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七月暖薰和風,天色越發早白,白雲片片流逝而去,街上行人往來愈來愈多,等到天空藍成一塊,城街已經擠滿生意人,吆喝著包子饅頭、大餅燒賣、雜什古玩應有盡有,人聲鼎沸像是炸開的鍋,說有多熱鬧就有多熱鬧。
街角邊三三兩兩坐了幾個人,有少年、有青年,高矮胖瘦皆有,清一色蓬頭垢面,鶉衣百結。這些人手裡各自托著一個破缽,其中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矮胖子拍著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說道:「先各自往城裡四處討食,真討不到東西,午時城西的譚府會發水粥,雖然清淡,也聊勝於無。」少年怯生生地點頭,托著缽的手輕微顫抖,似乎不習慣向人乞討。
「振作點,除了自己,沒人能養活你!」另一名高個兒男子在他背上一拍,露出開朗笑容,「我們這些哥兒們,可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少年怔怔望著高個兒男子,好一會兒才用力點頭,心裡暗想:高個兒男子笑起來真是好看,若非滿臉汙泥糊了臉、一頭亂髮還夾了幾根草,要是穿起織錦綢鍛怎麼看都是翩翩公子,不像是在街頭乞討為生的人物。
少年暗自嘆一口氣,他又何嘗不是……想再多也沒用,見同伴各自離開,少年連忙擠進人群,顫抖著手、一字一句輕喊:「請老爺、夫人行行好啊……」
午時,城西譚府前──
前來討粥的乞丐像一條人龍,有些窮人家的孩子在家吃不飽,也跟著乞丐排成一列。這個時代連年天災、水患,每天吃飯都是問題,辛苦工作也不見得能養活一家老小,官商勾結之下,飽肥了少部分人、苦了一般務實人家;不少人家賣兒賣女,只求活下去,笑貧不笑娼,正是這個時期的最佳寫照。
乞討少年排在人群的中間,他是這個時代血淋淋的證明。家道中落的商賈人家,淪落到被討債人賣去相公堂子,好不容易在慘烈的毒打之下熬過來,卻在初夜當天咬傷客人的重要部位……搶過客人放在桌上的長劍一路砍殺想要逃出堂子。
但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能逃去哪裡?連堂子的大門都沒出,就被龜奴打手們架回來,堂子裡的折磨手段少不了,手被打斷、臉也刮花了,眼看活不成便丟到堂子後巷,讓他自生自滅……
現在背後還留下不少傷痕……有毒打的鞭痕、水燙火燒的扭曲皮膚,誰看了都討厭,若非高個兒男子救了他,他老早在當時就一命嗚呼了。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他也不在乎臉上有多少條肉疤,手斷了沒接好所以現在會抖……就算行乞度日,他也不想再踏進相公堂子裡賺皮肉錢。
少年看了一眼懶洋洋排在後頭的高個兒男子,心裡對他實在感激不盡。
高個兒男子發現少年正在看他,眼眉一挑,賊兮兮一笑,擠眉弄眼逗得少年發笑,高個兒男子用唇型一字一句慢慢說道:「你、瞧、著、我、可、以,可、別、愛、上、我。」少年臉一紅,啐一口回頭不再看他,高個兒男子嘿嘿笑了兩聲,頗能自得其樂。
突然有人輕喚一聲:「小三。」嗓音清脆,婉轉動聽。
高個兒男子扭頭一看,有一名清秀嬌小的男子在牆角朝他招招手,再喚一聲:「小三你過來。」
高個兒男子搔搔頭,嬌小男子著急再喊:「還不過來!」高個兒男子見有人在看了,只得飛快跑到嬌小男子面前,兩人一前一後轉過牆角來到譚府後門,高個兒男子輕輕一推,隻手一撐,將嬌小男子圍在自己胸口,「小高妹妹,想哥哥我了?」輕佻的口吻讓嬌小男子白他一眼,罵一句「沒正經」。
「臭小三,拿去。我警告你,不准叫我妹妹!」嬌小男子把一個籃子推到高個兒男子胸前,泥鰍似地從他胸前滑出來,順便還踩他一腳。
被喚小三的高個兒男子痛得跳腳,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按著腳趾哀怨地道:「好狠的心啊──也不想想當年我多疼妳。」嬌小男子斜睨他一眼,滿臉不屑,但是口氣倒是軟化下來:「我要是沒想到,還準備吃的給你啊。」
「話又說回來了……我是女子的事,你也別老是掛在嘴邊,被人知道我很為難的。」雖然一身男子裝扮,又是男女不分的名字,但是清秀可人的長相十分明顯,小三上下打量她,逸出一聲不以為然的冷哼。「妳當別人眼睛都瞎啦!要是怕妳家遠近馳名的色老爺對妳下手,不會換個地方謀事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那麼疼妳,妳開個口,他個小氣鬼都肯布粥了,哪天他開口要娶妳,妳不樂顛顛嫁出去才有鬼咧。」
「老爺不知道的,小三哥哥你別胡說啦!」
小三瞟她一眼,見她一張俏臉飛紅,抿抿唇也不取笑下去,他把小高當成妹妹疼愛,兩人自幼相識至今超過十年,感情深厚自然不在話下,讓她太尷尬也是於心不忍。他搔搔臉,一屁股坐在後門石階,一邊轉移話題,一邊掀開籃子上的白巾。
「好好好,讓我看看咱們可愛的小高替哥哥準備了什麼好東西?」
小高正要再發嬌嗔,小三嘴裡咬住的一隻雞腿突然掉下來。
「他娘的!我是倒了幾輩子的楣才惹上他啊!」小三邊罵邊起身,抄起自己的破缽,連一籃子的食物也顧不得,拔腿就跑。
小高不明就理,欸了一聲,手才伸出去,小三已經在街角消失了。
小高滿臉疑惑,扭頭往另一頭望去。頭一轉,正巧一名面貌嚴肅、目光冷漠的男子與她四目交接,小高頓時愣住,男子理也不理,偉岸的身軀迅速地往小三離開的方向追去,一眨眼便沒了人影。
第一章
山明水秀、樹郭合抱,一片綠意盎然的青草地上,有一名青年雙手為枕躺在這片草地,嘴裡叼著一根草,風吹草低,吹起他烏黑的髮也吹動了唇邊那根逍遙草。青年雙目閉闔,十分享受這段應該練功卻偷懶不去的悠閒時光。
青年的名字叫做歲懷雁。
之所以取了這麼不知所謂的名字,得回溯到他十歲那一年。
當時他在街頭乞討,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辛苦日子,幸虧日子雖苦,但是有個女孩總是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後頭,扯著他的衣角和他相依為命,心靈上有個藉慰,日子總算還能撐下去;但是兩個孩子一起生活,說起來容易,現實卻是苦不堪言的難熬。
直到有一天,他走在街頭向人乞討,眼尖看見一個衣著樸實的老婆婆在眼前慢慢走過去,他搔搔頭有些困惑,停下腳步不斷張望那名婦人。女孩在他身後吮著手指,輕輕問了一聲:「小三哥哥,怎麼了?」他搖搖頭,朝著女孩臉蛋輕捏一把,悄聲說道:「沒什麼事,只是覺得有個人看起來不像看上去的那個年紀。」
「什麼意思?」女孩歪著頭,六七歲的年紀並不懂太難的事。
「傻小高,沒事。」皺皺鼻子,小三轉身準備再向路人乞討,方才見到的老婦人卻突然出現在他眼前,著實把他嚇了一大跳。
因為飽受歲月洗禮的臉上肌膚刻出一道道痕跡,疲憊的眼眸十分無神,一身粗布荊釵,除了領口淺淺繡了一株微不可見卻精緻無比的墨竹外,小三再找不出這位幾乎隨處可見的老婦人有何奇特之處。
老婦人見他望著領口那株墨竹,下塌的厚唇微微一動,蒼老的嗓調像風吹過枯木腐朽的空洞,讓他不自禁打個冷顫。
「你這孩子很有意思啊,直覺靈敏、觀察入微,是個少見的人才。」老婦咯咯笑起來,滿是黑斑的手搭上他瘦小的肩問道:「你要不要跟姥姥一起走?憑你的資質,往後再也不用流落街頭、以乞討為生。」
小三眼底精光一閃,為老婦說出的話心動不已,但片刻間又擔心這個人會不會是個拐子?可轉念一想,自己要錢沒錢、又髒又臭、長相又不特別秀麗好賣,就算被賣去做雜役苦力,至少也能圖得溫飽,反正再慘也不過爛命一條,大不了給她便是。心思轉到這裡,也就看開了。
拍拍小高的肩,心裡雖然捨不得她,但真被賣掉也別拖她下水啊。
「小高妳記得怎麼回破廟吧?」
小高點點頭,回去破廟的路她也獨自走過好幾回,眨巴著眼望著他。
「妳乖,回去找李婆婆,小三哥哥往後有空一定回來看妳。」
李婆婆也是個好心人,無依無靠,卻在破廟照顧起他們一夥乞討孩子,小高留在京城裡有她照顧也不會吃虧。
小高畢竟年幼,也不明白小三說的有空是什麼時候,愣愣點頭,揮著小小的手朝他道別;小三跟在老婦身後,邊走邊回頭,雖然心裡感傷,但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默默掩去哀傷,換上笑容倒也坦然面對未知的一切。
老婦一路領著他出城,小三是一個機靈的孩子,不多話只是靜靜跟著,老婦幾次回頭看他,他絲毫沒有露出不安的神情,老婦嘿一聲,免不了誇獎他幾句:「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半都還在哭鬧,你倒是懂事。你叫什麼名字?」
老婦牽起他的手,語氣平淡,聲音倒是變了不少。不似方才一聽就是老太婆的嘶啞,現在變成年輕少婦才有的嬌脆輕靈,小三雖然好奇,卻也只是眨眨眼回道:「我叫歲小三,今年十歲。」這個名字是在他出生時,家裡養的大白狗生了三隻狗仔,但是鄰近已經有人取叫小狗子,不識詩書的爹娘便揀了數量替他起名,否則他現在可是叫歲小狗、而非歲小三了。
家裡雖窮,但是父慈母靄,家裡還有一畝田,要不是天災不斷,父親在他七歲病重而亡、母親在他八歲時過勞而死,他也不必出來流落街頭、靠乞討為生了。
老婦搖搖頭,毫不客氣說道:「好俗氣的名字,以後你就叫──」老婦略為沉吟,突然山林間飛來一隻燕子,一個旋飛,自兩人身邊擦過,復而飛向天際。老婦笑了笑,「以後你就叫歲懷雁吧,人要有鴻鵠大志,所以取諧音的雁字替代燕子。以後我會教你生存江湖的本事,你就叫我師父。我在山裡還有二個弟子,你行三,進了山裡若想下山,得看你有多少本事,能瞞過我自行下山即可。」老婦伸手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啪地一聲,一團像米糠又像漿糊的東西掉在兩人腳邊,眼前的老婦已經變成二十七八歲的美貌女子,一雙靈動星眸勾魂奪魄,歲懷雁幾乎看呆。
後來他才知道,師父當時在手心抹了獨門藥粉,可以瞬間化去易容。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易容剩下的東西收入袖口,另一手抹上新的易容,用指節推出新的樣貌──化收抹揉,一氣呵成。再將兩面不同花色樣式的外衫反穿,一眨眼便能混入人群中,讓人無跡可尋。細節當然不只這些,其餘全得靠經驗與靈巧來補足。
總之,歲懷雁在十歲那一年,遇見了江湖人稱百變竹影的韓玉煙。
開啟了人生另一條道路,也令他捲進許許多多是非。
要是早在十歲當下,歲懷雁就能知道往後日子這麼多麻煩,他寧可要一輩子的飯,也懶得辛苦學了一身技藝就為了拿去應付這些瑣碎卻又避不開的事。
歲懷雁這個人別的沒有,一個字就足以形容他──那就是「懶」。
韓玉煙在收他為徒時只注意到他的天賦,卻忘了考慮一個人的性格。
恰巧,韓玉煙也是一個彆扭至極的人,歲懷雁越懶,她越愛使喚他做事。
而他越偷懶不愛練功,她越故意叫他的死對頭去找他回來。
提到歲懷雁的死對頭,就不能不提一下。
韓玉煙的二弟子──光傳。無姓,或許本來有,但是韓玉煙若是不喜歡,大抵就改了名字順便廢去姓氏。韓玉煙一生收了二十七名弟子,有男有女,留下姓氏的都是韓玉煙喜歡的,百家姓前十個更是完全不留,不論男女都一樣。光傳早歲懷雁三天入門,雖然小歲懷雁兩歲,但韓玉煙卻只看入門順序,是以大師姐還比歲懷雁小了四歲。聽說大師姐是師父從小抱大的,性情與外貌倒像師父幾分。
歲懷雁對光傳的印象不是很好,第一次見面時,光傳就是個少言少表情的怪小孩,明明才八歲年紀,一張臉卻讓人看不出情緒;歲懷雁親熱地向他打招呼,他點點頭說句幸會,就頭也不回走了,歲懷雁愣一下,倒也沒放在心上。大師姐蹦蹦跳跳的跑過來,笑靨如花地問好,一個六歲的小姑娘綁著髽髻,精雕細琢的粉嫩小臉紅撲撲,歲懷雁一見就喜歡,很自然沖淡了對光傳的想法。
師父某一時期不常在家,丟著三個孩子在家一點也不擔心,出門一趟就拎幾個孩子回來,前前後後一年半,一共收養了十一個女孩、十六個男孩,之後師父就很少出門,等到歲懷雁年紀大一點,才知道師父出門是因為什麼,也在當時才知道,原來他們這一支門派是以暗殺為主業的邪派,而山裡二十七個同門全是師父殺人之後順便撿回來的。
不過那時歲懷雁也十六歲了,早就習慣山上悠閒又坐大的生活,兼之師父只讓他殺過一次人,之後僅指派他做收集情報這些瑣事。歲懷雁受師父養育之恩,師父也沒讓他日子太難過,他倒不覺得做一個邪派門人有何不好,反正他又沒在臉上寫明自己是何出身,而且師父傳授的功夫以輕功見長,逃起命真是比誰都快,歲懷雁其實還滿喜歡的。
尤其師父最看重前三個弟子,最疼愛的就是調皮又直率的大師姐,再來就是歲懷雁,最後才是光傳。
光傳就恰巧和他顛倒,他以收集情報為主業,光傳就以動手殺人為主業,大師姐則是兩者兼顧,但是得到師父刀法真傳的卻是與大師姐最親近的九師弟。師父一生隨性,輕功、易容、刀法三樣武功樣樣精通,她想到什麼就教什麼,每個孩子學的順序依她當時心情決定,學多學少,也得看她心情,除了大師姐樣樣學齊,其他師兄妹三樣進展各不相同,而刀法只有九師弟學全,就連最受寵愛的大師姐也沒比光傳多學一式──光傳是大家公認刀法最好的二師兄。
而歲懷雁就是輕功最好的三師兄了。
其實他輕功這麼好,也得感謝光傳。
要不是為了躲光傳來找他練功,他的輕功也不會特別長進,而且也只有光傳被師父叫來找他時找得非常認真,不找到他絕不善罷干休;其他師弟妹都受過他偷溜下山時帶回來的好處,並不會像光傳那樣掘地三尺也非把他找出來為止。
有一次歲懷雁躲到深山裡的一棵大樹上打盹兒,光傳不知怎麼還是找到他,冷著一張不知在想什麼的臭臉,一把就推他下樹,他連忙在半空一個急轉,狼狽地四肢著地,害他差點扭傷腰、磕傷兩膝。幸虧他的輕功真的不錯,也才碰了一身的灰,並無大礙。
歲懷雁氣急敗壞怒視翩然落地的光傳,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想摔死我啊!」
誰知光傳也不應他,冷冷丟了一句:「師父讓我來找你。」轉身就走。
平時光傳就是這般冷漠,但是歲懷雁這次真的惱火了,他追上光傳,一掌用上七分力往光傳背心拍去。他意在停住光傳腳步,傷他的心倒是沒有,嘴邊罵著:「師父叫你來找我,難道還要你順便宰了我嗎?」
兩人正巧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個十八、一個十六,平日雖然不到明爭暗鬥,但是彼此對同時屬意年方十四、出落得嬌美動人的大師姐也是心照不宣。處於這種尷尬的關係下,若不是師父要光傳來找歲懷雁,兩人一向連話也不說。
光傳接住他的攻擊,在他意料之中倒也不驚慌,光傳抓緊他的手,面無表情輕道:「我又沒有這麼說。」他用力一掙,續道:「你推我下樹的時候可沒手軟啊。」
光傳抿著唇,皺眉望著他,他挑眉雙手環胸,倒想看看光傳能編派出什麼理由和藉口,過了好一會兒,光傳才悶悶說一句:「你的輕功很好,摔不死。」
歲懷雁聽了更火!要是他輕功不好現在不就摔死,光傳當下少了一個情敵?
「你個殺千刀!老子忍你很久了!平時不說話就算了,開口也說不出半個屁道理!我是欠你多少錢啊?整日擺個臭臉給我看,淨找我麻煩還差點摔死我!老子今天不教訓你就跟你姓!」捲起袖子,歲懷雁拳拳到肉。光傳也不是好惹的對手,起先胸口挨了兩拳也不還手,歲懷雁第三拳過來他使個擒拿手制住,淡淡說一句:「夠了吧?事不過三。」
「夠了?真他娘夠了才有鬼!」事不過三個屁!非打到他哭爹喊娘不可!
歲懷雁斜身翻個圈解開牽掣,反手又是一拳,光傳見他難得動氣,一拳拳擋下,直到歲懷雁得了破綻擊中他的鼻梁,光傳吃痛退了一步,手掩著緩緩出血的鼻子,咬唇寒著嗓音說道:「再動手我可不客氣了。」
「客氣?你何時對我客氣了?」談話間,歲懷雁連出三拳,一拳擊中光傳心口,一拳往門面再招呼過去,最後一拳襲向腹部。後兩拳被光傳擋住,但是心口中招,光傳不自禁又退一步。
光傳不再多說,紅著眼瞪他,使出同樣招式,連出三拳襲向下顎、心口、右肩,歲懷雁不慌不忙擋下三擊,冷笑望著他,似乎在嘲笑他也不過如此。光傳改為進攻下盤,歲懷雁仍是閃過,趁隙還他一腳,把他踢飛出去。
光傳怒極,抹去鼻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不要命似地纏著歲懷雁打,也不管歲懷雁如雨點的拳頭落在身上,又拉又扯,狼狽不堪,論及刀法自然是光傳稱王,拳腳功夫卻是伯仲之間,不過歲懷雁手長腳長,比光傳高出那麼一點,佔了先機打起來十分稱手。
最後是光傳發狠,往歲懷雁肩上咬一口,隔著衣料光傳都能嚐到血腥,歲懷雁大罵一句,使勁將他推開;光傳嚐到血味,坐在一旁喘氣,看著他一把掀開衣領,左肩一片血肉模糊,不斷滲出血。
歲懷雁瞪他一眼,他仍是面無表情,歲懷雁雖氣,但畢竟是同門師兄弟,打到這個份上,再糾纏下去也是兩敗俱傷。手邊沒有藥草止住血,歲懷雁隨手抓起一把草往光傳臉上一擲,雙足一點便往山下飛馳而去。
光傳揮開臉上的草泥,抬眼看見歲懷雁已經消失,知道自己的輕功不如他,要追也遲了,一掌拍向地,大嘆一口氣往後一倒,用手臂掩住眼睛,更讓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想起這件往事,歲懷雁就心煩。雖然已經過了二年餘,但是他每天還是得和光傳在同一間房大眼瞪小眼,所有同門都是按照入門排名二人分一房,男女分隔,所以大師姊和四師妹一間,他和光傳自然也是一間。他想換房師父倒是沒意見,可所有師弟都怕光傳那張千年不化的冷面皮,誰想每天對著那座冰山發寒?偏偏又沒有多出來的房間,要他為了避開光傳去睡柴房磕痛自己?犧牲也太大了吧!
磨磨蹭蹭到至今,他還是和光傳不對盤,同爭大師姐的歡心,相看兩相厭。
歲懷雁吐掉嘴裡的草,揉揉鼻子,伸個懶腰才起身,與其這般心煩,不如下山去晃晃,反正待在這裡太久搞不好又被光傳纏上,主意一定,歲懷雁如同風中柳絮般,飄飄蕩蕩下了山。
把玩手裡要送給今天回來的大師姐的髮簪,這個禮物雖小、卻用掉不少零花錢,但歲懷雁覺得作工細緻,花起來值得,想像大師姐收到這個髮簪會多開心,他就停不下雀躍的腳步樂顛顛往眾人聚集的小廳裡走。
還沒進門就讓一大群往外跑的師弟妹撞了一下。
其中一個年幼的師弟看見他,拉他一把,順便告訴他發生什麼事。
「大師姐和九師兄犯了規矩,現在正在大堂聽候師父發落,師父讓在門派裡的所有人過去,看來這事兒惹的不小了。」這是一個和九師弟交好的小師弟,歲懷雁依稀記得名字裡有個河字……師兄弟妹太多,除了惹他嫌的光傳,他大概只記得大師姐韓如煙、四師妹柳若藍,九師弟因為與大師姐極親,所以連帶記得叫做游士龍,其餘的人只要記得排名第幾個就要偷笑了。
歲懷雁連忙和他一起趕到大堂,光傳已經站在前頭怔怔望著跪在地上的大師姐,九師弟跪在一旁連頭都不敢抬起,師父坐在主座上,頗帶玩味的看著這一雙男女。其實師父此時已過不惑之年,歲月輕輕刻劃她的肌膚,但是她看起來永遠是那麼地美豔妖冶,讓人幾乎看不清歲月無情的痕跡。
師父一向不囉嗦,待眾人到齊,問清因果,大師姐和九師弟犯下師父唯一大忌──放過欲殺目標,此項是師父絕不縱容的事,縱使師父疼愛大師姐也不能允許,破門是唯一答案。說明由光傳遞補大師姐的位子後,師父便讓大夥兒離開,眾人雖不捨兩人,但是師父說出口的話從無轉圜餘地,有些年紀小的含淚而去,年紀大的沉默不語心中另有盤算,歲懷雁就是心裡有盤算的那種。師父沒有不許門人私下和她往來,他好手好腳,還怕大師姐飛了不成?
離開大堂時,光傳走在最後,歲懷雁似乎看見他的雙眼溼潤,隱約有淚光,揉揉眼定睛一看,光傳已經跟著人群走向門口,仍舊是那張千年不化的冷面皮,何來淚光閃閃?歲懷雁暗罵自己,眼花成這樣真是有病,那個心硬得像石頭的臭傢伙,怎麼可能會哭。
大師姐和九師弟一一告別眾人後,刻意不讓人送,挑在天明之際,只見兩個削瘦的身影牽手並肩走在山林間,歲懷雁遠遠站在山崖邊看著大師姐離開的背影,手裡捏著的髮簪送不出去,應該說大師姐婉謝他的好意,連她要去哪裡,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歲懷雁抹抹眼,有種想哭的感覺……但是淚水並沒有落下。
雖然他和光傳爭得兇,但是大師姐並不屬意他倆其中一人也是一目了然的事,他只是不想放棄,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他總想著她,連自己也不能控制;在真正被大師姊婉轉拒絕後,他想,現在的心痛雖在,但是總有一天他可以死心不再想她吧。
真正流下淚水時,他已經蹲在地上,抱著雙膝痛哭,哭得看不清一切。他從沒想過愛是這麼悲傷的情感,他一直很喜歡愛慕著大師姐時的那種甜蜜滋味,雖然和光傳爭寵有時討厭,但是打打鬧鬧也有得意開心的時候。現在卻只剩下失去的痛苦,心酸、無奈、沮喪全是他初嚐情殤的滋味,一旦激發幾乎悲痛得令他難以承受。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揉著眼抽抽噎噎起身,怎料蹲久了,兩腿發軟站不起身子,一個踉蹌反而往前倒去。突然右臂被人扶住,免去摔個灰頭土臉的狼狽,但是讓人瞧見他一臉淚痕也是同樣狼狽,心裡天人交戰一番,他還是抹去淚痕,硬擠出笑容回頭向來者道謝。
「謝──呃?你怎麼在這裡?」歲懷雁此刻真正明白「惱羞成怒」是怎麼一回事了,幫他一把的人居然是光傳!而且光傳正冷著一張從沒改變的臉,直直盯著他看。歲懷雁連忙用手背掩住發紅的雙眼,明知來不及,至少不想在當下看見光傳的臉。
「因為──」光傳的聲音像月光一樣冷,活像刮在歲懷雁心上,刺痛又難堪。「我也覺得很難過、很難過……她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光傳也是被大師姐婉拒的人,他的心情不比歲懷雁好過。
兩人爭著同一個人,結果到最後,誰都沒有得到她的心。
歲懷雁愣一下,放下手怔怔望著光傳,他第一次聽見光傳用這種口氣說話。倒不是欲哭無淚的後悔無奈,也不是痴情怨懟的咬牙切齒,而是一種深沉但是刻骨銘心的惋惜,他是真正感嘆失去大師姐──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光傳的皮膚很白,少言語,情緒起伏也不大,讓他看起來白皙透明倒真有幾分玉雕似的淡雅;不像歲懷雁,笑罵隨意,時常在外頭跑來跑去,曬出一身麥子色的肌膚更顯活潑。
「你……很難過?」歲懷雁歪著頭看他。
光傳點頭,他不曾掩飾自己的情緒,平時鮮少表達只是因為不知怎麼表達,並不代表他對任何事都毫無感覺。
平時雖然不講話,平心而論,光傳並不討厭歲懷雁。兩人爭大師姐是一回事,他喜歡歲懷雁總是在笑的眼眉,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直率坦誠。他很聽師父的話,因為他對自己未來一點想法也沒有,師父讓他往東就往東、走西就走西,活在別人安排好的道路上,他非但不排斥,甚至是喜歡這種簡單輕鬆的生活。
歲懷雁左手輕觸他的右頰,靈活的眼難得直視他,光傳真的喜歡他的手,暖暖地,跟他完全不同。他的體溫低,手總是冷得像冬天融化的雪水,誰都不喜歡跟他肌膚接觸。忍不住將臉頰靠在歲懷雁的手心裡,歲懷雁卻突然抽回左手,接著右拳就往他左頰揮過來,事發突然,光傳來不及閃避便讓他打腫了臉。
喀一聲,那是光傳齒列碰撞的聲音,咬破了嘴,淡淡的血腥味散在口腔內,悄悄滑下光傳的嘴角,舔舔唇,光傳抹去血絲,眼神帶著不解斜視歲懷雁。其實他並沒有鄙視歲懷雁的意思,他從小目光就凶惡,但是韓玉煙並不在意,所以也沒有告訴他這種眼神對大部分人來說──並不友善。
見光傳用這種眼神望著他,歲懷雁冷哼一聲,深感自己沒打錯。
「你難過你的!我難過我的!誰要你多管閒事啊!」夾雜了羞赧與厭惡,歲懷雁握緊拳頭在光傳眼前揮舞,「我可沒興趣跟你互舔傷口。」呸一口,歲懷雁不想和他糾纏不清,扭頭就走,又怕他追上來討回一拳,足下一點,就往山崖落下,跳到最高的樹梢,彷彿燕子般靈巧,依著一棵棵大樹往山腳方向剪去身影。
光傳沒有追上前去,輕輕撫著左頰,看著歲懷雁的身影消失。他不懂歲懷雁為何生氣,他什麼事也沒做啊?方才他看著大師姐下山,心裡有股前所未有、難以釋懷的鬱悶感覺,恰巧看見歲懷雁在他立足點下方一處空地,本想問歲懷雁能否為他解釋心裡抽痛的感覺因何而起,卻莫名換來一拳,他想苦笑卻也笑不出來,默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才落寞地往家的方向歸去。
或許改明兒再找個機會和歲懷雁靜下心談談,會好一點。
光傳和衣睡下前,不死心地浮起這個想法。
歲懷雁這麼一走,卻出乎眾人意料地走了大半年。
以往他下山最多離開一個月餘,這次不告而別,韓玉煙倒也沒說什麼,將他負責的工作交給五弟子流紗,便由著他去,讓眾弟子也不用去找。
大弟子直來直往、二弟子冷漠無心、三弟子隨心所欲,這三個孩子和她在本質上各有相符,所以她額外對三人多份心,也能體會歲懷雁一走了之的感受。
歲懷雁回到當初與小高妹妹分手的京城,換上一身破爛行頭,托缽幹回十歲前倚以為生的老本行。他去破廟找小高時,李婆婆仍然身體硬朗照顧一屋大小孩子,幾名二十開外的青年多半還記得歲小三這個人,有些已經不是乞丐,但不忘李婆婆多年的照料,不時會拿些救濟品到破廟,看見歲懷雁還會親熱的招呼二句。
「小三,都二十好幾了還不找點事兒做?」王虎拍拍歲懷雁的肩,爽朗地大笑。他以前是小乞丐的頭兒,比歲懷雁大三歲,十六歲後在客棧謀到一份跑堂的差事,十八歲時攢了一點小錢,託媒婆找了農家女兒說媒,現在已經二十四歲的王虎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孩子整天在家裡跑。
「虎哥兒,你就別擔心我了。做乞丐不就是糊一口飯吃?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大字也不識幾個,一時半會,就讓我悠著唄。」他和韓玉煙離開的事只有小高知道,其他人都以為他往外地討生活去了,雖然現在有本事也識字了,但是他並不想節外生枝,姑且就讓別人認為他還是以乞討為生也無妨。
左右張望一番,只見幾個十來歲的小毛頭圍在李婆婆身邊眨巴著眼看他,他想見的小高倒是不見人影,顛顛地走到李婆婆身邊,李婆婆鐵掌往他頭上一拍,笑罵道:「你這猴崽子,又大半年不見,怎還是一副不正經。」歲懷雁幾乎每半年就會跑來京城找小高,連帶其他人都會碰上他。
嘿嘿笑兩聲,他避而不談,幾次都是這樣矇混過去,這次也不例外,他反問李婆婆怎麼不見小高,李婆婆白他一眼,開始嘮叨起來:「那個丫頭,說了幾百回不要淨穿男裝,一個水靈漂亮的姑娘家,每天弄得髒兮兮也不肯打理自己,前些日子她不知怎地進了城西的譚府做事,做的還不是丫鬟,是簽了契的長工!」
歲懷雁失笑,小高還記得他教過她:不要讓人知道妳是女孩,很危險!一個女孩在街頭討生活不易,又容易受人欺負,還不如扮男裝較安全。所以每次回來看她,她都是一襲男人打扮,若非一開口就是男子慣用的口吻,她的長相清秀可人倒真是瞞不過去。
知道小高下落,歲懷雁也不著急找她,他本來就是想放鬆心情才回到京城,和李婆婆寒喧幾句,他自顧自地走到破廟一角躺下睡覺,地面髒汙他也不在意,換了幾個姿勢後,舒服地睡起午覺。
不知不覺過去一年光陰,歲懷雁每天混吃等死,餓了就在客棧外頭討食,雖然會被小二驅趕離開,但是他並不在意被人看輕,再者就向攤販要些東西吃,被潑水或是打跑也得認命,反正一般村民也打不傷他;累了就在街頭街尾、衙門外、大官宅外這些有人閒談的地方閉目養神,聽聽哪家的小妾跟自家公子偷情或是哪個地方的小官吏吞侵公糧偷偷轉賣。利用一般人對乞丐不事生產、粗鄙無用的印象竊聽情報,一向是他最拿手的技倆,真正重要的情報則是在夜裡潛入府邸,一一收集再回呈門派。
現在雖然沒有任務在身,但是長年來的習慣根深蒂固,他還是淨挑這些地方休息,有一搭沒一搭地收集眾人在閒聊中無意說露嘴的情報。
這一天春暖花開,微風吹撫,歲懷雁早上和小高打過招呼便晃到城裡最大的客棧門外橫杵著,他看著人群來來往往,百般無聊喊了幾句:「好心的老爺賞飯吃啊──」便懶得再動,靠在客棧外牆一會兒撓撓肚皮、一下搔搔頭,渾身髒兮兮讓行人路過都不免掩鼻皺眉。不一會兒跑堂的就出來把他趕走,嫌他又臭又噁心,在外頭把客人薰得不敢進來光顧。
歲懷雁嗅了嗅,不覺得自己比昨天難聞,不過確實四五天沒洗澡了,雖然還沒開始發癢,但發臭發酸是一定有的。歲懷雁沒有潔癖,可還是拿一條布巾到城外的河邊沾水擦身,畢竟太臭對討飯也不方便,人們聞到他一身臭味,躲都來不及哪會施捨他一頓飯。把衣料下的部分擦了擦,手背腳背和一張臉則略過不擦洗,凡是眼睛看得見的地方他都不洗,更別提那一頭十來天沒梳理比鳥窩更亂的黑髮糾結成團,誰叫神清氣爽的乞丐也沒人想施捨,他只好讓自己看起來落魄不堪。
草草將發臭的外衫過水,擰乾穿回半溼的衣裳,他便搖搖晃晃又回到客棧門外,才要一屁股坐下,兩名江湖打扮的男子正巧走進客棧。一個是背著紅穗長槍的藍衫槍客,一個是手提七星劍的白衣道士,兩人皆是青年才俊、樣貌不俗,就算是京城這種龍蛇雜處的地方也是難得一見的人物。
但是吸引歲懷雁的不是兩人的外貌風骨,而是進客棧前藍衫槍客說的一段話。
「劉兄,聽說那個墨隱派──」
白衣道士連忙做出噤聲手勢,「卓兄,我們進去再談。」
「是是是,還是劉兄心細。」藍衫槍客跟著白衣道士一前一後進了店。
這下歲懷雁就是拉長耳朵也不可能把一面牆聽穿了。
小二和兩名男子擦肩而過,急急忙忙出來驅趕歲懷雁,邊用手上的長巾抽打他,一邊罵著:「叫你走怎麼又回來了!這裡是爺們吃飯的地方,快滾快滾!」
「唉唷,唉唷,小二哥您行行好啊!小的幾天沒半粒米下肚了。唉唷,疼啊疼啊!小二哥別打啊──」歲懷雁喊得有氣無力、哼哼唧唧,倒把幾天沒飯吃的樣子演活七分,皮肉不疼地挨打,目光斜視兩名男子落座處,待茶水上桌確定兩人不會離開後,歲懷雁才故意拖著腳步哭喊逃跑。
中途還在眾人面前狠摔一跤,最後才連滾帶爬的溜出街角,惹得圍觀眾人笑聲連連,當真是唱作俱佳,把這齣「討食不成反被打」的乞丐戲碼演出十成功力。
溜出街角後,歲懷雁趁著沒人看見,雙足一點便上了牆,腳下一穩隨即又往城外破廟方向飛身而去。他輕功極好,破廟也離得不遠,沒一刻便回到破廟外,他繞到廟後一棵大樹下,三兩下攀上最高的樹梢,一個包袱綁在樹幹上,他連忙將包袱內的華服取出換上,抹了易容藥物的手心在臉上又推又揉,再將一頭亂髮飛快梳理,綁了一個浩然巾,穿上鞋襪掩去黑不拉嘰的腳,一氣呵成,又快又靈巧。
待他下地時,已是一名翩翩公子,腰際插一把繫著紅繩結的紙扇,腰帶還繫了一塊蟠龍玉珮,星眉朗目、唇厚臉寬,一頭黑髮抹了香油又黑又亮,衣華人貴,哪裡還有半點歲懷雁的影子。
也沒什麼時間耽擱,他尋著來時路又是一陣飛馳,溜回原來那個街角時,才悠閒地晃出街角走進客棧,進門時,小二哈腰招呼,歲懷雁輕點頭顱,不失儀態說一句:「有勞小二哥。」隨手就在小二手心放了十文錢。小二樂上天,見他張望一番便將眼神落在槍客與道士鄰近的空桌,心有靈犀似地將他領到兩名男子附近入座。
兩名男子的酒菜皆齊,正一口一口的聊天喝酒,歲懷雁點了三道酒菜便讓小二下去,狀似不在意地側耳聆聽兩人對話內容。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兩人來來去去就是江湖上的佚聞,誰家俠女嫁給哪方少主,又是哪個王爺和某某大俠因緣巧合結為異姓兄弟這等層出不窮的狗屁閒事。
墨隱派三字兩人像是知道歲懷雁想聽,反而絕口不再提了。
悶悶吃著小二送上的酒菜,歲懷雁心裡琢磨著要怎麼打探消息。他這個人又懶又隨便,什麼事都以能過且過為圭臬,但是有一點不好──他多事,他也知道自己要命的多事,所以他儘量不好奇每件事的前因後果,可聽見兩人提起過墨隱派,就算他知道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他也得硬著頭皮打探詳情,誰叫墨隱派是韓玉煙創立的門派,而歲懷雁這個懶東西又是承韓玉煙的恩德才得以養大。
心裡暗自嘆氣,想一路跟著兩人也不是辨法,誰知道他們等會兒去哪裡?又要幹啥事兒?正在著惱下一步時,聽見藍衫槍客起身說道:「吃得好飽,我去解個手,出來就能上路了。」
機不可失,歲懷雁連忙起身喊一聲:小二算帳!
留下一錢銀子揮手和小二說:「剩下的打賞小二哥。」
小二千謝萬謝,供著菩薩似地送他出門。
像是火燒眉毛一樣,歲懷雁盡力忍住心急,悠著腳步回到街角,也顧不上尾端一名婦人正領孩子出門,躍上土牆,一起一落趕至客棧後方。好在他待在京城一段日子,上至大官相好的別館、下至客棧後院的茅房,他一一知曉。趕到後院屋瓦上,正巧四下無人,藍衫槍客從茅房出來,拿著水舀子洗手,歲懷雁手勾屋簷,無聲無息下地,伸手在藍衫槍客肩上一拍,輕喊一聲:「卓兄。」
嗯一聲,藍衫槍客一扭頭,突然漫天漫地就是一把白粉撲到臉上,藍衫槍客一時驚慌,不自禁吸進一大口氣,七手八腳把粉抹去。藍衫槍客大怒,手指著笑意盈盈的歲懷雁正要大罵,手臂卻失了氣力垂下來,頭一昏,整個人莫名其妙倒在地上,全身沒力氣,只剩一張嘴還能出聲。
「救──」藍衫槍客張口欲呼。
「欸,安靜一點對你有好處。」一把白晃晃的匕首迅地抵在藍衫槍客頸間,藍衫槍客後頭那個字便含在嘴裡再喊不下去了。
「這才對嘛。」歲懷雁撕下自己整條袖子,隨手撿起一顆石頭塞進藍衫槍客嘴裡,再用袖子蓋在藍衫槍客嘴上繞過頭顱,在後方打成死結,封住藍衫槍客的嘴。
接著扛起藍衫槍客飛身上了二樓走廊,挑了一間未掛牌的房間,大大方方進房將藍衫槍客丟在床上,他傾身往前,看著藍衫槍客驚慌的眼說道:「看你的樣子,大概兩個時辰就能行動自若了,借你一身行頭用用。」說完也不需同意便動手除去藍衫槍客的外衫長褲自行換上。
「沒事兒長這麼壯做啥?」藍衫槍客的衣裳套在歲懷雁身上略顯寬鬆,歲懷雁將自己換下的華服撕成一條條布巾,一層疊一層綁在胸前和手臂。這些事他做起來習以為常,沒兩三下功夫就把原本寬鬆的藍衫撐起。
脫下槍客的鞋再塞點布巾進去,鬆開浩然巾紮起馬尾,他不忘借用槍客的髮帶,一番功夫沒花去多少時間,除了面貌不同,他的身型背影還有衣著活脫脫就是原來那個藍衫槍客。
「大功告成,勞駕你避一避了。」歲懷雁笑著再度扛起只剩裡衣褻褲的槍客,縱身一跳上大樑,將槍客安置在樑柱上,笑著摸槍客的面頰兩把,輕道:「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也就別記在心上了。」槍客唔唔發聲卻無法說話,歲懷雁看出他氣極,掩嘴偷笑下了地,反正他現在的樣子也不是他,不擔心槍客日後尋仇。
草草收拾一地東西,歲懷雁走出房門,反手輕掩上門,拿出藥粉背對著走廊又開始用兩手推揉出藍衫槍客的樣貌。
突然身後一道聲音呼喊:「卓兄,你怎麼在那裡?」
歲懷雁認得是白衣道士的聲音,伸手扶了扶臉,壓低聲音回首道:「我方才見有人影閃去,上來一看才知道迷了眼,劉兄久等啦。」席間兩人談話,歲懷雁聽得清楚,現在學起藍衫槍客說話的聲音語氣,也算入木三分。
白衣道士點點頭,「沒事就好,卓兄我們該上路了,天黑前得趕到排雲山莊的山腳下,才能趕上今晚的盛會。」白衣道士並未生疑,手提兩人兵器招呼歲懷雁快快趕路。
「我曉得。」歲懷雁不能使出自家輕功,跨上木欄,腳步沉重落了地。
白衣道士咦了一聲,狐疑地問:「卓兄你怎麼了?一路上不見你受傷,怎地輕功倒比先前退步?」
「哦,沒什麼啦,剛才進茅房時扭了腳,有點發疼,不礙事的。」歲懷雁左手食指輕搓鼻翼下方,這是藍衫槍客慣有的小動作,白衣道士再無疑問,只見他點點頭,續道:「那我們快點上路吧,遲了對你我的掌門難以交代。」
歲懷雁接過白衣道士遞來的鐵槍背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劉兄對了,那墨隱派的事──」
「現在不正要去辨?快走吧!再拖下去就遲了。」白衣道士急著趕路,也沒細想便隨口答應,他怎麼也沒料到身後的人已經不是同夥了。
「是是是,我們上路吧。」歲懷雁皺著眉,探聽不到消息,哪怕排雲山莊是什麼龍潭虎穴,他也只能咬牙去闖了。
楔子
七月暖薰和風,天色越發早白,白雲片片流逝而去,街上行人往來愈來愈多,等到天空藍成一塊,城街已經擠滿生意人,吆喝著包子饅頭、大餅燒賣、雜什古玩應有盡有,人聲鼎沸像是炸開的鍋,說有多熱鬧就有多熱鬧。
街角邊三三兩兩坐了幾個人,有少年、有青年,高矮胖瘦皆有,清一色蓬頭垢面,鶉衣百結。這些人手裡各自托著一個破缽,其中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矮胖子拍著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說道:「先各自往城裡四處討食,真討不到東西,午時城西的譚府會發水粥,雖然清淡,也聊勝於無。」少年怯生生地點頭,托著缽的手輕微顫抖,似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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