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喂!那邊的,說你呢!既然進來了就規矩點!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下你這麼散漫的小廝嗎?」總管在那邊斥責。
我趕緊收回欣賞園林的視線,快步跟上大家的腳步,去領小廝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
我們這一群人都是溫府今天新招的雜役。有人簽的是終身契,有人簽的是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契,儘管時間都很長,可是大家還是很高興。
因為溫府是京城首富。
俗話說:大戶人家的婢女,小戶人家的閨女。就算雜役小廝也是同樣的道理。
溫家的商號遍布全國,在溫府當小廝,倘若好好幹,又有幾分聰明伶俐,那麼飛黃騰達的機會是很多的,最不濟銀子娘子兒子少不了。再努力些得了主子歡心,估計宅子也就有了。要知道,外面尋常商賈見了溫府的幾位管事們,可是要斟茶奉水禮讓三分的。
所以儘管是賣了身給溫府,可基本上卻也算是賺了未來的好生活了。
在這群人裡,我簽的契約是最短的,只有十年──這是溫府最短的賣身契。
很少人會簽十年的賣身契,因為進溫府是個好差事兒,幹得越長越好。
但我不同,我並不是衝著溫府的肥缺而來的。
近來朝廷轄下印銀票的交子府出了些問題,似乎與全國最大的商號溫家有關係。作為六扇門的暗探,若想調查溫府,簽了賣身契進來是最方便的途徑。
事情是這樣的,交子府印製發行的銀票,面額固定,蓋有官印,用銀子換取銀票,或者用銀票換取銀子時要將商業字號登記在冊。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居然出現了大量商號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兌換銀錢的情況,很多較小的商號因而破了產。
交子府徹查此事,居然發現兌換現銀的銀票有一部分不是交子府印製的,而是偽造的假券。
四個州的交子府聯合清點,駭然發現這些偽造的銀票已經兌換了將近二十萬兩的現銀,市面上也不知道還流通著多少以假亂真的偽造銀票。
為了安定民心,朝廷並沒有聲張,而是祕密委託六扇門徹查。六扇門得了線報,京城首富──商賈世家溫府似乎與此有關。所以,作為暗探的我就把自己賣了十兩銀子,進了溫府當小廝。
不知不覺,進來溫府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調查卻依然一籌莫展。
這實在不能怪我,溫府的下人就有三四百人,作為一名剛剛進來的小廝,想立刻攀到主子身邊和他們推心置腹,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最討厭的就是來查大戶人家的案子了。像溫府這樣的深宅大院,歷經一百五十餘年數度興衰榮敗,裡面的關係錯綜複雜,祕辛多不勝數。探出來理清楚線索是一難,弄明白哪些有關案子是二難,而在最低層的小廝角色要想知道這一切,無異更是難上加難!
溫府規矩繁多,總結起來就是:
在主子身邊伺候要四「隨時」──頭要隨時低著,眼簾要隨時垂著,嘴巴要隨時閉著,耳朵要隨時恭候著。
平時幹活要謹記三「不能」──手腳不能閒著,謠言不能亂聽,是非不能亂說。
腦袋瓜子兒還要有二「迅速」──主子的吩咐要迅速記住,不該看不該聽的要迅速忘記。
總之,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多幹活少說話,規規矩矩恭恭敬敬。
剛開始的那些天,我因為笨手笨腳,數次被管事罵得狗血淋頭差點被掃地出門。這裡就不多言,傳出去只怕丟光六扇門的臉。
在這種情況下,儘管感到沮喪和鬱悶,但我也只能無奈的安靜等待著時機到來。
上天似乎待我不薄,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個多月,機會終於來了。
溫府的溫老太爺已經不管事了,他因身體不好,在京城郊外的宅子裡休養著。溫大少爺溫鴻飛十八歲就高中狀元,如今已是文淵殿大學士,所以在京城另有學士府,也不住在溫府內。
現在溫府裡居住的是二少爺溫翔天和三少爺溫素秋。可是據我所知,掌事的並非正室那個扶不起的阿斗似的二少爺,而是側室所出的三少爺。如果要查,相信他是個關鍵的人物。
那天晚上我肚子餓得不行,於是摸黑起來到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填填肚子。才剛翻了個饅頭出來,就看到三少爺那一房的小翠匆忙趕來,看到我就拉住我,說道:「啊,你,趕快泡點兒茶端到書房給三少爺。」
雖然進來兩個多月了,可是在偌大的溫府裡,一個下等小廝想碰見天天忙得腳不沾地的三少爺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這位掌管溫府的三少爺對我來說還只是傳說中的人物。
都三更天了,三少爺還得喝茶提神,活兒比我這個粗使小廝還多。雖然說吃得好穿得暖,可那是費多少神來經營偌大溫府換來的啊,還攤上個只會風花雪月的二哥,沒人搭把手,一切都得獨自承擔,想來也挺可憐的。
難怪富貴人家把燕窩魚翅當飯吃,沒這些養著,像三少爺這麼熬,不熬成一副骨頭那才奇怪呢。
我邊啃饅頭邊感歎著,泡好了茶就端上往三少爺的迎嵐院走去。
踏進三少爺書房時正碰上張管事呈上一封信函,等他告退了,伺候著的小翠就連忙將我喚上來,從我手上的盤子拿了茶杯斟茶。
三少爺拆開信函看了片刻,將它放置桌上便起身走向書架翻找著什麼。我瞄了兩眼,密密麻麻的一堆貨品,大概是貨單之類的信函。
然而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小翠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手上滾燙的茶壺整個摔在書桌上。
三少爺聽到聲響回身時,慘案已經發生了。饒他是有絕世神功也救駕不及,茶水很快將紙上寫得密密麻麻的字跡糊成一團墨,信函就這樣壯烈犧牲了。
小翠臉色頓時刷得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子好像篩糠似的不斷抖著,足見這位溫三少爺絕對不怎麼溫文。
睡不夠的人通常都比較暴躁,三少爺也不例外。只見他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書桌上,「小翠,妳在書房伺候好幾年了!難道還不知道要小心嗎」
小翠伏在地上求饒:「少爺!奴婢知錯!奴婢領罪!」
三少爺將糊成一團的信函從茶水裡捻出來,揉成一團扔在小翠的面前,怒道:「這是什麼難道妳不知道嗎?十三船行的貨單!明天十三行的船帶什麼清單起航?六條貨船的貨要重新清算,得花多少天?耽擱的時間要多付十三行多少銀錢、給杭州李字號的貨晚到又要賠多少銀錢,難道妳不知道麼!」
靜悄悄的夏夜裡,三少爺暴怒的斥責彷彿一陣陣響雷迴盪在寬大的書房裡,震得人心驚膽顫。
小翠姐姐哭了出來,泣不成聲的跪在那裡:「奴婢、奴婢……」
他深深吸一口氣,道:「愣著幹什麼?還不收拾!」
小翠梨花帶雨,動作卻絲毫不含糊,訓練有素地收拾還滾燙著的茶壺,白皙的纖纖玉手瑟縮了一下,然後還是捧了上去。
我趕緊一個箭步上去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將桌上的茶水吸去,炎熱的夏天茶水降溫慢,溼透的袖子裡感到一陣滾燙,熱得我齜牙咧嘴。
小翠紅著眼睛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和我齊心協力收拾好一片狼籍的書桌。
我倆正要退下,三少爺忽然說:「你,留下來。」
我猛一抬頭,正正對上了三少爺銳利的丹鳳眼,心裡不禁跳了一下。
小翠端著茶壺和茶杯掩上門出去了。
氣氛有些凝滯,三少爺似乎並不打算開口。
這個人翻臉如翻書,瞧他氣定神閒的模樣,絕對無法想像此人上一刻還大拍桌子雷霆震怒,老天打過雷後總還有些雨砸下來,三少爺別說小雨,連個聲也不吱一吱,就這麼將我傻傻晾在一旁。
我一時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不免有些疑惑,又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大名鼎鼎的溫府掌事三少爺,禁不住仔細的打量著他。
眼前的年輕男人長了一張俊美非凡的臉,那傲然的神情和嘴角邊掛著的淡定微笑都顯示著他那源自於高貴出身的雍容氣度。可惜太有霸氣,讓人不敢太過接近。
三少爺那雙丹鳳眼微微瞇著看我,卻遮掩不了裡面的犀利光芒,明明滿身儒雅風流,偏偏那雙眼睛卻好像利刃,狂狷裡帶著一眼看透你的銳利。被他看著的那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的身分敗露了。
當然也就是「以為」而已,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他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雙腿交疊著,高的身子斜斜靠著椅背。
半晌,他才慢慢的開口:「你是哪房的小廝?」
我回道:「回三少爺,哪房也不是,小的只是個粗使小廝。」
三少爺淡淡地嗯一聲,算是對我的身分的一種評價,在他眼裡,我粗使小廝的身分只值得他鼻子裡的一聲冷哼。
「難怪,」他說:「會這麼無禮的,也就只有粗使小廝。」
我默然不語,低眉垂眼裝出一副恭順的模樣,希望能給他一個好印象。
三少爺諷刺完後不作聲,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沾溼的書,好像又忘記了我的存在似的,裝模作樣的一頁一頁翻著,我還真不相信捧著一本濕漉漉的書能看得多入神。
裝了一段時間,他頭也不抬的問:「你多大了?」
「十八了。」
他合上書本,輕輕一笑:「年紀倒輕,卻學會了憐香惜玉,燙得不輕吧?」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諷刺的是剛才我幫助小翠的事。我眼珠子一轉,忽略三少爺的冷諷,恭敬地說:「小的是粗使小廝沒什麼所謂,倒是小翠,為了這麼件事,傷了手實在可惜。」
溫素秋銳利的眼光一下就掃了過來,聲音有點凍結,他嘴角微微的勾起來,笑道:「哦,『這麼件事』?你這小廝倒說得輕巧。這麼說,清單的事情你可以幫小翠負起責任了?」
溫素秋的氣勢直逼而來,身邊好像冷了幾分,只是這點氣勢就想壓倒我真是癡心妄想。大概是我不卑不亢的態度讓溫素秋產生了點兒興趣,他漸漸收回迫人的氣勢,眼裡的犀利少了幾分,多了幾分疑惑和一些別的東西。
我胸有成竹的笑起來:「小的不才,可為三少爺分憂。」
三少爺玩味的打量我片刻,彷彿看著個天大的笑話。
「三少爺信得過小的,就請讓小的一試。」在他銳利的目光審視之下,我挺了挺胸膛,鎮定的再次請纓。
大概是我鎮定自信的樣子讓他起了好奇心,三公子點點頭,「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我上前逕自從書架子上取來一張紙,自己磨了墨,取來毛筆蘸飽墨汁,深深的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回想我見到那封信函時的畫面。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揮筆落墨。
「牡丹繡紋雲錦四十五匹、鴛鴦繡紋雲錦五十六匹、百花繡紋雲錦三十匹、淨色雲錦六十匹、紅染綢緞八十匹、黃染綢緞五十匹……」
綢緞、生絲、瓷器等等貨品逐樣列出,我運筆如飛,沒有停頓過,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整整一張宣紙已經寫滿了。
將筆擱在筆架上,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捧起紙恭敬的遞到溫素秋面前。
一目十行和過目不忘是我的得意之技,無論什麼蛛絲馬跡都逃不出我的掌心。靠著這兩項絕技,填補了我武功比較肉腳的空缺,所以我還是穩居六扇門暗探排行的前十。
接過我默寫的清單,據說是無所不能的三少爺難得的有些呆愣,不過他很快就清醒過來了。恢復從容氣度的溫素秋接過宣紙,從上到下快速的瀏覽了一遍。
等他抬頭再看我的時候,剛才眉梢眼角裡冷嘲熱諷的神色已蕩然無存,眼睛裡卻多了許多玩味,亮得有些讓人心跳。
溫素秋笑得有點高深莫測,他只是逕自看了我片刻,也不說有沒有寫少寫錯(估計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折疊起那紙,「你退下吧。」
我走到門口打開門,行了個禮正要躬身出去,他忽然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綠。」我笑了笑,退出房間關上門。
剩下的,我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正如我所料,次日傍晚時分,小翠就來傳話了,還是昨夜裡那句:「小綠,泡壺茶送到三少爺書房。」
我領命蹦進廚房草草地泡了一壺茶,因為心裡清楚得很,如果還以為三少爺是真心想喝我的茶,那我這個六扇門的金牌暗探趁早請辭算了,免得丟人現眼。
泡好了茶,我端到迎嵐院的書房。這一次溫素秋身邊並沒有其他人。
我將茶具擺好,斟茶奉上,然後退後兩步聽命,等著他開庭審訊。
三少爺品了品,展顏一笑:「你泡得一手好茶。香清而不淡,入口甘甜,餘香徘徊齒舌。」
我假惺惺的回了一句:「三少爺過獎了。」心裡在暗暗腹誹:水是溫府清晨打來的山泉,茶是上好的絕品碧螺春,如果這樣泡出來的還不是好茶,要麼我就是個傻子,要麼溫素秋的鼻子和舌頭該去請大夫診一診。
他頓了頓,才又緩緩開口,「我已通知了陳管事,阿綠,你從現在開始就是我的貼身小廝了。」
我目瞪口呆,這樣就完了?
我還以為他會先問清楚我的身家來歷,至少也問問我姓啥名誰、有沒有念過書之類的事以資安全。但是,沒想到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讓我跟了他,這讓我昨晚一宿未合眼編出的滿肚子謊話情何以堪?
看到我把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他,三少爺一副很想笑的樣子,他咳嗽一聲說:「還愣著幹什麼?」
這時候他的丫鬟春梅來報:「三少爺,晚膳已經備好了,請移步賞心廳。」
溫素秋點點頭,那丫鬟就退下了。
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伸手在我臉上一扭,「發什麼呆,有你這樣當小廝的嗎?」
他這一下還算是手下留情,我的臉皮雖然不痛,可自尊卻已被他捏得遍體鱗傷了。不過屈居人下也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只能扁著嘴巴瞪他。他手又動了動,我以為另一邊臉頰也要慘遭毒手,兩隻手趕緊嚴嚴實實的摀住臉頰。
三少爺本來抬起的手忽然轉了個方向,撥撥自己的頭髮,笑問:「那麼緊張幹什麼,我還能調戲了你?」
氣得我恨不得變出一把刀將他剁成肉醬。
似乎逗我是件很好玩的事情,溫素秋明顯心情不錯,他輕輕笑了兩聲就往門外走去。
我跺了跺腳,也快步跟上。
久居在外的溫老太爺今日回來溫府小住,所以大少爺也回來承歡膝下,二少爺不知道哪裡風流快活去了,連老爹回來也不知道,喝得一身醉醺醺,剛進門就吐得一塌糊塗,歪歪扭扭的被架回房間睡大覺。
看到溫老爺子沉得像鍋底的臉和溫夫人眼角眉梢的暴怒,估計這位二少爺醒來後沒什麼好果子吃。
因為是新鮮出爐的三少爺貼身小廝,所以我也跟著其他婢女小廝伺候在一旁。果然不愧是京城首富的飯桌,菜餚的色澤和香氣都是一絕,惹得我食指大動。
不過這桌子上的氣氛卻不怎麼好。溫老太爺雖然已經年過六十,可是坐在飯桌上頗有巋然之勢,威儀整肅彷彿一座大鐘。即使是飯桌之上也不苟言笑、端正衣冠。
溫夫人出身名門趙家,雍容華貴安靜的捧著飯碗輕輕細嚼慢嚥,目不斜視。
溫大少爺溫鴻飛是文淵閣大學士,頗有儒雅之氣,看上去很斯文俊秀,舉手投足都風雅非凡,倒真稱得上玉樹臨風。
溫素秋淡定自若,比起溫鴻飛少了兩分從容,卻多了許多威嚴,頗有乃父風範。看他這副架勢,我有點想不透,剛才他怎麼會伸手掐我的臉呢?
這頓飯吃得安安靜靜,一副妻賢子孝的模樣。兩個兒子偶爾為爹娘布菜,然後低聲細語的說上那麼兩句所謂的體己話。
溫老太爺對於兒子的孝敬習以為常,威嚴地輕輕點頭表示接受,偶爾向兩位頗有出息的兒子投去一瞥淡淡讚賞的眼光。溫夫人與兩位少爺都沒有血緣關係,但也嚴肅的接受他們的布菜,然而當溫老太爺眼中流露出丁點讚賞時,她端莊華美的臉上就快速的掠過一絲怨恨和不甘。
看著這家子吃飯我都替他們難受。這哪裡是吃飯,簡直是折磨!
這種用膳氛圍,不把人活生生的憋壞才奇怪。我歎了口氣,越來越覺得三少爺其實也挺可憐的,深宅大院雖然錦衣玉食,但是代價還是有的。
看著這一家子,我想起十多年前和爹娘小弟一起吃飯的情景。爹的官雖然不大,但是一家子在飯桌上熱熱鬧鬧,哪裡有什麼細嚼慢嚥,吃飯不出聲的規矩。小弟好像屁股生針似的老坐不住,扒兩口飯就跳下椅子四處亂竄,娘端著飯碗跟在他屁股後跑,小弟被追急了摔了個狗吃屎,立馬驚天動地的哇哇大哭。我在這頭看著他狼狽不堪的圓圓臉蛋,於是哈哈大笑,結果嗆著了,咳得眼淚都飆出來,老爹趕緊過來拍我的背脊,可惜力道控制不住,差點將我拍得嚥了氣,於是也跟著嗚嗚的哭鬧。
我正發著愣,一旁的秋菊忽然拍了拍我:「阿綠,夫人在責怪你了!」
我猛的回過神來,看到那一家子正看著我。
溫夫人道:「秋兒,你哪找的小廝,這般沒有禮數,竟然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主子用膳,回頭記得打些板子好叫他長長記性。」
她聲音不大,柔柔和和的,眼神和語氣卻尖酸刻薄,看了真讓人不舒服。我覺得屁股好像已經隱隱作痛起來。
「對不起,小的知錯。」我明白不能硬來,於是忍住怒火,低頭道歉。
溫夫人冷哼一聲:「哼,過來幫我盛湯。」
於是我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接她的碗,哪裡知道她把碗一偏,沒讓我拿到,另一隻手抬起來就往我臉上刮了過來。
啪的一聲,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左邊的臉已經火辣辣的痛起來了。
她尖聲冷笑:「你的手這麼髒,還敢來捧碗筷?」
手髒?我攤開手掌,手心手背沒有一顆灰塵,這分明是無理取鬧!我恨恨的咬著唇,控制著自己不頂嘴。
溫夫人繼續冷笑:「這副表情是怎麼回事,一個下人還敢不服氣?來人,將這個不受教的下人拖下去!」
我那沒良心的正宗主子三少爺還沒有開口,溫文的大少爺倒先一步為我說情了:「娘,讓春蘭為您添湯吧。」
大少爺的話起了作用,不過不是滅火的作用,而是火上澆油的作用。
溫夫人大怒:「怎麼,大學士,我連和個小廝都計較不得?」
什麼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我總算知道了。溫文爾雅的大少爺怎麼會是潑辣溫夫人的對手?
當外面的僕人上來捉住我的時候,三少爺終於想起來我是他新上任的貼身小廝,這才賞臉的為我說情。
他淡定的說道:「算了吧,娘。何必為了個小廝大動肝火。」
「算了?」溫夫人的聲音立刻提高了許多,她冷笑:「我教訓個奴才也不行?」
溫素秋說:「阿綠是我的人,我自然會教訓,不勞您操心。」
這兩人頓時針尖對麥芒,氣氛本來就冷淡的飯桌現在幾乎變成了冰窖。
我聽說當初大少爺的娘死後,溫老太爺曾經有意將溫素秋的娘提為正室,可是卻因為趙溫兩家的原因而娶了溫夫人為正室,後來兩個女人先後生下了二少爺和三少爺。
溫老太爺愛的似乎是溫素秋的娘親,加上溫素秋自小聰明伶俐,所以儘管是側室所出,對他還是很喜愛,也因而有些忽略了溫翔天,這令溫夫人十多年來都心懷怨恨。
如今自己的兒子不成材,大權又全落在溫素秋手裡,溫夫人想必不會給溫素秋好臉色。剛才二少爺溫翔天大醉歸來醜態百出,顏面盡失的溫夫人心裡一定不舒服,當然要找個人來開刀遷怒。
我怎麼會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刁難和挨的一巴掌,其實是溫夫人給三少爺的一個下馬威?
溫老太爺終於出聲了:「紫宜,用膳之時怎的大吵大鬧。妳是當家主母,為什麼為個下人失了禮數,讓人看笑話。」
他蒼老的聲音洪亮如鐘鳴,將溫夫人的氣焰打消了下去,溫夫人臉上雖猶有不甘,卻不再出聲了。可見雖然溫老太爺退居幕後,卻威嚴依舊。
一頓飯用完後,三少爺領著我回到了迎嵐院。才剛踏入迎嵐院,小翠就迎了上來,溫素秋惡毒的道:「把他領去用冰敷一敷,腫得跟饅頭似的,真難看。」
我氣得牙根直癢,正要齜牙咧嘴,可是一鼓起腮幫子就扯動了臉頰,又痛得我直哼哼。小翠將我帶下去,讓人拿了冰塊來,輕輕幫我敷上,笑道:「三少爺對你真好。夫人不知道教訓過三少爺手下多少人了,三少爺也沒怎麼在意,今天卻讓我幫你敷臉呢。」
我痛得哼哼,不服氣的說:「哼,假惺惺。還不是怕了溫夫人麼,怎麼當面不出聲,背後才來施些小恩小惠。」
小翠戳了戳我的額頭:「這你就不懂了,三少爺也得顧慮著啊,不然很容易落個不孝的罪名。」
是是是,他是忠孝兩全了,我就落了個「饅頭臉」。
「那他還說我是『饅頭』臉,分明幸災樂禍。」我氣鼓鼓地嘟著嘴,嘀嘀咕咕的抱怨。
「對,少爺真不該那麼說你。」小翠贊成道。
「就是嘛。」
「小綠那麼可愛,白嫩嫩的臉現在被打紅了,分明是小桃子啦,哪裡是饅頭。」
「……」
第二章
敷了臉,小翠讓我回到三少爺的書房去伺候著。我看看天色,已經很晚了,肚子裡卻空空如也,剛才除了吃到一巴掌外,粒米未進滴水未喝,肚子正高歌空城計,還要去伺候那個三少爺,實在讓人沮喪。
我苦著臉敲開了書房的門。溫素秋從書本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本來就不好看了,還苦著一張臉。」
我暴怒,可是生氣並不能填飽我此刻飢腸轆轆的肚子。我轉了轉眼珠子,低頭道:「既然少爺不想看到小的,小的就退下了。」
說著我就彎腰退出房門,準備往廚房大肆進攻。
「誰讓你走了?」溫素秋喊住我。
我只好又哭喪著臉回來。
他拍了拍手,小翠和另外兩個婢女就端著盤子走上來,不一會兒圓桌上就擺滿了糕點。
紅棗糕、桂花糕、千層糕……林林總總居然有十多碟。
我眼睛大亮,口水率領大軍已經快攻陷我的嘴唇要衝出來了。
小翠福了福身子:「三少爺,您要的消夜已經齊了。」
等小翠退出之後,溫素秋坐下來夾起一塊桂花糕,一口就咬了大半去。雖然他舉止優雅,但我還是看出了點他的迫不及待。
忽然想起剛才那頓糟糕的晚膳,想必那麼折騰著吃,哪裡能吃得飽,頂多裝模作樣的擺擺樣子,顯出一副和睦溫馨的場景出來罷了。剛才飯桌上一本正經的三少爺也跟我一樣,已經飢腸轆轆了啊!
想到溫素秋這麼高傲卓然的一個人,總覺得他不會睏、不會乏、不會肚子餓、睡覺不會流口水、吃飽了不會打嗝,可是,原來就算是溫素秋,也是會肚子餓的。
這個驚天動地的發現讓我覺得好笑得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溫素秋一口吞掉桂花糕,抬頭皺眉問:「你笑什麼?」
我趕緊收回笑容,打死也不敢講出自己發現,原來他也是個會肚子餓的「人」。
我趕緊搖頭擺手:「我沒有笑。」
雖然是個拙劣的謊言,但是三少爺大概餓壞了,所以難得好心的並沒有戳穿我,也沒有計較我的無禮。
等笑過之後,飢餓的感覺捲土重來,我眼巴巴的看著一桌子的美味點心。
溫素秋又吃了兩塊糕點,抬頭問:「要吃嗎?」
我已經餓得快神志不清了,傻傻的點點頭。
他居然道:「坐下來陪我一起吃吧。」
我驚得差點跌倒在地上,雖然我是第一次當小廝,可是我卻知道天底下並沒有哪個主子會允許下人和他同桌吃飯的,我以為溫素秋頂多就是賞我幾盤吃剩下的糕點而已。
「怎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剛才在賞心廳的時候還敢梗著脖子跟她較勁呢,現在膽子哪裡去了?」
我撇了撇嘴,「既然少爺這麼說,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哼,人家主子都不怕失了身分,我幹什麼庸人自擾瞎操心。於是我大大方方的坐到他的對面,拿起一雙筷子就快狠準的叉住一塊蘿蔔糕送到嘴巴裡。
一頓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我才摸著肚子滿足的打了個飽嗝。
溫素秋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手(大概是搶不過我),他正盯著我看。半晌忽然道:「真奇怪,你這個小廝不怕我。」
肚子飽了心情當然好,加上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我吃了溫素秋許多點心,立刻決定鳴金收兵。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三少爺的目光,發現他沒有生氣或者不高興的徵兆,思量一下,我準備說實話:「三少爺,你希望我怕你嗎?」
雖然是問句,卻讓溫素秋龍心大悅。他呵呵一笑,那笑聲好像從喉嚨裡出來的,低沉悅耳,宛如鐘琴和鳴,勾得人心馳神往。
然而,愉悅的背後卻讓我隱隱感覺到他神色裡的一絲辛酸,我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溫素秋手腕犀利,龐大的溫府家業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條,生意蒸蒸日上,無論在外在內素來積威甚重,加上能力非凡名氣甚大,別人對於他只怕是恭恭敬敬不敢逾矩分毫,說個話也要在嘴巴裡滾上幾滾才出口,可見身邊的人無趣得很。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夜晚,我終於身體力行的深切證明了這句話是至理名言。
溫府的當家人忙得腳不沾地,連帶著跟在他身邊的我也轉得好像個陀螺。
當差的第一天我就嘗到了這個滋味:一大早跟溫老太爺溫夫人請安,然後巡視了京城裡幾間溫府商號的總店;中午跑到酒樓和朱老闆商議運一批瓷器到湖州的生意,然後馬不停蹄的趕到城郊,查看染坊裡發生的一點意外;傍晚再到酒樓和程老闆商量城郊湖邊那塊土地的價錢;晚上到青樓和沈老闆洽談茶葉的價格;其間餘暇時還得為溫素秋滿府邸的跑腿了數次。
等溫三公子真正完結了一天的事兒後,我已是筋疲力盡面有菜色,走路也搖搖擺擺的了。
硬撐著陪溫素秋看了會兒書,在他身邊伺候筆墨,三公子才大發慈悲的打發我去休息。
我只恨腳上沒有長兩雙翅膀,正要往原來的房間奔去時,溫素秋忽然合上書本叫住我:「去哪裡?」
我飛快的說:「回去睡覺。」
溫素秋指了指門外:「走錯方向了,你昨天起已經搬到迎嵐院的偏閣了。」
我這才想起各房的貼身小廝和婢女都是在各房獨住的,待遇比粗使的小廝丫鬟要好得多。我升作三少爺的小廝,待遇自然不比往時,也有了自己的房間。
這敢情好,更方便我監視溫素秋了,當然也方便溫素秋監視我……
不過現在最方便的是,睡覺不用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庭院。
片刻後我已經重重撲上床,好舒服啊!果然是溫府當家人小廝的待遇,高床軟枕好入眠……
往後的一個多月裡,我每天都疲於奔命的跟隨在三少爺身邊,維持著這種早出晚歸的忙碌生活。雖然吃跟睡都提高了一個等級,基本上也不用幹粗活了,可是這麼折騰著,我還是瘦了一圈,小翠捏完我的臉又捏我的手,「怎麼瘦了這麼多。原來像紅彤彤的蘋果,現在……唉。」
三少爺在那邊從信函裡抬起頭,語氣不善的諷刺:「現在是吃剩的蘋果芯了。」
「……」
當然,最大的壓力並不是來自於這種忙碌的生活和三少爺惡毒的話語,而是我雖終日跟在溫素秋身邊,可是調查依然毫無進展。
交子府那邊已經通過六扇門來催了兩次,但是因為不能大張旗鼓的查探,六扇門派出的其他暗探和捕快好像也是全無頭緒。
最急的當然是交子府,雖然事事小心,也捉了幾個用假銀票的,可是都是流通的時候到手的假銀票,和那些人全無關係。
再這麼拖下去,假銀票不知又要兌走多少銀子,交子府內部為了這事正急成了一鍋沸水。六扇門三個多月沒查出什麼來,自然也不會太安靜。
和溫素秋一個多月形影不離的結果,不是查出點兒什麼,反而證明了他是貨真價實遵法守紀的生意人。
我暗忖:難道是六扇門的線報出了問題,假銀票根本和溫府無關?
可是想到六扇門的線報未曾出過什麼問題,就算溫府不是主犯也應該有些牽連才對。
就這樣,十幾天又過去了,溫府的一切依然照舊;溫老太爺依舊偶爾回來溫府,溫夫人依舊常常來尋釁,大少爺依舊溫文爾雅,二少爺依舊天天風花雪月,三少爺依舊嘴巴惡毒。
這天,溫夫人又歇斯底里的跟溫素秋發了一頓脾氣,明嘲暗諷溫素秋這個側室出的庶子奪了溫家大權。
往日溫素秋敬她是當家主母、是名義上的娘,所以盡量忍讓,可是「側室出的庶子」這話恰好刺中溫素秋的痛處,他難得臉色白了白。
我在一邊冷笑。這個溫夫人,她身上穿的綾羅綢緞、頭上插的金步搖、脖子上戴的藍田暖玉、嘴裡吃的燕窩魚翅,哪一樣不是溫素秋賺回來的?
像溫翔天這種連一本拙劣的假帳都看不出所以然來的庸才,溫府要是真的交給他,大概沒有一年就敗個精光了,不知道嬌生慣養的溫夫人能否習慣粗茶淡飯和布衣?
他為了溫府忙碌辛苦到什麼程度我最清楚,現在還被人這樣誣陷,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平心而論,溫素秋往日除了嘴巴惡毒些,對我還是不錯的,所以此時我不禁有點為溫素秋打抱不平。
「夫人您大概不知道三少爺的辛苦吧?」我冷冷一笑:「若換了您的二少爺,只怕一天也熬不過去,單是早上五更天便起來這點,二少爺能做到麼?」
溫素秋的忙是溫府上下都有目共睹的,二少爺的嬌生慣養和慵懶,自然也不是什麼祕密。可是正因為是事實,有時候才更是火上澆油。
溫夫人聞言惱羞成怒,她拍案而起怒道:「好啊!你一個小廝也敢亂議主子是非?無法無天了啊!」
溫夫人越發惱火,溫素秋的臉色卻漸漸如常了,他難得給了我一個不帶諷刺和算計的笑容。
溫夫人見我沒有一點怕她的樣子,不禁氣得雙眼圓瞪,聲音尖得好像破了弦的琴:「反了你!還愣著幹什麼,給我上去打啊!」她對身邊的爪牙們怒吼。
我翻了個白眼,又是打?真沒有新意!
看著越逼越近的僕人,我趕緊跑回溫素秋身後瞪著眼睛看他,這人不是這麼沒意思吧?我幫他打抱不平,他不會狼心狗肺的想棄卒保帥吧?
幸好溫素秋還尚存一點良心,他伸手一攔,淡定的說道:「娘,打狗還需看主人。阿綠無禮,我必定管教,不勞您的人了。」
打狗還需看主人?果然不愧是某人嘴裡吐出來的話。早知道我就不幫他說話,讓他被氣死好了。
大概是聽出溫素秋話裡暗含的警告,又或者是被溫素秋的氣勢所撼,溫夫人果然不敢再放肆,帶著爪牙拂袖而去。
手握帳冊的人果然比較能挺直腰板子,說的話也有份量。
我鬆了一口氣,決定以後再也不亂出頭了。
溫素秋大笑:「放了大話就跑到我身後躲起來,阿綠,你是狐假虎威啊!」
「是是是,」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那你怎麼不管教一下這個狐假虎威的『惡僕』啊?」
哼,狐假虎威?我用得著嗎?
他狀若思考的摸著下顎,不懷好意的盯著我:「管教?哦,你倒提醒我了,這麼縱容你,是時候管教一下了。」
「你想怎樣?」我跳起來。
溫素秋一把將跳起來的我按下去,忽然就箝住我的下顎,我還沒反應出來,他的唇就貼過來了。
我一時傻住,這個小人居然趁機會將舌頭伸進我的嘴巴,柔軟靈活的舌頭在我嘴裡攪動著,還捲住了我的舌頭。霎時我連呼吸都不會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又覺得好像要燒起來似的渾身躁熱。
不知道過了多久,溫素秋才放開我。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亭子裡了。
溫素秋站在我前面,背著陽光將陰影罩著我,我仰頭傻傻的看著他俊美的臉,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好像很高興的樣子,雖然沒有大笑,但看得出來心情頗愉悅,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傻了?要我再把你吻醒嗎?」
嚇得我立刻就清醒了。我知道自己長得清秀些,可絕對不女氣。我跟在三公子旁邊,看他上過青樓下過勾欄,卻也沒做出什麼龍陽斷袖的事兒。況且三少爺何等人兒,要倒貼的女人都快擠破門檻了,用得著下作地調戲我一個小廝?於是我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三公子,希望他能紆尊降貴地解答我這個問題。
然而溫素秋只是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算了,別想了,什麼豬腦子。」
這事一直困擾了我數天,溫素秋倒好像沒事人一樣,彷彿那天只是一個意外。
這天一早,溫素秋吩咐道:「你去雲裳樓將二少爺叫回來,今天我爹要回府,別又鬧得像上次那樣。」
看不出來他還是個孝子。正室那房和他是水火不容,居然還要管那個敗家子,只為了不讓老父親生氣。對著我倒是毒嘴毒舌的……這待遇也差太多了吧!我一邊腹誹著一邊領命前去。
跑到雲裳樓去找老鴇打聽清楚二少爺在花魁的牡丹閣內,便直奔而去。
「喂,你過來陪著爺們!」我正要往牡丹閣跑去,半路卻出來一個男人拽著我的手臂,粗聲粗氣的說。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睛的把我當成小倌了,我身上穿的明明是溫府的小廝服。無奈之下我只好大聲抗議:「我不是這兒的人!」
「爺們有的是錢,陪陪爺吧!」這時另一個人捏著我的下巴、色瞇瞇的笑著,嘴裡噴出來的酒氣臭得能熏死人。
他有著肥厚的雙頰,那頰邊的兩團肉好像和眼睛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兩者爭奪著臉上不多的土地,結果眼睛敗下陣來,含恨割地賠款,被擠成了一條可憐兮兮的縫兒,那縫兒細小得讓人怒其不爭氣,恨不得伸手幫它撐開來。
另一個也附和著說:「程老爺讓你陪是你的榮幸,快快跟著。」
「都說了我不是這裡的人,我是溫府三少爺的小廝!」我怒吼。
「哈哈!」那個縫兒眼的居然說:「別誆人了,溫三少爺會找你這種瘦瘦弱弱的小廝?」
他奶奶個熊,我哪點不配溫素秋?若不是來查案,溫素秋那廝還不配當我主子呢!
我正氣忿著,後面忽然伸來一隻手,拂了三下,將豬蹄都打了下去。雖然只是輕輕的碰過來,但是那三個客人卻各自摀住被拂到的地方冷汗直流,嚎叫起來。
他們的嚎叫很快引來了護院,於是被「禮貌」地請出了雲裳樓。
我鬆過一口氣才想起來忘記道謝,趕緊轉身鞠躬道:「謝謝你。」
那人一直很安靜的站在我身後,也沒有惱我失了禮數,只是笑著調侃:「雲裳樓果真名不虛傳,連小廝也這麼清秀可人,護院該多請幾個才是。」
「你沒長眼睛啊?」我剛下去的火氣又被激上來了:「說了我是溫府的小廝。」
那男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那真對不住了。」
他抬手撫撫自己的脖子說:「可是你帶著這東西在青樓裡逛,很容易讓人誤會。」
我疑惑的用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我一個小廝也不戴什麼玉珮,有什麼好讓人誤會的?
他看我滿臉的疑惑,便大笑著將我拉到池子旁邊。我伏下身子去看,池水裡映出我歪歪扭扭的影子,可是還是能隱約看到我脖子的地方有一塊什麼痕跡。
什麼東西啊?
那男子將我拉起來,笑了笑:「真是活寶啊你,叫什麼名字?」
「阿綠。」我說。
這個時候,樓上忽然有人探頭叫了一聲:「京海,怎麼還不上來,要讓美人等多久呢?」
我抬頭一看,那不正是二少爺?
那個叫京海的男人攤了攤手,自我介紹:「我是魏京海,你家二少爺的朋友。」
他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風流味道,笑容似有若無的帶點勾引,聲音慵懶,一看就知道是個長久流連花叢,慣於擄獲女子的男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沾著二少爺的,不是浪蕩公子也是敗家少爺。
我敷衍的回答他一聲就跑上樓了。剛跑到樓上就聽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溫少爺,您今天還陪奴家嗎?」
我家二少爺道:「我可不准妳陪別人!」
「看您說的!奴家這幾天不是一直都陪著您嘛。」
牡丹閣是花魁燕歌的閣樓。燕歌以傾國傾城的絕艷容顏、窈窕的身段和一曲《清商》歌舞名滿天下。盛名之下,尋芳客趨之若鶩,不惜擲下萬金只求一見芳容。因此牡丹閣的門檻自然高得很,等閒的公子哥兒是進不了這兒的。
這個溫翔天居然連著幾天膩在牡丹閣?我不禁驚訝了一下。溫府雖是大戶,可溫素秋看著也知道不是傻子,怎肯讓帳房劃這麼多錢給自己二哥去嫖妓?
我大惑不解,剛上前就看到溫翔天丟了一疊銀票過去,豪氣干雲的說道:「吶,給妳,妳這小妖精今天可不許陪別人。」
我張了張嘴,差點沒有叫出來。
那疊銀票──不是交子府印製的銀票。
儘管溫二少爺手上的銀票幾乎以假亂真,可是上面那個「官印」卻比交子府的官印要小上一點,而且花紋也有些亂──我看過的東西是不會弄錯的。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在溫素秋身邊絞盡腦汁想挖點什麼,卻沒想到查查那個好吃懶做的溫二少爺。
不過,要說這個滿腦子吃喝玩樂的二少爺能瞞過朝廷,在天子腳下做個印製假銀票的作坊出來,打死我也不相信,可是看這疊為數不少的假銀票,也不像是在流通中傳到二少爺手上的。
如果不是溫府自己的作坊非法印製,那麼就是二少爺知道怎樣將假銀票弄到手。
到底是哪一個途徑比較可能呢?
如果是第一個的話,那麼就要查查溫府的帳冊了。我想想……據交子府的匯報,假銀票最早出現大概是去年的事。如果溫府印製假銀票,那麼溫府的帳冊中,除了在生意上賺取的部分,肯定有另外一部分多出來。可是溫府全年的總帳冊和支出用度的記錄都在帳房,我是見都沒見過。
如果是第二個可能性,以二少爺的智慧而言,應該是有人從中斡旋,他一定不能直接接觸散布假銀票的人。唔,這麼說的話,他身邊的人都得觀察觀察了。
我腦袋飛速運轉著,冷不防後面有人拍了我一下:「小兄弟,看美人看愣了?」
驚得我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魏京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後面,俊美的臉上掛著意義不明的微笑,一手還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厭惡地皺眉,像拂開什麼髒東西似的拂開某人的手,「要你管?」說著就踏了進去。
滿屋子的旖旎氣氛都被突兀出現的我破壞殆盡,二少爺見到我,本來柔情萬丈的臉立刻垮下來,黑成了包公。
「誰准你進來的?這是你這下人能進來的地方嗎?」二少爺語氣不善的說,看他忿怒的樣子,我一點都不懷疑他會將拳頭砸過來。果然是母子,連喜歡動手這一點都一模一樣。
魏京海在一邊悠然的打圓場:「翔天,他可能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呢。」
說完,他朝我擠了擠眼睛,嘴角含笑,不動聲色的在向我邀功。
二少爺這才緩了緩臉色,將懷裡的花魁扶正,喝了口酒,惡聲惡氣道:「有事情快說,不要浪費本少爺的時間。」
看他的臉色,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面目可憎得好像臭蟲跳蚤,讓他恨不得一掌把我拍扁了。
「老太爺今天回來,三少爺請您回家用晚膳。」
話音剛落,溫翔天整個人蹦了起來,彷彿屁股燒了把火,臉色騰的就變了,「什麼什麼!爹回來了」
翩翩佳公子頓時淪落成「二十四孝子」,懷裡千嬌百媚的花魁比不上自己老爹一句教誨重要,於是被狠狠推開晾在一旁,無奈地變成室內一道美麗的風景。
二公子邊說邊手忙腳亂的整理著自己敞開的凌亂衣衫,「那個誰!我爹什麼時候回來?」
看到他的手指了過來,我有意作弄嚇唬他,裝出一臉嚴肅的說:「大概已經到了府邸。」
話音未落,溫翔天已嚇得差點暈厥,立刻連滾帶爬的撲過來,捉著魏京海急忙道:「京海,我本打算今天在燕歌這兒睡下的,馬車都遣走了,你的馬車還在吧,載我一程!」
「這個當然。」魏京海義不容辭立刻就答應了。
二少爺好像受驚的兔子似的蹦到雲裳樓門口,魏京海讓他上了馬車之後,轉頭道:「小綠也上來吧,反正都是往溫府去。」
我看著他別有意義的笑容正想拒絕,二少爺探頭出來大吼道:「上不上,要上就快上,別耽擱時間!」
魏京海拽住我的手臂,笑道:「還不上,你家主子都等急了。」
我只好爬上馬車,確切的說,是被魏京海連拖帶拽弄上去的。還沒坐穩,馬車就跑起來了,我差點一頭撞在梁子上,魏京海眼疾手快箝住我的肩膀,「怎麼笨手笨腳的,三公子這樣雷厲風行的人能受得了麼?」
馬車跑起來後,本來急得嘴角冒泡的二少爺總算消停了一下。聽到魏京海這麼說,冷冷一哼道:「哼,你還別說,三弟倒是去哪裡都帶著他。」
魏京海的眼睛盯著我的脖子,高深莫測的笑道:「看得出來。」
我眨了眨眼睛,被他盯得極不舒服,掙開他的手往旁邊挪了挪。二少爺在那邊擠眉弄眼的說:「怎麼,京海,看上這小子了?瘦瘦小小又牙尖嘴利的,有什麼好?楚南館裡的倌兒們乖乖巧巧的,而且哪個不比他可人。」
魏京海哈哈大笑:「翔天,這你就不懂了。那些樓裡的倌兒都嗲聲嗲氣的,還有個男兒樣麼。」
二少爺跟著淫笑:「你魏大公子就喜歡辣的,壓起來要掙扎,辦事才有味兒!」
將這些放蕩的話聽在耳朵裡,令我恨得咬牙切齒,心裡怒火沖天又發作不得,憋得滿臉通紅。
「哈,臉紅了!」魏京海彷彿還嫌我窘得不夠,非得將我逼得無地自容不可,一語點出我的窘態。
我瞪著眼睛,撇過頭去。如果不是不能暴露身分,看我不一腳將這兩個人踹到衙門去,以妨礙風化罪各打一百板子?
一路上,這兩個浪蕩敗家子的話題一直在不堪入耳的內容上打轉,我萬分後悔上了這輛賊車,早知道就是走上半個時辰也不要坐上來受氣。
好不容易總算到了溫府,我飛快掀開簾子跳了下去,二少爺和那個天殺的魏京海也跟著跳了下來。
溫素秋正站在門口和總管說話,分神看到我一臉怒容的跳下來,不由得微微疑惑地往馬車上瞥了一眼,看清楚溫翔天和魏京海從馬車上緊隨而下後,他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不悅。
二少爺還沒站穩就沖著總管問:「我爹回來沒有?」
總管恭敬道:「回二少爺,還沒有。來報說半個時辰後到。」
溫翔天鬆了一口氣,知道老爹還沒回來後,吊兒郎當的本性捲土重來。和走過來的魏京海打了個眼色,嬉皮笑臉的跟溫素秋道:「三弟,我兄弟喜歡你這小子,給了他怎樣?」
魏京海做了個揖,臉上依舊是氣定神閒帶點輕浮的微笑:「溫三公子。」
二少爺涼涼的看了我一眼,然後不緊不慢地將視線投到魏京海身上,微微一笑道:「魏公子。」
「魏公子如果喜歡的話,我再從府上另挑幾個手腳伶俐的小子吧。我這小廝最不懂禮數,送出去只怕丟臉得很。」溫素秋說。
魏京海大大方方的說:「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勞三公子割愛了。」
和那兩個不要臉的人分開後,溫素秋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半瞇著眼睛,一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表情,緩緩道:「不過去辦點事,你倒學會拈花惹草了啊?」
這是人說的話嗎?真難聽,什麼拈花惹草的。我只想跳起來指著這個瞎了眼睛的人破口大罵,但是一想到後果還是勉強收斂起來,只瞪了他一眼,撇過頭去表示我的不屑和清白:「明明是他們……」
「哦,他們怎麼了?」三少爺的語氣越來越溫柔,可是我怎麼覺得越來越危險了呢?
我想起車上那兩個不要臉的人說的淫詞穢語,本來已經降溫的臉又火辣辣起來。「算了,不關你的事!」那些話要我說出口不如殺了我算了。
「不關我的事?」溫素秋停頓了片刻,周圍立刻陷入一種讓人窒息的沉默中,半晌他才柔和的開口:「你的賣身契在誰手上?」
哼,我一年俸祿三十兩,跑出去探案還有補貼,誰希罕你溫府裡一年二兩銀子的活兒,十年的賣身契我想什麼時候贖出來還不是抬抬手兒的事情?
不過現在不能太囂張,我把氣吞回肚子裡,沒好氣的道:「在你手上。」
溫素秋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還記得啊,老這麼頂撞我,還當你忘了。」
我撇撇嘴不說話,幸好這時總管來報,溫老太爺回來了。溫素秋立刻變回原來那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表情,淡定的道:「我知道了。」
我鬆了口氣,今天的三少爺不知道吃錯什麼東西特別的煩躁。
溫素秋額頭上的青筋還沒有緩下去,等總管下去後,又變回原來那張陰得要滴水的臉,捉住我磨牙道:「晚上再跟你算帳。」
第一章
「喂!那邊的,說你呢!既然進來了就規矩點!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下你這麼散漫的小廝嗎?」總管在那邊斥責。
我趕緊收回欣賞園林的視線,快步跟上大家的腳步,去領小廝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
我們這一群人都是溫府今天新招的雜役。有人簽的是終身契,有人簽的是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契,儘管時間都很長,可是大家還是很高興。
因為溫府是京城首富。
俗話說:大戶人家的婢女,小戶人家的閨女。就算雜役小廝也是同樣的道理。
溫家的商號遍布全國,在溫府當小廝,倘若好好幹,又有幾分聰明伶俐,那麼飛黃騰達的機會是很多的,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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