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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人邠王守禮決心寫下唐室瀕臨滅亡的幾十年間種種精彩，令人心碎的回憶。諸王在當今聖上的領導下回返故居，享受平安的生活，如今已二十四年了。在我們這些歷盡滄桑的老一輩眼中，一切都像惡夢，簡直不像真的。堂兄郢國公璆——王子素節之子——也是幸運逃生的王侯之一。

在同一陣迫害的風潮裏，他和我都失去了父親。他是好人，曾幫助不少王侯的子弟。他也自小就變成孤兒，童年飽經恐怖、飢餓和徹底的孤寂，在亞熱帶的海南島叢林中流浪，自覺像罪犯的兒子，姓氏中沾上了污痕。他的母親和九位兄弟在同一天遇害，他和三位年紀最小的弟兄則遭到放逐。

他和我常常對坐小飲，聊著我們最不平凡的祖母的種種事跡。他執意以他的父親為榮，我也以先父為榮。王子素節和先父章懷太子李賢都是真正的學者，先父曾擔任「太子監國」。這又有什麼用呢？他的父親被人吊死，先父被迫自縊身亡。但是他和我都喜歡說那些往事，像劫後餘生的水手，愛談歷險的經過。

我們怎麼描寫自己的祖母呢，何況她又是一個蕩婦？皇室有一種習俗，包括當今聖上（明皇）在內，大家都不評論祖母的是非，但是對她的姪兒武氏兄弟則直言不諱。談話間偶爾提到她的名字，馬上噤若寒蟬，因為她究竟是我們的祖母，對不對？我不太贊成這種說法，至少在我的情況中，她是不是我的親祖母還頗成疑問呢；我相信先父是韓國夫人生的，不是她的骨肉，這一點我以後再加說明。

關於這一點，我必須說說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大家都相信我有超人的聽力。時當四月，天氣晴朗乾燥，皇弟歧王來看我們。我隱隱約約覺得不舒服，精神沮喪。

「我打賭要下雨了，」我說。

一點都不假，不到半天的工夫，天氣驟變，傾盆大雨一連下了十幾天。

然後宴席上，我對歧王說：「天快要放晴了。」空中毫無雲破天清的徵兆。

堂兄不相信。

「聽我的準沒錯，」我說。

果然第二天雨就停了，天空又恢復了清爽的景觀。

堂兄報告聖上，說我具有預報氣象的神力，聖上問我是真是假。

「我沒有什麼神力，」我答覆說，「少年時代，我被囚禁在東宮，一年總要遭武氏兄弟鞭打三、四次。聖上年紀太小，大概記不清了。疤痕治好，病根仍在。天氣一變，我全身的骨骼就痠痛不已，天氣快要轉晴，我又恢復了健康，原因就在此。」我又說：「多謝祖母。」

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宛如我有什麼失禮之處似的。

我不相信我們應該這麼拘謹，聖上對我不錯，他對一切弟兄都是如此。當年就是他率兵突擊，打進皇宮，結束了武家的權勢。他內心深處多麼討厭武懿宗、武三思等人！他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獲釋出宮，祭拜祖廟。當時武家的權力正達到高峰，武懿宗擋住他和隨員的去路。少年的他大叫說，「你好大膽！這是李家的祖祠。與你何干？」不過他似乎寧願不談祖母的一切。何必假惺惺呢——習慣地把祖先的行徑看成完美無瑕？無論如何，我若不能誠實而坦白地記下先祖母在政治和私德上的奇特行徑和震撼人心的事蹟，

這幾卷傳略就不值得一寫了。

時移世易。武家的人已經作古，長埋地下，尚未被人遺忘，卻完全失勢了，一提到祖母，我們的血液就凍結起來；如今回顧多年前的往事，她似乎只像一個氣數已消的魔鬼。有時候，她的浮誇、她的固執和不移的自信，甚至帶有喜劇色彩。她熱愛生命。生命在她眼中是一種遊戲——奪權的遊戲——她至死玩得津津有味。不過她最後選擇的比賽倒像狂想曲，而不像一般固執、任性女子所控制的政治史。她一定想成為歷史上最有權威、最偉大的婦人。後來她終於失敗，錯不在她；武氏子孫沒有一個人具備她一半的智慧、性格和政治技巧。

我悠閒度日，寫這幾卷傳略可以說是怡情悅性又有價值的工作。我相信這樣對我好處很多。我從來不敢想能寫出像先父傳下的《後漢書注》之類的學術作品，不過我希望能寫一部當時——尤其是皇家——人物及大事的忠實內記。往後我就不再多談自己了。

2

太宗貞觀二十三年（西元六四九年），曾祖父太宗皇帝奄奄一息，躺在美麗的終南山淨地，四周滿是鬱鬱蒼蒼的樹木。那是他的夏季別宮，由一條宜人的溪水河谷通往都城長安，此水是一條潺潺的清溪，由終南山流到南郊「曲江池」附近的別墅區。山脈綿延，變成太白山脈的一部分，但是此處比市區高一千呎，卻是平坦的台地，幽隱自成世界。含風殿式樣單純，具有一般避暑房舍的鄉村風味，是由另一座老宮殿拆下的木材築成的。

太宗皇帝的作風一向如此。他是大唐的開國明君，卻從來不求宮舍的壯觀和華麗，住在隋帝留下來的宮殿中，只零零落落修繕了幾處地方。他知道幾十年的戰亂弄得民窮財盡，大建築需要人民花錢作苦工。他確實在宮殿旁邊建了一座凌煙閣，不過那是用來紀念「二十四勳臣」，他們跟著他轉戰各地，建立了新王朝，使國家再度和平統一。對他的朋友、將軍、戰場同僚表示謝意，這是他另一項特質。這些人都是他麾下的勇士，他們的畫像正是當年為君王和國家立功的禮讚和紀念。

兩個月前他罹患痢疾，雖然一度好轉，卻始終沒有復原。他似乎失去了一切精力，顯得十分憔悴和衰弱。他直覺大限快要來了。

他五十二歲染病，原本是一個強壯又開心的軍人，對能臣悍將具有高度的袍澤深情。天生是好領袖，以人情味和直爽寬厚的性格而知名，他對臣子的過錯直言不諱，也要求臣子坦白批評他的過錯。他身邊有一群上等的能臣，有勇氣有志節，對他敬愛有加。不知怎麼，大家都覺得他比自己更偉大更優秀。他聞過烽煙和征塵，曾親自領導高麗之戰，又派手下的大將軍攻破了北方的東突厥聯盟，把西邊的疆界拓展到裏海附近的吐谷渾外圍；其他將軍曾由北面攻入印度，逼尼泊爾納貢。

他不擺架子，平易近人，一臉足可「懸弓」的硬鬍子，對人民具有真正的同情心。這份愛民之心正是大唐強盛的關鍵。他頗得民心，而人民對大唐的忠心最後終於粉碎了武則天的迷夢。我提到這一點，可以和後面的內容作一比較。

有一次他探訪監牢，看到幾個死刑犯。「你們死前想不想回家看看父母？」犯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喔，我是當今聖上。我放你們出獄。回家看看你們的父母和子女吧。秋

天再回來受刑！」

犯人既驚訝又感動。他們獲得自由。秋天一到，全部自動回來受刑。他們罪有應得，卻滿心情願和感激。當時死刑犯必須經過地方性的三審，然後上訴大理寺，由門下省和中書省的代表共同審理。太宗這次施恩完全是一時的衝動；不該一再施行。不過總是件好事——仁厚的衝動正好顯露出他的性格。

如今他因病而憔悴，頓時想起後繼的問題，太子是晉王，日後繼位為高宗。

家庭生活方面，老皇帝並不快活。他摯愛的賢后前幾年就死了，只享壽三十六歲。讀者千萬別以為我是厭惡女人的怪物——我對於其他皇后的描述是頗有把握的——此處我必須稱頌一位賢妻和好女子。臣子冒犯皇上，皇上大發雷霆的時候，她總是支持臣子，幫丈夫保住大臣的忠心。她哥哥長孫無忌是良臣謀士，她卻從來不讓哥哥掌握大權。她病重將死，有人建議大赦天下來撫慰神明。她說，「不妥。那等於把我個人的福利看得比國法更重。人的壽命都有定數。若說行善可以延長幾年的壽命，我自知沒有做過壞事。如果行善不足以延壽，祈禱又有什麼用處呢？」她吩咐大家把她葬在現有的山丘，不必為她另堆土丘建立墳陵，以節省民間的勞力。她說過，埋葬的用意只是遮閉屍體腐化的過程，免得別人看見。

她真是一位見解不凡的賢明女子。太宗有她陪在身邊，難怪如此偉大。她盛年夭亡，卻留下了賢德的美名。她一死，太宗哀痛萬分。他對前來弔喪的臣子說，「我知道人都會死。不過危難之時她一直支持我，良言勸諫。失去她，我等於失去好伴侶和好朋友。所以我很難承受——太悲痛了。」

她去世以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沉迷女色，廣召妃嬪，心境卻完全不同。從此沒有繼立皇后。後來么女十二歲死亡，也在他心中留下無可彌補的瘡疤。她是最得寵的公主。晉陽公主文靜孝順，太宗上朝的時候，她常常跟在他身邊，送到虔化門為止。她的小名叫兕子——小名的來源一向很難解釋。兕子和雉奴（高宗）年齡相仿，彼此很親密，雉奴第一次上朝接受太子的訓練，她號啕大哭，以為他永遠不回來了。

小公主死後，太宗多情的個性表露無遺；他常常垂淚，整整一個月毫無胃口。「我深愛此女，」侍僕勸他進食，他解釋說：「我忍不住悲傷。不知道為什麼。」

這就是帶給百姓正義及和平的仁君，他在戰場上勇敢善戰，弓法很準，他曾率兵攻入突厥的心臟地帶，但是家居卻非常溫和仁厚。

3

我們必須瞭解他為什麼選了柔弱的雉奴當繼承人，也許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他有十四個兒子，分別由十位后妃所生，其中長子承乾、四子泰、九子治（別名「雉奴」）都是賢明的皇后所生的。這三個人有機會當繼承人。

有時候好竹偏偏生出壞筍，在子孫方面，連皇帝都不一定能從心所願。太子承乾是紈褲子弟，常常和戲子、娼妓及孌童廝混。有一次他叫朋友們打扮成突厥人，圍著他跳喪葬舞曲，他則躺在地上裝死屍，然後跳起來嚇他們。他就喜歡這一套玩意兒。皇帝雖然請了全國最佳的學者來當他的老師和諫臣，卻沒有辦法叫他改過向上。

四子李泰應該是最合理的選擇。其實太宗私下決定把皇位傳給他。他英俊、嚴肅，又是學者和作家，每一方面都是明君的最佳人選。皇帝讓他住在朝堂武德殿附近，撥給他的例費比太子還要多。李泰的影響力日漸增強，太子覺得很不安。弟兄間的爭執和牢騷使父親非常懊惱。最後，太子帶兵叛變。叛變很快就平息了，父親卻以他為恥。

有一天下朝後，皇帝叫國舅長孫無忌和另外兩位大臣留下來，陪他進內宮。他們進宮後，皇帝大發雷霆，「天下竟有這樣的兒子！」他一邊咒罵，一邊抓起牆上的寶劍，作狀要自殺。長孫無忌當然加以勸阻。長孫無忌是凌煙閣二十四勳臣之首，太宗一向信任他的忠言。

「現在怎麼辦？」他問道。這時候李承乾已遭放逐，卻沒有處死。皇帝必須做一個重大的決定。立李泰為太子，兩個人之中一定會有一個被對方殺掉。

「依我看，聖上該立晉王治為皇嗣，」長孫無忌說。

「雉奴？……也許你說得對。他們兩個人的鬥爭未免太過分。我相信不是泰兒殺死乾兒，就是乾兒造反殺死泰兒。若立治兒為皇嗣，他們兩個人都可以保住性命。他慈孝忠順，也許太柔弱了一些，不過……我不知道。」

賢明的太宗犯了一次大錯。他立高宗為太子，只為了保全一個不肖浪子的性命。高宗太柔弱，太沒主張，太膽小，無法統治強大的帝國。父親開始懷疑了。有一天他對長孫無忌說，「你要我選治兒……我實在不知道……」

不過，繼承的問題總得斷然決定，免得再啟戰端。於是皇帝頒布詔令，大意是說前太子已遭廢立和放逐，現在改立晉王治為太子，誰若再爭王位或者再啟爭議，將受到嚴厲的處罰。

晉王治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娶妻，並有了四個兒子。他是一個緊張兮兮的人物，心地善良，卻沒有自信，也不夠精明。父親愛他慈孝的性格，他的忠貞和馴服。曾為他選了一個好妻子，日後變成王皇后，現在與他共同生活。太子的地位特殊，自有一套薪俸、老師和人員，學問和品格方面通常都要接受特選老臣的教導。就算在山區裏，太子也自有一座別館，就在太宗宅邸的東邊。

太宗臨死前幾天，特召請他最信任的兩位大臣前來接受遺命。一位當然是長孫無忌，另一位就是褚遂良，此人廉潔公正，皇帝待他有如結拜的弟兄。這是特殊的榮寵，也是沉重的責任——奉召執行皇帝的吩咐和遺言。皇帝知道他的兒子需要人扶助，他信得過這兩個人。往後我們就知道，太宗的付託沒有錯，但是他錯估了一項要素——太子本身。

長孫無忌、褚遂良、太子及太子妃此刻正在含風殿的皇帝寢宮裏。皇上抓住褚遂良的手說：

「這些年來，二位一直為我忠貞服務。我召你們來接受我的遺囑。二位知道太子秉性溫文慈孝。我把他和太子妃交給你們，保護他們，指導他們固守我立下的傳統，維護皇室的前途。一切都交給二位指揮。」

這就等於封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為「顧命大臣」，和新皇帝情同叔侄甥舅，長孫無忌本來就是他的親舅舅。

皇帝轉向兒子和媳婦，要他們一膝屈跪，接受新職。

「只要有遂良和無忌輔佐你，你用不著擔憂，」他對兒子說。

於是他要褚遂良記下遺囑。事成之後，他對遂良說，「無忌自始等於我的左右手。我贏得王位，打下江山，全靠他的協助。慎防他被奸人陷害，你若辦不到，就是不忠於我。」

遂良鎮定答應，皇帝知道褚遂良一諾千金。卻不知道他將來得對付一個女人；如今就在他們坐臥的房間裏——身分只是一名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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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人邠王守禮決心寫下唐室瀕臨滅亡的幾十年間種種精彩，令人心碎的回憶。諸王在當今聖上的領導下回返故居，享受平安的生活，如今已二十四年了。在我們這些歷盡滄桑的老一輩眼中，一切都像惡夢，簡直不像真的。堂兄郢國公璆——王子素節之子——也是幸運逃生的王侯之一。

在同一陣迫害的風潮裏，他和我都失去了父親。他是好人，曾幫助不少王侯的子弟。他也自小就變成孤兒，童年飽經恐怖、飢餓和徹底的孤寂，在亞熱帶的海南島叢林中流浪，自覺像罪犯的兒子，姓氏中沾上了污痕。他的母親和九位兄弟在同一天遇害，他和三位年紀最小的弟兄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