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吃在城東,穿在城西,雅在城南,樂在城北。
外人到了淞陽府,若是打聽這裡的好去處,首先聽到的便是這麼一句順口溜。
所謂的「吃在城東」,是指城東的順福巷。一進巷子口,就能看見賣包子的、賣鬆糕的、賣餛飩的、賣荷葉角的……一個攤子接著一個攤子,看得人眼花繚亂。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融合在一起,非但不刺耳,反而有種奇異的和諧;若是愛清靜的,就到酒樓裡面,尋個雅間兒坐坐,還可以招個歌姬來唱上一曲,清音入酒,別有一番情致。
城西盛德門外聚集了城中最有名的布行,包括大名鼎鼎的天錦坊、祥雲齋、華源堂。這裡的衣料花樣緊跟京城風尚,自然讓淞陽府貴婦們趨之若鶩。
城南是淞陽才子們的聚居地。為何有些名氣的才子都出在城南,也是讓淞陽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怪事。人人都說這裡風水好,以至於那些望子成龍的,都趕著往城南搬,這城南倒成了寸土寸金之地。才子們平日閒暇無事,便結個社,吟吟詩賞賞花。若有外地遊學的來了,還能看到一場文會,說是真懂也好,附庸風雅也好,每到賽時圍觀的絕不在少數。
但是淞陽府的老百姓最愛去的地方還是城北。朝廷管制娼賭,這妓院賭館可不是隨處可開,全被圈劃在城北昇平街裡。每一家都要有官府的文牒,凡是私自聚賭、蓄養私娼的,查出來一律嚴辦。
眼看著日頭高起,做買賣的、走生意的、趕工的、遛鳥的,形形色色的人等也都出來了,每一條街上都熱鬧起來。只有這昇平街,往裡面瞧去,一趟子街門緊閉,靜悄悄鴉雀無聲。
為何?春宵苦短,怕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呢。
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空蕩蕩的街口,他猶豫著,最終還是走進去,在一家叫作「錦春園」的門前停下,敲了敲門。
時維初春,天氣還有些寒冷,涼風一下子就把他單薄的衣襟吹透了。他瑟縮著,等著有人來給他應門。
清晨的薄曦照在他的身上,勾畫出他清秀的輪廓。那張小臉上稚氣未脫,也就十六、七的年紀吧。五官是極精緻的,可惜臉色青白,多半是被凍的。看他的神氣,明明恨不得轉身就跑,卻還要老老實實站在這裡,繼續敲門。
直敲了好幾次,那門才開,應門的小廝打著呵欠問道:「誰呀?大清早的敲個沒完。」
「小九哥,是我。」
叫小九的小廝看清了來人模樣,不由吃了一驚,睡意也消了一半:「阿端,怎麼是你?你不是在謝掌櫃的古玩店裡做學徒嗎?怎麼跑了出來?謝掌櫃叫你回來的?」給人做學徒的,沒有掌櫃允許,斷不能私自回家,否則便是私逃,輕則一頓板子,重則轟出門去。
阿端低聲道:「小九哥,你先讓我進去,這裡好冷。」
小九抓起他的手,只覺那小手冰冰涼涼,連忙將自己衣服解下,給他穿上,拉著他進門。
「我哥哥呢?」阿端向裡面張望一眼,問道。顯然他對這個「哥哥」懼怕已極,只是提到而已,便不由打了哆嗦。
小九呶呶嘴:「他昨晚難得有客,一時半會兒還起不來。」
「那我……那我先回房去。」
「等等。」小九見他言辭閃爍,說話吞吞吐吐,不由起了疑心,「你不會是自己私逃回來的吧。」
阿端的臉色越發蒼白。
小九嚇了一跳:「你要死呀!讓你哥哥知道,還不扒了你一層皮?還不快回去!」
想到兄長凶神惡煞的臉孔,阿端心裡著實懼怕,卻仍倔強地搖搖頭。
小九跺腳道:「這時候你強撐個什麼勁兒?那些掌櫃再凶,總沒你哥哥凶吧。他怎麼你了?你倒是說話呀!」
阿端還是搖頭,淚珠兒滾了滿臉。
小九見他哭得梨花帶雨,一顆心早就軟了:「別哭、別哭,你不願回去,咱們想別的辦法。不然這樣,你先到我房裡躲躲?唉喲,不成,我房裡人多眼雜,不到半天就傳到你哥哥耳朵裡了。」小九的爹是這裡的打手,他自小在這裡長大,靠著老父的面子,做些雜役討口飯吃。至於住處,那是跟幾個打手雜役一起睡的通鋪。
「我想起來了,後院的紅香閣,上回吊死了一個小倌,『老爹』說那裡不吉利,讓人給鎖了,一直沒用,你就先躲在那裡。」
阿端還在猶豫:「要是掌櫃來找我怎麼辦?」
「那我就一口咬死了沒看見人。我這張嘴,編個謊兒還不是玩鬧一般?」
阿端想了想,點點頭:「小九哥,多虧你了。」
兩人正說著,冷不防一人尖聲叫道:「我倒是誰,這不是咱們的阿端少爺嗎?不是說去學徒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這一叫可是平地裡的一聲雷,把阿端和小九都嚇壞了。小九情急之下,毛手毛腳的去捂那人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小聲些,別驚動了旁人。」
「放手!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碰我?」那人臉一沉,伸手就打了小九一記耳光。
這淞陽府的娼館不外兩種,一是青樓,一是相公館。娼館之中,等級分明,第一級自然是老鴇們,再來是打手,然後是妓女、小倌,最末等的才是雜役,人人皆可輕之賤之。但是倘若這妓女或是小倌是館子裡的搖錢樹,那地位是大大不同,便是老鴇也要小心伺候著。
很不幸的,小九便是這間相公館最末等的雜役,而打他這人,卻是現如今昇平街裡最紅的小倌,「老爹」的心頭肉!
「老爹」便是這間館子的主人。他其實也不很老,只是行裡習慣將男鴇兒叫「老爹」。
小九被打了巴掌,卻是敢怒不敢言,還要陪著笑臉說道:「錦心,你行行好,別要讓他哥哥聽見了。」
錦心笑道:「我就是要他哥哥聽見,你能將我怎樣?」抬高了聲音,「成天說什麼我家阿端將來是要做古玩店大掌櫃的,是有大出息的人,跟我們這些靠賣身子過活的不一樣,現在怎樣,沒過幾天就被人給趕出來了!所以我說,什麼人什麼命,想攀高枝兒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斤兩!」
他這麼一喊,屋裡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跑出來看。
阿端眼見人越集越多,自己兄長早晚也是要出來的。兄長最好面子,若是被這麼多人看了笑話,定要火冒三丈。連忙低頭向自己屋裡走。
「哎,別走呀。」錦心哪能這般輕易讓他離開,連忙上前拉他。論年紀,這兩人差不多大,可是錦心卻生得高壯了些,一時將阿端拉住了,讓他動彈不得。
阿端掙扎不開,急紅了臉:「放手!」
兩人正自糾纏,只聽有人叫道:「大清早雞貓子喊叫的,吵什麼吵?」這聲音不僅亮而且厲。光聽聲音,來人必然是個難纏的人物。
一聽到這聲音,阿端的手頓時軟了,錦心卻是眼睛一亮,他知道,有一場好戲正要開鑼。
圍觀的人紛紛閃開,給說話的男子讓出一條道來。那些在場的小倌們,人人臉上都掛著和錦心一般的詭笑,彷彿也等著看戲。
只見來人一身青色暗花衣衫,不知故意還是怎的,衣衫領子敞得極低,露出大半白皙的肌膚。他知道不少嫖客正盯著他裸露的肌膚看,非但不去遮掩,反而有意無意拉了拉衣衫,讓那領口敞得更大。
錦心也在盯著他的領口瞧,心裡暗罵:不要臉的老賤貨,在屋子裡蕩也就算了,還要浪到院子裡來,生怕別人看不見!
口中卻笑道:「青珞呀,這還不到三伏天,你這副打扮唱得是哪一齣?這裡風涼,還是先把衣裳穿好了吧。你跟我們不一樣,畢竟年紀大了,小心病來如山倒。」
他這麼一說,圍觀的小倌們都掩著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名叫青珞的男子,看樣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二十出頭還是青年,可是作為一個小倌,他的年紀卻嫌太大了。身體已經不似少年柔軟,男性特徵也越來越明顯,隨著身邊的客人漸漸減少,他自己也知道這一行做不長久,正在暗暗煩惱。此時聽錦心以言語揶揄,心中氣惱,鳳眼一瞪,便要發作。
阿端見他們兩人只顧鬥嘴,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便偷偷往人群中退去,只想趁混亂悄悄躲開,不料有人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不知是誰在他背上輕輕一推,又將他推回風暴圈內。而這突然的一推,也讓他驚呼出聲,徹底暴露了行蹤。
「阿端,你怎麼回來了?」
青珞聞聲轉過頭去,意外的看到了不該在這裡看到的人。
「我……」阿端見了兄長,一張臉慘白如紙,說不出話來。
小九忙道:「是謝掌櫃讓阿端回來……啊,拿些換季的衣物。」說到撒謊,他的腦筋可要快多了。
青珞將信將疑:「不是給你拿了一些過去嗎?」
不等阿端回答,身後一個聲音粗聲粗氣地道:「你不會是自己私逃回來的吧?」
青珞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錦心,可聽那語氣聲調,明明是在模仿小九,心中一動。
只聽錦心又道:「你要死呀!讓你哥哥知道,還不扒了你一層皮?不然這樣,你先到紅香閣裡躲躲,謝掌櫃若是來問,我就說沒看見人。」
原來適才的對話都被他聽去了!阿端和小九心裡都在暗暗叫苦。
青珞這才知道原來兄弟是私逃回來,只氣得手足一陣發軟。他素來要強,眼見這裡人多耳雜,也不好當時發作,狠狠瞪了阿端一眼,心想回去再跟你算帳,當務之急,是要把這個存心看自己出醜的錦心打發走。於是冷笑道:「原來錦心你一大清早守在這裡,就是要為我把關。哎,瞧我想到哪裡去了,還以為你是沒伺候好沈大官人,被他給踢下床了呢。」
圍觀眾人又笑了起來,這一次笑的對象是錦心。他們並不站在任何一方,只是哪裡有笑話好看,便跟著樂一樂。
錦心漲紅了臉:「你胡說什麼?是沈大官人他想吃水餃,我正吩咐廚房去做。」
青珞歎了口氣:「如此說來,沈大官人的這頓水餃可要等上一陣子才能吃到口了。再拖些時候,倒能跟午飯合作一頓,就不知道大官人的肚子答不答應。」
錦心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個不勞你費心,還是先管好你這寶貝兄弟吧。」挺挺胸脯,傲氣十足地向著廚房的方向去了。
「看什麼看,戲都散場了!」青珞一手轟人,一手拉著阿端向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
小倌們的住所都在後院。前院裡的一間間裝飾華美的屋子都是接客時候用的,真正他們自己的住處卻十分簡陋。
青珞的小屋是裡外兩間,用一道簾子隔著。小屋本來侷促,分成兩間就更小,好容易打發走了阿端,青珞正打算將簾子拉了,裡外合作一間,看起來也寬敞舒心一些,哪想到這阿端竟又不識好歹地跑了回來!
想到此處,青珞心頭怒火又起,回過頭在阿端胸口狠狠推了一把:「敗家的東西,誰讓你又偷偷跑回來的?」
阿端一直不敢說話,低著頭跟在他身後,這時被他一推,一個沒站穩跌倒在地。「我……」
「你什麼你?你可知道,為了讓謝掌櫃收下你,我花了多少銀子?你倒好,想走就走,你當我的銀子是大風颳來的不成?」青珞越說越氣,揮起手來,沒頭沒腦地打了阿端幾下。
阿端向來被他打慣了,也不敢躲閃,只是抱著頭,將身體縮成一團,力圖讓疼痛減輕一些。
平時最看不得就是他這副任打任罵的窩囊樣子,青珞見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他揪起:「沒用的東西,我可不想養你一輩子!走,跟我回謝掌櫃的古玩店去!」
阿端本來乖乖地任他打罵,聽了這話卻掙扎起來:「不要……哥,求求你,我不要回去!」
「你不想學徒,想當大少爺,你有這麼好的命嗎?誰來養你呀!回去!」
「不要!」阿端一面掙扎一面哀求,「哥,我求求你,你讓我幹什麼都行,去做小工也行,做雜役也行,就是別讓我回古玩店!那謝掌櫃,他、他不是好人!」
青珞怔了怔,停住了手:「他怎麼不是好人了?」
「他,他……強迫我跟他好。」阿端想起那謝掌櫃幾次三番的逼迫,眼淚流得越發厲害。
「行了,別哭了。」青珞看到眼淚就心煩,「你若真有本事,就用眼淚淹死那老色鬼。哼,這老色鬼,平日到窯子裡花也就算了,怎麼徒弟也敢動?不怕壞了行規給趕出去?」
阿端低聲道:「他跟我說『你哥哥是窯子裡的小倌,你自己也不見得清白到哪兒去』。還說我若是敢聲張,他就跟人說是我勾引他的。反正我是那樣的出身,人人都會信他不信我。」
「格老東西,真不是人!收了我的銀子,卻背地裡玩這手兒!」青珞只恨得咬牙切齒,想到白白的花了冤枉錢,委實肉痛得緊,這一口怨氣只好又發洩在阿端身上。
「窩囊廢,要不是你這般軟弱,他怎敢如此肆無忌憚?」他說一句,就伸手在阿端腦門上狠狠推一把。
阿端身子被他推得如同不倒翁一般前後搖晃,卻不敢避閃。
推了幾把,青珞自己也覺累了,歎了口氣:「算了,既然老東西沒安好心,你也不用回去了。這幾天紅姑的兒子生病,我的衣服堆了不少沒人洗,你先去把衣服洗了。」
阿端便如聽到赦令一般,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把堆在床上、椅子上的衣物歸攏在一起。
耳中聽得兄長兀自念叨:「我這輩子也不知造了什麼孽,老天派了這麼沒用的廢物下來,像塊狗皮膏藥一樣,甩也甩不掉,煩都煩死了。」
阿端眼眶一紅,抱起衣物,一低頭出了門。
將水桶放入井中盛滿了水,正想提上來,掌心忽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井繩抓不穩,那水桶便又跌入井中。阿端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才發現,兩手的掌心都已磨破了皮。大概是被兄長推倒時,雙手擦傷了吧。當時怕得很了,竟然沒有發覺。
阿端的眉心輕輕一蹙,這下子,待會兒可有的受了。
尋了一塊破布將手掌包紮好,這才動手將水打上來。強忍的痛意讓他額頭起了一層薄汗,低頭看時,那布上已然滲出點點血跡。
小心翼翼的將手探入木盆中,初春的井水還帶著冬天的寒意,冰涼刺骨。他咬了咬牙,整隻手伸了進去。
其實,這種寒意他並不陌生,在謝掌櫃的店子裡,洗衣打掃這樣的活兒也向來是他做的。吃些苦不算什麼,倘若不是謝掌櫃意圖不軌,他還是會繼續作下去。再苦再累,也比留在這裡看人臉色被罵作吃閒飯的好。
他很清楚,兄長是將他看作累贅的。本來嘛,當初兄長被送進這娼館,就該跟他們一家再無瓜葛。可惜老天捉弄,一場饑荒讓父親早亡,病重的母親不得不將年幼的他託付給被他們拋棄以久的兄長。
這幾年,兄長毫不掩飾的嫌惡他看在眼裡,痛在心頭,有時真恨不得當時就跟父母一起死了,也強如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阿端,怎麼,在洗衣服?」
阿端抬起頭,看見來人不由吃了一驚:「老爹……」
「老爹」就是這娼館的老鴇,便是青珞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更何況是寄人籬下的阿端,慌忙站了起來。「老爹可有事找我哥哥?」
老爹笑瞇瞇的:「不,我找的就是你。」
阿端心裡一驚,直覺地想到難道他不願再讓自己住下去了?這可如何是好?不由變了臉色,惴惴不安的問道:「可是阿端做錯了什麼?」
老爹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溫言道:「莫怕,我只是聽說你回來了,過來探看探看……啊呀,你的手好像受傷了,青珞怎麼還讓你洗衣裳,當真不知道心疼人。」
他伸出手想去摸阿端的手,卻被阿端慌亂的躲開了,那手就尷尬的留在了半空。
阿端以為他要著惱,心裡先慌了神,那知他卻笑了一笑,並不計較。「其實以你這般人品,做這些粗活實在是委屈了。」
阿端低聲道:「沒關係,我習慣了。」
老爹眼珠轉了轉,笑道:「阿端呀,你還記不記得曹員外?就是以前總是捧你哥哥場的那位?」
阿端眼前立時浮起一張浮腫的嘴臉。以前這曹員外是兄長的熟客,只是這兩年卻很少來了,來時常用一雙色瞇瞇的眼睛盯著自己看,看得人一陣不自在。在阿端心裡,是很怕這個人的。
「想必你也聽你哥哥說過,這曹員外可是本城數得著的大富翁,誰要是能進了他的門,那可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多少人求也求不來。這也是緣分,他誰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你了,跟我商量著要納你做他的男妾。這可是前世修來的造化呀,我趕緊著跟你哥哥商量。誰想到你哥哥那個豬油蒙了心的,竟然第二天就將你送走學徒了。可把我恨的!好在運氣來了山也擋不住,你自己居然又跑了回來,我特特的跑來跟你說,只等你的意思了。」
他這裡說的唾沫橫飛,阿端卻是越聽越心驚。且不說做了男妾便是一生下賤,單想起曹員外那副痴肥的模樣,他幾乎要連隔夜飯也嘔將出來。
老爹還在喋喋不休的追問:「怎樣?你可願意?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阿端臉色慘白:「不……」
聽到這個「不」字,老爹頓時換了一副臉孔,豎起眉毛:「你不願意?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我……」阿端秉性柔弱,被他這麼一瞪,心裡頓時怯了,拒絕的話再說不出來。
「阿端、阿端,原來你在這裡!咦,老爹也在?」小九遠遠地跑過來,衝散了些緊張的氣氛。他是來找阿端的,卻沒想到碰到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老爹見來了旁人,也不再相逼,冷冷地道:「我該說的都說了,這事對你、對我,還有對你哥哥都好,你可不要不識好歹。」丟下一句,悻悻然去了。
「怎麼了,阿端?老爹怎麼會來找你?他跟你說了什麼?你臉色怎麼這般難看?你冷嗎?怎麼整個人都在發抖?」
阿端只是輕輕搖頭,坐回木凳上繼續洗他的衣裳。
小九一把將衣服奪了過來,抓住他的雙手:「別洗了,你瞧你的手都受傷了,小心傷口爛掉。」
阿端將手抽了回來,低聲道:「沒關係。」比起被兄長嫌惡連一點小事都做不好,傷口惡化又不算什麼了。
「行了,你先歇歇。你放心,你哥哥他現在不在,不然我怎敢來找你?」
阿端一呆:「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不過我看他是出了館子,往街外去了。依他那貪財的性子,多半是自己越想越不值,向謝掌櫃討還拜師的銀子去了。」
阿端睜著圓圓的眼睛:「那能要回來嗎?」
「哼,謝掌櫃可是有名的鐵公雞,吞進去的銀子能吐出來才怪。所以我來告訴你要小心些,你哥哥要不回銀子,這口惡氣還要出在你身上。」
阿端身子不自覺地一顫,低下頭,淚水盈然。
「別哭了,你哥哥若是容不下你,還有我呢。我這兩年也攢下幾個錢,足夠給你安置個住處。」
阿端聽他說的誠懇,心知小九是這錦春園裡唯一會關心自己的人,心頭一熱,微微一笑:「多謝你了。」
他眼中明明還噙著淚水,淡淡的笑容卻讓清秀的小臉粲然生輝,宛如一株含露綻放的小小白菊,說不出的惹人憐惜。小九看著,不覺痴了。
惴惴不安的等到晚間也不見兄長回來,阿端一顆心怦怦亂跳,既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又怕他真要不回銀子,拿自己出氣。
眼見天色漸黑,阿端再也按捺不住,走出房門。
這時的錦春園,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平時青珞是絕不允許他出門的,就怕遇上些不規矩的嫖客,惹了什麼麻煩。
阿端走到前院,只見燈火輝煌,人群雙雙對對來往穿梭,嬉笑聲更是不絕於耳,心裡一陣害怕,連忙低了頭,沿著牆邊疾走。
「哎,那個小美人,等等……」
不正經的調笑聲傳入耳裡,阿端目不斜視,走的更急了。
「我說你呢,停步!」
一隻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嚇得阿端一驚。只見抓他的是個錦衣玉袍的青年男子,一臉酒色過度的模樣,想必是此間的嫖客。
「好清秀的人兒!」男子見了阿端的容貌,顯然有些吃驚,回頭向身邊濃妝豔抹的少年道:「玉煙,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幾時園子裡來了這麼出眾的孩子,你都不給我引見引見。」
那叫玉煙的少年冷哼道:「人家才不是做這一行的,別動你的歪心思了,走吧!」自己的客人被別人吸引過去,他顯然很不高興,狠狠瞪了阿端一眼,拉扯著那人離開。
直到兩人走的遠了,阿端這才長舒了一口氣。經此一番驚嚇,看看前面斑斑人影,竟再沒有勇氣走過去。他正自猶豫,忽聽一個凌厲的聲音道:「你不好好待在房裡,在這裡做什麼?」
阿端一怔回頭,只見兄長正怒氣沖沖地站在身前,心中歡喜,一時竟忘了害怕,小聲道:「我見你這麼久都不回來,擔心你……」
「不必了,你若真是擔心我,就少給我惹些麻煩,說不定我還能多活兩年。走,回房去!」
阿端不敢多說,乖乖跟在兄長身後。他這才注意到,兄長走路一瘸一拐的,幸虧身旁有人攙扶。
扶著兄長那人身材十分高大,比他要高半個頭,而比自己怕要高出一個頭了。黑夜之中也看不清容貌,只是從那身質地良好的衣裳看來,此人出身不凡。
儘管對這個陌生人有些好奇,阿端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兄長身上:「哥,你的腳怎麼了?」
他這話不問還好,這一問,青珞是怒從心頭起,狠狠地道:「還不是因為你!」
原來他向謝掌櫃去討銀子,一來他為人悍強,謝掌櫃也素來怵他三分,二來終究是對方理虧,所以一番唇槍舌劍之後,謝掌櫃當真將銀子還給了他。哪知天有不測風雲,才出巷子口,銀子便被個蒙面大漢搶了去。
「哼哼,若不是這個死人像木頭樁子一樣擋在前面,還不長眼地將我撞倒,那賊人早就被我抓到了。」說著,青珞狠狠地瞪了身旁男子一眼。
那男子淡淡地道:「原來我站在那裡不動,也能將你撞倒。」
「誰叫你不長眼睛堵在路中間的?現下是我受了傷,這總不錯吧?」
那男子便不再說話,似乎是無話可說,又似乎是懶於跟他爭辯。
阿端聽他們說話,到也聽出個大概。應該是兄長在抓賊的時候,不小心撞在這男子身上,傷了腿腳。而這人多半是拗不過兄長的胡攪蠻纏,才答應送他回來。
說話間到了住處,阿端推開門,那男子將青珞扶到床邊坐下,才道:「現在已經送你到家,我可要走了。」
「且慢。」青珞抱起胳膊,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你就這麼走了?」
那男子忍住氣:「你還想怎樣?郎中帶你看過了,跌打酒也塗過了,這點小傷休息一兩天就能好,還有不滿意的?」
「話是這麼說,可你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
男子送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是一間娼館,也正因此才感到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早早離開,皺眉道:「在這裡還能做什麼好行當?」
看出對方神色間的輕蔑,青珞笑了出來:「你可知道,我們這樣的人身體就是本錢。現下我的腳傷了,滿身都是跌打酒的味道,你讓我怎麼接待客人?我這兩天的生意可全都泡湯了。」
「廢話少說,你想要多少?」男子終於聽明白,原來他是開口訛錢。
青珞嘻嘻一笑,有些賣弄的勾了勾鬢邊髮絲:「以我的身價,這兩天怎麼也要五十兩吧。」
阿端一直在旁邊聽著不敢作聲,這時嚇了一跳。心想兄長真是獅子大開口,他接三個月的客都賺不來五十兩,那人一定是不肯給的。
哪知那人二話不說,真就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夠了吧?」
青珞也萬料不到對方如此爽快,接過銀票,一雙鳳眼彎的如同月牙兒一般,笑道:「夠了、夠了……既然有了銀子,這事我也不追究了,全當自己倒楣。阿端,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要好好泡泡腳,哎,真是疼死我也。」
「是。」明知他是做給人看的,阿端卻不敢耽誤,連忙應了出門。
不多時燒好了熱水,端著木盆正要進屋,忽然角落裡出一個黑影擋在身前,嚇了阿端一跳。細看時,竟是適才那男子,原來他還沒走。
「你叫阿端?」那人的眼睛在黑夜裡閃亮如星,透出興奮的光芒。
阿端怔怔的點頭。
那人又湊近了些,忽然伸出手來,托起他的臉仔細端詳。
這種行為簡直跟調戲一樣了。阿端本想躲開他,可是手裡端著一盆熱水,又怕不小心把水灑了,抖聲道:「請你……放開我,不要我……我要叫人了。」
男人笑了笑,果然鬆開手,道:「你一直住在這淞陽府嗎?」
不知他意欲何為,阿端只得戰戰兢兢地道:「我本來在鄉下,十二歲的時候跟在我哥哥身邊,就住在這裡,現在有四年了。」
「四年。」那人似乎在思索什麼,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阿端奇道:「什麼對了?」
「阿端、阿端,不過讓你打盆水,你死到哪兒去了?」叫喊聲從房裡傳出來,卻是青珞等的不耐煩了。
「來了,來了!」阿端慌忙應道。見那男子已然轉身離開,他縱有滿腹疑竇,也無暇追問。
一進門,只見青珞正斜倚在床上,拿著那張銀票愛不釋手。「早知道他出手這麼痛快,說一百兩就好了。」
阿端不語,他不滿兄長的做法,卻不敢說什麼。他蹲下身,測試盆中水溫,手掌劃過之處,帶起一陣漣漪,而想起那男子奇怪的言行,心中也是漣漪陣陣。
總有種感覺,那人還會出現。
第二章
阿端的預感不錯,只是他沒想到和男子的第二次見面竟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
「阿端,阿端!」
阿端正在燈下縫補舊衣,聞聲開門,認得來人是錦心的貼身小廝紫棠。
錦心是錦春園裡的紅人,「老爹」對他禮遇有加,住處也是在前院。這紫棠跟著他,自覺身分高人一等,平日裡從不到後院來的,這回可真是稀客。
不等阿端開口,紫棠劈頭就道:「你哥哥叫你把他那身什麼綺雲羅找出來,他要穿。」
阿端怔了一怔,他知道這「綺雲羅」是兄長最好的衣裳,平日仔細打理,逢年過節也捨不得穿上一回。今天是什麼日子,竟要用到這身衣裳?
「你哥哥交了好運了。今天來了一位大貴人,說是從京城過來談生意的,一出手就包下了暖音閣,還點名要你哥哥服侍。後來勸酒的時候,好像是把衣裳汙了,老爹就讓我給他拿換洗的衣裳來……」紫棠一面說心裡一面埋怨,老爹也真是的,誰不好支使,偏偏支使他,這若讓錦心公子知道,還不剝了他皮?誰都知道,錦心公子和那潑貨青珞是解不開的冤家對頭。「你還愣著什麼?快去呀!」
阿端回過神來,連忙去找衣裳。
這裡紫棠坐立不安,生怕讓錦心發現不好交代,見阿端還磨磨蹭蹭的不出來,一個勁兒的埋怨:「快點,快點!算了,我不等你了,你自己把衣裳送到暖音閣去,我可有事先走了。」竟真自顧自去了。
等阿端抱了衣裳出來,早就不見紫棠的人影。他心裡暗暗著急,自己貿然到前院去,必然遭到兄長的責備。可是衣裳送不到,惹惱了客人,就不是責備幾句可以了事的了。只好硬了頭皮往暖音閣去。
好在這暖春閣是專門給貴人們備下的僻靜小院,路上到也太平。阿端戰戰兢兢的敲門:「衣裳送來了。」隱隱聽見裡面兄長的聲音說道「進來吧」,連忙推門而入。
掃了一眼,只見房間內空無一人,他正自納罕,又聽兄長道:「把衣裳搭在屏風上,你可以出去了。」
阿端這才看見屋裡豎起一道錦面的屏風,屏風後隱隱有人影晃動,原來是兄長正在沐浴。他連忙將衣裳搭上屏風,退了出去。
還好,兄長似乎並不知道衣裳是他送來的,想到這裡,阿端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出暖音閣。
「阿端?」
身後有人在叫他,那聲音有些耳熟,阿端回頭一看,心裡忽然「咯」的一跳。
「是你?」
昨晚的男子,居然在今夜又出現了。
想問問他為何會在這裡,但是膽怯的毛病讓阿端不敢開口。對方卻先發話了:「你怎會在這裡?」
「我……我給兄長送衣裳來。」說到這裡,阿端忽然想起什麼,「莫非你就是包下暖音閣的那位大貴人?」
他見對方笑了笑,沒有否認的意思,心裡忽然一陣失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只是毫無道理的覺得,這個英挺俊朗、全身上下流露出高貴氣息的男子應該和那些腦滿腸肥的嫖客是不同的。
他垂下眼簾,不想讓這種情緒洩露出來,低聲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我還有話跟你說呢。」
阿端有些慌亂,還有些沒來由的氣惱,漲紅了臉,道:「我、我雖然住在這裡,可不是小倌!」
「我知道。」那人笑了笑,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阿端便不說什麼了,還是低著頭。
那人又問:「你剛才為何生氣?我把你當成小倌,你不高興是不是?既然如此,為何還要住在這種地方?」
阿端心裡一酸,聽他的口氣,倒像是在責問自己。心想若是有別的出路,誰願意留在這裡被人欺凌恥笑?他不願多說,道:「我哥哥還在裡面等你呢,你快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那人也向暖音閣裡看了一眼,道:「也好,你先去罷。」
明明對方是順著他的意思,阿端心裡卻覺得很不是滋味,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對了。」等他走出幾步,那人忽然又道:「我叫林子驄。」
「我叫阿端。」
林子驄微笑道:「我早知道了。」
阿端也覺得自己說了傻話,臉上一紅,一溜煙的去了。
這天晚上,青珞沒有回來睡,阿端自然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他躺在床上,有時睜眼看著窗外,月光將樹影投射在窗紙上,斑斑駁駁,看得他心裡一陣煩亂。可要閉上眼睛,眼中卻總是幻現出林子驄和兄長偎依在一起的身影,擾得他不敢輕易合眼。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在意。
就這樣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天光放亮,他才睡著了。可一眨眼的功夫,又被一陣敲門聲驚起。
「阿端,你怎麼還沒起床,快把門打開!」
等到阿端開了門,青珞早就已經不耐煩了,張口就是一頓數落:「真是的,我一不在你就偷懶,這太陽都快曬屁股了,還不起床,真不知道我養了一個人還是養了一頭豬!」
阿端不敢作聲,等他罵完了,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哥,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照以往經驗,青珞但凡陪客人過夜,不到晌午是回不來的。
「回來睡覺。」青珞打了個呵欠,往床上一坐,「這年頭,真是什麼人都有,真不知他是傻了,還是錢多了沒處花!倒是害得我一夜也沒睡……阿端,我這回的客人你也見過,就是前兒晚上將我送回來的那個。」
「原來是他。」阿端淡淡應了一聲。
「起初我還以為他是來找我麻煩,心裡擔著驚。後來才知道,這人根本是個傻子!到娼館花錢,居然什麼也不做,就為了找人聊天……」
阿端心中一動:「什麼也沒做?哥,你指做什麼?」
青珞白他一眼:「還能做什麼?自然是快活之事。你也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別告訴我你聽不明白!」
阿端臉上一紅,心裡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低聲道:「那你們就只說了一夜的話?」
「是呀。哎,看他身板兒不錯,我還當一定有兩下子,原來是個繡花枕頭!」說到這裡,青珞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他不會是根本不行吧?」
阿端小聲道:「你別這樣說人家……」
青珞撇撇嘴:「說他又怎樣?反正他也聽不見。」
阿端假作不經意地問:「那你們都說些什麼?」
「我有什麼話跟他好說?都是他問我,出身哪裡?家裡還有什麼親人?問起死去的爹娘,還問起了你……」
阿端心裡一跳:「問我?」
「問你多大了,性格如何……唉,我睏得要死,哪有心情陪他東拉西扯?他要做就做,不做便罷,一個男人婆婆媽媽,讓人看了憋氣!不過我這一晚也不虧,他問我一句,我就要他一兩銀子,一個晚上,淨賺三十多兩。」提到銀子,青珞的眼睛就亮了,臉色也柔和起來。
「那很好。」阿端苦笑了下,心想在兄長眼中,大概什麼也沒有銀子來的親切。
青珞又自言自語的說道:「這人也不知什麼來路,今早還有轎子來接他去談生意,他在淞陽,至少也該有間宅子吧,為何要住到娼館裡來?明明包下我,又不辦事,看來又不像是貪戀溫柔鄉,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想了想,只覺那人身上處處透著詭異,可是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實在不容他多想,側身倒在床上:「算了,管他怎樣,我有銀子賺就好……唉,真是睏死了,我先好好睡一覺再說。阿端,你到暖音閣的門口守著,看見他回來,就趕快來將我叫醒。這可是一座寶山,千萬不能讓別人給挖走了。」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起了鼾聲。
阿端自是不敢違背兄長的話,快手快腳的穿了衣服,趕著去暖音閣。
他就在暖音閣的外頭守著,直等到過了晌午,也不見林子驄回來。他又睏又餓,往石階上一坐,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應了一聲,卻不願醒來。然後有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打橫抱起,他這才一驚睜眼,正對上林子驄那雙點漆般黑亮的眼眸。
「你醒了?」他問。
「你、你要做什麼?」一怔之後,阿端意識到自己正被人極不莊重的抱著,不安的掙扎起來。
林子驄將他放開,攤開雙手,溫聲道:「我看你睡在地上,怕你受了涼,又叫不醒你,就像把你抱到屋裡去,沒別的意思。」
阿端臉紅了紅,也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了,低聲道:「多謝你了。」
林子驄笑笑:「那倒也沒什麼。對了,你在這裡做什麼?是等我回來嗎?」他的眼角浮上一絲喜色,神情更柔和了。
阿端這才想起兄長的吩咐:「我哥哥要我守在這裡等你回來。不行,我要趕緊回去跟他說!」
「慢著。」林子驄一把拉住他的手。
兩隻手掌相觸,來自對方的體溫讓心裡有了異樣的觸動,兩人都停下動作,看著彼此相握的手。
阿端的心怦怦的跳。他這一輩子心都沒有跳得這麼厲害過,他彷彿都能聽到自己緊張的心跳!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林子驄,而對方,也正凝視著他。那雙烏亮的眸子裡,藏著三月的風,藏著黃梅時節的雨,綿綿密密,斬不斷、躲不開。
他心頭一震,抽開了手。
林子驄的聲音傳到耳邊:「別叫他來,我只想跟你說話,好嗎?」
鬼使神差般的,他點了點頭。
「一片春愁帶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容與泰娘嬌。
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雲帆卸浦橋?銀字箏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熱鬧的順福巷裡,倘若你肯靜下心來側耳傾聽,便會聽到一曲清歌飄飄緲緲,從樓上飄落下來。
那樓,便是順福巷最大的酒館千金樓;那歌聲,便是出自千金樓裡最出名的歌者。佳釀美酒值千金,清歌一曲也千金難求。
「怎樣?」暖閣裡,坐在主位,一身員外打扮的中年男子捋著黑鬚笑道:「比起京城的大雅之音,咱們這淞陽小調如何?就怕入不了你林老弟的耳。」
那被他稱作「林老弟」的男子一直是面向歌者而坐,似乎是在品味著字裡行間的餘韻,這時聽到問話才回過頭來,露出一張年輕俊朗的面貌,他,正是錦春園的恩客林子驄。他笑了笑,道:「唱的是極好的,就是曲調有些傷感。」
歌也聽罷,酒也喝罷,事也談罷,他站起身:「鄭老闆,咱們的事就這麼說定了,以後舜華齋的布匹貨源全要仰仗你了。」
那鄭老闆也站起來:「能跟京城最大的製衣坊合作,這是何等的榮耀,鄭某自當竭盡所能,絕不讓林兄弟後悔所託非人。」
兩人相視一笑,擊掌為盟。
事情辦得順利,林子驄的心情也格外的好。快步出了千金樓,此刻他的腦海,已經被一個瘦小的身影填得滿滿的,心中微一盤算,已經有了決定。停下腳步,向身後追隨的僕從道:「常貴,你先回去吧。生意已經談妥了,我還有一些私事要辦,過兩天才回京城,你就不用跟著了。」
那僕從常貴一臉為難:「少爺可是還要去那錦春園?」
林子驄臉色一沉:「怎麼?我的事你也要管嗎?」
常貴連忙低下頭:「小人不敢。只是,這淞陽府實在是個是非之地,那些布商們明爭暗鬥,什麼陰損招數都使得出來,尤其那娼僚之地魚龍混雜,我怕……」
「你怕我出事?」
「少爺難道忘了兩年前遇刺的事?若不是僥倖被人搭救……」
林子驄微微皺眉:「我難道還不知其中凶險嗎?你不必多說,我自有打算。」
常貴急道:「至少讓我跟在身邊伺候著,您若真在外頭出了事,常貴可怎麼有臉回去見老夫人?」
林子驄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眼下我要做的這事,決不能有人打擾。你放心,我有分寸。」他拍拍常貴的肩膀,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揮了揮手,走入人群之中。
不錯,有一些事情是要小心進行的,比如說,得到一個人的心。
想起阿端那張清秀的臉上偶爾綻出的令人心憐的笑容,他的腳步又快了很多。
回到錦春園,並不表示能立刻見到他想見的那個人。阿端不是這裡的小倌,甚至不是雜役,可以被他呼來喚去。想見阿端,還要等機會。
走進暖音閣,遠遠的就看見青珞已經等在裡面,眉頭不由一緊。對這個庸鄙貪財的小倌,他心裡是很沒有好感的,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竟是阿端的兄長,也因為如此他才點了他近身服侍,只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你回來了。」
這回青珞並沒有熱情的迎上來,他的眼角眉端還隱隱含著些怒氣,說話也有些氣鼓鼓的。
「怎麼了,好像不大開心?」
青珞悶悶地道:「也沒什麼。」伺候他脫了外袍。
林子驄忽然發現:「今天怎麼換了一身衣裳,你不是很喜歡那套像彩雲一般的衣裳嗎?」
他不提還好,一提正戳中了青珞的痛處,頓時怒氣勃發,咬牙道:「被人洗壞了!」
林子驄一呆,直覺的想到阿端:「是你兄弟嗎?」
「除了那個笨手笨腳的還有誰?真是沒用的廢物,一點小事也做不好!」青珞抱怨了兩句,想起這是在客人面前,於是收了嘴。
他一向很懂得在人前假扮斯文,只是那綺雲羅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著實肉痛,又惱恨阿端不成器,正在氣頭上,這才說漏了嘴。
從一些接觸中,林子驄多少能感覺到阿端很怕他哥哥,而這青珞一臉潑辣模樣,又像小廝一樣使喚阿端,想來平素對他也不會太好。
想起阿端挨了責罵、紅著眼睛無處所說的可憐模樣,他恨不得立刻飛奔到他身邊去,哪有心情理會青珞?
「不就是一件衣裳,有什麼打緊?何必為這點小事生氣。喏,這裡是一百兩,你到盛德門外去轉轉,還愁找不到更好的?」
這「銀票法」可謂萬試萬靈,青珞一雙鳳眼直要瞪圓了:「一百兩太多了吧?再好的衣裳都能買一籮筐了。」
林子驄淡淡地道:「只挑你喜歡的買,多少無所謂,只要你高興。」
青珞許久沒見過這樣大方的恩客,幾乎是屏著氣把那一百兩接到手裡,諂笑著自己給自己圓話:「是呀,我的衣服都太舊,實在沒法穿了。再說,阿端也要添一兩身衣裳,一百兩剛剛好、剛剛好。」
他生怕林子驄改變了主意,急急忙忙出了門,一陣風去了。
走到大門口,迎面來了一人,兩人險些就撞在了一起。
「哎喲,我當是誰,原來是青珞。這麼急匆匆,知道的你是有什麼急事要辦,不知道,還以為趕著去投胎呢。」
聽這刻薄的聲音,就知道除了錦心沒有旁人。青珞正在喜頭兒上,也懶得跟他吵架,揮了揮手中銀票,神色間儘是傲氣。
「我還道是什麼呢,不就是一百兩的銀票嗎?當誰沒見過似的。」
青珞斜睨著他,笑道:「一百兩的銀票不算什麼,難得的是林公子這分心。他見我衣裳舊了,就掏出一百兩來給我購置新衣。連阿端他也想到了。對了,錦心,你這件衣裳去年就穿過了吧?樣式都老了,要不要我給你帶一件回來?反正這麼多我也花不完。」還故意的把那一百兩在錦心眼前晃呀晃。
錦心白玉一般的臉氣的蒙上一層豬肝色,狠狠地道:「不必了。」
怒沖沖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我這身衣裳今年正在時興,你懂什麼?」
青珞哈哈大笑,也不還嘴:他深知落水狗不要打的道理,急了咬人也挺疼的。
自和錦心交手以來,從未贏得這麼漂亮。青珞細細的眉梢高高挑起,一臉得意非凡。他昂首挺胸,宛如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在一片凱歌聲中,大踏步去了。
在紫藤架下的陰影裡,林子驄終於尋到了阿端。阿端正背著身子站著,頭垂的很低,聽見有人叫他,連忙舉起袖子在臉上擦了擦,回過頭來。
「林公子。」他的語調中還帶著一些鼻音,眼睛略紅,顯然剛剛哭過。
林子驄心裡一陣憐惜,問道:「你哭了?」
「沒、沒有。你是來找我哥哥嗎?他……」
林子驄連忙打斷他的話:「他被我打發走了,我是來找你的……衣裳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被你哥哥責罵了,是不是?」
阿端輕輕「啊」了一聲,道:「你都知道了。」頓了一下,又道:「我哥哥其實對我很好。他以前不這樣,人很溫和的,只是這幾年過的很不如意,脾氣才漸漸暴躁起來。」
他想起小的時候,儘管那記憶只是朦朦朧朧的,卻清楚知道兄長對自己很是疼愛。後來青珞被送到這花柳之地,幾年後兩兄弟才再次見面,當初的友愛之情便一點也不剩下了。
記得娘臨死之前,拉著他的手說;你兄長命苦,是我們沒照顧好他。日後他若待你不好,你也千萬不要怪他,實在是爹娘虧欠了他……說著、說著,娘就哭了起來。
娘的這些話,他時時記在心上,每次受了兄長的冷落,只是暗自神傷,不敢有絲毫怨懟之情。畢竟,兄長沒有拋下他,不是嗎?
見他兀自出神,林子驄只道他心中難過,便想哄他開心,道:「別難過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跟我來。」
他很自然的拉起阿端的手,卻驚覺那雙手又粗又硬,一怔鬆開。他這才認真注意到阿端的手,那手上,滿是老繭。
他脫口而出:「你哥哥是不是對你很不好?是不是把所有的活兒都指使你做?」
阿端一呆,輕輕撫摸自己的手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手掌粗糙是不是?我又不是姑娘家,要那麼細嫩的手掌做什麼?我是個沒用的人,什麼都靠哥哥養著,再不做些事情,就真成廢物了。」
他的解釋並沒有打消林子驄眉間氤氳的怒意。林子驄想起青珞的手是那般細緻白滑,兩相比較,益發彰顯出青珞之暴戾刻薄,阿端之孤苦可憐。他強壓住怒氣,問道:「阿端,你難道從沒想過離開你哥哥?」
阿端的小臉暗淡下來,低聲道:「我說過我是個沒用的人,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做不了。前些日子我哥哥花了好大力氣,打發我去謝掌櫃那裡學徒,可是我還沒做幾天就跑回來了。我看我這輩子是做不成事了。」
林子驄安慰他道:「學徒又辛苦,又沒什麼前途,不做也罷。」
阿端輕輕搖頭:「辛苦其實不算什麼,反正我在哪裡都一樣,只是……」
「只是什麼?」
可是阿端卻不肯說了。
他越不說,林子驄就越想知道,再三追問,阿端才吞吞吐吐的說了。林子驄不聽便罷,一聽心裡這把怒火頓時高高燒了起來。
先前知道阿端被青珞刻薄,他雖然不滿,礙於青珞是阿端的兄長,也不好多說什麼,於阿端,他畢竟只是一個外人。可是現在聽說那謝掌櫃曾強逼過阿端,這口氣可怎麼咽的下去?更把對青珞的怨恨也一併轉到那姓謝的身上。
他心裡盤算著,改日,要送給阿端一個驚喜。
又和阿端說了幾句話,直哄到他眉間陰雲盡散,林子驄這才回到暖音閣。
遠遠的,有個人影在暖音閣外守著,見他回來便迎了上來。林子驄想起這人也是錦春園的一名小倌,似乎叫什麼錦心的,彷彿有些名氣,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那鴇兒還極力向他推薦此人。
「林公子。」錦心慵慵懶懶地行了個禮,笑容如花。
林子驄皺了皺眉:「錦心公子,有事。」他不得不承認,這錦心也是個極俊秀的少年,可惜如那青珞一般,被脂粉香和銅臭氣染得俗氣而市儈。
錦心媚眼如絲:「難道沒事就不能過來看看?」他身上好像沒有骨頭似的,不用風吹,自己就掛在了林子驄的身上。
他一隻手半挑逗的撥弄著林子驄留在耳鬢前的頭髮,膩聲道:「林公子來到咱們錦春園這麼久,我都沒有機會跟公子說上一回話呢。難道,青珞就這麼好?讓你眼裡都看不見別人了?」
林子驄心道,的確是有一個人佔住了我的全部心思,可不是你說的那個。他不欲跟這小倌多做糾纏,微微一抽身,錦心的身體便向後倒了下去。
「啊呀呀,錦心,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錦心以極不雅觀的姿勢在空中抓幾下,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這才有機會回頭看看是誰在說風涼話。這一看,臉上頓時蒙上一塊大紅布──青珞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站在不遠處。
這個糗可出大了!
「我知道你骨頭軟,走到哪裡都想靠一靠。可是呀,不是什麼地方都能隨便靠的,小心閃了腰。」
錦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心裡早已氣惱不已,這時聽他奚落,哪裡還忍得住?「我想靠就靠,哪用得到你管?」
「你勾搭了我的男人,我就得管。」
「你的男人?他哪裡寫著是你的了?你也不去照照鏡子,看臉上的褶子有沒有一斤厚……」
他們兩人爭吵不休,引起事端的林子驄卻繞過戰場,回他的暖音閣去休息了。
他一邊走一邊暗暗搖頭,娼館果然是這世上最下流扭曲之地,以男娼館尤甚。看那兩個男子賣弄風騷、爭風吃醋,宛如市井潑婦一般,委實讓人厭惡不已。
不行,他一定要在阿端也被汙染之前,將他帶離此地!
如果說錦春園的生活像一潭死水,那麼,林子驄的出現無疑給這潭死水帶起了淺淺的波瀾。至少,在阿端的心裡是這樣的。
有生以來,從沒有遇到過一個人如同這林子驄一般,面貌俊朗,氣質高華,談吐斯文,舉止彬彬有禮,最難得的是,對他這身分低微得如同雜役一樣的人,竟能如此體貼備至。
每當想到這個人,阿端的臉上就會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來。他開始希望,林子驄能一直留在這裡,不要走了。可想想也知道這是異想天開,有誰會常住在妓院裡呢?
阿端近來總是做一個夢,夢見林子驄說會來到錦春園都是為了他。醒來的時候,也總是暗笑自己痴心妄想,卻又忍不住在心裡暗暗祈禱這是真的。
「阿端,你對這一面牆傻笑什麼?快跟我來,出事了。」
被小九焦急的聲音喚回了神,阿端愣了一下:「什麼事?」
「謝掌櫃來了!」
阿端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一個反應就是:他來抓我回去了!小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慌忙的想往屋裡面躲。
「別躲、別躲,他不是來抓你,他是向你賠罪來了!」
「啊?」阿端頓時傻了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九這裡唾沫橫飛,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番。原來他剛剛在前頭把門,遠遠的就聽見外面一陣鑼鼓聲喧天,好奇的開門一看,就見古玩店的謝掌櫃頂著一張苦瓜臉,帶著一隊吹鼓手,浩浩蕩蕩向這裡來了。自然,後面跟了不少看熱鬧的。
那謝掌櫃進了門,別的不說,一疊聲的要叫阿端出來。起初小九也以為他是來找麻煩,正想給阿端通風報信,那青珞已然一陣風的衝了出來。
平日謝掌櫃來這錦春院是何等趾高氣揚,可是這一回卻低聲下氣,任憑青珞怎麼叫罵驅趕,他就是不肯離開,口口聲聲要給阿端賠罪,後來一著急乾脆跪下了。
「你快去吧,外面那麼多人,諒他也不敢耍花樣。你若不去,怕他跪到天黑也不肯起哩。」
阿端聽得有趣,懼意漸去,好奇之心頓起。跟了小九,小心翼翼的往前院來。
那前院早已圍得裡三層外三層,鑼鼓聲兀自敲打不絕,眾人一見主角來了,都讓開一條道,讓阿端進去。
阿端本來還有些害怕,看見青珞就站在身邊,也就踏實了。
「阿端少爺,你可來了!」見到阿端,謝掌櫃就像見到救星一樣,撲上去跪倒在地,「是我不好,見你青年美貌,人又和善,就起了不良之心,我現在知錯了,你原諒我吧!」
阿端幾曾見過這等陣仗,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謝掌櫃見他不答話,只道他餘怒未消,咬了咬牙,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該死!我不是人!我好色!阿端少爺,你是最好心的,饒了我吧。」
他每說一句,就抽自己一記耳光,聲音響亮,絲毫也不摻假,阿端被那聲音聽的心驚,忙道:「我原諒你就是,你起來吧。」
謝掌櫃道謝連連,又從懷裡掏出一封銀子給青珞:「這是阿端少爺拜師的銀子,整三十兩,還有三十兩是我賠罪的,一共六十兩白銀。」
青珞接過銀子,奇怪道:「那拜師的銀子我不是想你討要回來了嗎?」
謝掌櫃神色忸怩:「青珞少爺有所不知,那天你前腳出門,我便找了個夥計蒙了臉,把你的銀子搶走了。」
「原來是你!好你個老東西,守財奴,居然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他不說還好,一說,青珞頓時怒氣勃發,抬起腳來,狠狠踹了謝掌櫃一腳。
那謝掌櫃平日也是有臉面的人物,這一次只因被一位大有來頭之人逼迫,這才拉下臉來上門認錯。他自己打自己倒沒什麼,可被青珞一個小倌當眾毆打,這口氣怎麼嚥得下?怒道:「我已經賠過罪了,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青珞的性子,遇強而強,平生受不得人脅迫,他昂起臉來:「你待怎樣?你的行徑還不該打嗎?」一口唾沫啐在謝掌櫃的臉上。
謝掌櫃氣得渾身發抖,只想一揮手,讓手下人一擁而上,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厲喝:「姓謝的,你敢!」
林子驄不知何時出現在圍觀人群裡,冷電般的眸子一掃,謝掌櫃頓時如洩了氣的皮球,軟了下去。「該打,該打。」
見他服軟,青珞倒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擺擺手:「知錯就好,看你還敢欺負到小爺頭上!滾吧。」
那謝掌櫃得了赦令,招呼那一班吹鼓手,喪家之犬似的去了。
「好了、好了,戲散場了,明天看戲趕早。」青珞見人群還圍著不肯走,揮手趕人。眾人平素畏他潑辣,雖然覺得還不盡興,也乖乖的散了。
青珞走到林子驄跟前,道:「為何你喊一聲,那姓謝的就老實了?是不是你使了什麼手段,逼他來的?」
林子驄笑而不語。
青珞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怎知謝掌櫃的事?」
「是你跟我說的,你忘了,那晚?」
青珞歪頭想想,那晚跟他林子驄說了許多自己和家人的事,這事到底說沒說過,卻記不很清楚了,大概是有吧。只是,為何這林子驄竟然如此在意?能讓謝掌櫃登門謝罪,想必下了不少功夫吧。
「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你說呢?」林子驄笑笑,目光越過青珞,投向了他身後的阿端,緩緩點了點頭。
阿端心頭一震,霎時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覺從未有過的狂喜洶湧而來,只想大聲地叫出來:他是為我,是為我才這麼做的!
站在中間的青珞正低著頭,怔怔的出神,沒有看到他們之間的眼色。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上慢慢勾起了一絲甜美的微笑。
第一章
吃在城東,穿在城西,雅在城南,樂在城北。
外人到了淞陽府,若是打聽這裡的好去處,首先聽到的便是這麼一句順口溜。
所謂的「吃在城東」,是指城東的順福巷。一進巷子口,就能看見賣包子的、賣鬆糕的、賣餛飩的、賣荷葉角的……一個攤子接著一個攤子,看得人眼花繚亂。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融合在一起,非但不刺耳,反而有種奇異的和諧;若是愛清靜的,就到酒樓裡面,尋個雅間兒坐坐,還可以招個歌姬來唱上一曲,清音入酒,別有一番情致。
城西盛德門外聚集了城中最有名的布行,包括大名鼎鼎的天錦坊、祥雲齋、華源堂。這裡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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