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衛錤灃踏入希臘文化部轄下第二考古分部的辦公室時,比約定時間早了兩分鐘整,門砰地一聲撞在牆上,通報他的到來。
一位刻意染了金髮的迷人女秘書抬起眼睛,向他露出笑臉。「嗨。」
衛錤灃從容地走向她,鼻子上的太陽眼鏡並沒摘下,只是微微低頭,從墨鏡上方與秘書打了個照面,報上姓名之後又補上一句:「我跟丹堤雷斯教授有約。」
女秘書臉上保持一貫的微笑。「教授正在等您,請由旁邊的門進入──沿著走廊直走,過了階梯後右轉。請於接待區稍坐片刻,教授很快會出來與您見面。」
衛錤灃俐落地拋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後,便轉身入內。他緩步走在長廊上,一邊看著窗外刺眼的艷陽照在白色建築和熙來攘往的埃蒙街上,縱使現在還不到十一點,外頭的氣溫已經逼近三十度大關。
考古分部內光線昏暗,由中央空調維持涼快的溫度。衛錤灃推推墨鏡、拉拉夾克領子,細沙子在翻直袖口的時候從裡頭灑落下來,是埃及行的紀念品。他做了個鬼臉,漫不經心地拍拍磨舊的衣袖。黎明時他搭上一架運輸機,才剛於一個小時前降落雅典,既沒有行李也沒有預定住宿飯店,根本沒時間也沒機會換上正式服裝赴這個約。
只能在心裡期盼丹堤雷斯教授不會以第一印象來判定一個人,但衛錤灃也沒忘記提醒自己,實地考古學家在狀況最佳的時候也不會整潔到哪兒去。此時想起最近共事過的一位埃及古物學者,他不禁打了個哆嗦。那人身材瘦高,薑黃色頭髮,臉上有雀斑,總是穿著熱褲、腳踩涼鞋,身上一件紮染背心,即使在四十度高溫下的帝王谷依然堅持「穿出自我」。
衛錤灃認為他大概永遠也無法了解這些學者,但如果真要深究,他也沒辦法理解異男,至於異性戀學者……唉,還是不提也罷。他的同事都是一些性冷感、令人倒胃口的無趣宅男,寧願待在師生公共休息室討論倫理學,狂嗑咖啡以彌補血液裡缺少的尼古丁。
經過樓梯後向右轉,卻猛然打住腳,還有人也在丹堤雷斯教授辦公室門外等著。衛錤灃瞥見最靠近椅子的那張桌子上頭擺了三個空著的保麗龍咖啡杯,一份雅典日報打開在猜謎遊戲的版面,上頭的縱橫填字謎和數獨都已經做完,顯然這名男子等了有好一陣子。
他在男子對面的位子上落座,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對眼前的男子視若無睹。他帥氣地掠了掠俐落短髮,假裝在看自己的腳。仗著太陽眼鏡的保護,肆無忌憚地打量坐在對面的男子。
出乎意料之外,男子是中國人。皮膚白皙細緻,看得出來不常在戶外進行挖掘的工作。看上去認真又嚴肅,彷彿不知道怎麼笑。衛錤灃最清楚這種人了──是學術界中最最無聊的人種,鎮日埋頭做研究,與現實世界脫節,更不懂玩樂,他在倫敦大學裡就認識大約有十五個這樣的人。
唯一的不同點在於他大學裡的同事總是把他當空氣,甚至在擦身走過或與他們交談時,衛錤灃都彷彿不存在似地,然而對面這名男子注視自己的灼熱眼神只有在進行腦部手術的神經外科醫生眼裡找得到。
衛錤灃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此人,想了半天卻想不出來,自己平常見過的人多不勝數,容易忘記也是司空見慣。通常能夠留在腦海裡的不外乎是企圖謀殺他的、欠他錢的,或者提供他可靠消息的,然而坐在對面的男子並不屬於這幾類人。他謹慎地端詳對方,內心不禁懷疑兩人是否曾經交往過,要不男子怎麼這麼坦率地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看?可又覺得機率近乎零。一來拘謹男子從來不是自己的菜,二來他的每段感情總是無法維持超過四個禮拜。他一年到頭在世界各地奔波,沒時間長期定居某處與人深入交往,好不容易在家的時候,又只想要獨處的時間。有幾位前任男友都罵他是自私的討厭鬼,這點連他自己也頗為贊同。
心中的懷疑擾得自己不寧不耐,可又不想冒昧詢問以免認錯人出了糗,於是往後靠在椅背上,很快地檢視一番男子的打扮,又看看自己的衣服,聳了聳肩。
衛錤灃穿著橄欖綠工作褲,老舊的黑色多袋式皮夾克,裡頭一件髒襯衫,現在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白色,領口敞開,腳下一雙破舊的愛迪達運動鞋。對面男子穿的卻是擦得發亮的皮鞋,時髦的深藍色西裝,打得完美的領帶,他這輩子還沒打過領帶呢!唸書時沒打過,工作面試時就更不會打了。倒也不是說現在是在參加工作面試,這工作他早已得手,會面不過是個形式。
既然如此,眼前這男人等著與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見面又是為何?
衛錤灃決定不開口問。猜想這名無趣男子肯定是研究生,正在撰寫有關原始哥林斯風格藝術的論文,因此特地來向該領域的專家請教。但說不定他真的是來進行工作面試的,那種極其無聊卻又必要的工作,好比清潔工啦,或者是檔案管理員……
此時男子傾身向前,臉上掛著緊張的笑容,手一直撥弄不斷從鼻樑上滑落的細框眼鏡。「恕我冒昧,」他的中文講得吞吞吐吐的,語調輕柔,才剛開口卻又頓住不說了,臉唰地紅了起來。雙手抖個不停,趕緊握起拳頭放在膝蓋上,復又開口說:「很抱歉,打擾了……」
衛錤灃摘下太陽眼鏡,揚起下巴,蓄意擺出傲慢的姿態。「嗯哼?咩事啊?」他故意說廣東話,看見男子臉上露出困惑又尷尬的神情,心裡偷偷樂著。
「我……我……唔事,對唔住。」男子回的也是廣東話,可是目光低垂,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然後又極度專注地研究起那已經做完的數獨。
衛錤灃覺得很驚訝,於是目不轉睛地注視他,激對方抬眼看向自己。
對方終於又抬起目光,眼裡有一種似挑戰似懇求的神色,衛錤灃頓時止住呼吸。他渾身上下彷彿在表達兩個意思──眼神發出的訊息是:看著我,可是肢體語言說的卻是:別看我!
好奇心被勾了上來,衛錤灃回應對方的挑戰,卻忽略他的懇求。怎麼自己剛才會覺得這男子乏味呢?認真而嚴肅──半點不假;無趣──沒的事,有這麼一張豐嫩誘人的嘴唇,這名男子絕對跟無趣沾不上邊。那副細框眼鏡看似古怪,可是鏡片後的那對眸子又大又純真,就跟小狗的眼神一樣無辜,而且根本還沒怎麼調情他就已經臊得滿臉通紅了。
這人真有意思。衛錤灃的嘴角不由得漾起見獵心喜的笑容,心裡萌生一個念頭,也許可以誘拐這名學生或清潔工還是其他什麼的,這都不重要,只管讓他到帕尼薩山當自己的助手,畢竟要獨自到深山裡頭開挖遺址可是很寂寞的。於是他開始胡思亂想著接下來幾個月兩人困在山中時可以取悅彼此的方法,就在他構思出一個非常美妙的情境,畫面中的兩人全身抹上橄欖油在裸體摔跤,身旁的門吱呀一聲地打開了。
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是專責史前和古典希臘羅馬時期古物的第二考古分部負責人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臉上綻出熱絡的笑容。「羊博士、衛先生,很高興與你們見面。」他操著一口腔調比希臘咖啡還要濃的英語,比了個誇張的歡迎手勢。「請進請進。」
衛錤灃眨眨眼睛,聽見男子的名字時腦中那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鮮明起來。羊博士。他當然認識啊──正確的說法是,聽說過此人。因為兩人的人生路未曾交錯過,僅有非正面的接觸──不像眼下這種情形。
羊甯,上海博物館的年輕館長,被公認是研究中國古鏡的國際權威。衛錤灃通常對這類領域不感興趣,可是有一日當他回到倫敦的家中,被五十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給搞得渾身疲憊,又加上時差的問題整個人全身無力的時候,一打開電視機就看見羊甯端著一張討人喜歡的笑臉,在講述那著名的卡斯翠爾版畫。
他震驚地盯著電視螢幕,是他發現了版畫的第二存放處,也是他將這些畫從非法古物商人手中營救出來,還是他把它們交還給考古部,而他才是古希臘文物的專家!可是眼前這個盡會傻笑的笨蛋,自以為了不起的該死的電視學者,其專長的領域是中國古鏡,和希臘的精細版畫根本八竿子打不著,現在竟然撈過界來啦!
衛錤灃盯著記錄片足足有一個小時,看著羊甯對於卡斯翠爾版畫的來源、年代和意義編織出一套揉合了謊言與虛構的論述,惱人的時差也就漸漸拋諸腦後。他坐在沙發上邊說邊罵地大肆批評,間或大笑幾聲,激動之餘甚至還拿鞋子朝電視扔了過去。
「胡說八道!」他大罵著,忘了電視機裡面的男人根本聽不見。「真去他媽的狗屎!虧你說得出口!你這個腦殘的白痴,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研究,要是有人在你大腿上跳脫衣舞你連考古兩字怎麼寫都忘了!」
就這麼罵了一陣,便氣力用盡地癱在沙發上睡死了,等到隔天時差漸漸調整過來,又可以理性思考之後,衛錤灃心裡冒出一股熊熊的正義之火。於是寫了一封電子郵件逐點駁倒羊甯在電視上提出的所有論點,發給一家在希臘研究領域中佔有權威領導地位的學術期刊。
期刊編輯嗅出濃濃的火藥味,抱著看好戲順便提高期刊知名度的心態,將這封信刊登出來,旁邊附上一篇羊甯措詞文雅、受害者語氣的回應,火氣正焰的衛錤灃又寫了一封抨擊更猛烈的信寄了過去。隔月,羊甯不甘示弱,回了一封挑戰意味甚濃的信,駁斥衛錤灃的觀點。
兩人就一直這麼爭論著──或者該說,激烈地對著幹──對所謂的事實各持己見。
現在衛錤灃看著羊甯本人站在眼前,不敢相信在剛才兩人對坐著的幾分鐘裡,竟沒有顯露半分針鋒相對的敵意。這時他才領悟過來羊甯肯定一開始就認出他,只是一直沒表現出來。可為什麼他連半個字都不說呢?看上去還一副心神不安的樣子,還有那可愛的羞怯模樣──難不成都是演出來的?
羊甯起身離座。「衛先生,」說話間露出有些猶豫的微笑,示意衛錤灃先行入內。「請。」
衛錤灃瞪了他一眼,心中卻感到困惑。他就是沒法把眼前這個溫和帶點神經質的可愛男人和電視上那傲慢自大、矯揉做作的娘娘腔聯想在一塊兒。更重要的是──羊甯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
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一臉和藹可親的樣子,有著像熊一般圓滾滾的身材,才剛升任第二考古分部主管沒幾個月。衛錤灃在辦公室裡的椅子上坐下,一眼便看見丹堤雷斯教授主宰著許多人的希望。在他的辦公桌上凌亂散著年代樣式不一的古陶器破片、厚厚一大疊信件、履歷表和正式申請書,旁邊擺著幾張薄薄的政府許可證。這說明了一個事實:申請人數超過官方許可數,對這點衛錤灃並不感到訝異,令他意外的是沒想到申請人竟然有這麼多,辦公桌上擺了約有四十份申請書,但卻只有寥寥六張許可證。他開始擔心了。
寇斯塔在辦公桌後方落了座。「現在開始吧。」話音剛落便是一陣沉默,他著手在那堆申請書中翻找兩人的履歷表。
衛錤灃瞄了一眼羊甯,心中卻不確定為何看他,或許是想看這位年輕館長是否跟自己一樣突然緊張起來,又或者他希望對方臉上掛著團結一致的安慰笑容,可是他失望了。羊甯只是挺直腰桿,坐得正經八百地。
衛錤灃立即懶散地陷在椅子裡,蹺起二郎腿、兩手揣在口袋裡,用眼角餘光瞥見羊甯也朝自己望了過來,臉上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很滿意吸引了羊甯看向自己,衛錤灃咧嘴笑了笑,連忙坐直身子,此時丹堤雷斯教授剛好找到了履歷表,高興地輕呼一聲,抽出履歷表揚了揚。
「好,找到了。」寇斯塔看了看手中文件,又跟桌子上的另外一份做對照,然後抬起頭來。「你們兩位同時申請開挖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羊博士,請你大致說明一下你申請這次的挖掘工作,希望能有什麼新發現?」
衛錤灃很不高興,自己竟然沒有先被點名詢問,不過還是裝出禮貌的樣子,仔細聽著羊甯用英文敘述他的挖掘計畫,那腔調就跟他說廣東話時一樣小心翼翼。
「我相信這個遺址在古樸時期(註1)是間神殿,」他認真地說。「因此我希望……」
「放屁!」衛錤灃受夠了,抬起一隻手阻止教授出言反對自己說髒話又插嘴的無理之舉,轉頭面向羊甯。「你對古樸時期懂個屁啊?你只知道那些亮亮的小鏡子!你的專精是中國歷史,可不是希臘考古學!」
羊甯霎時刷白了臉,但依然堅持立場。「我明白自己的學識或許不如某些人,可是我的博士後研究探討了希臘羅馬古鏡與中國古鏡的異同,從中我學到了……」
「你學到的東西全是紙上談兵,一旦到野外實地考察,比狗屎還不值錢!」衛錤灃厲聲厲氣地打斷羊甯的話,對他輕慢的態度無法釋懷。羊甯竟然沒說「我的學識或許不如這位可敬可佩的學術同僚衛錤灃先生一般淵博」,自動忽略了衛錤灃本人的存在以及他出色的學經歷。
每個人都逕自對他妄下判斷──僅僅因為他是個寶藏獵人,必定缺乏專精的學問。他們都錯了。
在香港的時候他就以優等的成績自大學畢業,接著到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念了兩學期,同樣表現十分出色──直到因為攀上學院的屋頂,由一扇開啟的窗戶鑽入財務主任的辦公室,因而被學校判處停學處分為止。此後他被禁止進入校區上課,只能自修完成學業。衛錤灃原本是為了博取一位年輕大學生的青睞,才做出如此離經叛道的舉動,不幸的是對方早就跟財務主任有一腿了。
整起醜聞很快就被壓下來,可是衛錤灃並不介意無法親自出席畢業典禮領取碩士學位證書。其實這麼做也改變不了什麼──學術界的八卦消息就像藤蔓一般迅速地傳開來,大家都在議論紛紛,每經過一次轉述就會加油添醋,最後衛錤灃發現自己在別人眼中竟成了特立獨行的英雄──這形象倒也和他很相襯,此後便盡力扮演好這個角色,以免辱了「美名」。
現在他做了個深呼吸,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羊甯的臉。「瞧瞧你自己!根本就不是正牌的考古學家,每天只會在博物館裡撣灰塵,一邊在腦子裡幻想那些你根本不了解的東西,然後就上電視在全世界面前丟人現眼,大談特談那些超乎你能理解的話題,難怪你必須捏造事實!」
隨著撼然爆發的指控而來的是一陣壓頂的沉默,最後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嘆了口氣後道:「哎呀,這真是。」
羊甯已經退到椅子後方,顯然被這激烈又憤怒的攻擊給嚇住了。他平靜地開口說:「羅伯特.沃克教授說我的想法很不錯,有研究的價值。」
衛錤灃在喉管裡低吼一聲,羅伯特是他在倫敦大學的系主任,眾所周知兩人是死對頭。每年羅伯特都想盡辦法要開除衛錤灃,可是衛錤灃靠著優秀的論文發表成績、全球各大媒體爭相報導他的考古新發現,以及慷慨贈予學校博物館的禮物,最後總是獲得續聘。
「羅伯特.沃克,」衛錤灃不疾不徐地說,「是個假清高的臭老頭,他之所以稱讚你那乏味的小點子全都只是為了激怒我。」
「幹什麼每件事都跟你有關?」羊甯火氣突然冒了上來,不客氣地頂嘴。
「因為任何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肯定跟你無關。」
「兩位先生,拜託一下。」寇斯塔用拳頭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打斷兩人的爭執。「我找你們來不是要看你們吵架的,而是希望你們能遞出和平的橄欖枝……」
「為什麼要?」衛錤灃的語氣很不悅。「我還有很多話想對羊博士說呢。」
「那麼就請你留待他處再說吧,衛先生,別在我的辦公室裡。」寇斯塔也漸漸有了脾氣。「今年帕尼薩山上的大火已經夠我們頭大了,我不想再看見任何火爆場面!」
衛錤灃和羊甯頓時都閉上了嘴巴。兩人申請開挖的遺址位於帕尼薩國家公園裡,公園領地是一條略呈環形的細長土地,圍繞著帕尼薩山和阿提喀地區內的山坡與村莊。在天乾物燥的炎熱夏季,一把無名野火迅速延燒,遍布整個區域。縱使緊急處理部門與地方當局、中央政府齊力救災,火勢仍然一發不可收拾,足足燒了有好幾個星期。大片公園領地慘遭焚毀、民宅與商家夷為平地,多戶人家必須遷移他處另謀安身之所。
這次的祝融之災上了全歐洲報刊頭版頭條,可是灰燼中隱隱閃著一絲希望。大火雖燒光山裡頭的樹木,徹底改變了植被,卻露出幾百年來隱藏其中的古老建築與遺跡,考古部派了一個特別小組到現場進行調查,歸結出六個有潛力的新遺址,並開始接受開挖的申請,條件是開挖成功的團隊必須捐獻一筆款項來植樹,或是在開挖坑附近重建房舍。
倫敦大學倉促地遞出申請書,上頭提到植樹不只可以拯救帕尼薩山,還可以中和掉該團隊製造出的二氧化碳足跡(註2)。衛錤灃知道大家指的是他,因為他製造出的二氧化碳可能是常人的十倍之多。可是這實在避免不了,不然要寶藏獵人怎麼行動?難不成叫他划著獨木舟穿越大西洋嗎?
他之所以同意到帕尼薩山上進行考古挖掘,主要是為了堵住系上眾多的批評,而不是真的對遺址內的古物有興趣。他已經做了初步研究,推測裡頭可能有希臘青銅時代晚期的文明遺址,這帶給他的刺激可能和拔顆牙齒不相上下,但衛錤灃心想:就把它當作是給自己放個大假吧!在希臘的山間悠閒度過幾個月的時間,似乎是很不錯的主意,可現在有了競爭對手,他又開始擔心這個如意算盤打得太早。一想到整個夏天都要待在倫敦和令人生厭的同事一起改考卷,心底不禁一陣發毛,絕不能讓半路出師自以為是的羊甯,從他手中把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搶走。
他先對寇斯塔.丹堤雷斯微微一笑,而後對羊甯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內心盼望對方看到的是張友善的笑臉。「是我不對,我道歉。我對該遺址太過熱衷,一時失了分寸。」
「這我能理解,」教授看上去卻還有些懷疑。「很高興你對這個計畫有強烈的熱情,我們的確需要像你這樣精力充沛的考古學家,替我們的古文物帶來出土面世的一線曙光……」
衛錤灃頷首,嘴角再次勾起,很滿意寇斯塔似乎頗欣賞自己。
「因此我決定,」希臘教授接著說,「你們兩個將一起開挖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
衛錤灃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不行啊,那是一個單人作業的坑吶!」
寇斯塔揚起濃密雜亂的眉毛,「衛先生,既然我是這裡的主管,規矩得由我訂。」
「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羊博士堅信那坑是古樸時期的遺址,那他肯定犯了大錯。我有證據可以證明那是希臘青銅時期的,我的申請書上面有寫……」
「我看過了,衛先生。」
衛錤灃氣急敗壞地繼續說著,情急之下一時也解釋不清,激動地揮舞起雙臂。「總之那個坑絕對不是古樸時期的!」
「但還是不能抹煞其可能性,因此我才會決定由你們兩個共享一張許可證。」寇斯塔的目光落在羊甯身上,「羊博士,你還沒表達你的意見呢。」
羊甯羞怯地笑了笑,「我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寇斯塔露出驚訝的表情,「喔,是嗎?」
館長點了點頭,發出一聲輕柔的「嗯」,似乎是欣然同意了。
衛錤灃火氣高漲地瞪著羊甯,心裡直罵他是個心機重的混帳傢伙!他知道這是羊甯故意耍的詭計,就為了活活氣死他!他將身子往前一傾,氣得渾身發抖,怒火直衝腦門,對著寇斯塔說:「好吧,就當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真有可能同時是古樸時期和希臘青銅時期的遺跡吧,反正你心裡清楚我兩樣都很專精,但我不懂為什麼必須跟他合作!」
寇斯塔漾起笑容,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彷彿這根本不是他的主意似地。「有許多考古學家申請要開挖帕尼薩區,我們樂意給每個人機會,可是同時也必須謹慎行事。雖然現場調查工作顯示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面積不大,但卻很有潛力,因此最理想的方式便是由兩位年輕考古學家合作開挖。」
「我一個人就可以抵兩個人用。」衛錤灃覺得被瞧不起,能力受到了質疑。「甚至還可以做五個人、六個人、十個人的工作!你看過我的履歷了,裡面有我的報告……」
「你的能力絕對是無庸置疑的,衛先生。」寇斯塔繼續端著一張笑臉,不過顯得有點失去耐心,「但你的行事作風卻讓考古部有些顧慮。」
「我哪一次不是順利完成了任務?」
「我想丹堤雷斯教授指的是你辦事不夠仔細。」羊甯平靜地說。
考古分部領導人點點頭。「嗯,說的沒錯。而羊博士勤懇又認真,為人十分周到也很小心。」說到這兒他臉上的表情突然一改,沉思了起來。「雖然偶爾也太過謹慎,顯得有些沓拖……」
衛錤灃不禁失笑起來,「你以為我們可以彼此截長補短嗎?」
「這我倒沒認真想過,不過既然你現在提出來了……這對你們來說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你說是吧?」寇斯塔又咧嘴一笑。「再者,很巧的是你們倆都是中國人。」
衛錤灃瞪大眼睛,「毛澤東和蔣介石不也都是中國人?」
寇斯塔的笑意頓時消失。「你說什麼?」
羊甯答腔,臉上略顯尷尬。「我可敬的同僚的意思是,即使我們同是中國人,不代表就能合作無間。」
衛錤灃一語不發。
教授輕咳幾聲,瞄了桌上的文件幾眼。「我不是有意冒犯。」
羊甯露出安慰的微笑。「沒關係。」
衛錤灃繼續瞪著一雙牛眼,眼裡在噴火。「有關係。」
又是一陣沉默籠罩下來,接著響起一道聲音:「既然如此,兩位,」寇斯塔刻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如果你們不能無法消除歧見,那麼恕我必須收回許可,改讓給其他有興趣的單位了。嗯,有一個團隊是從德國曼海姆來的……」
「不!」兩人同時開口。
錯愕之餘,衛錤灃轉頭看向羊甯,就見對方也正望著自己。
臉又紅了──衛錤灃開始懷疑他沒有不臉紅的時候──羊甯伸出一隻手,向教授發出懇求。「千萬別找德國人。」
寇斯塔一臉好奇問:「為什麼?」
衛錤灃笑開了道:「難道你看德國人寫的論文,看到前言的一半還沒睡著嗎?」
羊甯從鼻子裡哼笑一聲,「你好狠啊!」
「德國學者也很狠吶。」
這回換羊甯放聲大笑起來,衛錤灃也露齒而笑,很開心地把這個畫面收入眼簾。這位館長笑起來真是非常可愛,全身很自然地放鬆,不受約束的樣子。
衛錤灃不禁心想是否能讓羊甯在床上也笑得這麼開懷?這念頭伴隨著一股突然湧起的性慾,強烈的感覺令他必須交疊雙腿,身子往椅子深處埋了埋。該死,太久沒做愛了,在可愛又憨厚的羊甯變得更迷人之前得趕緊找個人發洩一下。
寇斯塔打斷他的思緒。「那麼,衛先生,你接受嗎?羊博士樂意與你共同挖掘第二十二號坑,你意下如何?」
衛錤灃呼出一口氣道:「好吧,我願意。」
身後的羊甯突然提高聲音興奮地叫著:「謝謝你!」
「不用客氣。」
衛錤灃起身和寇斯塔.丹堤雷斯握手,眼角餘光瞄見羊甯把許可證放入自己的口袋裡。這鬼鬼祟祟的傢伙!錤灃心裡暗暗罵著,決心想辦法把許可證搶回來。他這個人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但必要的話這張許可證或許是很好的籌碼……對著即將合作的夥伴露出迷人的笑容,衛錤灃讓羊甯先一步離開辦公室。他的目光在館長身子上流連,漫不經心地欣賞著。他喜歡羊甯臀部的曲線,然後突然想起橄欖油和裸體摔跤的幻想。不禁勾起嘴角,這個工作也不是太差嘛。
註1:古樸時期(Archaic period),西元前六○○到西元前 四八○之間。此時期的藝術品顯現出一種「古樸」的風格,遂以此命名。
註2:二氧化碳足跡(carbon footprint),每一個人或機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足跡」越多的個體意即製造越多的二氧化碳。可透過植樹等方式把這些二氧化碳排放量吸收掉(中和掉),希望達到環保與平衡的最終目標。
第二章
這個工作肯定是噩夢一場!
羊甯趴在他那輛Land Rover越野車的方向盤上,拿頭砰砰地朝它撞了幾下。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手指埋在髮間胡亂地又搓又扯,彷彿這樣可以讓自己從這場可怕的噩夢中痛醒過來。
可那不是夢,是真的,他已經拿到了開挖第二十二號坑的許可……接下來的三個月就要和他痛苦暗戀著的男人衛錤灃一起工作,同吃同住,連睡覺也不分離。
羊甯又咕噥了起來,光是想到衛錤灃就令他覺得興奮──但也讓他尷尬,腦中浮現曾經做過的、以這位新同事為主角的無數性幻想。對某些人來說,眼下的情況可能是個大好良機能跟心上人近距離接觸,可是對自己而言,也許只會是場大災難。他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個愚蠢的迷戀,沒來由的著迷,就跟年輕時崇拜男演員或偶像團體那般盲目熱情又不切實際,只是心裡又很清楚這份感覺不同以往,他從來沒有想要任何人像要衛錤灃這樣強烈。
羊甯靜靜地坐在車裡,嘴唇微顫地吁出一口長氣。耳邊傳來馬路上喧鬧的車聲還有行人經過停車小巷時的交談聲,一個賣甜甜圈的小販在大聲叫賣著,空氣中彌漫一股又熱又甜的麵包香味,直搔著他的鼻子。午後豔陽天的燠熱空氣像一把火從車窗燒了進來,加上城市的喧囂,竟帶來一股鎮定的作用,羊甯開始覺得昏昏欲睡。
這裡跟上海有很大的不同,在上海的生活很規律,日子過得井井有條。每天固定時間起床,總是提早十五分鐘到博物館上班,跟同一群同事在固定的地方吃午餐,又在固定時間下班吃晚飯,除了在週五和週六的晚上會跟同一批朋友上同一間酒吧。
可是他覺得很開心,有時候雖然也覺得無趣,但至少日子安穩又舒適。更何況,有了衛錤灃作伴,也不至於太無聊。並不是說對方真的陪伴在身旁,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羊甯的想像世界是個美妙神奇的地方。他舉辦的古鏡展覽一向廣受讚揚,都要歸功於三項因素:一絲不苟的計畫、注重細微末節的能力以及對於題材的熱情,而這三個特質也理所當然地通通灌注到他以衛錤灃為第一男主角所構思出的性幻想裡。
羊甯雙手歇靠在方向盤上,閉上眼睛,回想起頭一次見到衛錤灃的情景。當時他在職員休息室找到一本《國家地理》雜誌,花了上午吃點心的時間隨意翻閱,看看他感興趣的照片或文章什麼的。
其中一頁刊登著一張在沙漠中拍的照片,一名男子從一間石砌神殿中大步走出,身穿西方和阿拉伯混搭風格的服飾,一把步槍斜背在肩上,胸前托著一個雕工精緻的大理石小雕像。一群媒體爭先恐後地湧向該名男子,男子眼裡閃著熱切大膽的神色,彷彿在挑逗這些人可以更靠攏一點。
就是這股融合了自負、蔑視和防衛的特質震懾了羊甯,讓他心頭猛然一跳。他目不轉瞬地盯著那張照片,突然呼吸開始不順暢,心情也激動起來。主要不是因為這名叫衛錤灃的男人長得很英俊──雖然他的確有著出色的外表,徹頭徹尾是個精力充沛的陽光型男。真正讓羊甯毫無招架之力的是對方的態度,自信十足,渾身充滿鬥志與壓抑不住的幹勁。那篇報導把衛錤灃形容為學術界的特例,是個寶藏獵人、受雇的傭兵,雖然喜歡錢財,可是對官僚主義和書面作業不屑一顧。簡而言之,他整個人與羊甯正是南轅北轍的類型。
羊甯把雜誌藏在公事包裡帶回家,仔仔細細地把文章從頭到尾讀上好幾遍,可終究還是照片最吸引他。當天晚上就夢到了衛錤灃,從此以後每次夢見他總會在高潮的餘波中喘息不已。
之後的幾個月,羊甯樂此不疲地滿世界收集衛錤灃的相關資料。他找到一個粉絲架的網站,裡頭詳列了他的豐功偉業,進而發現自己深深迷戀的男人竟是個坦然出櫃的同性戀,更重要的是,目前還沒有伴。而且這位寶藏獵人似乎很討厭媒體,尤其憎恨電視台還有電視學者。當Discovery頻道想要在瓜地馬拉採訪他時,他先是用好幾國語言把他們臭罵了一頓,最後還將一架攝影機踢下山去。
羊甯被這樣的火爆脾氣嚇壞了,可是又覺得很興奮,甚至萌生崇拜的感覺,他心裡知道自己戀愛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轉變但又很害怕,通常只有年輕女學生才會愛上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只有生活無趣的家庭主婦才會對遙不可及的名人心生愛慕,理智謹慎的博物館館長不會只為了一張照片就迷戀上放蕩不羈、為財賣命的寶藏獵人。
有一陣子他試著不去想衛錤灃,每天埋首在工作裡,也跟一位在星巴克上班的女孩約會幾次。這才是真實的人生,他有自信很快就可以拋卻惱人的情緒,心裡也會輕鬆起來。接著博物館的執行長就找他去開了個會,會議中有五位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以及一位女士出席,全都對著他點頭,臉上掛著滿意的微笑。原來這些是電視台的人,正在替他們製作的古希臘紀錄片節目尋找合適的主持人。
「你們怎麼不找知名度高的演員呢?」羊甯滿心不解。
電視台的人解釋道,他們想要開創新模式,讓觀眾看到真正的專家熱誠地介紹其擅長的題材,而不是門外漢演員僵硬地唸著腳本。如果年輕人可以從電視學者身上找到些許認同感,進而心生嚮往,也就比較會在學業上下功夫。
羊甯內心還是有些猶豫。「可是我的專業是中國古鏡,不是古希臘歷史呀。」他提出質疑,「雖然我可以做些研究,但還算不上專家。」
然而似乎無人覺得有何不妥,他們說他的外表很上鏡,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他進棚錄了六集,最後一集介紹的是哥林斯城和哥林斯藝術。到了這個階段羊甯已經駕輕就熟,開始自行修改腳本,也研究了不少古希臘歷史,在鏡頭前不再有充內行的生澀感。雖然本性極度害羞,在攝影棚內卻彷彿天生好手,他很享受這個工作,也對講解的內容傾注熱情。
一日他決定提及卡斯翠爾版畫,此類版畫是倖存於世的早期哥林斯工藝品中最為精緻的,但其實歷史價值並不高,名氣大多來自於其戲劇化的出土過程。當初是衛錤灃找到的,他單槍匹馬把這批無價的珍稀古物從一群武裝土匪手中搶救出來,冒著生命危險一路逃亡,最後安然無恙地交給滿懷感激的希臘政府。
羊甯原本打算將這段事跡簡短帶過,當作對心愛男人的小小致意,可是排練的時候導演發現他的講述溢滿熱情和誠意,當下決定把整集節目大翻修,改為專門介紹卡斯翠爾版畫。
他的話是發自內心的,完全不用稿子,趁著能跟衛錤灃直接交流的機會,將深埋心中的情感和喜悅充分表達出來。羊甯毫無保留地傾吐而出,雖然嘴上談的是卡斯翠爾版畫,可是在他腦中卻在訴說對衛錤灃的愛意。
沒想到該集收視率創下新高,電視台對他的表現很滿意,主管也對他大為讚揚。他開始收到粉絲寫來的信,其中各個年齡層的女性皆有,儼然是少女師奶雙料殺手。
當收到《希臘研究雜誌》的編輯寄來的電子郵件,告知衛錤灃對他主持的節目做出回應,羊甯當下只能用欣喜若狂來形容。他從沒想過能與愛慕的男人有任何形式的接觸,雖然這只是單純的思想交流。
接著才看到了整封信的內容。他不敢置信地痛哭了十分鐘,方能振作精神回信,開啟了綿延十五個月的筆仗,如今戰火依舊猛烈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
後來電視台再次與他洽談錄製第二季的計畫,為了挽救在他的英雄心目中的形象,羊甯拒絕了,並遞出開挖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的申請書,內心篤定有間古樸時期的神殿正等著他去發掘。倘若能證明自己並不是信口雌黃,說不定衛錤灃會答應兩人面對面討論以化解彼此間的誤會。
為了這個假設性的會面羊甯連續失眠了好幾夜,想像各種可能發生的情節,其中不乏曖昧的誘惑和數小時的激烈性愛,最後則千篇一律地在極度靜默中手淫至高潮,氣喘吁吁地把頭埋在枕頭裡,唇間訴不盡那無法化為言語的慾望。
搭機飛往雅典的時候他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在踏入第二考古分部辦公室時也自忖事情很簡單,沒想到狹路相逢卻在那兒遇見了衛錤灃。
前方大馬路上傳來一道響亮的汽車喇叭聲,羊甯的頭在方向盤上微微動了動。如果昨天是震驚,那麼今日便是不斷接踵而來的苦惱。今天早上他到雅典境內歷史最悠久、價格最昂貴的Grande Bretagne大飯店接衛錤灃,從他的外表看不出昨晚是在那兒歇了一宿,因為他仍然穿著昨天的衣服,身上還有菸酒和性愛的味道。
坐在他身邊的羊甯心揪了一下,鼻子聞著那令人昏眩的刺激體味,知道有另外一個男人與衛錤灃經歷過自己從未體驗的快感,心裡覺得一陣難受。後來情勢又變得更糟了,衛錤灃在車陣中向他指路,來到一家二手衣店,下車的時候叫他也一起來。羊甯順從地站在店家中央,等著衛錤灃用一口流利的希臘語跟老闆交談。片刻過後,羊甯看了差點沒暈倒──他竟然開始脫起衣服來!
含蓄的館長只在雜誌上的照片隱約見過男子迷人的身軀,頂多從不扣鈕的襯衫或者緊身T恤中去想像底下該是怎樣的一番風景,可是現在男子正毫無顧忌地在他眼前半裸身子,只有一件黑色棉質內褲保留了衛錤灃最基本的體面,但貼身衣物根本遮掩不了底下的寶物。
「你覺得怎樣?」衛錤灃拿起一件牛仔褲和一件T恤問道。
羊甯立刻慌了手腳,好半天擠不出話來,眼睛無法自拔地盯著他的身體猛瞧──健壯的胸膛,小巧的深色乳頭,平坦的腹部上有優美的肌肉線條,肚臍以下平滑的古銅色肌膚隱約可見幾綹恥毛從低腰小褲褲上方露了出來。心中倏地湧起一陣驚恐,令他呼吸急促,往後猛退一步,不小心撞倒了一架掛滿搶眼派對衣服的衣桿。笨拙的動作羞得羊甯無地自容,含糊地說了句對不起後便飛快地、逃也似地衝出店外,躲在吉普車裡驚魂未定地喘著大氣,無法把衛錤灃隨意展露出來的胴體從腦海中抹去。
衛錤灃當然不會知道羊甯是哪根筋不對勁,他絕對猜不出來。羊甯懊惱自己又出了洋相,這種事不應該發生的。在夢裡,他可是一位進退有度、舉止自如的愛人。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吸引對方上床,知道該怎麼做來引導伴侶體會那極樂至喜的酣暢快感。在夢裡,衛錤灃欣然投入他的懷抱,沒有半句氣話也無絲毫不耐煩的臉色。
可是在現實世界裡,羊甯卻把頭重重倚在方向盤上,時間久到當他終於坐直身子抬起頭去看後視鏡時,只見額頭上已經壓出一道紅印子。氣惱地用手大力搓揉,卻只是讓印子更加明顯。他嘆了口氣,身子靠回椅背,平常他不是這麼又笨又傻的,要是能讓時間倒流,回到昨天衛錤灃走進他生命裡的前五分鐘那就好了。他就會提醒自己該鎮定心神說些有自信的話來,從容不迫地掌控局面,而衛錤灃便成了陣腳大亂、心慌如麻的那一位。
羊甯沮喪地閉上眼睛,他還想唬誰啊?衛錤灃說不定從未經歷過所謂的心慌意亂,他的字典裡根本沒有這四個字。就在這個時候Land Rover越野車的後車門突然被打開了,一些沉重的東西砰地扔在車內地板上,羊甯嚇了一跳,眨眨眼睛轉過身去看。衛錤灃拉上車門,手腳並用地攀過那堆糧食,鑽到前頭坐在副駕駛座上。
「好了,就這些了,應該夠我們吃上幾個禮拜,可惜那家店的蜂蜜剛好賣完。」他一副匯報的口吻,「要是你真的很想吃,我們在路上看看有沒有其他店家有賣新鮮未加工的。」
羊甯困難地嚥了口水,把還在亢奮腦袋中盤桓的邪惡念頭趕走,他想吃的可不是蜂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同僚,看著他繫上安全帶。他的手形很漂亮,手指頭看上去好像幹慣了粗活,起了些繭。羊甯不禁想像這樣一雙陽剛的手撫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從胸膛游移到腹部,然後再往下探,握住他的陽具…… 不要再想了!羊甯的雙手緊緊攫住方向盤,握得指節發白,他用意志力強迫自己放輕鬆,而後鼓起勇氣地斜眼往旁邊瞟了瞟。
衛錤灃穿了一件褪色的牛仔褲,破舊的棕色皮夾克,裡頭是白色T恤。牛仔褲緊貼住大腿,顯露出健壯結實的大腿肌。羊甯知道要是目光再往上移一些,便會看見鼓鼓的褲襠。
引擎突然高聲轟鳴起來,羊甯嚇得身體突然彈起,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是剛剛不小心轉動了鑰匙,只是現在卻熄火了。
「好了嗎?」他的眼神迴避著衛錤灃,含糊地問道。看看鏡子,發現一輛貨車就停在後頭,嘴裡不由得咕噥一聲。
衛錤灃先是看了看後視鏡,然後放下車窗。「我幫你指揮一下,」他扭著腰,一半的身子伸出車外。「好,現在左轉方向盤,慢慢倒車。」
羊甯看了一眼衛錤灃,頓時口乾舌燥起來,目光怎麼都抽不回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緊翹臀部。兩人之間僅隔了短短的幾呎,羊甯的大腦失控地高速旋轉起來,沒辦法思考,也聽不見對方的指示。他只想要湊過身子,拿臉去蹭那令人神魂顛倒的雙丘。但是他壓根沒意識到自己正用力踩了油門,片刻就感覺到一股衝撞,耳邊傳來金屬碰撞的匡啷聲。
衛錤灃幾乎要從車窗跌了出去。「慢點!我說慢一點!左轉,不是右轉!」
「噢,我的天哪!」羊甯探出窗外,看見自己竟天兵地把車子倒去撞一根水泥繫纜樁。
衛錤灃打開車門,忿忿地走到車後查看車子和繫纜樁的損害情形,嘴上罵了好幾次「他媽的狗屎」。貨車司機和幾個路人幾秒後便圍攏過來,一邊指手畫腳一邊高聲討論著。
羊甯的身子縮進駕駛座裡,祈禱沒有人發現他。
十五分鐘後群眾散去,衛錤灃再度爬回車子裡。「好了,開車吧。」
「可以嗎?」羊甯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鑰匙。
「不是你開。」衛錤灃俯過身子去解開羊甯的安全帶。
羊甯頓時呈現癱瘓狀態,亢奮的感覺漫過全身。衛錤灃聞起來好撩人好性感,還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在動作中微微擦過自己的身體。羊甯的眼珠子無法轉動,脈搏加速跳動,一想到兩人靠得如此近就駭然失措起來。他可以看見衛錤灃濃密的睫毛扇動著,上嘴唇有青青的鬍渣,近得可以觸碰、可以親吻……
「交換一下。」衛錤灃語氣生硬地說道,一邊打開駕駛座的車門。
一頭霧水的羊甯還處在失魂的狀態中,眼睛愣愣地看著他。「什麼?」
衛錤灃火氣冒了上來,「快點,下車!我來開。」
他的美夢像泡泡一樣被戳破了,尷尬之餘羊甯笨拙地下了車,小跑步到另外一邊。身子縮在副駕駛座上,盡可能地把自己縮得越小、越不引人注意。
「別忘了安全帶。」衛錤灃親切地對他笑了笑,「我不知道你怎麼會撞到繫纜樁,你以前學開車的時候大概開的是坦克車吧!」
羊甯咬著下嘴唇,眼神直盯著前方的擋風玻璃。「我不太會倒車。」
「我看也是。」衛錤灃啟動引擎,打倒車檔,車子順暢地滑出了小巷。他的目光短暫地投了過來,「對自己要有信心一點。」
「我知道。」羊甯還是低著頭,握緊手心擱在大腿上。他想要說些風趣的話,可是一時卻找不到字眼。只好打開置物箱,拿出一本地圖集。「我負責看地圖好了。」
「我寫下來了,」衛錤灃和藹地說。「在第十二頁。」
羊甯默默地翻到那頁,仔細看了起來。這跟三週前他精心規畫的路線不一樣,可是經過比較之後便發現衛錤灃的建議比較快。
羊甯把自己的路線圖揉成一團,扔在地板上。「八十三號公路往北行,往馬洛西。」
錤灃咧嘴笑了笑,「別擔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不,」羊甯低聲呢喃,雙手把地圖本緊緊捏在手裡。「事情沒這麼簡單。」
***
衛錤灃直起腰,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把剛剛發現的古樸時期黑釉陶器放到收集盤裡,在日誌記上一筆。嘆了口氣,拿起水瓶牛飲了一大口,彎起一隻手肘往後搭在探溝的泥壁上斜倚著,觀察起四周的環境。
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位於國家公園東北方,坐落在一小高原的斜坡上。火災在此處造成的損害較少,只有低矮灌木和幼齡樹種遭殃,而後風向改變,便把火吹往山下去了。從衛錤灃的所在位置可以看見底下一片焦黑的山景,與淺綠色的橄欖樹形成強烈對比,遺址四周偶有深色松木和各色野花點綴其上。
要不是發生火災,實地考察員根本不可能找到這兒來。這裡太偏僻了,不僅離附近村莊相當遠,地圖上的鄉間小徑更不打這兒過。只有山羊、牧羊人或開著配備GPS的Land Rover越野車的考古學家,才勉強可以算得上稍微瞭解這片土地。
衛錤灃仰嘴又喝了一口水,只見水溢出嘴角順著下巴往下流淌,浸溼了身上那件無袖運動衫。咂咂嘴,用手抹了抹脖子和胸膛。要是在做這個動作時再故意發出訝異的叫聲,製造一些戲劇效果以吸引羊甯注意的話,結果將會有趣得多。可惜羊甯不在。既然他想逗弄的人不在,衛錤灃沒心情也沒必要多此一舉。
他已經忘了尋常的開挖坑有多無聊,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人來詐取、搶劫,更不用說行刺,也不必動腦筋解開謎語、避開陷阱。沒有古老捲軸需要他解密、危險地形供他穿越、競爭同行的窮追不捨……更沒有巨額支票等著在任務完成後匯入他的銀行戶頭。
他有的只是羊甯。沉默寡言、缺少自信,不到最後一刻決不輕易開口替自己辯解,這位上海來的館長是個有趣的傢伙,還是個惹人憐愛的好同伴。
兩人一抵達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羊甯就對著這遺址興奮地發出讚歎,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來來回回地繞了好幾趟,偶爾彎下腰去撿破陶片,把它們當金塊似地。
「哇,衛錤灃,」羊甯喊他,眼睛裡閃現狂喜的神采,「你說,這兒是不是你看過最棒的坑啊?」
衛錤灃曾經開挖過埃及古王國時期陵墓、在陜西掘出陽陵漢俑、於秘魯重新發現失落的印加神殿、在阿拉伯營救古希臘珍稀文物、於印度歷盡艱難逃出一間即將倒塌的蒙兀兒宮殿……現在他環視周遭這一小片荒蕪之地,地上躺著幾片破瓦碎陶,說道:「嗯,是很棒。」
他說謊是因為不想看見羊甯那張可愛笑臉突然凝住,可惜心有餘力不足,他到底不是塊演戲的料。羊甯肯定聽見了藏在話語表面下的一絲絲譏諷,原本的燦爛笑顏在頃刻間拉成了一張臭臉。
「你要是這麼不喜歡,當初何必費事申請?」
衛錤灃嘆了口氣。「唉,還不都是系上硬逼著我去。老實說,這差事我並不討厭,只是……」
「只是沒那麼吸引你,對吧?」羊甯臉上露出極度受傷和失望的表情。「在叢林裡出生入死地尋寶才是你的最愛。」
「我……」
羊甯連讓他歇口氣的時間都不給。「我想你現在心裡應該很嘔,衛先生,可是我這人剛好喜歡這種地方。我申請開挖是因為我想開挖,我要證明給……給所有人看、給我自己看,帕尼薩第二十二號坑在古樸時期是間神殿。雖然心裡很清楚我不可能在這兒找到稀世珍寶,也不會有黃金或者活人獻祭之類的遺跡,而這些對你早已是屢見不鮮,但我不在乎,因為這是一個簡單不帶雜質的遺址,是平凡老百姓生活的見證……」
衛錤灃聽到這裡挑起眉毛,「我需要站在這兒聽你的長篇大論嗎?」
羊甯一愣,頓時嚥住不說了。
「你不喜歡我,沒關係,」衛錤灃從他身旁走過,微微擦撞他一下,緩步走到坑的另外一頭。轉過身來,面對羊甯。「我也不喜歡你。但你要搞清楚,我們彼此不合無所謂,反正到這兒來是要把工作做好,不是結善緣搏感情。若你要整天站在這兒數落我的不是、雞蛋裡挑骨頭的,隨你便。我現在要找個地方睡覺去了。」
兩人的爭吵才要掀開序幕。
衛錤灃找到一間年代久遠、廢棄不用的牧羊人小屋,距離遺址約有十五分鐘的腳程。小屋是由當地石材所砌,並以苔蘚和茅草搭建屋頂,聞起來有羊騷味和土味。可是裡頭乾爽舒適,還有壁爐和一塊凸起的平滑石臺可當牧羊人睡覺的床鋪。
衛錤灃已經把睡袋和枕頭放到石臺上,也建議羊甯照做。館長冷漠地看了看平臺,說他睡在地上就好。
「別傻了,」衛錤灃有些惱怒,「睡地上不舒服,還是跟我擠一擠吧。我保證半夜不會動你一根寒毛,你不是我喜歡的型。」
羊甯不理他,嘴裡咕噥幾聲當作回應,自顧自地在壁爐旁鋪好睡袋,睡了。
第二天,兩人又對食物、工作時段、工作服、中國的確切時間甚至煎蛋餅的技巧產生齟齬。
唯一意見相同的就只有在遺址進行詳細的實地考察,收集所有露出地表的陶片,再放到盤子裡。光這個工作就花了他們整個下午和晚上的時間,可是一等到吃完晚飯,交換過意見,兩人又起爭執。
「我們應該在這裡開挖第一道探溝,」羊甯的手指按在衛錤灃畫的遺址草圖的某一個點上。「多數工藝品都出現在這兒的地表,如果往下挖掘,說不定會發現擋土牆之類的建築結構。」
衛錤灃瞪了他一眼。「你是傻了嗎?看看這些出土文物的年代!從史前時期到拜占庭時期的都有,難道你還看不出什麼端倪?」
看見羊甯張著一雙茫然又無辜的大眼,衛錤灃只能嚥了嚥口水,把剛要罵出口的髒話又給吞了回去,豎起一根手指指著上方起伏的山巒。「這兒是一座山,只要下大雨或地震,山上的東西通通會滾到山下。聽懂了嗎?」他晃了晃收集盤,「這些破東西證明不了什麼,它們出土的地方也沒什麼意義,關鍵是它們打哪兒來的。」
羊甯看起來一臉挫敗,垂下頭喃喃地說:「謝謝你的教導。」
衛錤灃倏地坐直身子,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惱怒地抱怨幾聲,把手在牛仔褲上抹了抹。只要一想起幾天前的事件就令他內疚起來,不是因為他輕易地壓倒年輕館長的氣勢佔了上風,而是他一直想要觸摸他,去嚐那張誘人的、似嗔非嗔的微噘小嘴。衛錤灃的腦子無時無刻充滿了瘋狂的邪念想把羊甯壓在地上,讓他忘了自己身處何方所為何事。
心浮氣躁的衛錤灃從緊咬的齒間吐出一口氣,真是見鬼了,才離開文明世界不過四天,卻已經對工作夥伴想入非非了起來。一定是空氣中的某種東西造成的──可能是火災後殘留的化學成分──才會弄得自己如此饑渴難耐。
看來週末得開著吉普車到雅典找個男人發洩一下才行。出發考古前的那天晚上找的男人很讓他失望,只顧自己快活,在衛錤灃努力替他口交之後,竟不懂禮尚往來。
當晚的事件在他嘴裡留下了不好的味道,還不只有字面上的意思。相較之下,翌日早上與羊甯一起購物的感覺就顯得異常美好,他聞起來清爽,身上那件衣服燙得平整,二手衣店的老闆看羊甯滿臉通紅,忍不住斥責衛錤灃不該公然逗弄人家。
「他是個好男孩,」老人看見羊甯慌亂地逃出店外,這麼對衛錤灃說。一根指頭一邊訓斥地比劃著,「跟這樣的男生不能玩遊戲。灃,你是個花花公子,還是風評差的那種,開人家的後庭還傷對方的心。你聽我一句,愛情這玩意兒不出那幾招,我見得多也聽得多,奉送你一句忠告──和好孩子玩遊戲就等於玩火。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衛錤灃聞言大笑,「我從來沒有引火上身,老伯,從來沒有。」
「小心一點,灃,」老人警告著。「別太自負啊。」
不過就算真的是自負,衛錤灃一點也不擔心。他完全不想和羊甯談戀愛,更不用說拿他當炮友。館長僅僅是共事的同僚,一個可愛的同事,一個常常臉紅不趁機逗他簡直就是罪過的同事,可仍然只是個同事。他一向公私分明,不跟同事有感情上的牽扯,尤其如果兩人長期在國際性學術期刊上公開辯論,就更萬萬不行。老實說,光是像現在這樣不幹活盡想著羊甯就已經是犯了大忌。
他目光投向共事夥伴在幾天前挖的探溝,距離自己在同一天挖的約莫四英呎遠。一想到情況已經到了如此荒謬的地步,衛錤灃不禁搖搖頭咧嘴笑了笑。兩人每天不只互相比較誰挖到較多的古文物,就連從休憩的牧羊人小屋到遺址都要比賽誰到得早。至於開挖方式就更不用說了……
衛錤灃放聲咯咯笑了起來,他從來沒有把考古當成耐力競賽,可是有羊甯這樣的同事,甚至是競爭對手,這份工作變得更像是一場有趣的遊戲。他向來認真對待自己的職責,但看見羊甯這麼努力地開挖,便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正經八百地考古。
又灌了一大口,喝光水瓶裡的水。他們已經開著越野車從山下載了幾加侖的飲用水到遺址。一個舊時給羊隻使用的飲水槽負責承接雨水,兩人每天早上就靠這些水洗臉,可是卻不足以洗澡。衛錤灃不介意身上的汗臭味,但羊甯老是抱怨。今天早上衛錤灃在地圖上指給他看河流的所在位置,距離牧羊人小屋不遠。他建議館長要是真的受不了,可以到河裡洗。
羊甯當時又用那雙明亮大眼嚴肅地看著他。「如果我真到小河裡洗澡,你必須發誓不會偷窺我。」
衛錤灃本來毫無此意,可經羊甯這麼一提,卻再無法把這念頭甩開。
在他剝去泥層挖出石塊的時候,思緒不斷遊走,腦中浮現令人嘆為觀止的感官畫面。羊甯赤裸上半身、裸足,腳趾頭蜷曲起來,踏著柔軟的綠草向小河走去。羊甯用水潑濺臉龐和胸膛,倒抽一口涼氣,驚呼這水有多沁涼入骨。羊甯精赤的胴體滴水淋漓,光滑白皙的凝脂冷得打哆嗦,乳頭繃緊,髮上身上掛滿了鑽石般晶亮的水珠……
「天殺的,」衛錤灃低聲嘀咕著,自己的身體竟對腦中翻騰攪擾的畫面起了反應。嘆了口氣,起身用腳尖在探溝旁的泥地上畫圈。再壓抑下去就沒意思了,沒有羊甯在身邊就幹不了活,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他懷念競爭的那種刺激感,沒別的了。他試著別去想羊甯裸著濕漉漉的身子站在潺潺山澗邊的樣子,那場景簡直比發現古樸時期的破陶器還要誘人上百倍。
「好吧,衛錤灃,你聽好,」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到遺址的另一頭,「跟著我唸:我不跟同事發生關係。我不跟同事發生關係。我不……」
就在這個時候從附近一棵樹上傳來知了的唧唧叫,好像頗不以為然似地。衛錤灃停下腳步,怒目斜了一眼那隻不知好歹的昆蟲,牠瞬間安靜下來。衛錤灃起腳繼續前行,沒想到知了又唧唧唧唧放肆地叫了開來,這一次倒真像在嘲笑他了。
刺眼陽光照著山腰滾落的石堆。衛錤灃小心翼翼地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一邊還要閃過被風吹成了扭曲怪樣的老橄欖樹。等他繞過一塊突起的山岩時,頓時止住腳,視線投向前方的詭異情景 。
「搞什麼鬼……?」
在牧羊人小屋旁斜坡上的較高處,四周環繞著一道矮牆和一小片松木林。在樹林和小屋之間掛了一條繩子,繩子上晾著好幾件剛洗過的衣服,在徐徐的午後微風中飄動著。
衛錤灃手忙腳亂地爬上山坡,對羊甯在野外也要做家事的舉動感到哭笑不得。館長花掉半天時間不只給自己沖了涼還洗了衣服──還是兩人的衣服,因為他認出曬衣繩上也有幾件自己的。他走近小屋檢視一番,只見衣服皆對半折起披掛在繩子上,並用剝落的松樹皮做成的衣夾子固定住。驚訝於羊甯的心靈手巧,衛錤灃湊近一件襯衫嗅了嗅。聞起來很乾淨,還沾有一點松樹皮的香味。
和風吹得衣服拍動翻飛。衛錤灃不禁用手去摸一件灰色的棉質內衣,內衣被山上的熱氣給烘乾了,貼著肌膚暖暖的。他接著繼續看下一件,不自覺地伸手去摸卻突然止住動作,眼睛直楞楞地看著──內褲──Armani的內褲,剪裁俐落、色澤潔白、價格不菲、性感迷人的內褲。
衛錤灃張著嘴,下巴完全合不攏。貝克漢不也穿著同款式的內褲嗎?他想起那個廣告,照片中的貝克漢懶洋洋地斜躺著身子,健壯的胸膛微微閃著油光,雙腿大張,賣弄地展露身穿的內褲──還有腿間那令人欽佩的鼓起。
可真正讓衛錤灃咽喉乾枯的不是貝克漢的身體,而是性感內褲為羊甯所有的這個事實。他大感錯愕,這名害羞可愛、辦事認真的館長竟然擁有這樣的一件衣物,更別提穿上它了。他摸摸內褲,一根指頭摩娑繡著Armani字樣的腰帶,接著查看裡頭的標籤。沒錯,是正品,不是路邊攤買來的仿冒品,他又更驚訝了。
衛錤灃忍不住去撫摸那滑順的白色棉布,腦中幻想著羊甯擺起貝克漢在廣告中的姿勢,呼吸跟著急促起來。手指游移到內褲的褲檔部位,不自覺握緊手心。暗自希望羊甯可以穿著這件褲子讓他做這個動作,他想像工作夥伴的玉囊,軟軟地包在純白的棉布裡。他想像對方陽具的誘人線條,而自己會用怎樣的方式去撫揉,使它勃起?他想像著調弄羊甯的碩大直到前端滲出蜜汁,沾溼了貼身的內褲。
衛錤灃倒抽了一口氣,被自己的慾望給嚇了一跳,連忙別開目光,掙扎著讓自己鎮定下來,卻反而驚呼一聲。只見羊甯正站在幾英呎遠的地方看著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陣尷尬,勉強擠出笑容,把手從羊甯的內褲上縮回來。
「衣服都乾了。你可以收進屋子了。」
羊甯點點頭,走開了。過了片刻,手裡拿著他的背包返回。他一言不發地把衣服從曬衣繩上取下,放進背包裡。
雖然衛錤灃還是覺得很尷尬,卻依舊想要取回優勢,遂開口道:「你帶了熨斗嗎?」
羊甯搖搖頭,手裡的動作持續著。「我沒那麼蠢。」
「我們應該把衣服拿到馬洛西去的,那兒有幾家洗衣店。」衛錤灃跟在羊甯後頭,雙手插在口袋裡,免得手又犯賤亂碰東西。「犯不著抱著這麼大包小包的到河裡洗。噢,對了,你應該沒用洗衣粉吧,動物都喝這條河裡的水。」
「不管你怎麼看我都好,但我沒笨到這種地步。」
「我怎麼看你?」衛錤灃上半身誇張地往後一縮,裝出震驚的樣子。「我……我認為以一個從事考古工作的人來說你有一件很性感的內褲,既然你原以為這會是單人作業的坑,又何必穿得這麼性感?難道你希望在假日出外娛樂的時候,跟熱情的希臘男子來場艷遇?」
羊甯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我只是喜歡穿名牌內褲罷了。」
衛錤灃冷哼一聲。沉吟半晌,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好主意,開口說:「明天晚上我要去雅典一趟,跟我一道兒去吧!」
Armani內褲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羊甯彎下腰去撿,當再度直起身子的時候他的手緊緊攫住褲子。「你去雅典做什麼?」
「上床啊。」衛錤灃對著羊甯手中的內褲努努下巴。「我想你也需要發洩一下。」
羊甯愣瞪著眼睛,臉刷地一下子白了,嘴唇翕動幾下卻發不出聲音。他一臉氣急敗壞,夾雜著罪惡與驚恐,最後終於擠出尖細的一句:「我不用!」
衛錤灃依然不作聲,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羊甯臉上的紅暈又回來了。他已經被難堪給攪得侷促不安,卻還要故作鎮定把最後一件衣服匆匆擰成一團,塞進背包。他的雙手在打顫,抖著聲音說:「要去你自個兒去,我不用發洩,不需要!」
羊甯提起背包,防禦似地抱在胸前,用受傷的眼神看了衛錤灃最後一眼,然後便匆忙地逃進牧羊人小屋裡去了。
衛錤灃咯咯地笑了起來,看樣子他的同事顯然很需要一個愛人。天啊!他看起來渾身散發著熱情誘人靠近,幾乎是在發出懇求;就像顆成熟醇美的桃子般美味,能夠摘取羊甯的男人肯定會擁有一個完美的夜晚。
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衛錤灃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對其他男人碰觸羊甯、親吻羊甯或者和羊甯做愛的這些想法大皺眉頭。他做了一些調整,改而想像是自己和羊甯同床共眠,感受著對方發燙的身體在他手下被愛撫著,耳邊傳來他發狂似的淫叫浪語,兩人四唇相貼,鼻間溢滿他的慾望氣息……
在過度沉醉於春夢之前衛錤灃趕緊遏制自己飛轉的遐想,呼出一口氣,清清喉嚨。決定明天一定得進雅典一趟,找個男人睡覺,這才是最佳解決方案。有趣,而簡單。
可是他心裡也明白,當他和那男人做愛的時候想的會是羊甯。
第一章
衛錤灃踏入希臘文化部轄下第二考古分部的辦公室時,比約定時間早了兩分鐘整,門砰地一聲撞在牆上,通報他的到來。
一位刻意染了金髮的迷人女秘書抬起眼睛,向他露出笑臉。「嗨。」
衛錤灃從容地走向她,鼻子上的太陽眼鏡並沒摘下,只是微微低頭,從墨鏡上方與秘書打了個照面,報上姓名之後又補上一句:「我跟丹堤雷斯教授有約。」
女秘書臉上保持一貫的微笑。「教授正在等您,請由旁邊的門進入──沿著走廊直走,過了階梯後右轉。請於接待區稍坐片刻,教授很快會出來與您見面。」
衛錤灃俐落地拋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後,便轉身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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