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師父之命當了守墓人的無思(可惡,別叫我的法號!),
最討厭別人叫他法號。
開玩笑,外面大千世界都還沒見過,
怎能就這樣出家了!(雖然師父總說江湖只是個屁。)
是說,會這麼叫他的,其實也只有他那頂著響亮名氣,
實則邋遢迷糊的無塵仙人──也就是他師父。
而除了守墓,他還守著囚禁於山洞裡的魔教教主籐羅。
師父說,如果放了他就會被教主以身相許,一起悽慘一生,
可現今他們就要進墓去了,這一去生死未卜。
即使不願與籐羅悽慘一生,仍是心軟放了他。
而那個墓裡的祕密,
就待那些要脅他們進墓的江湖中人來一起揭曉了,
至於會揭開些什麼嘛……這可就難說了。
章節試閱
一
很小的時候,我問師父,江湖是哪裡。
師父站在皋山山頂,慢慢伸出隱在袖中的手,緩緩指向不遠處的山峰。
我又問,江湖是什麼?
師父背手而立,一襲袈裟隨風而動,我轉過頭,看見師父半瞇著雙眼,神情淡漠飄然似仙。
師父說,江湖,只是個屁。
然後轉過身,背著他那萬年不離身的酒葫蘆,踉踉蹌蹌的往竹屋走。
師父在江湖上名氣響亮,他天賦異稟,十歲能將各類佛經倒背如流,十二歲便已將般若掌練到第九層,十六歲悟道,一場佛法辯論令少林寺主持自歎不如,退位讓賢時師父卻悄然隱退,所以江湖上各種有關於他的傳說流傳甚遠,不外乎是說他一身仙氣道行深厚早已修成正果。
在我第一次見到師父時,那些流言已經神乎其神,所以我打死也不相信那個將袈裟坐在屁股底下,流著口水烤野兔十七歲光頭少年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無塵仙人。
「悄然退隱?」師父酒足飯飽,隨手自身邊拔了根草剔牙,「少林寺有吃有喝,我吃飽了撐的退隱。」
「其實啊,」他極其得意地衝我挑眉毛,「我是被逼的。」
八歲的我呆呆的問:「為什麼?」
「因為慕名來少林寺的施主太多了。」師父朝我粲齒一笑,「擾亂大家的正常作息。」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的我真的是呆得可以,就因為這一笑失了心魂,傻乎乎的跟著這傢伙來到這裡,每日做飯挑水的伺候這個傢伙。
不過師父的超高人氣真的不是吹的,剛來這裡的那幾年我們被各路人馬騷擾得寢食難安,最後師父索性在林中布了迷蹤陣,才有了現在的安寧日子。
每當看見那些被陣困住的人大喊師父的法號時,我總想告訴他們,那個被他們奉為神仙的人其實和凡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邋遢迷糊,睡覺打呼,偶爾還會因為吃太多肉而便祕。
所以說,傳說,都是與現實有嚴重差距的!
對了,說了這麼久,還沒有介紹到我們的生活情況。
說是隱居,但師父說沒有賺錢是吃不了飯的,為了填飽肚子,師父理所當然的強迫我當了一個守墓人。
雖然我也不知道這裡四面環山,哪裡有什麼墳墓,更不知道我在這裡待著會有誰來給我送月錢。
但是師父曾經說過,他的話不會有錯,即使錯了,那也不是他的錯,而是不符合於他的話的事物的錯。
所以,師父永遠是對的,這是條真理,其絕對性就像我不能把囚禁在後山山洞裡的那個人放出來一樣。
「吃飯了。」我把食盒放到地上,叫那個肩胛骨被鐵鍊鎖住的人。
「你給我擦擦身子吧。」那人說,「我身上都要臭了。」
於是我又去提了水,給他脫了衣服擦身子。
像往常一樣,他側過頭,斜著眼看我:「我說……」
「啊?」我一邊漫不經心的應著他,一邊想自己真是個可憐的勞碌命,在竹屋伺候師父,在山洞還要伺候這個奇怪的傢伙。
他將身體前傾,大片雪白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在我耳邊輕笑:「放了我吧,小和尚。」
「不行。」我說,「胳膊抬起來,我給你擦身子呢,你腿不要亂動,叫你不要動,你蹭我幹嘛,還有,我不是和尚。」
「不是就不是吧。」他把語氣放軟,聲音帶了一絲甜膩,「那麼,杜羽,你放了我,我什麼都可以由你……」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這麼蹭我我怎麼給你擦身子啊。」我火了,站起來把毛巾往水桶裡一扔,「你煩死了,蹭啊蹭的。籐羅,你有本事你自己擦,我不管了。」
「喂,我已經引誘你十年了,你未免太不識抬舉了吧。」籐羅冷臉問道,「我不夠美嗎?」
「我不知道。」我說,「你看起來和我師父差不多。」
「你師父……」他臉色有些緩和,「怪不得你對我無動於衷,天天和那麼一個妙人兒在一起。」
「但是其實我覺得你和我更像。」我又加了一句。
籐羅面色鐵青的看了我一眼,然後把我踹出了山洞。
對我拳打腳踢的已經有師父了,加上這一個就使我的地位再一次下降。
而籐羅每天不幹活白吃白住還得我伺候著,這讓我很鬱悶,不只一次的跟師父建議讓他搬家,可是師父很嚴肅地告訴我,那是不行的,因為他是幽冥教教主,而幽冥教,被江湖人稱之為魔教。
幹嘛非要把他綁在這裡?我問。
無關好壞,師父說,這是江湖的慣例,每一屆的魔教教主都美貌絕倫,武功高強,但總會一時疏忽,被正派人士合夥抓起來,關在山洞、地牢、或者其他的旮旯角裡,由專人看管。而我師父是倒楣,本來是想湊熱鬧看群英大戰,誰知道被牽扯進去,在抽籤的時候不小心抽中了,於是師父債徒弟還,我必須得伺候籐羅。
魔教是什麼?我問。
魔教就是離經叛道,不符合大家的審美觀,師父說。
師父有時候說話真的是很玄妙,跟外面人說的完全不一樣。
不過外面人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例如他們說籐羅會妖術,見過他臉的人全會被他迷惑。
可是我和師父看籐羅的臉看得都要快膩了,依然活得好好的。
其實有很多次我都覺得每天給那傢伙送飯太累了,乾脆把他放走得了。
但師父說,按照江湖慣例,魔教教主是一定會被人放走的,而歷代魔教教主都會知恩圖報,以身相許,與恩人發生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糾纏不休的愛情故事,最後結局大多淒慘,就算有好結局,也要連累不少旁人。
「如果他不見了,放他走的不是我就是你。」師父躺在草蓆上,有一口沒一口的灌著酒,「佛祖說,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自己看著辦吧。」
「……」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此以後,我不僅對自己嚴格要求,同時還要牢牢盯住師父,以防他一時心血來潮忽然想捉弄我於是「不小心的」放走籐羅。
那些江湖慣例,真的很複雜。我悲哀的想。
籐羅吃飯的時間,我在一旁練武。
呼吸以喉入心腹,氣由丹田貫力,穩住下盤,按照口訣掌法如風。
籐羅坐在地上,盤著腿,邊吃飯邊看我練武。
這個傢伙,總是那麼慢悠悠的,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嚥,我一套掌法耍完,他才嚥下最後一口飯,拍著手給我鼓掌:「不錯不錯,杜羽,十年了,你終於能夠將這套大金剛掌完整的打下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你師父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別咒我師父。」我走過去收拾碗筷,籐羅側身躺下,用手撐著頭看我,似笑非笑。
「我一直在想,無塵怎麼會收你作徒弟,你資質平凡,性格平凡,就連長相也是普普通通。」
「自從無塵揚名,多少人擠破腦袋想做他的弟子,他卻只收了你一個,而且還公布天下說你就是他的關門弟子,他尚未到而立之年,這般做法,也不怕後繼無人。」籐羅瞇起眼睛看我,「你不奇怪嗎?」
「不奇怪。」我說,「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有因果聯繫,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用不著我擔心。」
籐羅愣了一下,笑:「已經被無塵同化了,還說你不是小和尚。」
他說錯了,雖然我和師父朝夕相處,但道行依然不如師父高,於是我離開山洞,就跑回竹屋問師父他為什麼收我作徒弟。
師父白我一眼,說:「若沒有你這樣普通的徒弟,又怎能突出貧僧的卓越不群。」
瞬間,茅塞頓開。
師父曰,高人,總是要有點神祕感的。
這句話的真實性反映在,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臭和尚習慣用少林一陽指的姿勢來挖鼻孔,那麼就不會有那麼多追隨者了。
所以師父逼著我相信為了讓我繼續愛戴他,有許多事情瞞著我是為了不讓我產生審美疲勞,完完全全的對我好,例如我一直不知道那傳說中的墓究竟在哪裡,也不知道那墓中裝的究竟是誰,於是我就會花很多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腦子越用越靈,我就會越來越聰明。
而師父為了保持神祕感,會間接性的反常,有那麼幾次,我晚上起來上茅廁,看見師父獨自站在院中。
是夜,月色如水,那人背手遙望遠方,樹葉在風中微微作響,被月光拉長的影襯著滿院的藥草香氣。
總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師父會就此飛昇,羽化成仙。
於是突然間胸悶氣短,顧不得繫上褲帶,提著褲子就跑去拉師父的袈裟。
「不要怕。」師父笑著拍拍我的頭,「我成不了仙的。」
我仍是緊緊的揪著師父的袈裟:「為什麼?」
師父但笑不語,只是神情忽然變得落寞,偏過頭仰望星空。
忽然間,我悟了:「師父你是不是最近體重上升,飛不動?」
「……」
師父臉色漸變,轉身一個無影腿踢過來,我抓著袈裟險險躲開,師父看看我的手,面不改色,一記少林長拳起勢如風,狠狠砸在我面門上:「無思,你是不是又上完茅廁沒洗手!你這臭小子!」
我大怒著耍出大力金剛掌:「死禿驢!不許叫我那個法號!」然後如往常一樣,在十招之後被這個傢伙打得滿院子亂叫。
死和尚!當年他收留我時,不管我是否願意出家,硬是給我安了個法號,若不是我抵死不從,恐怕早已連頭上青絲都不保!
無思,無思,怎麼想都是拐著彎兒罵我傻!
這個酒肉和尚似乎把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勸我出家上,但大千世界,必然精彩萬分,我還沒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又怎能就此長伴佛燈,終老一生?
師父對我說要等他圓寂,我才可以出山,小時候我比較單純,認為凡是長輩,都會比較早亡,所以毫無顧忌的答應了,卻忘記了他僅比我大九歲,能吃能喝,身體強健,而我,每天辛苦勞累,由他打罵,還有不小的心理壓力,誰先歸天,還真的是個未知數。
於是我在深山中養豬餵鴨種草藥,一過就是十年。
我蹲在山洞裡拿著樹枝劃啊劃,籐羅奇怪的問:「你在幹什麼?」
「哀悼我逝去的青春。」
「放我走,我就帶你出去。」籐羅笑。
「不行!」我堅定的否決了,比起和這個傢伙淒慘的共度餘生,我寧願守在這片山林。
籐羅似乎心情很好,不以為意的問道:「對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三月初八。」
「三月初八……」他愣了一下,輕聲重複,眼角蕩著盈盈的笑意,「那就快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笑過,春暖花開,冰雪消融,整個人都生動了起來。
我小心的問:「有什麼好事嗎?」
「沒有。」只是瞬間,他便隱去了那種表情,換上那張我面對了十年的嬌笑,「小和尚怎麼這樣看著我?總算是動心了?」
「你多不容易啊。」我搖頭歎氣,緩緩摸上他的臉,「戴了十年的面具,不累嗎。」
手指下的肌膚有一剎那的僵硬,籐羅別過臉,冷哼一聲,再不說話。
難得口頭交鋒占上便宜,我心情大好,仰天大笑,顛顛的跑回竹屋。
但只是數天,我便笑不出來了。
這些天,不知道為什麼,山腳來了許多的江湖人士,整日整日在那裡遊蕩,雖說有著師父的迷蹤陣他們進不來,但每天看到那麼多人在自己的地盤轉悠,那種感覺確實不怎麼舒服。
恰巧最近又是梅雨季節,悶熱潮溼,籐羅居住的山洞更是慘不忍睹,連火都生不起來。
師父愛之如命的草藥更是到了關乎生死存亡的時候,師父發話,藥在人在,藥亡人亡,不同於別人誓言的是,這個話中「在」的人是師父,「亡」的是我。
話說至此,我也只能把那些花草當成我的父母一般養著。
而師父也是每天每天的不見人影,山下的人太多,安全起見,陣形需要進行些微的變化。
或許是受了天氣的影響,這幾日籐羅也不太說話,在我送飯時坐在山洞深處,只亮著一雙眼睛看我。
如果他在月圓之夜不時的嚎叫幾聲,那就很圓滿了。
平時總覺得被他們剝削甚慘,誰知道見不到了反而更加無聊。
天色已晚,小雨淅瀝淅瀝的下,我點了燈,抱著手看著桌子上已經透涼的飯菜。
已經要到子時,師父還沒有回來。
晚上山路難走,加上又下著雨,那個和尚平時迷迷糊糊,說不定又磕在哪了。
想到上次他掉進我逮兔子布下的陷阱,和上上次喝醉酒糊里糊塗跳到樹上睡了一宿的事情,我歎口氣,戴上斗笠往外走。
我到底是拜師學藝還是養了個爹啊?
雨夜路滑,深一腳淺一腳的全是泥巴,我罵罵咧咧的往前走,遠遠看到師父站在竹林中,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蹲下身子,摸了塊挺大的石頭,想了想,又扔下,換了塊小的,在手中拋了兩下,向師父反著光的光頭砸去。
清脆如瓷碟的響聲過後,是師父的怒吼:「誰砸我!」
笨,這荒山野嶺的,除了我還有誰。
下一秒,就是驚飛林中群鳥的咆哮:「臭小子!看我不揍死你!」
頂著滿頭的包,我萬分鬱悶的跟著師父往回走。
走回竹屋已經到了子夜,我累得不行,躺在床上閉上眼就去夢周公,隱隱約約間,聽見師父一聲長歎。
「唉~有麻煩要來了……」
大概是這幾天勞累過度,這一覺睡得極長,卻不安穩,前半夜只夢到一些亂七八糟的凌亂曲線晃啊晃的,隨即頭腦發暈,身體犯熱,那些曲線慢慢穩定,隱隱變成人的形狀,我看著那線條,喉嚨便有些乾澀,身上說不出的難受,卻又不知道怎樣才可以緩解,於是盡力的扭動身子,在夢中大叫。
所幸到了後半夜,有人握住我的手,暖流自手心導入,那夢中景物逐漸變淡消失,心神安寧,再一夜無夢。
醒來已經是紅霞滿天,師父坐在我床邊微皺眉頭,想起自從我十四歲開始不定時的做這種怪夢,師父都會在我身邊坐上一夜幫我化解,我心裡一陣感動,張口叫道:「師父……」
師父在我額上狠敲,怒道:「臭小子,你想餓死貧僧嗎!都什麼時候了!起來做飯!」
好不容易凝結出來的感動瞬間煙消雲散,我憤恨的罵了句「死禿驢」,被人一腳踹到了伙房。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天空放出近日難得的晴天。我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做飯,菜下鍋的時候愣了愣--好像我忘了點什麼。
裝菜的時候發現少了幾個碗盤,這才一拍腦袋。
我忘記了籐羅!
這些天繁忙,我顧不上等他吃完飯再拿上碗筷回來,都是匆匆把飯菜放下就走,等下一頓的時候再來換。
今天睡到這會兒,恐怕那魔頭已經快要餓暈過去了。
於是我快速的將飯菜擺桌,跟師父說了一聲就提著食盒向山洞奔去。
走進山洞,我忽的一愣,山洞裡的空氣壓抑沉悶,憋得人心裡煩躁。
那傢伙不會出什麼事了吧。我高聲喊了幾聲,才聽到山洞深處似乎有微小的聲音,走過去,看見那傢伙背著我坐在地上。
「在的話你就吭一聲啊。」我把食盒放在地上,往外拿飯菜,「你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呢。」
「喂,呆著幹什麼,過來吃飯。」
籐羅半天才回了一句話,聲音有些嘶啞:「你已經煩了吧。」
「什麼煩了?」
「每天給我這個廢物一般的人送吃送喝,你已經煩了吧!」他的聲音忽然提高,「把這些東西拿出去!我堂堂幽冥教教主,不希罕你們的施捨!」
這傢伙每到這個季節總會有那麼幾天脾氣暴躁,出言不遜,我歎口氣,放下飯菜,拿起食盒往外走然後在心裡默數,一、二、三。
「撲通!」
轉過身,果然看到籐羅已經倒在地上,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每次都是這樣。我走過去,拖著他的雙腿將他扔在木床上,掏出藥草,熟練的掰開他的嘴灌下,然後脫了他的衣服,小心的避開鎖著肩胛骨的鐵鍊子擦汗,蓋上被子,找毛巾浸了水搭在他的額頭。
整個動作乾淨俐落,一氣呵成。
據說是幾年前被嚴刑拷打的後遺症,籐羅每逢雨季,必然會大病一場,這人倒也奇怪,越是生病需要人照顧越是一臉兇惡。
望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籐羅,我拍拍手打算離開,誰知道褲帶被人抓住,一步沒邁開就摔了個狗吃屎。
「翠翠……」床上的人低哼一聲,動作嫻熟的抽走了我的褲腰帶,寶貝似的捏在手裡,轉了個身,睡了。
我一把抓住快速滑落的褲子,然後跑過去掰籐羅的手,誰知他力氣極大,狠狠地捏著我的褲腰帶不鬆手,嘴裡還唸唸有詞。
「你鬆手!」
「為什麼……」
「鬆手!」
「為什麼……」他皺了眉,輕輕地說道,手捏得更緊,臉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我心裡一緊,不由鬆了手,籐羅馬上蜷起身子,將我的腰帶護在胸前。
我自然不會以為他窺伺我腰帶已久,愛到極致還起了名字。
那翠翠,聽來就是個女子的名字,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很在意那個人的。
都十年了,他除了我和師父再沒見外人,竟然還能這樣掛念一個人。
我提著褲子想了一會,他又開始渾身發熱,滿嘴胡話,於是我再次幫他擦身換藥,如此這般,折騰了一個晚上,他才安靜下來。
我得了間隙,打了個盹,小睡了一會,醒來,恰巧對上籐羅似笑非笑的臉。
「小和尚,你還挺會趁人之危的嘛。」纖長的手指拂過我的臉頰,「你對我做了什麼,嗯?」
我很糊塗:「什麼?」
籐羅但笑不語,伸手指了指我的下身,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褲子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掉至膝蓋,露出白色的褻褲,再轉眼一看,我的褲腰帶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被籐羅扔到床下。
這種情況叫百口莫辯,雖然我本身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妥,但臉上還是火一樣的燒了起來。
「終於開葷了啊,杜羽。」籐羅湊在我耳邊低語,聲音聽得人身上軟綿綿的,「我的滋味怎麼樣?」
「滋味?」我慌忙的退後幾步,撿起腰帶繫褲子,「什、什麼滋味?」
「出家人可是不打誑語的。」籐羅斜過頭,側著眼看著我笑,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玩弄著自己的頭髮,「你怎麼能吃了不認哪……」
平時他這樣笑得多了,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是這次大概是被他抓住了把柄,這一笑,竟然讓我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心裡「怦怦怦」的亂跳,我結結巴巴的叫了一聲:「我不是和尚!」然後就轉過身,落荒而逃。
身後,傳來籐羅的笑聲。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即使我已經習慣了吃力不討好,但今天的情景,卻讓我出現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無名躁動。連續念了三遍靜心咒才平靜下來。
或許是這種情緒的影響,走到院子,我的心裡又莫名的「咯登」了一下。
「師父,我回來了。」
竹屋裡散發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我驚訝的發現,屋中,除了師父,還坐著五個陌生人。
二、
自從師父布陣,竹屋裡已經幾年沒有來過外人,現在竟然一下子出現了五個!
我很久沒有遇到這種情況,站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誰知道這一猶豫,卻吸引得他們幾人同時向我看來。
「這就是無塵大師的高徒嗎?」坐在中間的中年男人問道,那人聲音洪亮,眼睛炯炯有神,武功修為顯然是這幾人之首。
「師父?」我沒有回他的話,轉頭疑惑的望向師父,卻見師父淡淡的瞟了我一眼,道:「這是小徒無思。無思,呆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給客人沏茶。」
我「哦」了一聲,吐吐舌頭往伙房走,他這話旁人聽不出來什麼,我卻清楚得很--這老和尚用這語氣叫我法號,恐怕是心情壞到了極點,不想我跟這幾個人糾纏。
上次下山那些善男信女們送的龍井銀針還有一點,我想了想,從茶桶中挑出了一點細碎的綠茶底子,找了五個杯子添了熱水端出去。
既然師父不喜歡他們,我又何必善待他們。
端著慘不忍睹的茶水出去,一個一個放在桌子上,不出意外的看到有幾個人臉色微變,師父臉色雖然毫無變化,卻在他們看不到的角度對我伸了大拇指。
十年的師徒關係可不是蓋的,這點默契都沒有還混什麼。我站在師父身後揚起嘴角偷笑。
中年男人道:「無塵大師,雷某自然知道你已經不問世事多年,但這事關係到武林眾人,還請大師以大局為重,告訴我們那墓所在。」
師父笑道:「貧僧總以為天地教總舵主雷霸天不會是這種輕信謠言的人。」
雷霸天臉色微變,尚未說話,身邊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已經拍案而起:「禿驢!你不要不知好歹!真以為我們唐門、天地教、衡山派對付不了你一個和尚嗎!」
此話一出,屋中氣壓瞬間降低,有幾個人已經把手按到腰間,戰鬥一觸即發。
師父臉色漸冷,我心中一凜,若是這和尚發起飆和他們打起來就麻煩了,他們死了倒沒多大關係,要是不小心把這房子拆了苦的又是我。
於是我迅速接過話:「我師父的媽已經過世了,你們沒法對付她。」
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卻沒想到雷霸天身後的少年失聲大笑,剛剛嚴肅起來的氣氛瞬間崩潰,眾人的目光從我身上轉移到那個笑得止不住的年輕人身上。
「秋遠!」雷霸天低聲喝斥了一聲,那少年笑彎了身子,被右邊的少女拉了拉衣袖才仰起頭,強忍著笑看我:「失禮了,在下俞秋遠。只是沒想到少僧說話果真與眾不同。」
雷霸天對師父說道:「在下教徒無方,讓大師見笑了。」
我這才打量起這個少年,他穿著一件綠底銀絲的長衫,眼中盈盈的全是笑意,見我看他,又衝我做了個鬼臉,然後偏過頭,指著我跟身邊的少女不知說了什麼,引得那少女捂著嘴輕笑。
我想他一定不是說我好話,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卻沒想到他們笑得更加開心。
一直沒有說話的青衣劍士輕咳了一聲,道:「無塵大師,關於我們說的事情……」
我正豎起耳朵聽得仔細,卻聽得師父道:「杜羽,伙房沒有米了,你下山去買點吧。」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下了山。
上山下山一個來回起碼要兩個時辰,等我回來什麼話都說完了。
臭和尚,死和尚,難得有一次接觸江湖的機會,卻把我支開。
我憤憤不平的搬著兩袋米吭哧吭哧的往山上走,卻聽見竹林中,有人叫道:「那禿驢倒是嘴硬,咬緊了說不知道那墓室入口!擺明了是要逼著我們動武!」
我一愣,放下米袋躍到樹上,遠遠的看到林中站了三個人。
雷霸天,和唐門、衡山派的兩個人。
雷霸天道:「無塵大師德高望重,做這樣失禮的事恐有不妥。」
「少假裝正經!雷霸天!」唐門的那個瘦小的男人正尖聲喊著,「你要是沒有那種念頭,會跟我們一起來到這?還費盡心思收了精通八卦的柳絲絲為義女?」
「小聲一點,田傳。」劍客說道,「那無塵被天下人稱道,恐怕也不會是徒有虛名,冒冒失失的動手……」
「怕什麼!青衫居士葉梓也不過如此。」田傳冷哼一聲,「我唐門毒藥千種,定能讓那老和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他還不乖乖說出墓地入口。」
其餘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葉梓又道:「可是,若那墓中真的像那老和尚所說的,有那麼多機關……」
「難道他雷霸天的義女是白收的?」
「若不是那日大師沒有變換陣法,絲絲是絕對破解不了那迷蹤陣的,能讓無塵大師為他守墓,那墓應該不是那麼簡單。」雷霸天沉思片刻,「我們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從長計議?」田傳冷笑,「雷霸天你不是怕了吧?」
葉梓說:「雷兄武功蓋世,天地教手下能人輩出,大徒弟俞秋遠又是名震江湖的青年才俊,有什麼好怕的。」
「那都是明面上的東西,背地裡的東西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田傳陰陰的笑起來,「要不是靠那姓俞的小子把柳絲絲迷得神魂顛倒,雷霸天能收她做義女?姓俞的不是真心對那丫頭好,卻也沒見得對雷兄你多忠心,你們暗地裡的約定,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了麼?」
雷霸天笑道:「田兄這話說得可笑了,我和俞秋遠情同父子,哪有什麼利用之說。」
「雷兄你真不知道,那小子不過是想借江湖第一大門派天地教之手來查清楚當年的事,至於是什麼事還用得著我說麼?」田傳盯著他,不懷好意的笑了,一字一句的道:「江南白家!」
不知為何,聽到那四個字,我身上一陣發寒。
雷霸天臉色微變,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田傳又笑了兩聲,語氣中充滿諷刺,「若真不知道那件事,你會捨棄教中事物,為一個破劍來到這裡?」
雷霸天語氣沉了下來:「什麼意思?」
葉梓出來打圓場:「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眼看他們就要說完,我趕快從樹上跳下,抱起米袋往竹屋跑。
原來這群人心懷不軌,還想對師父下毒手!
「師父!」我一把推開門,「剛才雷霸天他們……」
「我師父怎麼了?」少年的聲音清亮亮的飄來,我這才發現那叫俞秋遠的少年和叫柳絲絲的少女正坐在房中閒聊。
「我……我想問加了你們幾個人要做多少飯。」我連忙轉移了話題,匆匆忙忙的往伙房跑。
「這人還真呆。」柳絲絲在身後說道,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我聽到。
我轉過頭,看見那少女正噘著嘴,一臉嬌憨的拉著少年的袖子,說話聲音軟綿綿的,有點像平時籐羅捉弄我時的聲音,又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雖然籐羅的聲音比這少女好聽許多,但卻沒有這少女的聲音聽起來舒服。
我直直的望著那少女想,柳絲絲臉上一紅,瞪了我一眼,指著我對俞秋遠說:「師兄,你看這人,這樣盯著我瞧。」
俞秋遠安撫性的笑笑,轉頭看我,嘴角微揚,卻是什麼話也不說。
之前剛聽到田傳的話,再看見他倆,總覺得很是彆扭。
「我們絲絲生得漂亮,自然有人願意跟著瞧。」隨著一陣笑聲,雷霸天、田傳、葉梓三人走了進來
「乾爹~你說什麼呢。」
「呦~害羞了。」嘴上開著玩笑,雷霸天對著我的目光卻是頗有些意味深長。
我受不了那目光,出了屋子。
轉身的時候,眼角掃過那對少男少女,那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眉目間充斥著我不了解的情感,卻顯然是極其開心的。
我終於在屋後的禪房找到了師父,極其難得的,他在打坐。
師父閉著眼睛,面容出乎意料的安寧平靜。
我本來想告訴師父那些人想對他不利,可是看見師父的臉,我卻突然明白了。
師父他,什麼都知道。
師父說:「你想問些什麼,問吧。」
「那些人想要什麼?」
「名劍青鋒。」
「世上名劍那麼多,為什麼偏要這一把。」
「青鋒出世,武林歸一,青峰劍歷來都是武林盟主的信物。」師父歎道,「不知何時,變成持有青鋒才可服眾,自從上屆武林盟主十二年前下落不明,青鋒也不知所蹤,武林紛紛擾擾,亂成一團。這幾個月,江湖上流傳青鋒劍在皋山墓中,還傳劍上刻了藏寶圖,引得一群人來來去去擾人清修,」說到這裡,師父已經難掩臉上怒色,「若是被我知道是哪個傢伙透漏了風聲,貧僧不饒他!」
「如果這樣,」我說,「直接給他們不就好了。」
師父愣了一下,臉色變得很難看:「那墓中艱險,他們進去後,生死由天,開了墓門便是幾條人命。何況貧僧曾經許下諾言,墓門只能為有緣人而開。」
我想了想,問:「什麼樣的人才是有緣人?」
「我看得順眼的人。」
……
我就知道會是這種回答……
按照師父的思路,他能看得順眼的人在這世界上實在是寥寥,看來那幾個人是沒有機會了。
只不過,如果連師父話的真假都分不出來,那豈不是枉費了我跟著師父這麼久。
師父方才說話的時候,沒有看著我。
他是個不會騙人的和尚。
那五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把西邊的兩間空房收拾出來供他們居住。晚飯的時候,他們又跟師父說著什麼江湖大義,若是以前的我一定會聽得兩眼放光,只是現在聽到他們滔滔不絕,反而覺得食之無味。
我本以為師父會掄起掃帚趕他們出去,誰知師父只是略微的抬了抬眼皮,什麼也沒有說。
「師父他有事瞞著我。」我坐在山洞口,隨手甩著長葉野草。
「你是說無塵?」被長鐵鍊子限制了自由,籐羅只能盡他所能的背對著我坐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上次那件事過後,籐羅面對我的表情柔和了許多,臉上也多了些我沒有見過的表情。
「師父他到底在想什麼?」我躺下來,望著天空發呆,「籐羅,師父找你喝酒下棋的時候沒說過什麼嗎?」
「沒有,不過,」籐羅側過身子,淺笑著看我,一手支在腿上,一手順著我的脖頸滑下,落在心臟的位置,輕輕的按了一下,「無塵的這裡,有人……」
「有人?」
「嗯。」籐羅身子往後一仰,躺下,空中飛舞的髮絲落在我鼻子上,癢癢的。
「是誰?」我偏過頭,正對上籐羅亮晶晶的眼。他揚了揚嘴角,將頭轉了過去,忽然像個孩子一樣的叫起來:「啊,這樣躺著,可以看見天空!」
天空藍得透明,點綴著幾片棉花似的流雲,樹葉沙沙作響,偶爾有鳥拍著翅膀飛過。籐羅愜意的閉著眼睛,睫毛在長期曬不到陽光的白皙皮膚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籐羅。」
「嗯?」
「算了,沒什麼。」我站起來,拍著身上的灰塵。
其實我是想問籐羅,他可不可以不當那傳說中的魔教教主,可不可以不要按照規矩與放他走的那個人淒慘一生。
如果他同意的話,或許我就會放了他。
「這就是傳說中的魔教教主啊。」少女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轉身,看見柳絲絲躲在俞秋遠身後,露出腦袋上下打量著籐羅。
他們竟然跟蹤我!
心中忽的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我擋在籐羅身前,怒道:「誰讓你們來這裡的。」
「少俠這話就不對了。」俞秋遠道,「腳長在我們身上,我們自是願意去哪就去哪。」
「就是嘛。」
籐羅淡淡地看了這兩人一眼,攀扶著我的身體站起,眼睛有意無意的飄向那少女,眼角微微的一挑,笑道:「竟然來了如此嬌俏的客人,可惜籐某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好招待兩位的。」
他說話的神情語態與當初戲弄我時的一樣,柳絲絲臉上一紅,便低著頭不說話,偷偷的打量著籐羅,俞秋遠眼神亦有些迷濛,只是一瞬間,便已恢復,神情大變,說了句「不用了」,便匆匆拉著柳絲絲走了。
籐羅望著他們的背影,低聲說了句:「你小心點那個男的。」
可是就我看來,更需要小心的是柳絲絲。
這些天來,她不知道為什麼,有意無意的往我身邊湊。
「無思,你是帶髮修行的嗎?」
「我不是和尚。」
「無思,山洞裡的那個魔教教主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奇怪的人。」
「無思,為什麼你和你師父不忌口,又吃肉又喝酒?」
「我不是和尚!不要叫我無思!」
「可是無思不是法號嗎?」
「我的名字叫杜羽!」我本來就很忙,這人還不知趣的在旁邊問東問西,煩都煩死了。
「那杜羽,」柳絲絲湊了過來,女兒家特有的輕暖體香充斥在我鼻間,「你知道那墓門在哪裡嗎?」
「不知道。」我將水桶扔到井中,灌滿水,挑著擔子往後院走。聽得那女子在身後憤恨的罵了一句「死和尚」。
後院,葉梓正在舞劍,招式凌厲,只能看見白光劃過,劈啪作響。我澆完花,抱著手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
「無塵大師武功超凡,但唯獨不會劍招。」葉梓耍了個劍花,收劍入鞘,「怎麼樣,好不好看?」
「好看。」我發自內心的稱讚。
他眼睛一亮:「想不想學?」
「不想。」我搖頭,「我師父說學劍不好,別人送的稱號都是什麼賤客賤士的,有辱斯文。」
看著這幫人臉色強忍著怒火不發的樣子,確實有趣。其實我知道他們都是想從我口中套出墓的地址,可是我確實不知道。
「師父,那前任武林盟主是什麼樣的人?」睡覺的時候,我問。
「是個奇怪的人。」師父背對著我,聲音聽不出波瀾,「坐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萬千壓力集於一身,要做很多不想做的事情,要傷害很多不想傷害的人,武林盟主人人想當,卻不知真正的武林盟主,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扭曲。」
「那麼,他是好人嗎?」
師父反問:「何為好,何為壞?」
我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確實不知道答案,過了半天,才說:「籐羅在我心裡是好的,師父也是好的,那幾個人……我卻不知道是好還是壞了。」
師父忽然翻身坐起,走到我床前,扳起我的身子,直直的看著我的臉。
毫無瑕疵的臉忽然出現在眼前,師父清亮的眼直直的注視著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出的溫熱氣體。
「籐羅?」老和尚問,「你覺得他哪裡好?」
被師父這樣一問,到底哪裡好我也說不上來,但是看他倒是比其餘人順眼。
我臉上一陣發燙,不由自主的嚥了口口水。
師父身體僵了半晌,忽然苦笑一下,說:「我知道你在山上沒人陪伴,自然和他親近,但那人,你還是少接觸得好。」
「為什麼?」我問。
師父避而不答,卻又問:「這些天我見你老盯著柳絲絲看。」
「她長得比山下村裡的女人都好看。」
「你是出家人,早就應該摒棄七情六欲。」
「我沒出家,以後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師父的臉色陰沉下來,我暗歎一聲不好,又觸了老和尚的逆鱗了。
師父曾經說過說,我資質極好,卻命犯桃花,他帶我遠離塵囂,本想我若能潛心修練,不問紅塵之事,一定能早日修成正果。
「早知道那時候就扔了你,害我白白浪費了這麼多心思。」師父一掌劈過來,罵道:「臭小子,不學好,乾脆現在就廢了你!」
我大叫一聲,翻了個身從床上滾下,險險躲過那掌,卻聽得身後一陣巨響,木床竟被他一掌劈碎。
我看看木床又看看師父,驚出一身冷汗,這老禿驢……竟然來真的!
轉眼間,師父又揮掌打了過來,我四處亂竄著躲閃,叫道:「佛家清規,不可以開殺戒啊!」
「老子就是規矩!」
「死禿驢!你不得好死!」
「臭小子!死也是你死在我前面!」
開玩笑!就因為這事被他一掌打死,未免有些太冤枉了吧。
幾招下來,我被逼到牆角,無路可退,眼看師父的掌就要落下,我抱著頭蹲下,暗歎吾命休矣,心有不甘的胡亂喊道:「憑什麼我就不能有情?!憑什麼?」然後緊緊縮著身子。
那鐵掌卻是遲遲沒有落下,身後寂靜無聲,我再抬頭,看到師父已經背對著我躺在床上,入定一般一動不動。
傳說中的移形換影大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師父?」我試探性的喊。
「叫什麼叫,不想死的話就睡覺!」依然是帶著火氣的聲音。
凶死了,我吐了吐舌頭。不過看這樣子,我鬆了口氣,師父已經不想送我去西天見佛祖了。
可是……
「師父,你把我床劈塌了,我要到哪裡睡去啊?」
「睡地上!」
看吧,果然是這樣……
我裹了被子躺在地上,翻來翻去,卻還是滿腦子糊塗:「師父?」
「……」
「你幹嘛生氣?」
「……」
「師父?師父?」
「明天早上,把《金剛經》抄五十遍。」
「可是……」
「再念三十遍《大慈大悲咒》。」
慘了,他果然生氣了,我不敢多問,閉上眼睛睡覺。
睡夢中,聽到有人低聲歎道:「入了紅塵,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了……」
「臭小子,你可不要落得如我一般的下場。」
第二天起來,臭和尚依舊抱著酒葫蘆醉醺醺搖搖晃晃的到處走,那幾個天天黏著他的武林人士如同尾巴一般被他耍得團團轉。
老和尚是早已煉成精的,那些人豈是他的對手。
而我就沒有這麼好命了,抄完書,念完經,開始劈柴。
把幾根木柴放在石墩上,運氣,落掌,木柴齊刷刷的裂開。
「好掌法!」俞秋遠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笑意殷殷遞給我一杯水。
我看他一眼,這俞秋遠做事說話都是笑嘻嘻的,又很有眼色,若不是那天偷聽到雷霸天他們的話,我就被他的假象騙了。
俞秋遠笑著看我喝了水,貌似隨意的問:「早就聽說無塵大師武功絕倫,今天看杜兄掌法,果然名不虛傳。」
我一口水險些噴出來,無奈的看著他,那老和尚把所有人都騙過了,我的一把辛酸淚無人能知啊。
「怎麼了?」他見我臉色有異,奇怪的問道。
「我師父不願意教我武功。」我蹲在角落裡畫圈圈,「他說既然武功最高的境界就是無招勝有招,那我現在就已經是天下無敵了,學武功有什麼用。」
「那你的金剛掌?」
「因為劈柴劈壞了幾把斧頭,師父覺得費錢,說乾脆用手劈好了……還說反正我這樣的人當天下第一也沒有什麼用處……」我拭淚。
「……無塵大師果然是高人,見解獨特。」俞秋遠嘴上說著我師父的好話,卻看著我一副忍笑的樣子,分明是想說你怎麼這麼好騙。
我怒了,一聲不吭的跑去做飯。
拿著飯盒往山洞送,路中碰到糾纏師父的雷霸天、柳絲絲和葉梓垂頭喪氣的走回來。
嘿嘿,被老狐狸甩了吧。
難得看到有人和我同患難,我心情大好,一步兩跳的往外蹦。
快到山洞的時候,遠遠看到師父抱著酒葫蘆躺在樹上,邊喝酒邊往山洞那裡看。
「師……」
師父做了個噤聲的姿勢,衝我擺擺手,指向山洞。
有好戲看!
我手腳並用的爬上樹,迎頭就被師父敲了一記:「慢吞吞的,真丟人!」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會飛啊,是誰懶得教我輕功的啊。我捋起袖子,正準備跟老和尚鬥嘴,卻忽然聽見籐羅的聲音:「唐門什麼時候墮落到與正派為伍了?」
這樹正對著山洞,藉著些許陽光,我看到那個尖嘴猴腮的田傳站在山洞裡,不陰不陽的尖聲說話。
「我還以為幽冥教教主被囚禁十年,一定面黃肌瘦,沒想到竟然你被那兩個和尚養得白白胖胖的。」
「十年不見,田傳你的眼睛已經老花了。」籐羅盤著腿坐在地上,抬頭懶懶的看了他一眼,「竟看不出那個小的尚未剃度,不算和尚。」
「被關了這麼多年,你嘴巴還是那麼臭。」田傳道,「知道你那麼有精神,那人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他壓低了聲音,曖昧至極:「他在地府,應該很想你吧。」
籐羅面色大變:「滾!」
「叫我滾?」田傳冷笑,「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魔教教主,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狀態能夠要脅到我?」
籐羅問:「你想要什麼?」
「我也是為你好啊,等我拿到青鋒,那兩個和尚一定活不了。他們死了,便不會有人照顧你生死。」田傳忽然放柔了聲音,「如果你把攝魂大法的祕訣告訴我,我就放你出去。」
「我也想告訴你……」籐羅抬起頭,誇張的打量著田傳,「可是,學習攝魂大法是需要資本的,你不如先去尋了千面郎君白如顏為你做張面具再來找我。」
「籐羅,你別給臉不要臉!爺現在就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田傳大怒,伸手在自己身上摸啊摸。
籐羅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狠毒啊。我正在感慨,忽然聽見師父「嘿」了一聲,「我還有事,無思你去幫他。」
然後在我還沒有弄清楚的時候,屁股上就挨了一腳,直直地落了下去。
然後籐羅直直的看著我,我也直直的看著籐羅。
「真巧,你也在這裡啊。」我說。
籐羅瞟了我一眼,伸手:「我的飯呢?」
我把一直抱在懷裡的食盒遞給他,他埋下頭吃飯:「還好,熱的。」
我一躍而起,蹦跳著衝樹枝大罵:「死禿驢!竟然踹我下來!」
「別罵了。」籐羅舔掉嘴巴上的飯粒,「他踹你下來就跑了。」
「田傳呢?」四處瞟了一圈,順便大力的跺了跺腳,「怎麼不見了?」
「你踩著的就是。」籐羅夾了菜放進嘴裡,「老和尚腳法倒是不錯。」
移開腳,果然看到田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我大驚失色:「田大俠!」
腳下的人滿衣服的鞋印,右手上拿的梅花鏢插在自己左臂上,我晃了晃他,他輕微的哼了一聲,貌似還有氣。
我搖著他的肩膀,叫道:「田大俠!你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想要自盡啊!難道是我做的飯菜不合你胃口?或者是住得不習慣?田大俠你說話啊!我可以改啊!你說話啊!」
田傳啞著嗓子說道:「不……不要……搖……」
「那鏢上有毒。」籐羅喝了一口湯,「動作太大毒會擴散。」
「毒!」我驚叫著晃他的頭,「田大俠你竟如此想不開!你求死的決心如此堅決嗎?」
田傳,顫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上衣:「解……解藥……」
「你說解藥?」我從他懷中掏出一個翠綠色的瓶子。
田傳連連點頭。
我也點頭:「我明白了。」
田傳的眼睛一亮,綻放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既然田大俠你執意尋死,我也不便阻攔!」
田傳拚了命的搖頭。
我一揚手,瓶子化作弧線飛向遠方,鄭重的說:「我尊重你!」
田傳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暈了?」我攤開手掌,「我只是扔出去瓶子,又沒有扔掉藥,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到底是怎麼在江湖上混的啊。」
「你果然是那個老傢伙的徒弟。」籐羅吃完,擦嘴。
我把解藥塞進田傳嘴裡:「誰讓他欺負你,你可是我罩著的人。」
他呆了一呆,苦笑:「我的仇家多了,你能罩我到什麼時候?」
「那可不一樣,這是我的地盤,打狗也要看主人。」
「……就憑你這武功,還不知道誰是狗呢。」
「所以說你沒事得罪那麼多人幹嘛。」
「要是原來也不至於如此。」他沉思,「我的攝魂大法威力好像弱了……」
「你說那個跟皮相有關係?」我提醒他,「可是你比十年前胖了四圈。」
「……」
「要不然我下次少送點飯?」
「滾!」
走到哪裡都被人打被人罵,長期生活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心理扭曲還真是個奇蹟。
堵著一口氣,拖著田傳的腳往回走,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原因,走到半路,肚子忽然開始發疼,剛開始只是一點抽痛,沒走幾步,那一點點的抽動就瀰漫到全身,痛感排山倒海的襲來。
難道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可是早上只吃了一個饅頭,能有這麼大的威力?
我疼得站都站不穩,隨手把田傳往地上一扔,捂著肚子慢慢蹲在地上。
完蛋了完蛋了,怎麼會這麼疼,要死掉了。
撐在地面的手已經有點顫抖,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想起早上俞秋遠遞給我的那杯水,心裡「咯登」一聲--是毒!
我看看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田傳,這小路來的人少,要是我有什麼萬一他估計也好不了,雖然這毒十有八九是他出的,但在這時候拉上一個墊背的不是什麼好事。
旁邊是一個陡峭的懸崖,不算高,下面就是竹屋,落下去摔不死,頂多是個半殘的皮外傷。
我咬了牙,撐著一口氣抓起田傳的身子,拋下去,聽得「砰」的一聲,我力氣用盡,放下心的躺下,閉上眼睛,縮成一團,等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一定可以直接成仙。
我捂著肚子想。
哎?不疼了。
我忽的坐起,按著肚子疑惑。
難道錯怪俞秋遠了?我疑惑著往回走,半路上看到依舊昏迷不醒的田傳,拖了他的衣領拉著走。
「我回來了。」
走進門,發現眾人罕見的聚在一起。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奇道。
雷霸天表情複雜的瞟了我一眼,身後的葉梓和柳絲絲卻是滿臉得意的神色。
師父沉著聲音說:「無思,過來這裡。」
啊咧,又叫我法號,師父生氣了?為什麼?我開始回憶最近有什麼地方得罪他。
是拿佛經墊桌子被抓住還是他發現了我把千年靈芝熬雞湯沒有給他喝?
做過的壞事太多,不知道老傢伙氣的是哪樁。
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俞秋遠,卻發現他朝我笑了笑,迅速轉過頭。
唉,低聲歎了口氣,慢騰騰的蹭了過去。
「師父你叫我啊?」
話還未說完,師父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搭在我的脈搏上。
「師父你幹什麼?我無病無災的……」
「叫什麼!」老和尚瞪了我一眼,轉頭望向那幾個人的時候臉上已經看不出表情,「收拾收拾,明日午時我帶你們進墓。」
一
很小的時候,我問師父,江湖是哪裡。
師父站在皋山山頂,慢慢伸出隱在袖中的手,緩緩指向不遠處的山峰。
我又問,江湖是什麼?
師父背手而立,一襲袈裟隨風而動,我轉過頭,看見師父半瞇著雙眼,神情淡漠飄然似仙。
師父說,江湖,只是個屁。
然後轉過身,背著他那萬年不離身的酒葫蘆,踉踉蹌蹌的往竹屋走。
師父在江湖上名氣響亮,他天賦異稟,十歲能將各類佛經倒背如流,十二歲便已將般若掌練到第九層,十六歲悟道,一場佛法辯論令少林寺主持自歎不如,退位讓賢時師父卻悄然隱退,所以江湖上各種有關於他的傳說流傳甚遠,不外乎是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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