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經年,往復不止
世態炎涼,實在都是在生活的細節處。書生們總是很傻很天真。太美好的東西,是不可靠的。要想成事,還是得靠心明眼亮的身邊人。他們說出粗糙的真理來,並不顯得突兀。這些真理即使以喜劇的腔調表達,內質仍有些殘酷,殘酷得令觀者對目下的生活感到失望。然而,大團圓的結局卻教人安慰。因為這圓滿是經歷了磨礪與考驗的,有人負責戲,有人負責現實。人生才由此而清晰妥帖,真實有溫度。
〈泥人尹〉 尹師傅是做泥偶的師傅,文中以小孩子「我」的眼光,敘述因從小在廣場晃蕩,喜歡纏著尹師傅攀談,進而逐步改變尹師傅命運的故事。原來的手藝人在資本主義漫天鋪蓋的時代中,將會走上怎樣的路途呢?尹師傅隱藏的身世,又會在怎樣的情況下洩露出來?
〈英珠〉 主人翁和朋友到四川藏區,遇見個姑娘叫英珠,和英珠租了馬上山去看大海子,在山裡遭遇雪暴,還好遇見救命的帳篷,大家都絕望極了,這時英珠唱起了歌……大夥才漸第安靜下來。兩隻馬英珠當成孩兒一樣的寶愛,孤身的英珠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威廉〉 主人翁到加拿大溫哥華找威廉,也找長輩故舊以書寫家族紀事。威廉是華裔加拿大人,父母雙亡,是爺爺撫養長大的,曾到南京學中文,故而認識主人翁;威廉的傳奇身世,交織主人翁所追尋的三○年代家族史,竟有著悲傷壓抑的愛情與命途。
〈戲年〉 父親好不容易畫的油畫,引起了轟動,此時來了個木蘭阿姨要向父親學畫,她原來是電影院的美工,接著幾年,全家總有免費電影可看,小孩子的生活裡從此充滿了電影中的各式動作與台詞,愛情的與武俠的;還有電影院裡形形色色的人,放映室武叔叔和木蘭阿姨之間的情事……少年時期和外公看電影,接觸許多好萊塢經典名片,陪著外公複習了年輕時最愛的明星與影像,竟意外地撞見外公的舊時情人,也陪伴他們重溫往日情懷。及長在路上撞見一家影音店,年長的老闆娘介紹了許多經典藝術電影,也引介觀賞電影欣賞會,其中,煙霧瀰漫,奇異的香氣裊繞,老闆娘的背景呼之欲出……
作者簡介:
葛亮
原籍南京,現居香港。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文字發表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集《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朱雀》等。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麥田「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 「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華文十大小說。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70後當代最具大師潛力的年輕小説家,兩岸三地獲獎無數
王德威、董啟章、駱以軍 讚賞推薦
◎ 新新人類遇見古典主義——典雅,流麗,深情。只有這樣的感覺:This is Ge Liang at his best! 《七聲》的感覺又回來了,淡定溫暖,幾乎是沈從文的風格。 ──王德威
◎ 葛亮的短篇小說既有厚實的質感,又有流動的韻律;既有漫筆的隨意,又有經營的匠心。兩種素質的結合,就是寓生活於文學,和寓文學於生活的文章了。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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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回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尾巴上﹐這是個饒有意味的尾梢。註定要交接到一個翻天覆地的開端……
楔子
回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尾巴上,這是個饒有意味的尾梢。註定要交接到一個翻天覆地的開端。說起來,這代人的電影經驗是最為動盪的,時時地推陳出新。腦海裏的影像,也仿佛嘉年華,重迭時間,共舉盛事。
中國民間有個古老的風俗,叫做抓周,以嬰孩的一時衝動私定了終生。賈寶玉當年抓了脂粉釵環,活該是貽誤了一輩子。這自然是大大的武斷。我母親是個頂文明的人,在老家裏有苗頭為我作前途測試的時候,及時地對封建迷信予以了抵制。不過在我長到半歲的時候,在床上爬來爬去,自己將這個測試完成了。在長輩們看來,我所做的事情,帶有懸疑的性質。我也不清楚我出於什麼企圖,要將一張黑白畫片塗了個別致的滿臉花,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舅舅試圖說服大家我會成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外婆否定了他的膚淺見解,因為自來水筆的筆走龍蛇,路徑奇詭,她聯想了在大學裏做藝術教授的祖父,斷定我會繼承衣缽,走上書寫丹青的老路。如今,家人一致認為這場測試十分靠譜。那張畫片因被外公妥善保管,至今健在。去年時候拿給我看了,我自己卻看出了新的端倪,被我塗了滿臉花的,是武生泰斗譚鑫培,人稱「小叫天」。那張面目模糊的圖片,正是戲曲電影《定軍山》的劇照。《定軍山》誕生1905年,北京的豐泰照相館拍攝,是中國的第一部電影。
這個重大細節,當年被所有的長輩所忽略。我心中不禁產生澎湃的聯想,如此一來,我的個人史曾經與中國電影史產生過奇異的接軌。回首前事,很多關於影像的經歷開始清晰,在目如昨。
童年:木蘭.電影院
木蘭阿姨是父親的學生。
爸爸在那個邊遠的文化館的短暫工作,是一個意外。人一生中有許多的意外。這些意外,有時是一種造就,有時候卻也就將人磨蝕了。然而,時間是微妙的。當人們將這種意外過成了日常的時候,造就與磨蝕就都變得平淡與稀釋,不足掛齒。
在中國的七八十年代,於很多人的意外都已變得風停水靜。我的父親是其中的一個。他在過早地經歷了人生的一系列意想不到後,終於無法子繼父業。選擇了他並不愛但是令人安定的理科專業。然而,大學畢業後的又一次意外,他竟然找到了一種可接近理想的東西。他又可以與紙與畫筆打交道,是那樣的順理成章,甚至堂而皇之。對於一個九歲可以臨摹西斯廷聖母的人來說,這一切都來得有點晚,又有點牽強,但是已足以珍惜。所以,他如此投入地將他經手的宣傳畫、偉人頭像以精雕細琢的方式生產出來,以一種近乎藝術家的審慎與嚴苛。父親保存著當時的很多素描,是些草稿。草稿豐富的程度,解釋了他工作成績的低產,也拼接出了我對於文化館這個地方的回憶與想像。在很多年後,我看了一出叫做《孔雀》的電影。那裏的文化館是個令人意志消沉,壓逼與陰暗的所在,與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我的文化館是顏色明朗而溫暖的。
父親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代表館裏參加了畫展,引起了小小的轟動。這張叫做《聽》的油畫已不存在,但是留下了一張彩色的照片。油畫的背景是一片蔥綠的瓜田。有一個滿面皺褶的老農叼著旱煙袋,含笑看著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年輕女子。身邊摩托車後架上夾著寫生畫板,暗示了她的身份。女孩的手裏捧著一個飽滿的西瓜,貼著自己的耳朵,做著敲擊的動作。神情專注,幾乎陶醉。現在看來,這張畫有著濃重的「主旋律」意味。卻為我年輕的父親,贏得了聲名。木蘭阿姨來到我家裏的時候,手裏正舉著這張照片。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父親,說,我要跟你學畫。木蘭阿姨拜師的舉動,在現在看來有點唐突。父親有些無措地看著我目光警醒的母親。這時候,陌生的年輕女孩將三張電影票塞到我母親的手中,說,好看得很。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收買。但由此而引發的好感,卻是實在的。那部叫做《城南舊事》的片子,對我是最初的關於電影的啟蒙。
當我跟著父母走進這間外表略顯破落的影院,電影剛剛開始不久。在色澤溫暖的銀幕上,我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大而純淨的眼睛,並且深深地記住。同樣純淨卻豐厚的是二三十年代的北平。昏黃蕭瑟的秋。駱駝、玩伴、學堂,構成了最簡潔而豐厚的舊城。這雙眼睛懮愁下去的時候,是為了一個年輕人。耳邊響起柔軟哀惋的童聲旋律,這童音逐漸遠去,為闊大的弦樂所替代。銀幕下的孩童卻被這異于現實的影像與聲音打動,幾乎熱流盈眶。多年後,再次聽這首叫做〈送別〉的歌曲,恍然孩提時對於其中內容的無知,更不知道詞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李叔同。大約打動我的,只是這歌聲的內裏,叫做人之常情。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便是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第一部電影,雖然這印象其實已有些模糊。
散場的時候,我們走到影院門口,看到叫木蘭的年輕女子,急切地走過來。她這時候穿著石藍色的工作服,白套袖已有些發汙。上面濺著星星點點的墨彩。頭髮用橡皮筋紮成了兩把刷子,倒是十分幹練。聲音卻發著怯,問:好看嗎?媽媽說,很好看,謝謝你。爸爸的眼神有些游離,落到了她身後的電影海報上。爸爸問:「是你畫的?」一問之下,木蘭阿姨好像很不安,手指頭絞在了一起,輕輕應,是的。爸爸又看了一會兒,說,蠻好。比例上要多下點功夫。
木蘭阿姨抬起頭,眼睛亮一亮。然而,依我一個幾歲的孩童看來,這畫和「蠻好」也還是有些距離。畫上色彩是濃烈而鄉氣的。構圖的即興,也令畫面蕪雜。人物的神情似乎也變了形。那瞳仁中的純真不見了,變成了一雙成年人的世故的眼,透射著近乎詭異的懶散。
爸爸微笑了說,週末來我們家吧,我借一些書給你看。
當我們已走出很遠的時候,我回過頭,看見木蘭還站在海報下麵,眼裏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地區電影院的美工容木蘭,就這樣成為我父親的學生。
以後的日子裏,我們都喜歡上了木蘭。大家似乎都有些忘記當初她拜師的唐突舉動。木蘭阿姨其實是個天性隨和謙恭的人,並且,很寡言。她多半用微笑來表示欣喜,用點頭表示肯定。以後,我們發現,她將學習這件事情看得十分鄭重。即使在影院加過班,無論多麼疲憊,也要換了乾淨的衣服,才肯出現在我們家。她會帶了自己的習作來,將拿不准的地方用紅筆勾出。依然不怎麼說話,總是將自己的問題列在一張紙上,請父親解答。在我們家,她不怎麼動筆。但有時候,卻僅僅為了細節,比方一隻手彎曲的弧度,反復地琢磨。老實說,父親並不是個天生的老師,很容易沉醉於自己的見解之中。所以對木蘭的輔導也不算是很系統,每每點到即止。而木蘭阿姨卻是悟性非常高的學生。這是後來從影院海報品質上的突飛猛進看出來的。
當漸漸熟悉起來的時候,聊得也就深了些。木蘭說,她其實是影院裏的臨時工。她說,影院的領導一直不太滿意她,認為她畫得「不像」 ,她不太服氣。後來,父親終於弄明白,這其實是審美方面的分歧,就安慰她,說了很多關於「寫實」 與「寫意」 方面的道理。木蘭笑了笑,說其實她不在乎,總有一天她會考上美術學院走掉的。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神裏便有一種堅強的東西。
剛入冬的一天,木蘭來了,仍然是笑吟吟的模樣。媽媽就玩笑她有沒有什麼喜事。木蘭不說話,從背後拿出一頂帽子,扣在我頭上。這是一頂絨線帽,海藍的顏色。樣式卻很特別,有一個漂亮的搭帶,是坦克兵的那種。木蘭摸了摸我的頭,說,咱們毛毛也來當回《英雄坦克手》。那是上個月剛看過的一個老電影,講抗美援朝的,據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六十到八十年代初。這種題材永遠都不會過時。當一回英雄也是男孩子們的夢想。我立了一正,對木蘭阿姨行了個軍禮。媽媽接過來看一看,說,真不錯,在哪買的,木蘭說,我自己打的,照著電影畫報作樣子。媽媽連連讚歎。突然問,有物件了嗎?木蘭羞紅了臉,說,沒有。媽媽就說,這麼巧的手,可惜了。要不真是男人的福分。媽媽看一眼正埋頭讀書的父親,說,當年你老師連著三年戴我給他織的圍巾,我這才嫁給了他。爸爸其實聽得清楚,抬起頭一句,可不是嘛,我算經受住了考驗。
爸爸去了上海出差,買了許多畫冊,多帶了一份給木蘭。黃昏的時候,還沒到電影院門口,遠遠地,我被一張海報深深吸引。那幅海報是完全的黑白色調。依照當時流行的的審美觀,素得有點不盡人情。但是有一雙女人的碩大的眼,比例誇張地逼視過來。後面是些風塵僕僕的背景,內容我是全忘了。只記得爸爸說,畫得好。海報底下的小個子女人還在忙碌。爸爸遠遠地喊,木蘭。
木蘭阿姨很驚喜地回頭,將胳臂上的藍套袖擄下來,頭髮剪短了,是個颯爽的樣子。木蘭說,老師。然後看到我說,你們來得正巧,在放新片子了,給你們留了票,帶毛毛進去看。
阿姨,這是什麼電影。我指著海報問。木蘭猶豫了一下,說,這片子,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媽媽問,這部不是說幾年前就禁掉了嗎?木蘭說,沒有,現在說是好片子,巴老先生都寫文章支持呢。我們影院小,沒放過。這回市里重放,領導要了拷貝來,我們就借一借光。票一早都賣光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出險些被禁掉的片子,叫做《望鄉》,說的是二十初日本政府將一批婦女送到南洋賣身為娼的悲慘遭遇。這是改革開放後引進的第一部日本電影,因為裏面的裸露鏡頭,一時在國人心中引起軒然大波。多年以後,看了這部片子,這些鏡頭並無一絲褻瀆,也無關情色,只是將主人公的隱痛更深刻了一層。倒是裏面扮演年輕女學者的栗原小卷,清新溫雅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木蘭阿姨在海報上畫下那雙傷痛的眼睛,便也是她的。
爸爸說明了來意。木蘭很欣喜,恭敬地伸出手接那些畫冊,卻又縮了回來,說,幹活的手,太髒了。這麼好的東西,我得先洗個手。她一邊收拾了活計,說,老師,你們也來我宿舍坐坐吧,喝杯茶。
從影院的後門拐過去,又下了幾級樓梯。光線漸漸暗了下去。木蘭阿姨的宿舍,在地下室裏,大白天也要開著燈。燈是日光燈,打開了整個房間便是幽幽的藍。不過七八平的一間屋,收拾得十分整齊,沒有一點將就的樣子。木蘭打了盆水洗了手,給爸媽沏茶。屋裏只有一張方凳,她便抱歉地請媽媽坐在床邊上。媽媽坐下來,看到木蘭在床頭貼了許多張畫報,似乎是一個男人。又看不清晰,便問,是誰啊?我卻認了出來,蹦到了床上,嘴裏大聲說:「從這兒跳下去……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同時舉起手,砰地開了一槍。木蘭阿姨吃吃地笑起來,說,毛毛是天才,學得真像。媽媽便也明白了,是杜丘啊。這海報上的,都是同一個男演員,凝眉蹙目,是日本的明星高倉健。他因為一部懸疑片《追捕》,成為了國人的集體偶像。甚至個人形象也引領了人民的時尚。他的板寸頭,立領風衣、甚至他的不苟言笑,都成了男人模仿的物件。甚至我年輕的父親都不能免俗,不過,我個頭一米八十的爸爸,穿著米色的長風衣,也的確是極其拉風的。《追捕》在當下看來,也仍然是極難逾越的譯製片高峰,且不論這部片子難能可貴地雲集了丁建華,畢克等一批配音大腕。單是影片中的臺詞,已堪稱經典。比方我學的那句,又比如「杜丘,你看,多麼藍的天啊……走過去,你可以溶化在那藍天裏……一直走,不要朝兩邊看……快,去吧……」誰能想到,這詩意的句子後面,深藏著罪惡與陰謀呢。
在些畫報照片裏,有一張劇照。背景是一望無垠的原野,杜丘和英姿颯爽的女主角真由美緊緊相擁,策馬馳騁。然而真由美的臉卻被另一張照片遮住了。那是張黑白的兩寸證件照。上面是微笑的木蘭阿姨,笑得有些僵。
媽媽也看到了,打趣地說,我們木蘭要找的物件,原來是這樣的。
木蘭有些羞紅了臉,卻又抬起頭,說,硬朗朗的男人,誰不喜歡。又問,師母,你覺得他好麼?
媽媽想一想,說,好是好。不過電影裏的人,不像個居家過日子的。
這年入夏的時候,放了假,幼稚園的小朋友們都散了夥。爸媽可沒了空管我,木蘭說,叫毛毛跟我去看電影吧。他老老實實地坐著,你們也放心,有我看著呢。從此,電影院裏就多了個小馬紮,我當真就老老實實地坐著,看那銀幕上的悲歡離合,旦夕禍福。看完了,就提著小馬紮回家去了。那陣子看的,差不多占了我這半輩子看過電影的一半多。
白天,多半放的是老電影,都是些舊片子。片子大都是黑白的。看電影的人不多,我安靜地坐著,聽著有些空曠的影院裏響著宏亮的聲音。它們如此的清晰,像是來自一些或美或醜的巨人。這些巨人有他們的世界,是我難以進入的。但是,我卻可以去經歷他們的命運,用眼睛和耳朵。
電影放完了,天也快黑了,我就回家去,該吃飯的吃飯,該睡覺的睡覺。
誰也沒想到,有一種潛移默化的東西,卻在這時靜靜地生長。雖然,他經常以一些出其不意的方式爆發出來。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段經歷深刻的印象,似乎是難以磨滅的。而最難以磨滅的,又似乎是那些臺詞,它們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的家庭生活中,造成對我父母的困擾。
我開始習慣於回到家,向父母作如下報告:「我胡漢三又回來啦」,在父母的瞠目間,他們意識到這不過是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大奸角的一句臺詞。早上賴床起不來,我會向父親請求援助, 「張軍長,看在党國份上,拉兄弟一把。」這又是《南征北戰》裏的對白。當母親開始有些絮叨我在不久前的尿床事件,我實在很不耐煩,憤然地用《智取威虎山》裏常獵戶的口吻作出回應: 「八年了,別提它了。」母親一時沒反應過來,然後就看我邁著老氣橫秋的步伐,溜掉了。
爸媽搖搖頭,說,這孩子有點小聰明,可是,要走火入魔了。
後來,我竟然和影院裏的人都混得很熟。從賣票的小張,到影院的頭頭蔣主任。大家似乎都很樂意跟我打交道。一時間,小毛孩成了公眾人物。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木蘭阿姨,「會畫畫」在我看來,是一件「真本事」 ,就像我老爸。蔣主任這樣的,就只會吆吆喝喝地管人。更何況,木蘭阿姨畫「潘冬子」,都是請我當模特兒。看著自己的臉出現在海報上,別提多帶勁兒啦。這天傍晚,蔣主任跟我說, 「毛毛,木蘭到哪去了?幫我把她找過來。」我當時正忙於清算剛從他兒子蔣大志那裏贏來的「方寶」 。這是當時小男孩流行的玩意兒,實在沒功夫答理他。就很敷衍地說,等會兒吧。蔣主任就說,「小子,這是泰勒將軍的命令,你敢不聽?」我一聽,好嘛,他居然引用了《打擊侵略者》的臺詞。想想給他一個面子,就慢慢地站起來,說, 「好吧。幫你一回,‘看你可是秋後的螞蚱,蹦繨不了幾天了。’」跟我鬥智,《小兵張嘎》我可是倒背如流。蔣主任臉凶了一下,我一溜煙地跑掉了。
找了一圈,還真不知道木蘭阿姨到哪里去了。按理,她是個很敬業的人,這會兒多半應該留在二樓的美工室裏孜孜不倦。可是,桌上攤著大張的紙,廣告色瓶子都打開著。紙上是張畫了一半的老頭兒,只有個輪廓,臉相卻很陰森。
我終於想起來,跑到木蘭宿舍門口,影影綽綽地,裏面有些光。我一邊拍門,一邊喊:「木蘭阿姨,老蔣找你有事。」裏面突然發出了很細微的聲響,過了一會兒,木蘭阿姨把門打開了,臉色紅撲撲的,說,毛毛,進來吧。我走進去,發現還有一個人,看上去很眼熟。我不禁脫口而出,杜丘﹗
這是個好看的年輕男人,穿了件白藍條的海魂衫。高個子,壯實實的,長著密匝匝的短髮、濃眉毛。面相有些老成,乍看還真像高倉健。不過,他可不像那個日本人整天苦著臉,對我笑呵呵的。
木蘭阿姨笑起來:毛毛,這是武叔叔,咱們電影院新來的放映員。
年輕男人笑一笑,也不新了,半個多月了。
說完,他對我伸出了手,說,武嶽。
我也很鄭重地伸出手,他的手真大,使勁握了我一下。
我梳理了一下我在電影院的人脈,懷疑地問,我怎麼沒見過你。
男人說,我剛調過來,只上晚班。那會兒,你早回家了。常聽木蘭說起你,說你是個機靈鬼兒。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電影放映室,裏面有些暗淡。伴著沙沙的聲響,巨大的光束,投向了銀幕。幾乎能夠看得見,光束中飄動的煙塵。
原來,銀幕上的影像、故事、人生,都來自於這間燈火幽暗的放映室,來自於這台安靜的機器。電影膠片在鏡頭前緩緩地掠過,這一刻,近乎令我敬畏。
武叔叔拿起另一盤拷貝,準備換片。他做這些的時候,十分專注,幾乎可以看到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這時候的他,是沒有微笑的。臉色沉鬱,便真正酷似了高倉健的輪廓。
當沙沙的聲音,又微弱而清晰地響起的時候,他便坐下來,嘴上叼起一根煙,看著我,重新又微笑了。
也在這間放映室裏,有了以後的發生....(未完)
回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尾巴上﹐這是個饒有意味的尾梢。註定要交接到一個翻天覆地的開端……
楔子
回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尾巴上,這是個饒有意味的尾梢。註定要交接到一個翻天覆地的開端。說起來,這代人的電影經驗是最為動盪的,時時地推陳出新。腦海裏的影像,也仿佛嘉年華,重迭時間,共舉盛事。
中國民間有個古老的風俗,叫做抓周,以嬰孩的一時衝動私定了終生。賈寶玉當年抓了脂粉釵環,活該是貽誤了一輩子。這自然是大大的武斷。我母親是個頂文明的人,在老家裏有苗頭為我作前途測試的時候,及時...
作者序
此戲經年 /葛亮
……人生如戲,戲若人生。這是根基龐大的悖論。將戲當成人生來演,「戲骨」所為,是對現實的最大致敬。而將人生過成了戲,抽離不果,則被稱為「戲瘋子」。《霸王別姬》裏的程蝶衣,是不瘋魔不成活的悲情教材。《蝴蝶君》宋麗伶,愛恨一如指尖風,卻清醒到了令人髮指。莊生曉夢,有人要醒,有人不要醒。沒有信心水來土掩,醒來可能更痛。
所以大多數人,抱著清醒游離戲噱的心來過生活,把激蕩閎闊留給藝術。希望兩者間有分明的壁壘,然而終於還是理想。譬若文字,總帶著經驗的軌跡。它們多半關乎人事,或許大開大闔,或許只是一波微瀾。但總是留下烙印,或深或淺,忽明忽暗。提醒的,是你的蒙昧與成長,你曾經的得到與失去。
是的,有這麼一些人,不經意置身於舞臺之上,是樹欲靜而風未止。寫過一個民間藝人。他是與這時代落伍的人,謙恭自守,抱定了窮則獨善其身的心。然而仍然不免被拋入歷史的浪潮,粉墨登場。這登場未必體面,又因並非長袖善舞,是無天分的,結局自然慘淡至落魄。忽然又逢盛世,因為某些信念,亦沒有與時俱進,又再次格格不入。在全民狂歡的跫音中,信念終至坍塌了,被時代所湮沒,席捲而去。又有一些人,活在時間的褶痕裏,或因內心的強大,未改初衷。比較幸運的,可在臺下做了觀眾。看默劇的上演,心情或平和、或凜冽。而終於還是要散場,情緒起伏之後,總有些落寞。為戲臺上的所演,或是為自己。歲月如斯。以影像雕刻時光,離析重構之後,要的仍是永恆或者凝固。而文字的記錄,是一種膠著,也算是是對於記憶的某種信心。人生的過往與流徙,最終也會是一齣戲。導演是時日,演員是你。
此戲經年 /葛亮
……人生如戲,戲若人生。這是根基龐大的悖論。將戲當成人生來演,「戲骨」所為,是對現實的最大致敬。而將人生過成了戲,抽離不果,則被稱為「戲瘋子」。《霸王別姬》裏的程蝶衣,是不瘋魔不成活的悲情教材。《蝴蝶君》宋麗伶,愛恨一如指尖風,卻清醒到了令人髮指。莊生曉夢,有人要醒,有人不要醒。沒有信心水來土掩,醒來可能更痛。
所以大多數人,抱著清醒游離戲噱的心來過生活,把激蕩閎闊留給藝術。希望兩者間有分明的壁壘,然而終於還是理想。譬若文字,總帶著經驗的軌跡。它們多半關乎人事,或許大開大闔,或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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