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本卷榮獲「龔固爾文學獎」
《追憶逝水年華》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承襲第一卷優雅精鍊的文字風格,敘述主人翁年少時期的人生回憶。在第二卷的第一部中,敘事者在貢布雷遇見了美麗大方的吉爾貝特,兩人若有似無的情感,讓情竇初開的他苦嚐思念的滋味。
昔日同窗好友布洛克說:「女人最想做的事,其實就是做愛。」布洛克所謂的「獲得幸福的全新的可能性」把敘事者對周圍世界的看法給攪亂了。兩人甚至還一起去了一家打炮屋,認識了一個名喚拉謝爾的妓女。雖然那裡的妞兒姿色平庸且水準太低,但他仍然很感謝布洛克,讓他得知幸福,以及對美的占有和享受。
只是好景不常,吉爾貝特此時卻跟敘事者漸行漸遠。對於因為分離而引起的焦慮,只能一味地咬牙忍耐著,企圖有朝一日能擺脫那樣的感情,讓兩人曾經漾起的愛情漣漪,成為自己日後充滿溫情的回憶。
在此同時,敘事者仍然持續前往斯萬家,透過斯萬夫人的人際關係見識了許多不同以往的生活經驗,儘管父母對此感到苦悶且不支持。此外,還結識了自己最心怡的作家貝戈特,雖然他稱讚敘事者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認,貝戈特的形象和為人都與敘事者心目中的樣貌南轅北轍,就在這一刻,他心目中的那些貝戈特的作品都一起往下墜,只淪落為某個留著山羊鬍子的男人平庸的消遣。
作者簡介:
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871.7-1922.11)
出生在巴黎一個藝術氣氛濃郁的家庭,但從小就因哮喘病而被「逐出了童年時代的伊甸園」。他的氣質內向而敏感,對母親的依戀,對文學的傾心,為以後的創作埋下了種子。他青年時代經常出入上流社會沙龍,在熟悉日後作品中人物的同時,看穿了這個社會的虛幻。父母相繼去世後,他痛感「幸福的歲月是逝去的歲月」,開始寫作《追憶逝水年華》。在生命的最後十四年中寫成的這部巨著,猶如枝葉常青的參天大樹,屹立於文學之林的最高處。他借助於不由自主的回憶(無意識聯想),將逝去歲月的點點滴滴重現在讀者眼前,使時間在藝術中得以永存。
譯者簡介:
周克希
畢業於復旦大學數學系,曾從事黎曼幾何研究與教學。 1984年起翻譯文學作品,先後譯有《三劍客》、《王家大道》、《追憶逝水年華(節本)》、《包法利夫人》、《小王子》等小說,與人合譯作品有《基督山伯爵》、《追憶似水年華(第5卷)》等。在時報出版的譯作為:《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第一部貢布雷》、《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第二部斯萬的愛情/第三部地方與地名:地方》等。
章節試閱
一天郵差來過後,母親拿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拆信時有點心不在焉,我知道信上不會有那個唯一能讓我開心的簽名——吉爾貝特的簽名,因為我平時只是在香榭麗舍碰到她,此外沒有聯繫。然而,在信紙下方印著一個銀色戴盔騎士紋徽,下面是排成半圓形的銘文:Per viam vectami,信上的字寫得很大,幾乎每句都像加了底線,其實是因為字母「t」的一橫都沒有穿過一豎,劃到了上面,等於給上一行加了一道道底線,我一看,信末的署名正是吉爾貝特。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收到她的信,所以即便看見她的簽名,我還是不相信,也不感到喜悅。片刻間,我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了。這個難以置信的簽名,以令人眩暈的速度打著轉,床啊,壁爐啊,牆壁啊,都跟著一起轉圈。看出去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就像一個人從馬背上摔下時的感覺。我心想也許真有另外一種生活,和我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格格不入,但它是真實的,它驀然顯現在我眼前,將一種躊躇充塞我的腦際,當初雕塑家在《末日審判》中塑造置身天堂門口的死而復生的人時,曾賦予他們這種躊躇的表情。「親愛的朋友,」信上寫道,「聽說您病得挺厲害,不能再去香榭麗舍了。我也不去了,因為那兒生病的人太多。不過我的女友們每星期一和星期五都來我家喝茶。媽媽讓我請您病癒後也賞光一起來,我們可以繼續在香榭麗舍愉快的交談。再見,親愛的朋友,希望您的父母答應讓您經常來喝茶。您的朋友 吉爾貝特。」
我讀這封信時,神經系統以驚人的奮勉接收了這個資訊:巨大的幸福降臨了。但是我的心靈,也就是我自己,總之這主要的當事人,卻還一無所知。這幸福,由吉爾貝特給予的這幸福,是我心心念念想著、時時刻刻念著的東西,一如萊奧納多所說的繪畫,是cosa mentaleii。一張寫滿字的信紙,思想無法一下子吸收它。但從我讀完信那一刻起,我就想著它,它成了我思念的對象,它也成了casa mentale,我對它充滿愛戀,每隔五分鐘就會情不自禁地再讀一遍,再吻一次。這樣,我認識了自己的幸福。
對進入愛河的人而言,生活中的奇蹟是無所不在的。但這回也可能是母親安排的,也許她看著我這一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特意去請吉爾貝特給我寫封信,正像以前洗海水浴時一樣,那時候我剛洗海水浴,說什麼也不肯把頭沒到水裡去,因為那樣會透不過氣來,母親為了激發我的興趣,悄悄吩咐游泳教練先把精美的螺鈿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讓我以為是自己找到的。再說,生活中有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但凡事關愛情,你最好別指望弄明白,因為這些事既不可抗拒又出人意料,簡直像是由魔法在操縱,不受任何理性法則支配的。有個億萬富翁,有錢卻仍可愛,一個既沒錢又無趣的女人和他生活了一段時間,拋下他走了,他痛不欲生,不惜耗費鉅資,動用一切關係,但就是沒法讓她回心轉意,這時,與其為這個女人的執拗頑梗去找合乎邏輯的解釋,不如把它看成命數,這個男人遭受這樣的打擊,甚至心碎而死,那都是天意啊。一個男人須要逾越的障礙,他因痛苦而變得異常活躍的想像所無法猜透的那些障礙,有時就在於他失去的情人的個性特點,在於她的愚蠢,在於他所不認識的一些人對她施加的影響,或使她感到的恐懼,在於某種她心嚮往之的一時之歡——他和他的財富都無法讓她得到的一時之歡。無論哪種情況,他都無法瞭解這些障礙到底是怎樣的,不僅他所愛的女人刻意向他隱瞞,他被愛情沖昏了的頭腦也妨礙他作出準確的判斷。這些障礙就像腫塊,醫生能消腫,但並不瞭解起因。這些障礙像腫塊一樣,很神祕,但時間長不了。只不過它們通常比愛情持續得更久些。而既然愛情並不是無私的激情,當一個男人不再愛的時候,他就不會再想去知道,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又窮又輕浮的女人為什麼不肯再讓他來養她,讓他等了幾年就是不回頭。
然而,這種神祕不僅遮蔽了視線,讓人無法看到災難的起因,而且當事關愛情時,往往也會彌漫在某些突如其來的圓滿結局周圍(比如吉爾貝特的信帶給我的這個結局)。說圓滿,其實不如說看上去圓滿,因為如果一種情感的滿足僅僅意味著痛苦的移情,真正的圓滿從何談起呢。痛苦有時會暫時停歇一下,這時我們常常誤以為它消除了。
這封信下面的簽名,弗朗索瓦茲不肯相信是吉爾貝特的,因為「G」寫得挺花,倚在缺了一點的「i」上,像一個「A」,最後一筆加了齒狀花綴,拖得很長,吉爾貝特對我的態度來了個大轉變,讓我滿心歡喜,倘若一定要對此找個合理的解釋,也許就不妨說我在某種程度上沾了生病的光,而我原來還以為一生病,斯萬家就會把我忘了呢。此前不久,布洛克來看過我,當時戈達爾教授(我遵照醫囑飲食後,便又把他請了回來)正在我的臥室裡給我檢查。檢查完了,我父母請他留下來一起吃飯,他就沒走,而布洛克也進來了。他和我聊著聊著,說到他第一天晚上在餐桌上聽一位女士說起,斯萬夫人很喜歡我,這位女士平時跟斯萬夫人是常有來往的。聽他這麼說,我真想告訴他一定是弄錯了,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從沒跟她講過話,我怕斯萬夫人知道了會把我當成一個說謊的人,當初我稍一遲疑過後,向德.諾布瓦先生把事情和盤托出時,也是這麼想來著。可是我鼓不起勇氣來糾正布洛克的錯誤,因為我很清楚他是故意的,他杜撰一些斯萬夫人沒說過的話,是為了讓我以為他昨天坐在這位夫人的朋友旁邊共進了晚餐,這在他看來是很有面子的——儘管沒這回事。不過,德.諾布瓦先生知道了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卻又很想認識她,就絕口不對她提起我一個字,而戈達爾(他是她的家庭醫生)聽了布洛克的話,以為斯萬夫人跟我很熟而且很賞識我,心想下回見到她時,要對她說我是個可愛的男孩,他常見到我,這麼說既對我有好處,也讓他很有面子,於是他打定主意一有機會就向奧黛特說起我。
就這樣,我熟悉了從樓梯口就能聞到斯萬夫人的香水味的那幾個房間,而更讓我心醉的是我在吉爾貝特的生活裡所感受到的令人黯然神傷的魅力。無情的看門人成了「好心的歐墨尼得斯」,每當我問他可不可以上去時,他總會舉手抬一下制服帽,客氣地表示應允我的請求。從外面看過去,一排窗戶隔在我和不屬於我的那些珍寶中間,不啻是一道明亮、短淺而冷漠的目光,我隱隱覺得這就是斯萬夫婦的目光。天氣晴朗的季節,當我整個下午都和吉爾貝特待在她房間裡的時候,我有時會推開這些窗戶透透風,碰上她母親接待客人的日子,我還會和她並排伏在窗前,看著客人的馬車進來,來客下車時抬起頭來,常會揮手和我打招呼,他們把我當成女主人的哪個侄子了。這種時候,吉爾貝特的髮辮會碰到我的臉頰。我覺得這些纖細的髮絲既自然又神奇,富有彈性的髮辮猶如天堂之絲編成的絕無僅有的美麗葉飾。如果我能有哪怕很小的一段,要用怎樣的天國植物圖集才能珍藏它呢?我不敢有此奢望,只盼能得到一張照片,那也比達.文西畫的小花更珍貴啊!我對斯萬家的朋友,甚至對那些攝影師低聲下氣,一心想討好他們,可非但沒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反而就此跟一批乏味得很的人混在一起。
吉爾貝特的父母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許我見她,而現在——我走進幽暗的前廳,想到這兒來回兜轉,試試看遇見他們的可能性,覺得比以前在凡爾賽宮期盼見到國王陛下時更為激動,更充滿渴念,當我在前廳裡磕磕碰碰地繞過《聖經》中燭台似的七柱枝裝衣帽架時,懵懵懂懂地對著一個身穿灰色長袍坐在柴箱上的僕人鞠了一躬,我把他當成斯萬夫人了——吉爾貝特的父母無論誰在前廳遇見我,都非但不會生氣,而且會笑吟吟地和我握手,對我說:
「下午好(他倆都把『下午好』說成『下兒好』,我覺得挺有趣的,一回到家裡就忍不住繪聲繪色地學他們)。吉爾貝特知道您來嗎?好,那我先走了。」
不僅如此,吉爾貝特把朋友請到家裡喝茶,原先一直被我看作她和我之間最難逾越的障礙,現在卻成了我和她相聚的機會。她會先寫封短信給我(因為我們還算是新交),用的信紙每回都換。有一回信紙上凸印著一隻藍色鬈毛狗,下面是一句幽默的英文,後面加驚嘆號,另一回印著一隻船錨,也有印G.S.的,兩個字母拉得老長,撐在信紙上端,還有印吉爾貝特名字的,燙金的簽名斜穿信紙的一角,收尾有個花綴,上面還有頂張開的黑色小傘,再就是四周圍著一圈花體縮寫字母,每個字母都用大寫,可是沒有一個是認得出的,整個形狀像中國人的帽子。不過,吉爾貝特的信紙雖然品種繁多,終究也有窮盡之時,幾個星期過後,我又看到了第一封信上的那個亮銀色的印章,戴盔的騎士上面寫著銘文:Per viam rectam。當時我以為,某種信紙選在這一天用,而不在另一天用,是有一定規矩的,現在我明白了,吉爾貝特這樣做是為了記得哪些信紙已經用過了,免得把同樣的信紙寄給對方,至少對她覺得值得花這份心思的通信對象來說,好讓間隔的時間儘量長一些。吉爾貝特請來喝茶的女友,由於各人上課時間不同,有人剛剛才到,有人已經得走了,我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樓上前廳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想到馬上就要參加我心嚮往之的聚會,我激動得很,還沒走到樓上,就覺得這些說話聲突然間切斷了我和此前生活的聯繫,至於進了暖和的房間要除下圍巾,談話時要看看時間別太晚回家等等,也都拋在了腦後。這座木樓梯是當時在有些宅邸常見的,這種亨利二世時期的風格,奧黛特向來極為推崇,但很快她就要改變自己的喜好了,只見樓梯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下樓禁止使用電梯。我覺得這事神祕而不可思議,回家就對父母說這座古色古香的樓梯是斯萬先生從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正因為我說話愛有個根據,所以即使知道沒這回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們這樣說,我知道,只有這樣說才能讓他們和我一樣,對斯萬家的樓梯肅然起敬。這就好比有個人對好醫生醫術高明在哪兒一無所知,那就還是別跟他說這位醫生不會治鼻病,算是為他好。我根本沒什麼眼光,東西放在面前我也說不出名稱和品牌,我唯一知道的是,只要是斯萬家的東西,一定都是最出色的,我不確定我對父母把這座樓梯說得這麼有藝術價值,歷史這麼悠久,算不算說謊。好像不一定能算吧;但想必我還是覺得有可能算的,因為父親打住我話頭說下面一番話時,我滿臉漲得通紅:「我知道那幾幢房子;其中一幢我去看過,那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斯萬住了幾個樓面。那是貝利埃iii造的。」他還說曾想租其中的一套,後來覺得不大方便,前廳又不夠明亮,就作罷了。他這麼說著;可是我本能地感到,我的思維應當為斯萬家的名聲和我的幸福作出必要的犧牲,內心有個權威的聲音叫我別去管剛才聽到的話,我毅然摒棄了斯萬家我們也能住的鄙俗念頭,一如虔誠的信徒摒棄勒南的《耶穌傳》。
每次上樓的時候,我一級一級往上走,腦子裡已經既沒有想法,也沒有記憶,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最低級的生理反應,就這樣一直走到能聞見斯萬夫人香水味的地方。我依稀彷彿看見了高大威嚴的蛋糕,周圍排列著一圈點心碟子和繪有圖案的灰色緞紋小餐巾,這就是斯萬家的氣派。而所有這些一成不變的排場,似乎都如康得iv的必然世界一般,取決於自由意志的最終行動。這不,我們大家都在吉爾貝特的小客廳裡,她驀地瞧了瞧鐘,說道:
「噯,吃過中飯好長時間了,我要到八點才吃晚飯呢。我想吃點東西,你們呢?」
於是她把我們帶進餐廳,在林布蘭筆下亞洲廟宇的幽暗中,只見一隻城堡模樣的大蛋糕,威風凜凜而又溫厚、親切,彷彿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放在桌子中央,只等哪天吉爾貝特起興掀掉巧克力的雉堞,搗毀黃褐色陡峭的扶垛,這些在烘箱裡烤過的扶垛好似大流士宮殿的支柱。更有趣的是,吉爾貝特要摧毀這座尼尼微蛋糕,憑的不光是她自己餓不餓,她還會一邊問我餓不餓,一邊在倒塌的城堡中取出一堵牆遞給我,這堵東方風味的牆壁,綴滿紅豔豔的水果,亮晶晶的,還嵌著細紋。她甚至還問我家裡什麼時間用晚餐,倒像我還能說得上來似的,倒像在這激動難抑的當兒,我空落落的記憶和失去知覺的胃裡,還能有餓不餓的感覺,還能有晚餐的概念,還能想得起家裡是個什麼樣子。可惜這只是一時的失去知覺。不知不覺吃下的蛋糕,也總得有消化的時候。但那還早呢。眼下,吉爾貝特在把我的茶遞給我。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其實光喝一杯就夠我二十四個小時睡不著覺了。所以母親老是說:「真煩人,這孩子從斯萬家回來就得生病。」可是,我在斯萬家的時候,難道我知道自己喝的是茶嗎?即使知道,我也照樣會喝,因為就算我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還是既想不起過去,更預見不了將來啊。上床睡覺,那是遙遠將來的事情,這時候我沒法想得這麼遠。
這種讓人無法作出任何決斷的喝醉酒似的興奮狀態,吉爾貝特的女友們並沒全都沉浸進去。有幾位居然明明白白地說她們不喝茶!吉爾貝特的回答是當時很流行的說法:「當然囉,我的茶不成功啦!」她不想讓茶會顯得太一本正經,入座前先把桌旁的椅子弄弄亂:「要不就像個婚禮了;哎呀,這些僕人真夠笨的。」
她側身坐在一張斜放在桌邊的X形椅子上,慢悠悠地吃著手裡的蛋糕。斯萬夫人剛送走一位客人——她的接待日往往和吉爾貝特的茶會在同一天——不一會兒便快步走了進來,她有時穿藍絲絨長裙,但更常穿的是鑲著幾排白色花邊的黑緞長裙。看她那神氣,彷彿對吉爾貝特沒經允許就能有這麼多小蛋糕感到挺驚奇:
「咳,你們吃得挺香啊,瞧著你們吃蛋糕,我都饞了。」
「那媽媽您也來嘛,」吉爾貝特說。
「不行啊,寶貝,我那些客人怎麼辦,特隆貝爾夫人、戈達爾夫人和蓬當夫人還都在呢。你知道,親愛的蓬當夫人是不會坐一會兒就走的,可她還剛到呐。這些客人看不到我回去,會怎麼說呢?要是沒人再來,我一等她們告辭就過來和你們聊天(對我來說這要有趣得多)。我想我也該可以歇一下了,今天已經來了四十五位客人,四十五位中有四十二位談到熱羅姆的那幅畫!」她正要抽身離去的時候又對我說:「哪天您再來和吉爾貝特一起喝茶,她會特地給您煮您喜歡的茶,就像您在家裡studio喝的。」她說這話的口吻,彷彿我到這神祕世界來尋找的,就不過是些我熟稔有如習慣的東西(即使我喝了茶,那能算習慣嗎;至於studio,我真說不上有還是沒有)。「您什麼時候來?明天?我叫他們給您做toast,跟科隆班v的一樣好吃。來不了?你這個小淘氣,」她的口氣像韋爾迪蘭夫人,因為打從她也有了個沙龍,她就學韋爾迪蘭夫人的樣,愛用嬌媚中帶專斷的口氣說話。不過我既不知道toast,也不知道科隆班,所以聽了她的話我不為所動。還有件事也許更奇怪,我剛聽到斯萬夫人誇讚我家的老nurse,竟然一下子沒弄清是說誰——其實大家不都這麼說嗎,現在興許在貢布雷也這麼說了。我不懂英文,但我馬上明白過來,這是說弗朗索瓦茲哩。以前在香榭麗舍,我一直怕她會留給人壞印象,聽斯萬夫人說了,我才明白她和她丈夫之所以對我有好感,就是因為吉爾貝特對她講了我的nurse。「我覺得她對你們挺忠心,真不錯。」(我立刻完全改變了對弗朗索瓦茲的看法。而且也不覺得身穿雨衣、頭戴羽飾的家庭女教師是非有不可的了。)最後,從斯萬夫人說起布拉丹夫人的少數幾句話裡,我聽出了斯萬夫人雖然覺得她人挺好,但不希望她來作客,我和這位夫人有交情,並不像我想的那麼重要,絲毫不足以提升我在斯萬家的地位。
這片一直對我封閉的仙境,想不到一下子向我敞開了通道,我又驚又喜、戰戰兢兢地開始了其中的探索,雖然如此,我只是作為吉爾貝特的朋友在這樣做。接納我的這個王國,本身處於一個更神祕的王國之中,斯萬和他夫人在那兒過著神奇的生活,要是我上樓剛好在前廳迎面碰到他們,他們跟我握過手,會逕自往那神祕王國而去。可是過沒多久,我就深入了聖所的中心。
一天郵差來過後,母親拿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拆信時有點心不在焉,我知道信上不會有那個唯一能讓我開心的簽名——吉爾貝特的簽名,因為我平時只是在香榭麗舍碰到她,此外沒有聯繫。然而,在信紙下方印著一個銀色戴盔騎士紋徽,下面是排成半圓形的銘文:Per viam vectami,信上的字寫得很大,幾乎每句都像加了底線,其實是因為字母「t」的一橫都沒有穿過一豎,劃到了上面,等於給上一行加了一道道底線,我一看,信末的署名正是吉爾貝特。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收到她的信,所以即便看見她的簽名,我還是不相信,也不感到喜悅。片刻間,我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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