笑一聲,也不管他,竟真的轉身走了。
莫說這江南二月的天氣,即使是數九寒天,可以凍死一頭大象,也絕凍不死他影子。
※ ※ ※
江湖中有世家三公子。
洛陽蕭家的初陽公子,姑蘇慕容家的飄香公子,還有無門無派的無意公子。
說起來秋無意實在是個例外。雖說「英雄不問出身處」,偏偏江湖中最是看重出身來歷。本來以秋無意的出身不明,再出色也列不入世家三公子之列,反倒容易遭人猜忌。
只是他卻是不同。
江湖中人盡皆知,秋無意雖然不是七大世家之人,卻是蕭家初陽公子的義弟,自十三歲起便住在蕭家,一住便是五年,算是半個蕭家人。反倒是蕭家正宗的大小姐,蕭初陽的寶貝妹妹蕭雪兒,卻是幼小離失,流落江湖,到十五歲時才被蕭家尋到,但一身刁蠻潑辣的脾氣再也改不掉。
有人感歎道,若是蕭雪兒早一點遇到秋無意,定然能比現在的修養好的多;偏偏她入蕭家時,秋無意卻已離開闖蕩江湖。比起令人頭痛的蕭雪兒,江湖人還是更為認可秋無意為蕭家子弟。
這三大公子其實本來是四大公子,應該還有金陵紀家的鴻熙公子。只是紀鴻熙這人怪得很,不喜歡別人喊他鴻熙公子,偏偏要別人叫他紀老闆。
開始的時候,有幾個不識時務的人當著他的面喊錯了,紀鴻熙笑眯眯的也沒說什麼。一個月之內,開鏢局的路上被劫鏢,上萬兩的紅貨被搶個精光;營運馬場的柵欄突然倒掉,母馬跑的一批不剩;做生意的見今年南方藥材短缺,從東北買了幾萬兩的藥材南下,才發現有人搶先他一步出貨,整個江南地帶無人購藥,數萬兩銀子血本無歸。
自此,江湖人每見到紀鴻熙,總是恭恭敬敬喊一聲「紀老闆」,再也無人敢提「鴻熙公子」四字。
三位公子加一位老闆,年輕一代的正道俊彥中,風頭無人能及。
◎
秋無意走的比四人晚了,可是卻比他們早一步進了煙雨樓。
秋無意的身形並不比那四人快,甚至或許還慢上點。只是那四人皆不熟金陵地形,走的是官道。而他是抄小路回去的。
已是寅時。
為了影子,他折騰了整個晚上,方才趕的急了,還吐出一口血來。
秋無意卻不後悔。要做什麼,他一向清楚得很。
無意公子,是江湖英雄口中聞名的俠少,香閨少女夢中溫柔的情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與他結交。但四海之大,卻沒有幾個人知道秋無意的本性。
一向很少有秋無意真正在意的事。便是一千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看一眼。
但有些事情,他一旦在意了,卻是一定會去做。
就比如他替屈家報仇。
其實他和屈墨本沒有任何交情。他見到的時候,那個黑衣少年已經傷重垂死,奄奄一息的躺在河邊。秋無意從河邊走了過去,彷彿旁邊躺著的是一條狗。他只是在擦身而過的時候不經意對上了那少年的眼睛。
那雙充滿了孤獨絕望,卻是滿是倔強的黑色眼睛。
於是秋無意停下了腳步,靜靜的聽著少年一邊咳血,一邊講述屈家的仇怨。
少年講完,勉強道,「我死之後,天下再無人會提此事。你這次若能替我將此事傳出去,我來世一定報答你。」
秋無意笑了。他悠悠道,「將此事傳播於世,就報得了你屈家的仇嗎?」
他不僅救下了那個少年,還接下了少年的委託,用最直截了當的辦法解決了此事。
而今日,秋無意又碰到了影子之事。
教主是他心裡的一座山。為了卓起揚,他可以去死。
但影子是他的知己。
天下眾生云云,又有幾個是他的知己?
他不救影子,還去救誰?
離九宵閣不遠處有處秋思亭,他自己提的額匾。
秋思亭附近景致極美,尤其到了暮秋,遍野的楓葉燦爛如天邊的晚霞。閒暇無事時,他也常在這裡飲酒休憩。
秋無意現在就倚在秋思亭的橫欄邊,冷眼望著困在下面陣中盤膝而坐的夏長干和何莽。
他看的見陣中人,陣中人卻看不見他。
天氣很冷,而這兩個人卻滿身是汗。以他們在江湖上的樹敵之多,若是被擒住,只怕會被淩遲碎剮。
可他們現在卻不能動。
只要一動,就會陷入陣中,陷的更深。
汗水一滴滴的從兩人額頭上落下。
秋無意伏在欄杆上,單手支著下顎,靜靜的倚在亭子裡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突然,他瞥了眼遠處,微微一笑,側身隱入亭柱後。
今夜的主角登場了。
四道黑色人影飛掠過高牆,像幾片落葉般悄無聲息的落在地面上。
秋無意看去,見諸人均是一身夜行打扮,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來,不由暗自一笑,心道,「這下卻是更好辦了。」
薛穆言沈聲道,「今夜的陣勢是『十面埋伏』,諸位腳下當心,隨我來。」他替秋無意治了許久的傷,對到九宵閣的路徑相當熟悉,當先行去。
鄭遠行,雷賀文,靜辰三人也知道其中厲害,踩著薛穆言的落腳處向陣中行去,毫釐不差。
左轉右折,稍頃就轉過一塊假山,眼前霍然開朗。
眾人卻齊齊怔住。
前方五尺處,正盤坐著夏長干、何莽二人。
靜辰師太當年有個愛徒就是慘死於夏長干之手,死前更是受盡淩辱。她七八年來一直耿耿於懷,此時見到仇人分外眼紅,當時眉頭倒豎,向前一步,執起拂塵就要動手。
鄭遠行皺起眉,伸手將她阻住,低聲道,「此二人定是陷入陣中,料他們也逃不脫,不如待煙雨樓將他們擒住之後,師太盡可將此賊要來隨意處置,卻勿為了今日一時之氣,誤了大事。」雷賀文也是低聲催促不已。
靜辰狠狠一揮拂塵,恨聲道,「先便宜了這兩個奸賊。」
四人走過他們身畔,直奔九宵閣而去,夏長干和何莽卻還是凝神抵禦幻像,對周圍毫無所覺。
秋無意隱在亭後,神色露出一絲冷意來。
若是他們當真不惜驚動煙雨樓也要擊殺夏、何兩人,倒也罷了。
如今也怪不得他。
一閃身,秋無意飄然落到秋思亭旁的竹林邊上,纖長白皙的手按住了其中一根不起眼的細竹。觸手冰冷,這根枝節分明的翠竹竟然是純鐵所鑄。
他手中運力,將竹竿向下壓到底,又向左邊轉了兩圈。
一陣細微的吱嘎聲從地下傳來,九宵閣附近的陣勢已變。
正在陣中的六人同時覺得周圍景色變暗,再定睛看時,身邊的人突然都消失了,只剩自己孤身站在中央,眼前已經一片白霧茫茫。
再一瞬間,無數的暗器箭石從白霧中激射而出。
今夜全樓發動的陣勢本來是「十面埋伏」。所謂「十面埋伏」,取的是敵不動我不動之意。陷入陣中之人,只要不輕舉妄動,便不會有性命之憂。想要脫身,卻是極難。
但秋無意方才轉動陣眼,已經把九宵閣一帶陣勢改成了十種陣法中最為霸道、輕易不用的「千重雪」。
千重雪下,不留活口。
陣中人每動一步,刀槍暗器便如附骨之蛆,綿綿不絕,不死不休。
陣中響起一片兵刃呼喝之聲。
陣勢既已發動,秋無意再不遲疑,向九宵閣掠去。
他淡淡的想,夏長干和何莽倒也罷了,擺放著眾多黑道梟雄的無涯閣中,若是再放進這四位白道大俠的骨灰壇,定是有趣得很。
只可惜要重新再找一個大夫。
第三章
各大門派盤踞四方,雖然明裡不提,暗地卻是各自有著江湖默認的地盤。
就比如少林之於嵩山,又比如蕭家之於洛陽。
行走江湖之人,對於禮儀規矩尤為看重。若是路過某一大門戶的地盤,有空閒有機會,是必定要投帖拜山的。
若是行走到了四川境內,江湖中人第一個想起的,不是峨嵋,不是青城,卻是蜀中唐門。
唐門暗器,妙絕天下。
唐門之毒,震懾天下。
唐門素來家法嚴苛,族中子弟若是武功未及大成,或是心智欠缺縝密,決不會讓他出道武林。因此,有眾多唐門子弟,一輩子被困在蜀中,默默終老。卻也因此,越是年輕出道的唐門中人,越是可怕,往往只需一年半載便可名動江湖。
數百年來,唐門只出了一個例外。一個年方弱冠便已出道,卻始終未以武功聞達於世的人物──唐沐。
唐沐出身於唐門支系,年幼時便驚才絕豔,嶄露頭角,被諸多長輩矚目。唐沐自己也是勤練不輟,只求能早日走出蜀中。
只是沒有人知道,他急欲出道的目的,居然是為了要寫武林通史。
唐沐自幼酷愛讀歷代傳記,自十五歲起,他便立志要寫一部武林通史,道盡這江湖歷年來的興衰恩怨。歷時二十年,奔波四海訪人無數,終於寫成。其中搜集了眾多的機密資料,也解開了諸多懸而未決的謎團。
作為通史編撰之人,唐沐可謂是幸運。因為他身處之世,正是江湖大亂之時。
亂世出英雄。
沒有英雄的武林通史,還有什麼值得書寫?
唐沐一直很慶幸。
鄭遠行等四位白道高手喪命於煙雨樓中之日,是辛酉年二月十八。
寫到這一天的武林通史時,唐沐躑躅良久,方才下筆。
他寫道,「這一日發生之事本是眾多偶然。卓起揚於這一日下格殺令以試探秋無意,鄭遠行四人亦於這一日準備行劫持之舉。若秋無意遵令殺影子,或其二人未踏足四人密謀之樹林,甚至若秋無意服下那碗湯藥而遭劫持,本日之事定當重寫。然眾多偶然卻聚成必然,使得四人身死煙雨樓,這一日遂成為一場武林浩劫之起始。」
「關於蕭初陽對此事之應對,後人往往施以詬責,稱其延誤時機,在下看來卻是不然。若蕭初陽當時不隱瞞此事,以四人身份之尊,數月之內,正道中必已自行分崩離析,又何須蒼流教來襲?況且若非天意弄人,蕭初陽當時之舉定然能成功隱瞞天下,對武林確是有利無弊。可歎後人往往執果溯因,枉費蕭初陽一片苦心。」
寫道這裡,唐沐遲疑了片刻,又加了一句,
「卓起揚可謂一代梟雄,蕭初陽是當世英雄。然英雄與梟雄之間,只有一步之遙。」
◎
自秋無意重傷之後,精力大損。而他主管的內務事宜,卻是煩雜無比,最耗人心神。
偏偏有一日紀鴻熙在九宵閣歎了聲,「最近好無聊啊。」
然後他看見坐在床榻之上,埋首紙堆之中的秋無意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於是內務之中,那些最最煩雜的事宜,全部丟給了他紀大老闆。
全樓最閒的人,突然變成了全樓最忙的人。
二月十八日清晨,煙雨樓中各處警鈴大作。
紀鴻熙好夢正酣,冷不防被警鈴驚醒。
這煙雨樓樹大招風,每隔月餘旬日就會被人闖上一次,他倒也習慣了,抱怨了幾句,只待再會周公去。翻了個身,他猛地想起身上暫負的職責,這才勉強爬起來,心中卻是將秋無意罵了一百遍。
匆匆趕到出事地點,遠遠的看見幾個樓中護衛已經將屍體拖出來放在一邊,然後幾個人居然站在那裡原地發呆。
紀鴻熙心道,「這幾個小子,沒有人看著就躲在旁邊摸魚,虧了還都是名門正派出來的。我倒要看看是誰,定要扣光他們這個月的例錢。」悄悄走過去細看,卻見為首的是崆峒派的弟子楊建。
紀鴻熙不由一皺眉。此人向來老實,盡忠職守得很。如此異常,定然是出了事情。
楊建見了紀鴻熙,神色稍定,附耳過去悄聲說了幾句。
紀鴻熙臉色微變,蹲下身,揭起其中一個蒙面客的面巾只看了一眼,突然覺得頭大了一圈。
把四個人看完,他已經想昏過去了。
紀鴻熙突然跳起來問道,「幾個人來過這裡察看?」
楊建答道,「方才來了二十幾個各派師兄弟,見敵……見來者已經氣絕,便只讓我們幾人處理。無意公子適才也趕來查驗過,讓我們不要走動,他去請蕭盟主來。」
紀鴻熙暗暗點頭。
正說的時候,耳邊傳來急速的衣袂破空之聲。眼前人影閃過,一個身穿湖色長衫的修長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蕭初陽到了。
秋無意跟在身後,依舊穿著他慣常的月白色衣衫。
往日那絲沈穩淡雅的笑意已經不見,此刻的蕭初陽,眉宇間隱隱含著一絲憂色。
他彎下身去,一個個揭起面巾看過去,神色越發凝重了。
沈思了半晌,蕭初陽站起身來,轉頭注意到秋無意發白的臉色,道,「無意,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秋無意點點頭。過來這一趟,陣眼早已被他改了回去。剛才檢察了一番,本應在死人身上的煙雨樓草圖也已經在他懷裡。他出來的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確實可以去睡了。
蕭初陽注目望去,六具屍身均已殘破不全,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暗器刀劍。
他皺眉問道,「昨日不是十面埋伏之陣嗎?怎麼會弄成這樣?」
楊建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昨日的陣勢,就是他親手發動的。
所謂「敵不動,我不動」。十面埋伏,確實很少會置人於死地,除非闖陣之人在陣裡蠢動不休,觸發機關。
一名護衛注視著破碎的屍體,身體微微發抖起來,雙拳已經攢緊。
紀鴻熙盯了他一眼,突然暗叫一聲糟糕,他已想起這個護衛是誰來──
什麼人都好,這人偏偏是雷家的直系子弟雷漠,算起來是雷賀文的子侄。
雷漠一生最服膺之人就是雷家家主,他的伯父,而今雷賀文卻死在他守衛的機關下,死狀淒慘無比。他如何能不恨?
雷漠聲音沙啞的道,「蕭盟主,這次必是鄭遠行那老匹夫誘使大伯進入這煙雨樓來,想要對大伯不利,卻不料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蕭初陽和紀鴻熙同時一驚。
蕭初陽沈聲道,「茲事體大,無憑無據之下,切莫如此猜疑!」
雷漠愴然道,「無憑無據?蕭盟主若是早到一步就可發現,鄭遠行那廝的佩劍就扎在大伯的腹部!」
他冷冷笑了,「外面雖然不知,可是我雷家上下又有誰不知道鄭遠行那匹夫!當年他為了一個女人視大伯為眼中釘,這二十年來大伯雖然處處忍讓,但不知明處暗處和他較量了多少回!」
言語未畢,忽又聽到一聲冷笑。蕭初陽和紀鴻熙抬眼過去,心又向下沈了一分。
這五名護衛中,竟然也有峨嵋派的弟子。
冷笑之人正是峨嵋年輕一代的弟子,劉悟哲。
劉悟哲冷冷道,「鄭遠行的劍是插在雷賀文的腹部不錯,雷賀文的刀卻是砍在掌門師叔的腰上,你又如何解釋?」
雷漠也是冷笑道,「簡單得很,靜辰老尼是幫兇,伯父自是要還擊,那薛穆言定然是帶路的。哼,都是一丘之貉!」
劉悟哲大怒,唰的拔劍。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長劍尚未出鞘,一隻手忽然按住了劍柄。劉悟哲的劍居然再也拔不動一分。
蕭初陽臉色肅然,「都住手!」
劉悟哲看看蕭初陽,又狠狠瞪了眼雷漠,忿然收手。
雷漠冷笑著欲譏諷兩句,眼角裡看見蕭初陽面色轉冷,神情凜然,隱隱顯出不怒而威的氣勢來,與平素見慣的溫和儒雅之色大有不同,心頭喀?一下,諷刺之語終究沒說出來。
他退了幾步,道,「蕭盟主,屬下雖歸同盟麾下,但也是雷家的人。如今出此變故,屬下要告假一月回家一趟。」
那邊的劉悟哲接著道,「屬下也要告假一趟。」
蕭初陽思忖片刻,忽然輕歎了一聲,向其他三名護衛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是崆峒的弟子楊建,武當的俗家弟子孫醒和點蒼的弟子朱暉彥罷?」
三名護衛聞言有點詫異,卻都點頭稱是。
蕭初陽低聲道,「對不起各位了。」
微曦的天色籠罩下,倏然閃過一道炫目的光芒。洛陽蕭家名震武林的絕技,「驚鴻一劍」已經出手。
疾如奔雷,迅如閃電的一劍。
蕭初陽是公認的武學奇葩,其在劍術上的造詣已超過乃父蕭勁蕭大俠。
紀鴻熙眼睜睜的看著蕭初陽的劍在瞬間閃爍了五次。然後面前的五名護衛緩緩倒了下去。
他沒有攔。蕭初陽的出手,江湖中很少有人攔的住。
更何況他對此根本毫無準備。
看著倒在地上的楊建,紀鴻熙有點發楞。
昨夜他還和楊建喝了一罈酒,聽楊建半醉的時候提起他是如何的喜歡家鄉的青梅竹馬。他還記得楊建醉眼朦朧的對著整桌的人大吼,「我今年就回去娶她!」
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具屍體,躺在冰冷的地上。
紀鴻熙轉過身來,對蕭初陽怒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下句怒罵已經在口中,卻一下子哽住了。
他看見了蕭初陽的手。
他們結識已經許久。在紀鴻熙的記憶中,蕭初陽的手一直是沈穩鎮定的。
即使在最慘烈的戰鬥中,即使身受數劍,血流了一地,蕭初陽卻還是淡淡笑著,互相攙扶著,用他穩定的手執著風華劍,斬出一片生天。
而現在,蕭初陽的手卻有些顫抖。
執著劍柄的手指關節已經捏到發白,卻仍是止不住的顫抖著。
紀鴻熙已到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去。
他也知道,若是這五人中任何一個將今日之事洩漏出隻言片語,江湖上就會是一片猜忌復仇、腥風血雨,白道諸派的分崩離析指日可待。
武林同盟所轄人眾雖然都是自各大門派中挑選而來,由同盟指派任務,但白道門派同時均各自為政。因此,與其說同盟是統領白道人眾,倒不如說是統合協調各大門派的場所。
雖然如此,但武林同盟畢竟是關係白道興衰之同盟。
蕭初陽畢竟是武林同盟盟主。
一舉一動,皆牽動武林。
一憂一思,皆掛懷武林。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九歲,但他身上的擔子,始終比別人要沈重的多。
紀鴻熙揉著眉頭,過去拍了拍蕭初陽的肩,「大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蕭初陽什麼也沒有說就走了。
對於生死兄弟,他還用說什麼?
紀鴻熙望著一地的屍體,重重的歎了口氣,將他們全部堆在一起。
無論黑道白道,何門何派,死了還不都是一樣?
他喃喃的祝道,「塵歸塵,土歸土,祝你們早登西天極樂,莫要再回來惹事了。」
正欲點火,卻看見楊建那猶自大睜的眼,心中不免有點惻然,伸手將他的眼皮合上,歎道,
「楊兄弟,你又何必非要踏身江湖?五湖四海的做生意不是比這刀頭舔血的日子要有趣的多?唉,來世莫要做這江湖人!」
※ ※ ※
二月十八之禍,最先殃及的便是這五位煙雨樓護衛。
他們實在是死的不值。
若是他們天上有知,那些致命的猜測均是源於誤會,不知是該大笑還是大哭。
誤會產生的最直接緣由,自然是為何四位白道高手會互相劍戟加身。
唐沐在《武林通史》中寫道,「所謂當局者迷,關心則亂。親見此情景之人,縱使萬般猜測,也定然想不到其中根本毫無陰謀。只因四人於生死攸關之際,徒然亂舞刀劍防身而已,兼陣勢所迷之下,又哪裡得知有人近在咫尺!陰謀之說,大謬也。」
◎
蕭初陽以手枕頭,靜靜臥在鍾山近郊的紫霞湖畔。
湖水澄清無比,映出湖邊垂柳,天上浮雲。偶爾一陣微風吹來,吹皺一池春水,卻也無人理會。
蕭初陽的心裡很亂。
他想起了幾年前。那時他還不是武林同盟盟主,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無名小卒。
後來他認識了紀鴻熙,再後來秋無意也出道,三個人一起闖蕩江湖,風裡來雨裡去,隨性所至,雖然艱苦,卻又多麼酣暢快意!
而後他們成名了。
在一個除夕夜,他突然被蕭家告知,早在十年前,他就被內定為下任盟主人選。如今幾年的江湖歷練已經證明他足以堪當大任。為了蕭家名聲,他不可以推辭。
看著父親期待的眼神,他還是點頭了。
然後他通過了九重試練,在眾多武林泰斗面前接過了同盟令,立下誓願。
他當時的誓願是,「願江湖從此少紛爭。」
同為見證的少林方丈慧苦大師聞言時,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慧苦大師夤夜來訪,二人長談了一夜。
蕭初陽還記得慧苦大師的話語,「江湖之事,盤根錯節。若要消弭紛爭,卻是說易行難。施主宅心仁厚,實在是武林之福,只是……唉,今日因,明日果,施主當知世上本沒有絕對之事,若是身處兩難,蕭施主當如何是好?」
蕭初陽思忖良久,方道,「行事但求無愧於心。」
慧苦肅容問道,「心何在?」
蕭初陽答道,「心在武林蒼生。」
慧苦大笑而起,道,「善哉善哉。」竟自飄然去了。
蕭初陽苦笑著坐起來。慧苦大師說的不錯,當真是說易行難!
他終究還是要回煙雨樓去。今日之事大為詭異,莫非背後有什麼暗濤?他要仔細查核一下最近的江湖動態,研究對策。
看著周圍寧靜祥和的景致,蕭初陽的心底泛起一絲深深的倦意。
楔子
山東境內,濟南古城。
大雨如注,已經下了一整天。不過是初更時分,天色卻是墨黑一片,五步之外不辨東西。
大年初五,俗習裡正是閤家「過小年」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裡,本就該和樂融融的聚在溫暖的炕頭,互敬一杯酒,道一聲賀歲。有誰願意在外面奔波?
更何況外面是如此陰寒天氣。
城郊的五石坡名副其實得很。諾大的一片空地上,除五塊巨石,別無它物。
此地平素就少有人跡,入夜之後更顯得荒涼無比。
而此刻,那塊最大的石頭上,卻偏偏有個人如在家似的,悠悠閒閒的坐在上面。
那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
剛入正月,春寒料峭,他身上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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