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裴明昊從一幢二十五層樓高的建築物頂跳下,在生還率不到千萬分之一的物體運動規律下毫無意外地落到地面。
這是一幢蓋了五、六年還未完工的爛尾樓,工地裡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建築材料和垃圾,他就像一個裝著水泥粉的破麻袋摔落在這片晦暗、骯髒、灰塵遍布的角落裡。
按照裴明昊的個性,就算跳樓自殺也絕不可能像其他那些人一樣,從市中心燈火輝煌的唐城大廈頂樓自由落體,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豪華而萬眾矚目的謝幕。他活著的時候,就連進那種門口站著服務生和保全的大樓都有點腿軟,更何況是一心想死。
裴明昊的身體現在就像一具開始融化的泥塑,產生了奇怪的變形。他的骨骼多處粉碎,內臟也幾乎全部破裂了,暗紅的血剎那間泉湧而出,染紅了一大片磚土,如同頑皮的孩子猛地將一個裝滿水的塑料袋拍破。他的顱腦也受了致命的撞擊,只剩下一小部分神經電流還在灰質白質的神經回路裡盲目亂躥。
基本上,裴明昊可是算是死亡了。他現在的瀕死狀態維持不了幾毫秒。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說是「聽」,是因為那股神經電流直接進入了大腦中已經無法運轉的聽覺神經,強制性地接通了他即將消失的意識。
「你希望死亡嗎?」
「是的……不!我還不想死!不想永遠消失!不——」
「人類總是這樣,出爾反爾,渾渾噩噩,不論怎麼進化,仍然是依靠本能活著的低級生物……既然你不想死亡,就把生命體給我吧,我會讓你存活下去。」
「……」
「還有什麼東西讓你捨不得嗎?肉體?精神?還是你現在僅存的、我一離開就將馬上消亡的意識?」
「……我明白了,現在我已一無所有。與其讓我的屍體在垃圾堆裡腐爛,直到幾天後臭味終於被人聞到,幾個警察圍過來鑒定身分,然後直接扔進火葬場,不如就給你吧。至少讓這副身體活下去,讓裴明昊活下去……」
外來的那股神經電流輸入的訊息中斷了。
一根像蠶絲般潔白細長的絲線狀物體蜿蜒著爬上他支離斷碎的身體,從後頸第一節脊椎處緩緩地鑽了進去。
城市夜空的月亮又大又圓,卻黯淡無光,酷似某種動物灰白色的屍骸。臨近大樓勉強投射過昏黃的光線,映在磚瓦堆上的一團黑影劇烈地震顫、抽搐、突起、凹陷,不斷變化成各種怪異至極的形狀,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寂然不動了。
這是繁華城市中某一處人們不屑一顧的角落。
第一章
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看上去糟糕透了。
滿身血汙、頭髮糾結,棕色的毛衣和藍色牛仔褲裂著好幾條破口,黏滿了灰塵。我遊蕩在不算偏僻的街道上,就像個瘋子或酒精中毒的流浪漢。
我可以把寄主的身體修補得很完美,重整骨骼、連接肌腱、血管和神經、修復內臟……但是對非生命體的衣服之類的東西卻沒轍。我甚至連身上的血跡都沒法清理掉,希望面前不要突然出現個警察,把我當嫌疑犯什麼的抓起來,那樣會有點麻煩。
好在現在是凌晨三、四點,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人。我一路適應著這個新軀殼,搖搖晃晃地爬進街心公園的噴泉裡,把身體上的血跡和灰塵沖刷乾淨。在這過程中,偶爾路過的幾個生活作息時間異常的人看了我幾眼,很快走過去了——那種眼神就好像看到別人家的水池裡爬滿了蟑螂。不過我無所謂,甚至有點感激人類對自身相關之外的事物漠不關心的本性。
我在噴泉邊沿的瓷磚上坐下來,渾身溼答答的,但是既不覺得難受,也不冷。我習慣這種潮溼陰冷的感覺,甚至喜歡它。我開始讀取宿主存於大腦神經中的資訊,關於這個世界、人類社會、城市、生活等等,還有這個身體以前的所有經歷。
這非常簡單。人類的腦容量很大,但他們不善思考,也不懂得怎樣更加合理地開發利用。
就像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叫做「裴明昊」的人。他畢業於F大化學系三年了,一份正式工作都沒有找到,倒是被非法中介公司騙了五、六次。家庭情況很簡單,貧困,父母雙亡,有個哥哥在國外,已經很多年沒有跟家裡聯繫,生死未卜。他之所以產生厭世的念頭並最終付諸行動,主要是因為從大二開始相戀了六年的女朋友最後還是拋棄了他,跟一個有錢的商人訂婚了。他不甘心地跑去找她理論,毫無懸念地被狠狠羞辱了一番,於是萬念俱灰。
一個懦弱的可憐蟲,我想。他這一生唯一做過的勇敢的事情,就是有膽子從二十五層高的樓頂跳下來——其實八樓就足夠了,這樣衣服也不至於破得這麼厲害。
總而言之,這個叫「裴明昊」的青年又一次驗證了我對人類的看法:
弱小、無知,並且永遠不知道為什麼活著。
而我不同,我一出生就知道為什麼而活,並且始終不渝地朝那個目標努力。
微弱的晨光撒向這座城市,和公園噴泉邊上的我。高樓密布的城市,看不到太陽是如何從天際升起的,它如同命運的轉折點一樣突如其來。
我發現衣服逐漸被風吹乾的同時,肚子發出了咕嚕嚕的奇怪聲響。差點忘了,現在我的宿主是個人類,需要不斷攝入食物來補充能量,以維持身體機能正常運轉。我開始摸身上的口袋。
一疊零碎的鈔票、半包濕漉漉的香煙、一個打火機、一小串家裡的鑰匙,沒了。
鈔票黏滿了血跡,又在噴泉裡浸泡了不少時間,已經漚爛到無法使用了。
我覺得越來越餓了。
又摸了片刻,我從掛在脖子的黑繩上拽下一顆圓潤的珠子。對著陽光看,半透明的圓珠閃爍著幽綠色的光芒,裡面有些絮狀與針狀的沉澱。是顆水晶,人們好像管這種水晶叫「綠幽靈」。我的腦中閃過一條訊息:這是裴明昊的前女友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對於我來說這只顆普通的礦石,很多星球上都有。我只看了一眼就分辨出來了,用宿主所學的專業用語來說,化學式SiO2,屬六方晶系,硬度七,比重二點六,折射率一點五四至一點五五──不能吃。
我學著人類的模樣歎了口氣,神經末梢卻感到一種輕微的顫動。
這是通常被人類稱為「預兆」的,一種非常敏感的神經活動,人類本身基本上不具備,卻傳得神乎其神。對我來說,這是本能,類似於吃飯睡覺。
一個十歲左右、圓滾滾的小女孩背著書包從我身旁走過,我叫住了她。
「小姑娘。」
「幹嘛?」她很警覺,凶巴巴地瞪著我。
我向她攤開手掌:「妳看。」
「哇,好漂亮的綠水晶!一定很值錢吧?」
人類對「錢」這種貨物流通中的代替品一直有著非常狂熱的渴求,這我很清楚。只是沒想到連他們的幼體對此都具有這麼敏銳的嗅覺。我想這大概是他們的本能。
「妳想要嗎?」
「想……可我不認識你!你幹嘛平白無故給我東西?我們老師說了很多壞人會偽裝成好人的樣子給我們東西然後把我們騙去賣掉——」小女孩突然反應激烈起來,聲音尖銳得像在耳膜裡用小刀劃過玻璃。
跟人類打交道往往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情,再年幼的人類也不例外。
開始有駐足圍觀的人了,我立刻截斷了她的尖叫:「當然不是白給,妳得拿口袋裡的東西來換。」
小女孩一愣,終於閉嘴了,胖手在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枚硬幣。
「你是說用這個換?」
「沒錯。」我把那個叫綠幽靈的珠子遞給她。
「只賣一塊錢?」她還在狐疑中。
我沒理會,從她手上直接拿起硬幣,走開了。
「陽光照耀我的破衣裳,我就站在街口東張西望。」
腦中忽然自動浮出了這段歌詞,看來這個宿主的幽默感很低級。
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對著頭頂逐漸強烈的光線瞇起雙眼。硬幣從我手中劃出一條圓潤的拋物線,而後在水泥馬路上飛快地滾動起來。
白線、黃網、車輪、人孔蓋、許多人走動的腳……
我愉快地盯著那枚肆意奔跑的硬幣,最後看著它撞在一個人腳邊停了下來。那是一個看上去四十歲出頭的男性,西裝革履,長相……老實說,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分辨人類的長相。我覺得他們都長得差不多,或許不同性別、不同年齡段的還比較容易區分一些。
其實這不能怪我,假如讓人類來分辨同一品種的猴子,我想他們也覺得沒什麼區別。
不過這個人不同。我根本不用看,就能認出他來。
他和我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個體。
我看著他,終於露出了一個不明其意的微笑。
他也在微笑。
我走過去,跟他面對面,可是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雖然不屬於同一類,但是都沒有低等到像人類那樣,需要依賴不可靠的聲波來彼此傳遞訊息。我可以跟他直接通過宿主的大腦神經脈衝進行交流。
「你看起來混得不錯。」我說。
「你看上去倒是挺慘的。雖然不是同類,但我還是願意幫助你,畢竟像我們這樣的寄生者已經很罕見了。你需要我的幫助嗎?」他回答。
「是的,我需要一個——」我從他腳下把硬幣撿起來,晃了晃,「這個。」
他看上去有點吃驚,好像我的回答出乎意料,不過還是從錢包裡摸出一枚硬幣給我。
「謝謝。」我轉身就走。
「等一下,難道你就不要其他的什麼,比如說更多的錢之類的?」
我轉過頭看他。我想他大概是在人群中生活得太久了,連思維方式都跟人類很相像。
他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侷促起來,好像剛才說了什麼很愚蠢的話。可憐的傢伙。
我有點同情他了,走過去用人類表達友好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我還要一樣東西。」
我把他手上的早餐抽走了。
那是一塊咬了一口的漢堡包,不過沒關係,我現在餓極了。
我兜裡揣著惟有的兩枚硬幣進了街旁一家小小的彩券行,把錢遞給老闆。
「我買一張彩券,什麼種類的都可以。」
老闆鄙夷地掃了一眼我的打扮,還是收下了錢,朝旁邊的大箱子呶了呶嘴。
我把手伸進去,拿出我碰到的第一張彩券,用指甲刮開兌獎區。
「末等獎,運氣不錯。」老闆咕噥著,給我一張五十元面額的鈔票。
當然不錯,這樣我就不需要什麼公證手續和證件登記了──我連回家拿證件的車費都沒有。
我決定先回家──就是裴明昊住的那套簡陋的小套房,準備好一切證件,明天繼續來拜訪這位老闆。
用不了幾天,他就將成為這座城市的名人,到時會有無數彩民絡繹不絕地湧入這家十坪不到的小店,瘋狂地購買彩券。
不過這與我無關,我既不想得到誰的感謝,也不想被人圍觀。我去辦領獎手續的時候,要求媒體不得洩露我的真實姓名。
兩週後,我帶著一張信用卡飛往澳門,用卡裡有一千二百萬人民幣。
但是遠遠不夠,我至少需要十億──
美金。
對於賭徒、獵豔者與享樂者們而言,澳門無疑是個天堂。它具備了所有繁華而靡亂的大城市氣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這裡擁有數不勝數的大型商場、酒樓、夜總會、桑拿城、紅燈區、祕密俱樂部……你可以盡情吃喝嫖賭,享盡人類的感覺器官所能承受的愉悅的極限。當然,前提是你得有錢。
我對以上任何一種感官享受都沒有興趣。但是為了確保不被賭場門口的保全趕出來,我買了一套價值不菲的名牌西裝,修剪了髮型──我堅決制止美髮師在我腦袋上染各種奇怪的顏色,我喜歡純黑,因此聽見他無聲地嘀咕了一句「老土」,並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開了間豪華套房。
沐浴後我對著鏡子刮鬍渣,看見鏡子中宿主的身體,皮膚白皙、四肢修長,只是太單薄了點,淡淡的肌肉線條。我開始努力回憶「裴明昊」曾經看過的服裝雜誌,上面的男模特好像個個肌肉賁張、身材完美,但是我實在無法區別這一個與那一個之間有什麼不同,最後不得不放棄了進一步改造肌肉的念頭。
其實這個身體用起來挺舒服的,反應神經靈敏,系統協調性也不錯,各個部分之間健康而充滿活力地運作著,至少能順利地使用三十年以上。這點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我吹乾了濕漉漉的頭髮,然後按部就班地穿上那套剛買的銀灰色西裝,打好領帶。全身鏡中映出了一個光鮮亮麗的身影,看上去像個含著銀湯匙出生的紈褲子弟。這樣的敗家子形象我很滿意,它在賭場裡氾濫得猶如黃金時間段的電視廣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我拎著一個銀色的手提箱離開了酒店,打車前往澳門最大的賭場。
老實說,我很不喜歡賭場裡嘈雜的聲音。鐘聲、電子音樂、硬幣撞擊金屬盤的脆響,混合著人類急促的呼吸、懊惱或欣喜若狂的低叫……把箱子裡的澳門幣全部兌換成籌碼後,我希望速戰速決。
百家樂、二十一點、輪盤、法國輪盤、番雄、大小、搖銀機,專案多得令人眼花,但我只對輪盤有點興趣。三十八格紅黑兩色的輪盤,莊家的抽紅率是百分之五點二六,也就是輪盤每轉一百轉,就有五十二點六次輸掉的機會,比擲骰子輸的速度快四倍,但是贏的利潤相對也非常可觀。
這種純粹物理運動與機率計算的方式對我來說沒有絲毫所謂的「運氣」成分可言,你只要稍微計算一下球投擲的力度、輪盤的旋轉速度及其相對產生的各種作用力就行了。不過光憑目測對人類來說相當有難度,他們已經很習慣依賴大型電腦了。
這種遊戲雖然簡單,但還滿有意思的。
我小試了一盤,然後開始放開手腳。
幾個小時的時間,籌碼在我面前像增生一樣瘋狂地堆積起來,嚴重影響了我的視線,我不得不叫了兩個服務生把一堆堆的圓片挪到地上去。
我所在的輪盤旁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他們瞠目結舌地盯著我,好像我是哪個無人島上的超大型猩猩被逮住後關在籠子裡。隱藏在各個角落裡的彪形大漢們用無線電不間斷地聯絡著,眼神閃爍地朝我這兒飄過來。
我想差不多是該收手的時候了。反正今天只是來體驗一番的,明天我準備飛往美國。
籌碼兌換了無數綑澳門幣,裝了滿滿四個手提箱,我懶得去數到底有多少。
走到門口的我被三個彬彬有禮的保全攔住了。
「裴先生,我們老闆非常佩服您精湛的賭技,誠邀您前往樓上的貴賓休息室喝杯茶。」
「這算什麼,額外服務嗎?」
「您放心,我們老闆絕對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見識一下您無與倫比的賭技而已,懇請務必賞臉。」
我想就算我不賞這個臉直接走出去,他們也未必能拿我怎麼樣。
但我不打算這麼做。我那敏感顫動著的神經末梢告訴我,「可以」選擇上樓。
貴賓專用電梯一直爬升到十三層,我被領一間精緻豪華到連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都相形見絀的房間裡。
保全們迅速退下去。我孤零零地站在諾大的房間中央,旁邊是一組看上去就讓人坐著不想爬起來的沙發,但我沒看它們,我盯著房間最深處的地方。
在落地窗前那組背光的沙發上坐著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或許實際年齡更大一點,我無法肯定。他有一頭純黑的短髮和相同顏色的眼睛,這跟我所見過的大多數人黑中帶棕、褐的髮色與瞳色不同。至於容貌與其他人之間的區別,我不太能分辨出來。他的身旁站著兩個鐵塔似的保鏢,雕像一般面無表情。
「請坐,裴先生。」他沉穩地說,聲線低沉渾厚。
我依言在沙發上坐下,在盡量合乎禮儀的範圍內將身體擺成最舒適的造型。
「我現在既不想喝茶,也沒空吃消夜,」我直截了當地說,「但是我知道在消除你的疑心之前,我無法離開這個房間,所以請你加緊時間。」
他輕笑了一聲,聽上去更像個帶著嘲諷意味的鼻音。「我喜歡跟裴先生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這省去了許多浪費在無聊的客套與試探上的時間。既然彼此心裡都有數,那鄙人能不能開門見山地問一問——裴先生覺得,對於一個從未在澳門任何一家賭場露過面、在各國賭界中也完全沒有半點記錄的二十五歲年輕人,竟然能夠做到一百七十五圈轉盤,每一盤穩贏不輸,原因是什麼?」
看來他在這幾個小時中一點也沒閒著,把我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了。我不禁有點好奇,他知不知道「我」曾經從二十五層樓頂跳下來的事?
「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是佩服我的賭技呢,還是懷疑我出老千?」我毫不客氣地反問。
「或許我更傾向於第三種可能,你擁有特異功能。」他暗含諷刺地回答。
我冷笑起來:「很可惜,這種說法很不科學。」
我清楚人類的劣根性,他們習慣把所有以他們目前為止極其有限的科技無法作出解釋的現象,統統歸為三個字:「不科學」。
這個男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九成九是在懷疑我出老千。
他的目光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在我的臉和身體上劃過來劃過去,尋找著切入點,不過我敢肯定他不會有任何斬獲。
「既然裴先生的賭技如此超凡脫俗,不好好見識一下也太失禮了。」他動作優雅地朝身前桌面一抹,不懷好意地挑了挑唇角,「在一副撲克中找出黑桃A,對你來說,應該是易如反掌吧?」
我低頭看了一眼紫檀木桌面,撲克牌整齊細密地排列成一行,底朝上。
確實易如反掌。
沿著一張張牌底緩緩撫過,感覺一道咄咄逼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指尖,要是中間塞進一面放大鏡,我無辜的手指們可能已經燃燒起來了。
手指移到最後一張牌面,停頓了一下。
對面的男人不動聲色,定力過人。
我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我離他太近,已經超過了人類對陌生個體心理距離的最低防線,他身後的兩個保鏢有些沉不住氣了,我能感覺到他們全身的肌肉條件反射地輕微收縮著。
他做了個微不可察的手勢,保鏢們瞬間又恢復成了兩尊雕像。
我的手指從他西裝的領口間伸進去,隔著薄薄的襯衫,指尖傳來溫熱硬實的觸感。這是一副比我現在這個軀殼更加健康、結實,也更加充滿活力與生命力的人類身體,我突然間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想把面前的這個身體據為己有!
雖然這個念頭轉瞬即逝,指下的身體卻在那瞬間繃緊了。
這個人類的直覺強得異乎尋常,如果打他的主意,可能會有點麻煩。我基本上放棄了這個自尋煩惱的想法。
有點興意闌珊地抽回手指,指間夾著一張撲克牌。
黑桃A。
「真是了不起!我現在不得不對裴先生的超能力表示由衷的欽佩了。」他象徵性地拍了幾下手掌,臉上的神情複雜難解。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解讀人類細微的表情變化並非我的強項。
「過獎了。既然已經證明了我的清白,那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當然可以。」他遞來一張白金名片,「如果裴先生願意的話,能不能和你交個朋友?」
我接過名片,掃了一眼。
何遠飛。
「裴明昊。」我說,「不過我沒有名片可以交換。」
「哦?」他的語氣流露出三分不解與好奇,火候拿捏得恰倒好處,「那我能不能冒昧問一下,裴先生從事的是什麼工作?」
「無業遊民。」
我自認為回答得很真實,不過對面那個男人絕對不會相信。
果然,他擺出一副「不願意說也沒關係,我不會勉強」的微笑。
「既然這樣的話,我這裡有一份前景非常可觀的工作想介紹給裴先生,不知你願不願意接受?」
魚餌開始垂下水面了。
「願聞其詳。」
「裴先生應該知道,全澳門的名賭場幾乎都是我旗下的娛樂公司經營。」他慢條斯理地輕扯著魚桿,「由於近幾年澳門博奕業的壯大,我們急需像裴先生這樣身手不凡的優秀人才,不知裴先生對加入我公司發展有沒有興趣?」
「這個……」我故意遲疑了片刻,「能否讓我考慮考慮?」
「沒問題。如果裴先生做出決定,可以撥打名片上的電話,我隨時恭候你的回答。」他微笑著握了握我的手,志在必得。「我派人護送裴先生回酒店。」
「不用勞煩何老闆,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沒有堅持。
我全身而退。
回到酒店的房間已經是後半夜一點半。
我小睡了幾個小時,然後往航空公司打了個電話,預定一張今天傍晚飛往美國拉斯維加斯的機票。
何遠飛撒下的魚餌很誘人,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加盟他旗下,前景不止非常可觀。
可是對於我來說,這種方法收效甚微,耗費的時間也太長。
我的目標非常明確──十億美金,我想得到的東西最少也要這個數才有希望,我給自己一年的時間期限。
得到航空公司的確定回復後,我又倒頭大睡。
但我萬萬沒有意料到的是,我還是低估了人類大腦的思維能力——某些人類。
這一點小小的疏忽給我的未來所帶來的,幾乎是滅頂之災。
楔子
裴明昊從一幢二十五層樓高的建築物頂跳下,在生還率不到千萬分之一的物體運動規律下毫無意外地落到地面。
這是一幢蓋了五、六年還未完工的爛尾樓,工地裡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建築材料和垃圾,他就像一個裝著水泥粉的破麻袋摔落在這片晦暗、骯髒、灰塵遍布的角落裡。
按照裴明昊的個性,就算跳樓自殺也絕不可能像其他那些人一樣,從市中心燈火輝煌的唐城大廈頂樓自由落體,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豪華而萬眾矚目的謝幕。他活著的時候,就連進那種門口站著服務生和保全的大樓都有點腿軟,更何況是一心想死。
裴明昊的身體現在就像一具開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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