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這是他媽的什麼鬼地方?」
路戒蘭如此說道。在這同時臉上帶著惡狠狠的悲愴,他最厭惡聽到人家說「上帝跟我開了個玩笑」之類、帶文藝腔的句子,他認為講這句話的人不是娘娘腔就是活在民國初年的半調子演員,可是他現在已經無法堅持住自己的硬漢主義,一瞬間的軟弱讓他差點脫口而出這句話。他狠狠吸了口菸再狠狠將白霧吐出,尼古丁的味道隨著冷凝的夜風逐漸飄散,到湖面時已經消失無蹤。散漫的步子踏在軟溼的泥地,硬物細碎的斷裂聲鑽進他的耳膜,在黑夜寂靜中震耳欲聾。他往下瞄,原來是捆成一束的紙錢和線香。
這個地方是著名的死人湖,不管是自殺、謀殺、意外,這都是一個很好的地點。他神經質地笑了一下,彎腰撿起祭拜死者用的紙錢投到湖裡,腐爛的黃色草紙黏膩膩地殘留在他手上。皺起眉頭,將手掌浸入冰冷的湖水裡,讓破碎的紙屑隨波漂散。
其實發生這些噁心的事情也不算離奇,在可笑的肥皂劇裡這些情節層出不窮,出國回來看見自己的未婚妻跟最好的朋友滾在自家床上,而且還是用他買的保險套。同一天,他的同事剽竊了他的企畫,於是他丟了工作。在回家的路上出車禍,斷了一隻手臂。回家時家中的天花板莫名其妙像鬼片一樣漏出汙水,而且正漏在他賴以維生的電腦跟床鋪上──這些事情都不算驚天動地,只是短短二十四小時之內密集發生讓他有點吃不消,即使像路戒蘭這樣的男子漢也不能承受。於是他放棄了好好收拾殘局的想法,解除婚約、請律師、找工作,甚至找個水桶接漏水的狗屁事情通通撒手不管。他抓了錢包去便利商店買了大量的酒和菸,問題是發生了這些狗屁事,路戒蘭的表情還是波瀾不驚,店員甚至認為他是某個替大夥兒跑腿辦派對的可憐蟲。可憐蟲倒是猜對了,可惜他不知道這個男人即將跑到自殺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人湖邊。
手上包裹著石膏的路戒蘭接過零錢、發票和十個哆啦A夢磁鐵,這些現實生活的瑣碎玩意兒提醒著他現實的殘酷。的確發生了,他只花三秒就接受了事情的發生。有時候會懊惱自己太過冷靜與科學,或許他可以學社會新聞上某個男子不顧一切把硫酸潑出去,可惜他在求學時代的法政課通常以九十九分過關,無理取鬧不是他的強項。
或許他需要就是無理取鬧。
這正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他不常喝酒,不是因為酒量不好,而是因為酒量太好。以策略來看,千杯不醉是十分不符合經濟效益的,所以他不常喝酒。況且他一旦喝醉便十分危險,他的前未婚妻曾為此嚇得三天不敢靠近他。但是現在戒酒幹什麼?他諷刺地掀起嘴角,仰頭喝了口高濃度酒精。
喔!有兩個月亮!這正是他喝醉的證明,他分析著自己的狀況,抬腿向前走了一步,還挺穩當,難道還不夠醉?他皺眉,像酒駕被警察攔下的酒鬼一樣做測試,這實在很蠢,他想。路戒蘭,你已經到這步田地了,竟然連喝醉都不成。
過了一個小時之後,他終於把自己灌醉,他所謂的喝醉不過是象徵性耳朵微紅了一點,臉色正常,只是沒有笑容,看起來比平常殘酷。他把空酒瓶往酒瓶堆上扔,發出乾冷的撞擊聲,月光十分明亮,只是湖邊種了茂密的大樹,阻擋了月光的行進,只在湖中心留下一片如魚鱗般閃爍的水波。
死人湖其實不叫死人湖,那是路戒蘭一廂情願的叫法,正確的名稱叫做「繁花湖」。起因是這座湖本來生長了許多品種不同的花卉,後來由於湖水優氧化再加上十幾年前民眾的環保觀念並不盛行,垃圾全往水裡倒,這座湖便正式壽終正寢了。荒廢的繁花湖雜草叢生,正好符合死人的必要條件,許多靈異節目都拿此地當做必要景點。
晚風颼颼,湖中心閃爍的水波中,路戒蘭的醉眼看見了一朵碩大的優缽羅浮現。這朵花開得晦暗不明,白色的花瓣透明得可以看見內層,靜靜地立在湖心。
快過來,快過來這裡……
路戒蘭清楚地聽見聲音從湖心飄來,他確定那是花的聲音,因為那就是花該有的聲音。你不會懷疑是草叢裡的蟋蟀或是飄在湖面爛木頭的聲音,花的聲音十分飄渺、十分溫暖,帶著誘惑的吸引力,那是一朵誰都想要的美麗之花,神祕、稀奇、錯過就失去了的花。
路戒蘭知道他喝醉了,而且他十分清楚這種不尋常的美麗是會致命的,他的頭腦開始自動分析:第一、這可能是他喝醉的幻覺。第二、這是交叉繁殖而誕生的最新品種花卉。第三、這就是傳說中的「水鬼的誘餌」。
快過來啊……
花還在呼喚著,白色花瓣發出宛如瓷器般清脆的聲響,持續不懈地呼喚,彷彿它多愛這份工作似的。路戒蘭搖晃著站起顫巍巍的身子,一步步踏進湖水裡,刺骨的寒冷讓他咬牙罵了句髒話。
路戒蘭絕對不是因為單純地被花兒所下的魅術所吸引,而是這朵該死的、美麗的花所產生的強大意象並未出現在他有限的知識領域裡。他的求知慾受到酒精的影響就像黑洞一樣,迫切地想知道這朵花從哪裡來?為何而來?是什麼樣的機制讓它可以發出聲音?為什麼用這麼熟悉的語調召喚他?
水已經淹到胸口,他忘記手臂上陣陣的抽痛和醫生的警告執意向前,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苦。從湖泥拔出腳需要花很多時間,水刺痛著他的肌膚,像要把皮膚刮掉一層般。幸虧湖水的冰冷凍去他些許醉意,他吸了口氣離開湖底,雙腳一蹬,在湖中游了起來。
真髒。路戒蘭皺起眉,在混濁的湖水裡勉強可見附著著浮游生物的垃圾山,但水本身並不臭,甚至帶有植物特有的馨香味。可能是經過長久歲月把惡臭都分解光了,只留下垃圾空洞的軀體躺在湖底度過漫漫時光。
應該是這兒吧?他沒有看見花兒的莖幹,只好探出水面,竟在他不遠之處觸手可及。原來花兒是沒有根的。
它就飄在水中與路戒蘭遙遙相望,它不再對他呼喚了,彷彿胸有成竹地確信這個已經踏入水中來到身邊的男人會將它擷取入懷。大地寂靜無聲,花兒有些緊張,它停止擺動嬌嫩的花瓣,散發出透明得已經接近水晶的透光度。
路戒蘭卻沒有如花兒的猜測,他只是用冷凝的目光觀察著花兒,遲遲不伸手將它帶入懷裡。
幾乎有一世紀之久,路戒蘭和花兒就像定住的蛇與鼠一般僵持不動,誰動了誰就輸了一樣。終於,路戒蘭抬起手臂,花兒鬆了口氣,輕輕吐了口幽香,薄薄的杏子味瀰漫開來。這味道也不全然是杏子,夾雜著新米、紙張或是一些埋藏在記憶深處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就這樣襲擊路戒蘭的鼻腔,他瞬間停住離花辦一公釐的指尖,驟然回頭游去。
路戒蘭的反悔讓卸下防備的花兒大吃一驚,趕緊豎起花瓣,放下矜持再次呼喚著。溫暖的聲音多了一絲焦躁,那樣的情緒不偏不倚全聽進了路戒蘭的耳裡。
竟有這麼情緒化的水鬼呢!路戒蘭冷酷的眼底出現一絲笑意。
可是他沒有停下划動的四肢,頭也不回地回到岸邊,連花兒傾力而出的魅術都蠱惑不了他。突然他的腳踝被一股力量絆住,緊接著他失去了空氣,混濁的水質干擾著他的視線,湖灰色的視野倏地被緩慢飄蕩的水草包圍。
不,那不是水草,是頭髮。綠得發黑的大量細絲在水中膨脹開來,但路戒蘭沒有心思想這些搞怪的綠色頭髮,他的腳踝還身陷禁錮之中,肺臟就快要報廢了。沒時間多想,將自己蜷起來,在腳踝處找到罪魁禍首,是一隻湛白柔弱無骨的手腕,貝殼指甲緊緊嵌在他的肌肉裡。路戒蘭反捉住那隻手,那觸感讓他以為他把它弄斷了,他稍微放鬆力道躥出水面,掙到了大大一口氣。但那隻手的主人似乎不知道什麼叫放棄,不知從哪來的力量竟把路戒蘭這個游泳校隊常勝軍又扯入水底。路戒蘭頓時一股火冒上心頭,隨手一繞挽住一大把綠髮,在撓人鼻尖的綠霧中尋找那個想要他死的王八蛋。
那是一張讓人心臟一窒的臉,白得像漂白過的影印紙,焦糖蜂蜜色的瞳孔,墨綠色的髮鬢貼在額際襯托出顴骨的美好,青色的血管滲過透明的肌膚,看起來像是博物館裡放了兩千年極為脆弱的青瓷盤,美麗得讓人心折。可惜這張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最美麗的生物表情卻只有空洞,他的臉龐朝向路戒蘭卻沒有看向他,彷彿夢遊者般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是毫無意識地將手指搭在路戒蘭這個替死鬼腿上。
這讓路戒蘭更火大,他可不是什麼蝗蟲,隨手一掐便乖乖認命升天的小昆蟲,而是一個正遭遇不幸抑鬱不得志的二十八歲男人。這個小王八蛋卻絲毫不把他當一回事兒,好像他的愁苦完全比不上他的投胎大計重要。醉意讓他的腎上腺素大增,用力將冰冷蒼白的手臂往上一帶,雙腿一蹬,使勁掙脫水鬼對他腳踝的執著,將他拖出水面。
鞠水所受到的驚嚇不容小覷,立刻從夢遊狀態回到現實,他不知道這個人類發什麼神經,竟然試著將一隻可怕的水鬼拖出水面。不過他的確做到了,鞠水立刻認清事實,纖纖手指一放,手腕輕輕一轉,像一條滑溜的泥鰍一樣竄回水底。
路戒蘭卻不容許他撒手了,他現在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洩,正好來了一個出氣包,怎麼可能讓他從手中溜走?大手一抓,抓住來不及逃掉的青絲末梢,用力繞三圈,將滿臉驚嚇的美麗水鬼捲回懷裡。
他揪著他的長髮躥出水面,鞠水痛苦地仰起頭,琥珀色的眼角滲出眼淚,像一隻離水的魚困難地喘氣。沒看過比他更沒用的水鬼了,他都已經表示投降了,這個暴力的人類為何要這樣致他於「死」地呢?
路戒蘭除了發現自己可以與鬼怪相抗衡之外,還發現這隻水鬼的頭髮在水裡看起來翠綠,出了水便成了墨黑色,與海苔有異曲同工之妙。他突然吃了一口鞠水的頭髮,又嫌惡地吐掉了。哪是什麼海苔?不過是水鬼的頭髮罷了。
鞠水吃了一驚,畢竟他當人的時候也沒人吃過他的頭髮,何況是現在?這人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鞠水心驚膽跳,深怕自己遇上瘋子,跟瘋子講道理的人才是瘋子。他粉色的唇困難地發出聲音,試圖與恐怖分子溝通。「請你放手……」
「放你媽的屁!」
鞠水嚇傻了,他第一次被這麼下流的話教訓,頸子一縮竟忘了掙扎。這時路戒蘭已經快回到岸邊了,鞠水的裸足碰到軟溼的河泥才打個寒顫清醒過來。他也不管他還捉著他的頭髮,用盡作為水鬼的自尊試圖掙脫,四肢胡亂地往路戒蘭的身上亂抓一通,差點把路戒蘭的褲子扯掉。口袋裡的東西掉了出來,有的往下沉、有的向上飄,鞠水趁亂往路戒蘭抓著他的大手上咬一口,膽小地逃走了。
「媽的!」路戒蘭口不擇言詛咒一通,用包著石膏的左臂扶住被利齒咬傷的右臂,真他媽的幸運,正好平衡,他諷刺地想。
鞠水用手按住刺痛的頭皮,漂在水裡怵目驚心的斷髮警告著他這個人類的可怕,他盡量藏好身體,全身戒備,美眸警戒地盯著四周,深怕男人再次出現。
算了,算了,等下一個吧!反正他已經錯過好幾個了,再等些日子也沒差,鞠水如此安慰自己。只是覺得有些可惜,這個人類這麼壞,拉他當替死鬼比較不會有罪惡感!他的同伴都一個一個投胎去了,他也好想離開這個髒兮兮的湖,可是鞠水總是在最後一刻放棄,他怎麼能讓這些無辜的人來代他受苦呢?尤其他總是遇到小孩與女人,那種軟綿綿的東西,鞠水是絕對會心軟的。
反正像那種男人,讓他接替他的位子也算是汙辱呢!鞠水正在自我安慰之際,突然額前一陣劇痛,讓他疼得打起顫來。他突然睜開眼,滿臉驚懼。糟了!他的花!
他在水底仰看卻遍尋不著他的花兒,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心底知道凶多吉少,猛吸一鼻子水往上躥出水面。果不其然看見他的花兒正在那個惡魔手上,而且不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而是像捏臭襪子那樣隨便掐著一片花瓣,難怪他的頭會這麼痛了。
「把花還我!」他忍住頭一陣一陣的疼痛,扯開喉嚨向男人喊話。
路戒蘭只是回給他一個殘酷的笑容,隨手將花兒扔在啤酒空瓶堆上,狂放地坐在草地,仰頭看星星。
「嘿!快把花還我!」
路戒蘭只是慵懶地瞥了他一眼,任鞠水泡在水裡乾著急。他們倆的狀況在遠古時代就發生過一次,只是老實的牛郎換成沒心肝的醉鬼,羞怯的織女換成氣急敗壞的水鬼,何況這兩個男人也搞不出什麼名堂。
「我警告你……哎喲!」鞠水的恐嚇還未說完,便被一臉不耐煩的路戒蘭隨手扔過來的空罐子砸中額際,痛得他縮回水裡,無限委屈地捂著傷口,腫起來了啦!
「給老子滾出來!你嫌老子不夠倒楣是吧?」
鞠水委屈地想:明明是我比較倒楣吧?正在自怨自艾的時候,晶亮的眼睛看見掉在他家屋頂的一個黑色錢包和一串亮晃晃的鑰匙,瞬間燃起希望,彷彿握著有利證據的檢察官,鞠水信心滿滿地再次迎向挑戰。
還來不及下戰書,就看見男人手上握著不小的石頭做出投擲姿勢。鞠水立刻驚慌失色,開玩笑!被砸中也是會死「鬼」的!「別扔!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路戒蘭哼了一聲,丟掉石頭,打個酒嗝,「你幹嘛躲?我要打你你幹嘛躲?」
鞠水欲哭無淚。它是水鬼當然只能往水裡躲,要被石頭砸死他更要躲了,這是什麼鬼問題?可是鞠水以和為貴,臉上帶著不自然的微笑討好地說:「大家坐下來好好談,別生氣啊!」
「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你讓我揍幾拳我就不生氣了。」
「哪有這樣的!」鞠水控制不住大叫。講不講理啊!拉人當替死鬼是他的工作,怎麼能怪他呢?
「不要?拉倒。」路戒蘭搖搖晃晃站起身,抓起花兒隨手塞進副駕駛座,繞過車頭坐上車。
鞠水被他一連串粗魯的舉止弄得說不出話,按住轟轟作響的腦袋,扯開喉嚨咬牙切齒。「等等!你的錢包和鑰匙在我這兒!把花給我,我就把它還給你!」
路戒蘭看都不看。「要就給你吧!我也不想要了。」
「我也不想要啊!我只想要我的花!」
路戒蘭轉動留在車上的車鑰匙,轟隆隆的引擎聲掩蓋鞠水細緻的聲音,他探出頭。「再見。」
「不要走!我讓你打吧!你把花還我!」他委屈地放下身段。
「我幹嘛打你?你是我的仇人嗎?」
他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反正你快把花還我,那對我很重要,攸關性命,你別胡鬧。」
「你都已經做鬼了,哪還有什麼性命?」
鞠水瑟縮了一下,囁嚅道:「我也不想做鬼啊……」
「不跟你浪費口水,我走了。」說完真的踩下油門。
鞠水看大勢已去,只好做最後的掙扎。「把花泡在水裡啊!你有沒有聽見?把花泡在水裡!」
黑暗中一片寂靜,鞠水的聲音製造不出回音,像水晶一樣乾淨清脆。鞠水讓自己沉回水底,軟軟地倒在屋頂上,長髮過了一會兒才全部沉寂下來。粉藕色的唇瓣都變成湛白色的,剛才耗費他太多力氣,加上受到太大的衝擊,一時之間不能接受,導致他現在什麼都不能思考。
他開始懷疑自己真的是鬼嗎?自古只有鬼害人,沒有人害鬼,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的確慘了,賠了夫人又折兵。鞠水除了覺得面子掛不住之外,更擔心他的花兒受到磨難,那可是會要了他半條命啊……
他打開魔鬼的錢包,掐起身分證。「路……戒……蘭……」
魔鬼路戒蘭先生,求你千萬要讓花兒好好的啊!
鞠水既虔誠又悲憤地如此祈禱著。
天空灰濛濛地,可是遲遲不下雨,雲層低得就要卡在屋頂上,學校的鐘聲空蕩蕩地在空無一人的校園中響起。
男孩坐在鐵製折疊椅上,在不相襯的辦公桌上改著考卷,小小的手改出的字跡很有大人的味道,不管是力道或角度都讓導師十分滿意,分數拿捏也很成熟,像造句、作文這種東西交給他都沒問題。
他的背後是國文女老師的椅子,女老師今年剛從學校畢業,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你會稱她有氣質,而不是漂亮的那種女老師,椅背上的白色外套飄散出杏子香味;而他的椅子是體育男老師的椅子,椅背上掛著網球拍、一顆躲避球和兩顆籃球,一不小心站起椅子就會往後倒;隔壁是他導師的椅子,是一個終年穿同一件T恤、牛仔褲的年輕男人,但始終辯解是有十件同款式衣服的男人。他的椅背上掛著大賣場的袋子,裡面有各式各樣的泡麵和仙貝,桌上放著用玻璃缸裝的一捧白米,他喜歡米缸的味道,就像有人喜歡加油站的味道一樣。
辦公室裡有各式各樣的味道,不過最多的還是紙張的味道,影印機還在運作著,剛出爐的影印紙十分溫暖,跟人的溫度一樣。
手上提著兩袋麵的年輕男人晃進辦公室,哼著歌將麵放在桌上,把夾在腋下的可樂一瓶放在男孩手邊,一瓶啪地打開,又晃去影印機旁,單手把印好的通知單放進牛皮紙袋。這樣做沒有什麼意義,只是滿足完成一件難事的成就感。
「改好啦?」老師抽過整疊考卷,一邊喝著可樂,隨手翻著。「陽春麵可以吧?老師這個月底又沒錢了,連滷蛋都不能加,真可憐啊!哪!可樂是給你的,吃麵還是要配可樂啊!」
男孩忽略導師一廂情願地加諸於別人的壞習慣,拿過袋子,將兩份麵倒進碗裡,一份推到導師的面前。「老師的貸款還沒繳完啊?上次不是說要繳清了嗎?」
「那只是助學貸款,還有車啊、房子啊、女人啊一堆雜七雜八的,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苦了。」男人知道這個男孩的心智成熟度與世故已經到達一定水準,所以不會以對付小孩子的方式與他說話,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李老師也算是雜七雜八裡的一樣東西?」李老師是他的女友,外號「閉路電視」。
男人左右張望一下,還是不敢大意。「怎麼會呢?當然是寶貝嘛!」上次他的電話沒有掛好,而他還不知死活大放厥詞,女友在當天化作羅剎鬼把他收服了。
男孩突然看向門口。「李老師!妳來啦!」
老師被嚇得可樂都噴了出來,立刻回頭,隨後一邊咳一邊捶了男孩的頭一拳。「咳……你……找死……是吧?」
男孩笑了笑,閃過老師的拳頭。「吃麵啦!別玩了。」
「哼,誰玩了?」他悻悻然收回拳頭,稀里呼嚕地吃起麵,突然又抬起頭。「啊!那個小男生呢?」
「誰啊?」
「那個白白的、比你低個兩三年級的小男生啊!每天都在辦公室裡等放學的那個,他家人來接他了沒有?」
「我沒注意。」
「可能是你在這兒,他不好意思吧?」
「喔。」
「他也挺可憐的,聽說他家裡狀況不太好呢!」
「可憐的人到處都是,你是、我也是,或許他也不覺得苦,就像缺錢仍然可以吃麵配可樂一樣。」
「是這樣說沒錯啦……問題出在於……臉的問題,這是可以解釋的大部分理由;你說有人會可憐你嗎?因為你一副很堅強的樣子,所以大家不會可憐你;大家會可憐我嗎?一副就是該被貸款追著跑的窮酸樣兒,所以也不會可憐我。可那孩子就不一樣了,他不過是站在那兒等放學比別人多等個半小時,或許他只是在看風景或是發呆,我們不知道原因,可是有誰不會因為他無辜的臉蛋而柔軟起來呢?」
「這真是荒謬的理論,不過我得承認你說的是對的。不過,這是針對一般大眾的理論吧?」
「當然,對你就不適用了。」這個孩子的特色就是理性與科學,血比一般人冷一點。
「或許這次我可以進步一點。」他想試試看老師所說的柔軟的感覺,他放下免洗筷。
「喂!去哪兒?」
「我去看看那張臉。」他踩著穩健的步伐走出辦公室,轉個彎看見穿堂。
老師所說的小男生沒有在穿堂,他越過穿堂再轉個彎,小男孩背對著他默默地走著,瘦瘦小小的肢幹,像一隻安靜無聲走在沙漠的瘦驢。他看了一會兒,直到他消失在校門口才轉身回去。
「怎麼?他回去了嗎?」
「嗯,他自己回去了。」
「回去了啊……所以,你變柔軟了嗎?」
「我只看見他的背影。」
「所以?」
「不過如此。」
老師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我怎麼能期望你的血液能再高個兩、三度呢?」
「我只看見他的背影啊!」
「啊!算了,算了,你這樣也挺好的,以後肯定是個大人物,沒血沒淚最適合了。」
「你怎麼不說是殺人犯呢?」
「哎呀!這誰也說不準,我小時候大家都說我會當總統呢!」
「這一聽就知道是敷衍你的話吧?」
老師瞪了他一眼。「吃麵、吃麵。」
天空突然打了一個悶雷,房子也跟著轟轟地震動起來。
「啊!衣服還沒收呢!算了,就當是洗第二次好了。」
灰塵的味道開始瀰漫,男孩起身關窗子。「我沒帶傘,老師載我回家吧!」
「好好好,快點,趁雨還沒下大帶你回家,你爸回來沒有?」
「我不知道,他通常工作到很晚。」
老師抓起鑰匙、關電燈、關門,跟男孩走到車棚。
「戴上安全帽,要抓緊喔。」
陰晦的閃光還在頭頂上盤旋,雷聲尾隨在後,男孩抓住老師的黑色風衣外套,沉靜的眼睛看向快速掠過的商店。雨滴越下越大,不過在老師身體的阻擋下,他並沒有被雨打溼多少。
他的眼神突然停留在一家商店的屋簷下,是那個小男孩,縮著肩膀在躲雨,肩頭的白色制服被雨水打溼,透出裡面的膚色。他看見那張臉了,也明白了老師說的荒謬理論,不過他覺得用臉來斷定一個人是很不公平的,說不定他並不需要人家可憐,他從男孩面無表情的神態隱約了解到這點。
「到了。」
家裡一片漆黑,他掏出鑰匙,對老師說再見。
「我走了,有事再打電話給我。」
老師沒料想到男孩會這麼快就用上這支電話,那天的記憶老師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當時他只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而男孩也不過十二歲,什麼都不懂,也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手忙腳亂地,他幫他處理一些不能承受的事。
風雨交加的夜晚,救護車的鳴笛,警察穿梭的身影像黑白電影一樣,男孩站在急診室的走廊,一動也不動,直到急診室的燈熄滅……
第一章
「這是他媽的什麼鬼地方?」
路戒蘭如此說道。在這同時臉上帶著惡狠狠的悲愴,他最厭惡聽到人家說「上帝跟我開了個玩笑」之類、帶文藝腔的句子,他認為講這句話的人不是娘娘腔就是活在民國初年的半調子演員,可是他現在已經無法堅持住自己的硬漢主義,一瞬間的軟弱讓他差點脫口而出這句話。他狠狠吸了口菸再狠狠將白霧吐出,尼古丁的味道隨著冷凝的夜風逐漸飄散,到湖面時已經消失無蹤。散漫的步子踏在軟溼的泥地,硬物細碎的斷裂聲鑽進他的耳膜,在黑夜寂靜中震耳欲聾。他往下瞄,原來是捆成一束的紙錢和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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