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來筆者持續與儒學研究和實踐的一群同道,共同致力於傳統和當代儒學的攻治研幾。在師友相激勵共切磋之下,撰述了儒學詮釋的論文。
在這幾年內,筆者承蒙臺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黃俊傑特聘教授邀約,前後擔任臺大東亞文化研究計畫的兼任研究員以及臺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的校外訪問學者,專志於儒學的探索、分析、詮釋,同時也在國科會的研究計畫中,連續進行了一年期的個別型、兩個三年期(一共六年)的整合型儒學研究,專就儒家的身體與自然環境的存有論和倫理學進行析論和詮釋,之後又再連續了一個一年期和一個兩年期的個別型儒學研究,重點置於儒家的身心在大地之中的漂泊和安頓的議題,亦同時關注儒家的環境空間倫理。在高度濃厚的儒學研究之環境氛圍之薰養下,雖然世事紛繁,人心波動,但是筆者總能澄己之志靜己之慮而沉潛於孔孟義理大海而探取儒家龍珠。
積累數載治學成績,先是集合與臺灣儒學相關的論文,會整為一部,命名為《臺灣儒學的傳統與現代》,通過學術審查,已於民國九十七年(西元2008年)在臺大出版中心出版,是為「東亞文明研究叢書」第75號。
除此之外,筆者最近檢視手上文稿,擇選7篇,擬匯而集之,期其成為筆者另一個論學系統。
這7篇論文均屬以當代人類共同的環境和空間思想和關懷而進一步觀照中國儒家經典和大師的環境和空間意向及其實踐。
傳統的環境與空間研究及詮釋,基本上遵循「笛卡爾‧牛頓典範」,依據科技客觀主義,特重心物二元、人文與自然對立觀,表顯數理幾何取向,因此,環境研究,傾注於外於人文的純然之自然世界之剖析,雖然在大地上,其實並無真正的純然之自然世界;空間研究則以自然客觀主義為標準,只取其中性的幾何形式且加以數據化和抽象化,人則在此運算過程和結果中遭到消解隱沒。
此種自然科技客觀主義,哲人批判其為價值意義之大顛倒,因為知識份子將自己的心靈和聰明陷溺於抽象但理的追索和賞玩,卻全然忽視了具體真實的生活世界才是我們應當著力契合的生命場域。
深受海德格存在現象學影響的地理學家,抖落了傳統的自然科技客觀主義的環境和空間認知,透過海氏所強調的「在世存有」的「此在」之人於天地之中而與存有者(beings)照面參與,而體證了存有之自身(Being in Itself),因而築造天地神人四重性安居的環境和空間,此方屬真有存有意蘊的人之環境、人之空間。此類地理學,被稱為人文主義地理學(Humanistic Geography),此詞乃是對反於科技客觀主義的實證主義地理學(Positive Geography)而有。亦被稱為地理現象學(Geographical Phenomenology),此詞則是突顯大地的空間、環境現象之本質溯源,應返回它之自身,才能照明此空間,此環境的本來如是之存在性,而此並非數據或量體所能呈現者,因為,數與量無法真正訴說此在之人創發了意義的這個空間和環境。擁有或較有此方面體察證悟到的地理學家實非多有,舉其大家是華裔美籍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和加拿大籍地理學家愛德華瑞夫(Edward Relph)等氏。
一般傳統的「環境」(environment),指的是環圍於週遭的自然界,並引申而為人為的週遭狀態,名之為「人為環境」。受「笛卡爾‧牛頓」的科學主義影響,一般人不自覺地以為環境也者是外在於人心和人文而存在之「純客觀物」,人文主義地理學家則點醒人們,對於一出世就密契網織在世界的人而言,所有週遭的自然和人為的存有,均與他密織為一個整全生機的「關係場域」(field of relations),這個關係場域才是環境的本義。
一般傳統的「空間」(space),深受物理學和數學的影響,以物體的運動擴延而得出的幾何結構為「空間」。一般的地理學家之思維就是此種數理與幾何化的形式,以經濟和都市為「物體」,其在大地上的數理性和幾何性就是「空間」,在二戰之後長達三十年之久,地理學界充斥此形態的經濟地理學和都市地理學論文。但是,一些有心有情的學者,逐漸察覺到「人哪裏去了?」
其實,空間是人的心性和實踐而呈現照面並且有所構成的。「浩瀚的大海」是人站在海邊「看見且感受」之後得出的大海之空間意義;「曲徑通幽的江南庭園」則是明清文士在道家、儒家以及陰陽五行觀之文化思想薰陶下的生活空間之創造。
上言的環境與空間乃是同時共存的人之世界形態。任何環境均具有其空間;任何空間亦具有其環境。
筆者治學生涯,其一是地理學,包括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其一則師從「天德黌舍」愛新覺羅.毓鋆老師,連續兩年時光追隨老師攻讀經史和諸子,並且長期研讀當代新儒家熊十力先生以及其傑出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三位先生的哲史論著;牟先生晚年在臺灣師大講座教授時期,亦在課堂上親灸大儒的德操和智慧,與先生的儒學儒教之片言隻句照面,令筆者生命清楚定立了常體而終身不易。
多年沉潛於儒家之墳典,發現源生於中土農耕文明的儒家,原本就豐含以敬畏天地鬼神、整全自然生機為方的環境和空間之哲慧與倫理。筆者發現西方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或地理現象學家,其不以心物二元、人文自然對反之環境、空間詮釋學,恰可與中土儒家的人與環境及人與空間之道德理想主義甚可會通而富體一用殊之趣。
數年來筆者撰述的此7篇論文,微意即是嘗試通過自己對於人文主義地理學或地理現象學的一點體認,作為一個詮釋透鏡而對中土儒家先哲的環境、空間心懷有所觀照,並筆之為文。
茲將此7篇論文的內容簡述如下:
〈程明道一本論的環境倫理〉,此文初稿於2004年4月24日在日本九州大學文學部中國哲學史研究室主辦的「123回中國哲學懇話會」宣讀,經過修改,於2007年2月,刊登於《鵝湖月刊》第32卷第8期。明道的一本論觀點落實具現在人與環境之倫理關係,必為當代的整全生機觀(Holistic Vitalism)的環境倫理。筆者在文中詮釋明道之一本整全之天地人觀而進一步推論出其中含具之人與環境一體和諧的倫理。
〈水的環境識覺與人的身心安居──儒家環境與空間的一個詮釋:古典和熊十力〉,此文初稿於2005年9月9日在武漢大學舉行的「第七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宣讀,此研討會由臺灣的東方人文學術研究基金會與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共同主辦。此文的節刪稿以〈水的環境識覺與人的身心安居──古典儒家與環境空間論的一個詮釋〉為題,經審查通過而收於馮天瑜主編的《人文論叢2006年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此文從儒家古典《論語》、《孟子》、《易傳》等貫通至陽明、船山等近世大儒之思想,以自然存有物「水」加以詮釋儒家的環境和空間識覺以及其施政之方的力求人與環境、人與空間的和諧生生之道,此精神和原則一以貫之,在歷史大河中形成穩厚傳統,直至當代新儒家的熊十力先生依然特重人與天地自然共融並存之境界和實踐。
〈儒家影響下的傳統生活世界之空間性〉,此文初稿於2007年5月19日在韓國崇實大學(首爾)參加由「韓國中語中文學會」與「中國語文論譯學會」聯合主辦的「2007年度中國語文學與中國文化聯合國際學術大會」宣讀。經審查修正,刊登於《中國語文論譯叢刊》第21輯(首爾:中國語文論譯學會,2007年8月27日)。筆者此文會通胡塞爾的生活世界概念,詮釋中國人在儒家思想和施政的影響下創造發展的生活世界之空間性,此種生活世界空間,源生於自足式傳統農耕文明,現代化的衝擊下,已經發生典範轉移,然而傳統儒家的生活世界之空間實在具有和諧生態之環境倫理。
〈從《易繫辭傳》論儒家的空間實踐──以臺灣為例〉,此文初稿於2008年1月21日在北京聯合大學臺灣研究院主辦的「儒學與海峽兩岸文化根基學術研討會」宣讀。此文其實是筆者繼前些階段一系列關於儒家環境思想的論述之持續性詮釋創作。從八卦出發,《易》的經傳富含中國先儒從天地自然之現象和律則中體證而來的人與環境、人與空間之德智及其倫理,可作為學理亦可資之為公私領域的生活實踐。本文取《易繫辭傳》,於其中汲取其作者博厚的天地人之生態空間思想,用以證明儒家的人與空間之和諧性之密契關係,並依據之而來儒者在臺灣的環境和空間的實踐。
〈從「存在空間」論朱子的身心空間觀及人安居於天地之論述〉,此文初稿在2007年4月6日宣讀於廈門大學舉行的「朱子與閩臺文化學術研討會」,這個研討會由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臺大東亞經典與文化研究計畫、臺灣師大地理系區域研究中心、朱氏宗親文教基金會共同主辦。經過審查,此文刊登在《廈門大學國學院集刊》,第一輯(廈門:廈大國學院,2008年11月)。存在空間的觀點源自海德格,而由人文主義地理學家透過地理現象學來加以具體大地之空間性的驗證性詮釋。朱子具有豐厚的天地體察,在各類經注以及文章、奏疏等文本中豐富呈現其環境和空間理念,筆者透過對朱子此類思想的詮釋,進而嘗試給儒家經典中表詮或隱詮的環境和空間觀加以析明,而經由此析明,在中國儒家的環境倫理和施作下,人可以身心安居之存在空間乃可較清楚地被呈現出來。
〈從先秦儒家到朱子的重農思想論臺灣儒者的農本主義〉,此文初稿在2008年7月7日於「東亞朱子學的流衍和轉化學術研討會」宣讀。這個研討會由臺灣師大國際與僑教學院、臺大「東亞經典與文化」研究計畫、金門技術學院、朱氏宗親文教基金學共同主辦,在金門舉行。和諧永續的人與環境倫理以及可供天地神人四重性一體安居的存在空間,是在自給自足式的農耕文化以及此類型之重農主義之中創生、蘊藉、延續的,筆者從先秦儒家經典的詮釋始,通過朱子的重農思想而論及傳統臺灣儒家的農本主義及其實踐。筆者試圖以歷史悠久的儒家農本主義之環境和空間之和諧永續型實踐與施作反照現代性之人與環境以及人與空間的倫理關係之疲病。
〈「花果飄零」與「靈根自植」──論當代新儒家的身心漂泊與安歸〉,此文初稿於2008年5月2日在「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五十週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宣讀,此會是由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與臺師大國際與僑教學院共同主辦。經過審查修正,收於李瑞全、楊祖漢主編《中國文化與世界》(中壢:中央大學儒學研究中心,2009年9月)。筆者近年在國科會的研究計畫,著力於儒家在大地空間中的漂泊和離散的身心狀態及其追尋安頓之道的研究,一連三年延續性的研究人物是朱舜水、孫奇逢、王船山、顧炎武以及洪棄生,目前正在進行在海上危航大半生之南明旅日大儒朱舜水詮釋論述。而這篇論稿,則是以孔子到當代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三位大儒之漂泊性遺民型儒家之生涯和思想為詮釋重點,其主旨是在上述的詮釋系統之對照中,給予這類型的古今儒家一個蒼茫天地之中如何獲致穩固點而安身立命的定位。
當代儒學研究需要從傳統中國出發而跨越全球,此有兩層意義,一是區域的穿越,儒學邁入東亞,成為東亞意義和架構下的儒學,譬如中土儒學與日本儒學的對比詮釋;一是思維取徑的會通,儒學有新的學術思想的交流融合,譬如與當代環境生態科學哲學之際的對話,或是與當代現象學詮釋學之空間科學哲學之際的對話。筆者這7篇儒學詮釋性論文,即是在這樣的構想中而有所創作。
這本論集中的儒家,於時間之長河的歷史裏,從周文孔孟的上古起始,淵遠流長,經漢、宋、明、清而至當代;於空間之曠野的天地中,則從晉陝經兩湖、浙閩而跨海抵臺灣,他們正如孟子闡說的大舜與文王生活的區位雖然分屬東夷與西夷,距離是如此遙遠;雖然一存在於蒼茫的神話遠古,一存在於華夏文明日出光耀的興發之期,時間亦相隔如此長久,然而他們的天道、心性以及生命,卻有著連綿一貫的本體宇宙論的體證,於此一貫同體的證成中,表現了一致的環境空間思想和倫理,時至科技泛濫而世人之清明本心迷茫失落之當代,其道依然且更為朗然。本書之著述,若能成為這個中國儒家智慧之巨河長流中的一絲漣漪;中國儒家道德之大宇廣宙中的一點星光,於願足矣。
潘朝陽 序於 臺北天何言齋
中華民國百年春王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