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午夜快車
里昂.考夫曼對這個城市不再陌生。在他未經世事的那段日子,這兒就是他的快活城。不過那是遠在他還住在亞特蘭大的時候,紐約是他夢想中的天堂──萬事皆有可能發生的地方。
現在考夫曼已經在他的夢想城住了三個半月,可是他的快活城卻一點也不快活。還記得他才踏出巴士轉運站,從四十二街往百老匯大道的路口望去,這一切難道只過了一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就失去了當初這麼多珍貴的幻想。
現在回想起自己的天真連他都感到困窘,很不願意想起自己曾經站在那兒大聲告白:紐約,我愛你!
愛?別想了!
頂多是被迷惑了。
在這個曾經癡心崇拜之地才住了三個月,日夜與之相伴,紐約已經失去了她完美的光環。
紐約也只不過是個城市。
他看過她清晨甦醒時像個潑婦,齒縫吐出被謀殺的人,髮際糾結著自殺的可憐蟲。他看過她深夜時,污穢的暗巷無恥地招引邪惡。他還看過她在炎熱的午後,慵懶又醜陋,對於隨時在她咽喉犯下的暴行完全漠不關心。
那絕對不是快活城。
那兒孵育的是死亡,而不是快活。
他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免不了地沾染上一點暴力;生活的現實就是如此。要知道有某個人死於暴力犯罪才夠酷,證明你曾經在這個城市住過。
但是考夫曼從遠方愛慕這個城市已經二十年。他成年生活中的情事幾乎都是經過他精心策劃過的。所以,要把這樣的熱情宛如未曾發生般地一腳甩開絕非易事。偶爾,在清早曙光朦朧之際,巡邏蟬鳴尚未響起之前,曼哈頓仍然是個奇蹟。
為了那些時刻,也為著他的夢想,即便她的表現實在說不上是個淑女,他依然按捺他的疑慮。
要作出這樣的恕宥並不容易。在考夫曼住在紐約的那幾個月,街道總是被血灑洗過一般。
事實上,並非街道本身如此所致,而是起因於街道下方的下水道。
「地下鐵屠宰手」是當月的報紙頭條標題,前一個禮拜只有報導了三起謀殺。被害人肚破腸流的屍體是在美洲大道 地鐵車廂內被發現的,彷彿一個熟稔的屠宰場員工被中斷了的工作。殺人的手法是如此的專業,因此警方開始訊問紀錄上所有從事有關屠宰事業的人,看守濱水區的肉品包裝工廠,搜查屠宰場找尋線索。警方承諾要迅速逮捕犯人,卻從來沒能實現。
最近這三具屍體並非首次被發現用同樣手法所殘害的對象;在考夫曼抵達的那一天,紐約時報批露一則新聞,至今仍為每間辦公室病態的秘書所津津樂道。
這則故事是說有一個德國的遊客深夜在地下鐵迷路,發現列車上躺著一具屍體。被害人是個來自布魯克林的肌肉結實的三十歲美女,被發現時身上完全一絲不掛。每一吋布料,每一件珠寶──甚至鑲嵌在耳朵的──全部都被剝光了。
更詭異的是整個剝光的步驟是熟練而又有系統的,衣物全部被折整齊,每一件包在一個塑膠袋裡,就放在屍體旁邊的座位上。
這不是失去理智的開膛手的作品。這是一個極度有組織的心智活動:一個有強烈潔癖的神經病所為。
此外,比起小心翼翼剝光屍體還要更加詭異的是加諸在屍體身上的凌辱行為。雖然警方拒絕證實,不過根據報導,屍體的每一吋毛髮都曾經被極度細心地剃刮個精光:頭頂上的,鼠蹊部的,胳肢窩底下的,全部被剪除,然後燒烤到皮下根部。而眉毛和睫毛則是一根根地被拔除。
然後,這個光得不能再光的板塊狀肉體就被倒掛在車廂頂上的握手把上,一個裡面襯有黑色塑膠袋的黑色塑膠桶就放在屍體下方,一滴不漏地裝盛著從傷口滴下來的鮮血。
蘿芮塔.黛爾的屍首被發現時就是這個樣子:脫光、剃光、血液流光。
令人作嘔,小心翼翼,而又令人困惑。
沒有強暴,或是任何虐待的跡象。這個女性是被迅速又乾淨俐落地結束生命,就像是肉品一樣被細心地處理完畢,而處理的屠宰手則至今仍無蹤影。
市府官員決定封鎖有關地下鐵屠宰手的所有訊息,據說發現屍體的目擊證人被保護拘留在紐澤西洲,以躲避所有愛打聽的記者追問。不過這套保密工作顯然失敗,某個貪婪的警察把一些重大的細節洩露給紐約時報的記者,然後整個紐約都知道關於屠宰手的恐怖事蹟。到處都在談論這個話題,無論是小吃店還是酒吧。當然,還有地下鐵車廂內。
但是,蘿芮塔.黛爾只是第一起。
現在又有三具屍體在同樣的情況下被發現,不過有些看起來就像是處理到一半被中斷,有些還沒剃光所有的毛髮,頸靜脈沒有被切開來放盡所有的血液。此外,此次的發現還有個重大的差異:發現屍體的不再是個觀光客,這一次是個紐約時報的記者。
考夫曼看著紐約時報頭版滿是相關的報導,他不像他在小吃店櫃檯碰到的那些哥兒們一樣對這個案子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只是讓他覺得作嘔,再也吃不下盤子裡煮得又硬又乾的荷包蛋。對他而言,這是這個城市墮落的又一證明。他對於她的病態一點都快活不起來。
然而,因為出自人性的緣故,他也不可能對版頁上血腥的內容完全視若無睹。報導的內容並沒有灑狗血般地誇張,平鋪直述的寫法反而格外駭人。即便是他也不禁對於這項暴行的行凶者感到納悶。到底是有一個在逃的瘋子,還是有好幾個在模仿第一起的犯罪行為?也或許這只是一連串暴行的起點,接著還有更多的謀殺行動,直到凶手太高興或是太累了,才會不小心露出馬腳然後被捉到。直到那一天的到來之前,這個城市,這個考夫曼摯愛的城市都將陷於歇斯底里和恐慌之中。
坐在他旁邊的那個蓄著鬍子的男子撞倒了考夫曼的咖啡杯。
「幹!」他罵著。
考夫曼移動他的座椅以免被從櫃檯流下的咖啡滴到。
「幹!」他又叫了一聲。
「沒關係。」考夫曼回他。
這個男子的臉上有一絲不屑的表情,笨手笨腳地試著用紙巾吸拭咖啡,弄得整張紙巾黏糊糊地。
考夫曼開始問自己:這個看起來臉頰紅潤,鬢鬚恣生的老粗是不是有犯下謀殺案的可能?這張營養過剩的臉,或是他的頭殼形狀,或是在他那雙小眼睛轉動的瞬間,是否洩露出任何跡象?
這個男子說話了。「再來一杯嗎?」
考夫曼搖搖頭。
「咖啡。普通杯。不加牛奶。」老粗對櫃檯後的小姐點餐。那個小姐原本在清洗烤箱內殘留的油脂。
「什麼?」
「咖啡啦,你耳聾啊?」
那個男子對考夫曼咧嘴而笑。
「聾子。」他又說。
考夫曼注意到他下排有三顆缺牙。
「看起來挺糟的喔?」老粗說。
他是什麼意思?咖啡?還是指他的缺牙?
「三個人那樣,被切開來。」
考夫曼點點頭。
「會讓人開始思考。」他說
「對啊。」
「我是說,那是要保密的,不是嗎?他們其實知道是誰幹的。」
考夫曼心想,這實在是很荒謬的對話。他把眼鏡摘下放入口袋:那張鬍鬚臉已經不在他的聚焦之內,這樣至少感覺好多了。
「一群混蛋,」他說。「他媽的混蛋,全部都是。我跟你打賭這絕對是掩飾。」
「掩飾什麼啊?」
「他們已經取得證據了,只是他媽的不讓我們知道,那一定不是人類的行為。」
這麼說考夫曼就理解了,這個老粗說的陰謀理論,人們常以此為萬靈丹,用來解釋什麼都說得通。
「你看,他們一定是在複製什麼,然後出了點差錯,就長出了什麼他媽的怪物來,一定是有什麼他們不讓我們知道的。掩飾,就像我說的,跟你打賭。」
考夫曼覺得他這麼堅決也是挺有趣的。四處遊蕩的怪物,六顆頭,十二隻眼睛。有何不可呢?
他知道有何不可,因為這就讓他的城市解套了。而考夫曼內心相信在地下鐵裡遊蕩的怪物絕對是人類。
大鬍子把錢丟在櫃檯,然後起身,從沾污的塑膠椅上抬起他那張肥臀。
「大概是他媽的警察。」作為他的臨去之辭。「想要製造他媽的的什麼英雄,結果變成他媽的怪物。」他笑得很詭異。「跟你打賭啦。」接著他就走了出去,不再多說了。
考夫曼緩慢地呼出一口氣,感覺到體內的壓力稍稍減輕。
他實在很厭惡這種當面的對質,這會讓他怯言而且提不起勁。想想,他也討厭那種人,那種紐約特有的頑冥不靈的畜牲。
默罕格尼醒來時已經快六點了,清晨開始的這一場雨在黃昏時已經轉為毛毛細雨,曼哈頓難得有如此清新的空氣。他在床上略作伸展,踢開不怎麼乾淨的毯子,然後起床準備工作。
浴室外的雨點滴落在冷氣機的盒蓋上,拍擊聲有節奏地迴盪在公寓內,默罕格尼打開電視掩蓋噪音,至於電視內傳來的是什麼內容他一點都不關心。他走到窗戶邊,六層樓底下的街道已經滿是車輛和人潮。
經過一整天的繁忙,紐約人已經準備要回家:玩樂、做愛。人們從辦公室一湧而出,走入汽車,經過一整天在通風不良的辦公室內費力的工作,有些人已經很不耐煩了;有些跟綿羊一樣馴服地沿著大道閒逛回家,摩肩擦踵的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還有一些必須要擠進地下鐵,他們對牆上的塗鴉視若無睹,對亂哄哄的人聲以及地道傳來的轟隆聲聽若未聞。
一想到此,默罕格尼就很高興。他畢竟不是凡夫俗子,他可以站在他的窗前,看著底下芸芸眾生,明瞭自己是上帝所選。
當然,就像街上的人們,他也必須要趕上他的截止期限。但是他的工作不是那種無意義的勞動工作,他要作的是一項神聖的任務。
他也必須要像個凡人一樣地生活、睡覺、拉屎。但是驅策他的不是經濟上的壓力,而是歷史傳統的必然性。
他身處在一個偉大的傳統之中,甚至比美國的歷史還要悠久。他曾是一個暗夜獵人;就像是開膛手傑克 ,或者是吉爾斯.德萊斯爵士 ,他們是死亡的活體化身,惡魔巧妝上人類的臉孔。而他則是睡夢的幻影者,恐怖的召喚人。
底下那些人不認得他的臉孔,就算看到也不會瞧第二眼。但是他的凝視卻能捕捉他們,估秤他們,從人群中篩選出最熟透的,最健康年輕的祭上他的聖刀。
有時候默罕格尼想要對這個世界展現他的身份,但是他身負沉重的責任,他不能期待名望,他必須要秘密地生活著,期望認同是一種傲慢。
畢竟,你總不能期待牛隻曲膝對屠夫致意吧?
總之他很滿足。作為這個偉大的傳統的一份子就足夠了。
然而,最近曝光了多起事件。這當然不是他的錯,沒有人能怪他。不過時機實在不對,跟十年前比起來日子愈來愈難過了。當然,他蒼老了許多,工作起來更加費力,更多的責任必須要承擔。他是人中之選,這是一份無上的榮耀。
有時他懷疑是否該訓練一個年輕人來取代他的工作,但這必須要詢問聖父的意見。遲早都要找一個人來接棒,以他的資歷來說,不教育一個學徒實在是說不過去。
有這麼多要傳承的技巧──如何夜襲、切割、剝除、放血,如何選擇最佳的「肉選」,處理遺體最簡便的方式。這麼多的細節,這麼多豐富的專家知識。
默罕格尼溜進浴室,打開蓮蓬頭。他看著自己的身體,他的小腹、他鬆弛的胸部長著的灰白毛髮、疤痕、以及他蒼白肌膚上的疙瘩,他愈來愈老了。不過,今晚如同其他無數個夜晚,他都有工作要完成……
考夫曼帶著三明治趕往大廳,把衣領折下來,將雨滴從髮稍拭去。電梯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七點十六分。他要一直工作到十點整為止。
電梯把他帶到十二樓帕帕斯的辦公室,他無精打采地走到他的桌子,燈還亮著,清潔婦則在走廊那一頭聊天,此外沒有任何人跡。
他脫下外套,努力把雨滴甩掉,然後把它掛了起來。
在他桌上疊著厚厚一堆這三天來他一直都在忙的訂單。他有把握只要再一個晚上的努力他就能有所突破,而且他覺得旁邊沒有打字員和打字機嘩啦嘩啦的吵雜聲,他比較能夠專心。
他打開他的三明治,全麥土司加火腿,配上超份量的美乃茲,開始他的這個夜晚。
九點了。
默罕格尼盛裝準備他的夜班工作。他穿上素淨的外衣,棕色的領帶,銀質的袖扣(來自他第一任老婆的禮物)別在他小心熨過的襯衫袖子上,日漸稀薄的頭髮泛著油光,指甲已經修剪磨光,臉上撲灑了古龍水。
他的袋子裝得滿滿的,有毛巾、工具、以及盔甲圍裙。
他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儀容,他的外表看起來頂多只有四十五或五十。
他一邊端詳自己的臉龐,一邊提醒自己身負的重任。此外他必須要格外小心,一路上有無數的眼光在看著他,注視他今晚的表現,並且評斷他。他必須要像個無罪的人那樣地走著。
真希望他們能夠明白──那些在街上走過、跑過、跳過他身邊的人,撞到他卻沒有致歉,輕蔑地睥睨著他,嘲弄他肥大的身軀,對他不合身的衣服表現不屑的人。真希望他們能夠知道他是誰,他作過什麼以及他身上所帶著的工具。
他提醒自己要小心,一邊把燈關掉。公寓一片漆黑,他走到了門口。他一向很習慣,也很樂於走在黑暗之中的。
烏雲已經完全散去,默罕格尼沿著阿姆斯特丹大道走向一四五街上的地鐵。今晚他又選上了阿姆斯特丹大道,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條路線,通常都能豐收。
他手上拿著代幣,拾階而下地鐵,穿越自動門,隧道的氣味撲鼻而來。還不算是那種很深邃的地道的氣味。每一種隧道都有獨特的氣味。但即使是這種很淺的隧道所傳來的污濁氣味都有一種安定人心的作用。上百萬乘客湧出的氣息在此流通,與之相伴的還有來自一種聲軟如泥而胃口奇差的古老生物的氣息。他愛死了這一切:這氣息,這黑闇,這轟隆聲。
他站在月台,挑剔地掠視站在他周遭的乘客。其中一兩具讓他考慮要跟蹤下去,其他多數是不值得他追捕的廢物:容貌枯槁的、肥胖的、生病的、倦態的;因為不節制或不當心而被損害的身體。從一個專業眼光來看,這實在是讓人感到厭惡。
他在這一站周旋了個把鐘頭,周旋在來去的車廂以及隨之往返的人潮間。品質令人氣餒,迫使他不得不延長等待,以取得值得使用的肉體。
現在已經是十點半了,還沒等到一個適合屠宰的傢伙。
他對自己說:時機未到,很快地來自戲院的人群又會湧現,總是會帶來一兩具健康的肉體。營養充足的知識份子,手裡緊緊抓著戲票的票根,嘴裡討論著藝術娛樂──是啊!總會讓我等到的。
要是真的等不到,通常他都會移師到下城裡,包抄晚歸的情侶,或是找幾個剛從健身房出來的訓練師。這些人通常都具有頗高的品質,不過這樣好的樣本通常抵抗的激烈度也會提高。
一年前他曾經碰到兩個相差約四十歲(可能是父子)的黑人,那一場刀戰讓他入院住了六個禮拜,也曾經讓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技巧來。甚至要是傷勢再嚴重一點,他恐怕就要去見天主了。這麼一來他會不會被送回紐澤西的老家?會不會被用正統的基督教葬禮下葬?還是他的遺骸就被丟棄在黑闇之中,任由他們處置?
丟棄在他對面座椅上的紐約時報的標題讓默罕格尼的眼睛為之一亮:「警方全數動員緝捕凶手」。他忍不住想笑。剛剛失敗、軟弱、和死亡的念頭馬上就一掃而空。畢竟,他就是那個人──那個凶手。要緝捕他的念頭是可笑的,因為他的生涯不正是由那最高權威所認可批准的嗎?沒有一個警察可以逮捕他,沒有一個法院可以裁判他。臣服於他主人的法律與秩序的力量對他而言應該也是一體適用的;他甚至希望哪個不入流的警察能夠逮捕到他,耀武揚威地把他帶到法官面前,然後從黑闇中傳來一個聲音,說默罕格尼是被保護的人選,超越任何法律的規範。
現在已經是十點半了,人們三三兩兩走出戲院,卻沒有一個像樣的人選,他忍住隨便找個人跟蹤的衝動,他在等待時機,就像是個明智的獵人。
考夫曼直到十一點還是無法結束工作,比他原先的預定還要晚了一個鐘頭,他又氣又累,眼前的數字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十一點十分,他把筆一扔,宣告投降,隨手拿起手邊的墊子來揉眼睛,直到他的臉跟他的眼睛一樣地紅。
「幹!」他罵道。
他從沒有在公司罵髒話,但偶爾對自己自言自語地說說髒話倒還頗收慰藉之效。他走出辦公室,拿著濕外套向電梯走去,四肢像被下了藥似地一樣沒力,兩隻眼睛則睏得快張不開來。
走到外面,發現比他預期的還要來得寒冷,冷空氣倒是把他的瞌睡趕跑了。他向三十四街的地鐵走去,搭上開往法洛克威的快車,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到家了。
不論是考夫曼還是默罕格尼都不知道,其實警方從上城的一列地鐵一路圍堵,已經在九十六街和百老匯大道附近逮捕了一個他們以為是「地鐵殺手」的人:一個歐洲血統的小個子揮舞著鐵鎚和鋸子,堵住第二節車廂裡的一個年輕女性,威脅說要以耶和華之名將她鋸成兩半。
他是否有可能實現他的威脅實在令人懷疑。事實上他根本連一點機會都沒有。面對一旁其他的乘客(包括兩名海軍陸戰隊士兵),這個應該是被害人的女子對準他的睪丸一腳踢了過去,他的鐵鎚一掉在地上就立刻被她撿去,將他的下顎和右頰骨打碎,速度快得讓那兩名海軍陸戰隊士兵連一點忙都沒能幫上。
當地鐵在九十六街停靠下來時,警方已經部署就緒等著逮捕這名「地下鐵屠宰手」。他們一擁而上,叫得像班姝女妖 ,心裡卻怕得要死。這個屠宰手倒在車廂的角落,臉孔支離破碎,他們得意地把他載走。那名女子在被訊問之後,就由海軍陸戰隊士兵陪同離去。
這個事件十分有效地轉移了警方的注意力,雖然默罕格尼當時並不知情。警方耗了一整晚在搞清楚這名男子的身份,因為他破碎的下顎嘟囔不出個像樣的話來。直到凌晨三點半時戴維斯隊長來執勤時才認出這個人是個來自布朗克斯區的已退休花商,名叫漢克.瓦沙雷利。瓦沙雷利似乎經常因為恐嚇及妨害風化而被逮捕,而且都是以耶和華為名。外表是騙人的:他的危險性等同於復活節小兔子。但是等到警方搞懂之前,默罕格尼已經將事情辦得差不多了。
十一點十五分考夫曼坐的那班快車剛通過摩特大道,車上還有兩個乘客,一個是身著紫色外套的中年女性黑人,另一個是滿臉痘痘的蒼白少年,他那恍惚的雙眼正盯著頂上「親吻我的白臀」這句塗鴉。
考夫曼坐在第一節車廂,還有三十五分鐘的車程。隨著車廂規律的搖動,他感到無聊又疲憊,於是心安地閉上雙眼。他並沒有看到第二節車廂的燈忽隱若現,也沒有看到默罕格尼正透過兩節車廂間的那道門,目不轉睛地尋找更多的人肉。
在十四街黑女人下車了。沒有人上車。
考夫曼短暫地睜開眼睛看著十四街站的月台,然後又閉上了眼睛。車門咻地關上。半夢半醒間,腦海中朦朦朧朧地剛要作夢,電車又發動了,轟隆往隧道啟程而去。
也許在打盹的當時,他有意識到兩節車廂間的那道門被推開了。也許在突然聞到一陣隧道的涼風時,他有察覺到剎那間輪子聲音突然變大。但是他都決定不予理會。
也許他甚至有聽到當默罕格尼制服那個少年所發出的扭打聲,但是聲音太模糊,而且睡意正濃,他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為何,他夢到他母親在廚房裡切著蕪菁,一邊切一邊甜美地微笑著。而他在夢中則回到小時候,看著母親容光煥發的臉,一邊工作著。切呀!切呀!切呀!
他猛然張開眼睛,母親消失了,車廂是空的,那個年輕人已經不見了。
已經打盹了多久呢?他不記得車子有停靠在西四街。他起身時頭腦還是昏昏沈沈地,車廂劇烈的搖動害他差一點跌倒,車子馬力十足,似乎司機先生急著趕回家和他老婆上床纏綿。行駛的速度超快,快得令人害怕。
車廂間隔間的布幕就他記憶所及似乎總是打開的,現在卻被關了起來。考夫曼突然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假設他睡過頭,而警衛沒有注意到他,法洛克威站早就過站了,而這輛車現在正加速往原點奔馳而去。
「幹!」他大叫。
他是否該往前走去問問駕駛?這樣問一定很白癡:請問我現在人在哪裡?這麼晚的時間了,他會不會用一長串的咒罵答覆我?
車子慢了下來。
有一站。是的,有一站出現了。車子從隧道鑽出,駛進西四街站昏暗的燈光。他沒有錯過任何一站。
那個男孩跑去哪裡呢?
要不就是沒有注意到門邊上寫著的行進中禁止穿越車廂的規定,要不就是他跑到前面那個駕駛艙。搞不好現在正在駕駛員的兩腳之間,考夫曼嘟起嘴唇。這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這是快活城啊!每個人都有在黑暗中快活的權利啊!
考夫曼聳聳肩,誰管那個男孩去了哪裡?
門又關了,沒有人上車。車子發動時,燈光跟著搖曳,用盡電力加速前進。
考夫曼再度感到昏昏欲睡,但是對迷路的驚懼讓他的腎上腺素全力發動,四肢因緊張而顫動著。
感官也變得敏銳。
即使鐵軌上輪子傳來噹啷轟隆的聲音,他還是聽到從下一節車廂傳來衣服的撕扯聲。誰要把身上的衣服撕光嗎?
他起身抓住拉手吊帶。
車廂間的窗戶被窗簾完全蓋了起來。他皺眉看著,彷彿他突然能夠透視。車子搖啊搖,的確是在行駛中。
又傳來撕扯聲。
難道是強暴嗎?
一股偷窺的衝動讓他走過搖動的車廂往連接門走去,希望能在窗簾上找到一絲縫隙。他的眼睛完全鎖在窗戶上,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血泊。
一直等到──
他滑倒了。往下一看,他的胃反應得比他的大腦還要快,火腿和全麥麵包湧上食道卡在他的喉嚨。血!他猛力吞了好幾口混濁的空氣,又回頭過去──看著窗戶。
他的大腦一直在提醒他:血!這個字一直揮之不去。
現在他離連接門已經不到一兩碼了。他一定得看。鞋子上有血,還有一道血路連到下個車廂,但是他還是必須要看。
他必須。
他走了兩步來到門前,看著窗簾尋找縫隙:只要織布上有一根脫線就夠了。有個小洞,他把眼睛湊了上去。
他看到的那一幕實在是難以令人忍受。場面太荒謬了,彷彿一場夢境。他的理性說這不是真的,他的肉體卻知道這是真實的。他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僵硬了起來。他的眼睛無法斷絕他透過窗簾看到的駭人場面。車子轟隆前進,他則釘在門邊,血液在末稍枯竭,大腦缺氧打結,眼前一陣強光,遮蔽駭人暴行。
然後他昏了過去。
當車子到達J街時他是不醒人事,沒有聽到司機播報說以下到站的乘客必須在此轉車是;就算他有聽到,他也會質疑自己的聽覺。哪門子的車會在J 街對所有的乘客下逐客令;這條線行經摩特大道,然後是水源地跑馬場,再經過甘乃迪國際機場。這到底是哪門子的地鐵?他隱約猜出答案應該就在下一節車廂裡。在盔甲圍裙的背後有一張滿足的臉在笑著。
這就是「人肉午夜快車」。
昏厥過去不知多久。考夫曼再度張眼時可能只過了幾秒,也可能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他忙著觀察眼前的情勢。
在搖動的車廂中已經沒有他的身影,他正伏在一個座位底下。看來好運還跟著他:可能就是車廂的搖動把失去意識的他給推到不見蹤影。
一想到恐怖的第二節車廂他把嘔吐的感覺給活生生嚥了下去。他孤單一人,不管警衛人在哪裡(可能已經被殺了吧),他都不可能求救。司機呢?他已經死在控制室了嗎?這輛車會在不明地道中飛馳至死方休嗎?
如果一直沒有撞車,那麼那個「屠宰手」終究會劈開車門夾層來到考夫曼的面前。
不管他怎麼想,門上寫的都是「死亡」。
躺在地上噪音格外震耳,考夫曼牙齒在打寒戰,臉孔抖到發麻,連頭皮都在疼痛。
他感到力量逐漸在四肢湧現,他小心地伸展指頭握握拳頭,讓血液流通循環一下。
然後那種噁心的感覺又回來了,下節車廂的可怕暴行歷歷在目。他當然不是沒有看過謀殺案被害人的照片,但這可不是一般的謀殺案。他可是跟「地下鐵屠宰手」坐在同一列電車上,這可是把他的被害人光溜溜一絲不掛地倒掛懸拉手吊帶上的一頭怪獸。
還要等多久那個殺手才會走過那道門來取他的性命?就算那個屠宰手沒有來料理他,他也會被自己的等待嚇死。
他聽到門的另一邊傳來腳步聲。
出自本能,一臉死白的考夫曼把自己捲成球狀往椅腳的深處塞去直對著牆邊,然後抱著頭部閉緊隻眼,就像任何一個怕鬼的小孩一樣。
門被推開了,喀喳一聲。嘶嘶一陣從鐵軌吹進來的強風,前所未聞的怪味,而且出奇地冷峭。這是原始的氣味:危險而又深不可測。他全身為之一震。
門關了起來,喀喳一聲。
考夫曼感覺得到屠宰手就在旁邊,而且可能就離他躺的地方不到幾吋。
搞不好他現在正彎下腰來盯著考夫曼的背脊看著?拿著刀子把考夫曼像是屠殺蝸牛一樣地從他藏匿的蝸牛殼裡給挖了出來?
風平浪靜,頸後沒有氣息,脊椎也沒有被切開來。
只是在他頭邊有嘩啦的腳步聲,然後同樣的聲音逐漸遠去。
考夫曼憋住一口氣,直到肺痛得受不了,就從齒縫間岔了出來。
默罕格尼很失望,那個在睡覺的男子居然在西四街就下了車。原本希望今晚還能有一個獵物。然而,沒有了。那個男人已經走了。想想那個人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多麼健康,大概是個孱弱的猶太會計師。那個肉的品質應該不會太好。默罕格尼往駕駛員的座艙走去,賸餘的旅程就在那兒消磨吧!
考夫曼心想:天啊!他要去殺司機了。
他聽到座艙的門打開了。然後是屠宰手的聲音傳來:又低沈又粗啞。
「嗨!」
「嗨!」
他們互相認識。
「都處理好了?」
「都好了。」
聽到他們這麼平淡的對話讓考夫曼嚇了一跳。都處理好了?這是什麼意思:都處理好了?
車子經過一段特別嘈雜的路段,噪音讓他錯過他們其餘的對話。
考夫曼再也忍不住地要偷看了,他小心翼翼地伸直身體,往車廂瞄去,只看到屠宰手的腳,還有開著的座艙門底部。該死,他想要再看到那頭野獸的長相。
現在傳來一陣笑聲。
考夫曼估量眼前情勢。如果他一直維持在原地,遲早屠宰手彎下腰來看到他,他就成了肉糜。但是如果他從他躲藏的地方出來,就要冒著被看到及被追捕的危險。哪一個比較糟糕:靜止,困在洞裡迎接死亡?還是打破僵局然後在車廂中去見上帝?
考夫曼被自己的勇氣嚇到了:他決定要行動。
他緩慢地從座椅底下爬出,一邊盯著屠宰手的背影。爬出來之後就往門那邊爬行。每一步都是折磨,不過屠宰手似乎過於全神貫注在聊天之中,根本沒有轉身過來。
考夫曼已經到了門邊,站起身來為第二節車廂的場面作最壞的打算,抓住門把,把門推開。
鐵軌的噪音更吵了,一陣惡濕的空氣迎面而來,散發著地球上沒有的惡臭。當然,屠宰手聽到,或是聞到了吧?他當然會轉過身來──
但是,沒有。考夫曼溜過他推開的那一小道門縫進到那一節血淋淋的車廂。
太過寬心讓他失去警覺,他沒有把彈簧鎖卡緊,隨著車子奮勇前進,門也開始滑開。
默罕格尼把頭伸出座艙,往門這邊看了過來。
「搞什麼鬼啊?」駕駛員說。
「沒把門關好啦,就這樣啊。」
考夫曼聽到屠宰手往門這邊走來。他驚愕地蜷縮在牆邊,突然感覺肚子很脹。車門被從另一頭關上,腳步聲逐漸遠去。
安全了,至少可以再喘口氣。
考夫曼睜開雙眼,下決心盯住眼前的屠宰場。
逃也逃不了。
他的五官都被填滿了:聞到內臟的味道,看到切開的肉體,摸到地板上的液體,聽到拉手吊帶負荷不了屍體重量發出咯吱咯吱聲,空氣中可以嚐到血腥的鹹味。他與死亡並肩在黑暗中飛馳。
但是他現在已經不會噁心了,幾乎沒有感覺,甚至會好奇地瞄瞄那具屍體。離他最近的殘骸是他在第一節車廂看到的那個長著痘痘的年輕人。倒掛著的屍體隨著車廂的旋律前後擺動,和另外三個同伴組成令人膽顫心驚的骷髏舞曲。它的手臂從肩膀關節垂下,關節還被劃了一兩吋深的傷口,讓每一雙垂下來的手看起來長度比較整齊。
這個孩子骨骸的每一部分都像著魔似地搖擺著。舌頭垂落在洞開的嘴巴之外,被切開的頸部還連著頭骨,精光的鼠蹊部有睪丸在擺動著,頭上的傷口和切開的頸靜脈送出的陣陣鮮血滴落在黑桶之內。整體看來可說是相當優雅:顯示這工作被相當完美地完成。
再過去是兩個年輕的白種女性和一個深色皮膚的男性。考夫曼把頭傾向一邊一睹他們的長相。他們的表情都很茫然。其中一個女性是個美人。男性可能是波多黎各人。頭上和身上的毛髮都被剃光,空氣中還瀰漫著剃毛的氣味。考夫曼沿著牆站了起來,當他站起來的那一剎那,其中一具女屍轉了半圈,露出背部的光景。對於這最終的恐懼他還沒有準備好。
背部的肌肉被從脖子到臀部一路切開來,每一條肌肉都被剝開來,曝露出裡面閃閃發光的脊椎骨,成功地展現出屠宰手的手藝。他們被掛起來、被剃光、被放血,像條魚一樣地被切開來,熟成等著被食用。
考夫曼幾乎要為這恐怖景象的完美而會心一笑,他感到腦海裡的瘋癲被啟動了,迫使他遺忘,對世界冷漠以對。
他不能自制地抖動,聲帶就快要嘶吼出聲。他快受不了了,但是只要一出聲,他就要淪為眼前這些人的下場。
「幹!」他大叫,而且叫得比他預期地還要大聲。他穿越肉林血池,注意到在每一具屍體旁邊都有一疊折疊整齊的衣服和隨身用品,和地板上黏答答的膽汁,以及即使他瞇著的眼睛都能一覽無遺的桶子內的鮮血:又濃又稠,再有膽量也會因之喪膽。
他走過那個年輕人,看著第三節車廂就在眼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穿越這個暴行煉獄。他敦促自己快點走,不要管這些恐怖畫面,專心看著那道門,只要過了那道門,他就可以回復正常了。
他又經過一具女屍,只要再幾碼就好了,頂多十步,如果走得自信一點連十步也不必。
然後燈熄了。
「老天啊!」
車廂一歪,考夫曼腳步踉蹌失去平衡。
一片漆黑之中他慌亂地找東西扶,他揮舞的手臂一把抱住他旁邊的一具身體。措手不及之下只感覺到他的手陷入微溫的肉體,手指抓到那具女屍背部綻開的肌肉,指尖甚至就碰觸在她暴露的脊椎骨上,臉頰就靠在她光滑的大腿上。
他驚叫出聲;而就在他尖叫的同時,燈又亮了。
當燈回復正常時,他的叫聲也停止了,他聽到屠宰手的腳步聲從第一節車廂一步步走來。
他放開他抱住的屍體,臉上還殘留著從她大腿沾來的血漬,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臉上好像塗了迷彩一樣。
剛剛的尖叫讓他頭腦清醒過來,一陣解放讓他勇氣再生。不再逃了,不再怯懦,只有原始的、面對面的正面對抗。想個法子打敗敵人。這是生存法則,既簡單又單純。
門把喀喳作響。
考夫曼看著四周找尋可用的武器,他的眼神堅定又審慎。他看到那個波多黎各人旁邊的那堆衣服上面有一把刀,和萊茵石戒指以及合金鍊子擺在一起,另外還有一把長刃。潔淨的武器,可能是那名男子的驕傲和榮耀。越過那副結實的屍體,考夫曼從衣堆上取走了那把刀。拿在手裡感覺不錯,十分具有激勵的作用。門正在打開,屠宰手的臉出現在眼前。
考夫曼低頭從這群屍體底下看到默罕格尼。他並不十分嚇人,只是一個五十歲的禿頭胖子。他的面容陰沈,眼眶深陷。他的嘴巴很小,嘴唇細緻,事實上他有一張女人的嘴巴。
默罕格尼不曉得這個闖入者是從哪冒出來的,但他明瞭這又是一起疏忽,另一個不適任的例子。他必須要立刻殺死這個衣衫不整的傢伙。畢竟距離終點不到一兩公里。他要在到達終點之前把這個人切開倒掛起來。
他走到第二節車廂。
「你睡著了。」他認出了考夫曼。「我有看到你。」
考夫曼不發一語。
「你應該已經下車的。你在幹嘛?躲我嗎?」
考夫曼還是保持沈默。
默罕格尼拿出他掛在皮帶上的切肉刀,跟他的盔甲圍裙,連同鐵鎚和鋸子,一樣都噬滿鮮血。
「事實如此。」他說「我必須要殺死你。」
考夫曼舉起刀子,跟屠宰手的設備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
「幹!」他暗暗罵著。
默罕格尼對這個人的防禦準備啞然失笑。
「你不應該用這個,這不適合像你這樣的人。」他朝考夫曼向前踏了一步。「這是秘密。」
喔,所以他是有神力靈感的嗎?考夫曼心想。那就說得通了。
「幹!」他又叫了一聲。
屠宰手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這個人對他工作的不關心,不尊重。
「凡人皆不免一死。」他說。「你應該很高興,至少你不必像其他多數人那樣被燒死:我可以利用你,用你來獻給天父。」
考夫曼唯一的反應就是露齒一笑。這個惡劣的,連走路都走不穩的龐然大物是恐嚇不了他的。
屠宰手卸下切肉刀對他揮舞著。
人肉午夜快車里昂.考夫曼對這個城市不再陌生。在他未經世事的那段日子,這兒就是他的快活城。不過那是遠在他還住在亞特蘭大的時候,紐約是他夢想中的天堂──萬事皆有可能發生的地方。現在考夫曼已經在他的夢想城住了三個半月,可是他的快活城卻一點也不快活。還記得他才踏出巴士轉運站,從四十二街往百老匯大道的路口望去,這一切難道只過了一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就失去了當初這麼多珍貴的幻想。現在回想起自己的天真連他都感到困窘,很不願意想起自己曾經站在那兒大聲告白:紐約,我愛你!愛?別想了!頂多是被迷惑了。在這個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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