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Ａ】

〈啊〉

　　詩人宗霆鋒寫過這樣的句子：「你也與人類及其語言同時誕生，你與啊字同時誕生。」人說出的第一個字是啊，但那分明不是一個字，而是聲音本身。古老的語言就這樣從最初的聲音當中成為自己的範疇，語言的神奇超乎想像，萬物的語言同時誕生。宗霆鋒繼續寫道：「黑夜乘機爬進村莊，一隻狗豎起腦毛，說，汪！」我注意到那個說字，我注意到夜晚已經降臨，但是語言跟進。或者還可以從相反的角度探討上帝的語言，這種探討更加原始。里爾克說：「你曾喊出的第一個字是，光。從此，時間誕生。你隨即沉默了很久。人是你說出的第二個字，它令人驚恐。接著又是沉默。你再次醞釀要說出的東西。」詩歌的迷宮在於它是連環圈套，在詩的第二節，里爾克代替上帝說出了那個或許上帝自己不願意說的第三個字：「我」。而此前的兩個字，分明也是詩人代言，但我們在作品中有理由相信那是上帝發音，詩人為神服務。——西塞羅的原文是：詩人為人類服務而名揚四海。我借用此意，指出詩人服務的能力從何處獲得。當然，那是詩人宣稱的來源，他們經常說是上帝命令他寫。寫作的創造性在這裏完全顯現，而所謂創造本屬上帝之事業。我們沒有忘記，在古希臘語中詩人的原義正是創造者。我們也記得中國的傳說，文字發明以後天地陷入莫名的恐懼當中，文字洩露了存在的秘密以至於鬼神夜哭。但也可以按照蘇軾的理解，識字導致了人的憂患。總之，文字與創造力的關係由來已久。孔子謹慎的說他是「述而不作」，夫子的用意在於闡釋存在之可能，他懼怕人類在創造的僭越中不能自拔。荷爾德林又說：語言乃是危險的禮物。至此，繼續引用前人的概括已沒有必要。我們已經看出端倪，自人類誕生之日起，屬於他們的語言與文字也就應運而生了（作為一種真正的禮物）。

〈愛情〉

　　愛情是人間諸多傳說之一，同樣也是中外神話的母題。通常，它表現為歷史或生命的起始事件，發生在電閃雷鳴的黃昏。十年前我曾經這樣形容過它：「閃電、閃電，雨後的長空響起詭秘的音樂。」愛情由此具備了一切神話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並且總是與音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種曖昧的關係使人絕望。如果我們注意到那音樂的節奏，則那正是我們生命的律動。戀人們常說的心跳，乃是一種暗語，將它的潛意識翻譯出來就是：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愛你，但是我的心在跳，這證明了什麼我也不知道，就當是為你而跳好了。實際上心從來不為什麼而跳動，牽強附會的說它也許在為音樂而跳動。在此理屈辭窮之際，我沒有忘記解剖學上將心這種器官稱之為「不隨意肌」，那個不字的強烈否定使人醒悟生命乃是奇跡，愛情乃是傳說。

　　然後我情不自禁，想起定稿於東漢（121年）的《說文解字》，作者是五經無雙的許叔重。許慎的工作為中華文明開闢了屬於自己的宇宙秩序，定下了萬物的法則，物象內蘊由此開發殆盡。我迫切的想知道他對「愛」字的解釋，這個字在說文的系統中從屬於「夂」部，而夂字（讀雖）是緩緩行路的意思，愛字正是行走的樣子。原文如下：「愛（繁體愛），行貌。從夂。」——現在我們可以發揮想像，放肆的來談論這個「愛」字的可能。愛的給予和接受都是漫長的，雙方有時並不同步。所以愛不計結果，而被愛者反倒抵觸，他們對愛的理解不能同步。此問題中自然包括年齡、性格、經歷種種差別，所以愛始終停留在過程中。此過程之結束則表現為遺憾，而過程本身又極為沉重，所以愛並非自私，乃是無限向外擴展同時無限限定對方的行為。所謂限定就是要求統一愛的定義、以及愛的內涵與形式。而恨則容易在刹那間產生，並且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彷彿不斷的在接受某種暗示，情感的波動相應的呈現。愛與恨，都是不可能的，但絕非負擔。袁旦說，愛則長久，恨則毀滅。——《左傳》中這樣評價一個人：「古之遺愛也」。賈逵解釋愛為惠。如此，愛實現了他的綿延，愛在本體中的延續通過那個遺字表現出來了。另外，還可能存在著愛的變態（不是貶義而是變奏，愛總是有多方面的突破。變態同時也是生物進化的一種常態，作繭自縛以待飛蛾）。愛的敏感有時表現為對生死的恐懼，詩人們常說繁華如夢大概就是此意。光陰的流逝被誇大（在其真實性的基礎上進一步誇張、強調），人在這種兇猛的人生中無法反抗此種存在之考驗。這種恐懼並不是說他已經認識了生死，只是過多的思考生與死罷了，而正因為思維能力所不及，才造成恐懼感。思維無法穿越生死，只能轉述生死的問題，並且在猜測之中與生死對抗，但最後，人生卻並非妥協的結果，否則人生將毫無意義。人生在生與死中得到證明，人人必有一死，這句話實際上充滿了信心。它的背後隱藏著執著的人性與溫暖的人格，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此痛字表明存在何其清醒、何等痛快，但並非痛苦之痛，此痛為形容詞之抽象，並非對事實之描述。所以，痛苦乃是一種體驗，已經內涵於人生，在對人生進行形而上轉述之時，似乎不必要把痛苦拿出來單獨說明。文字表現理想，描述理想，確定理想，並且產生實現理想的動力。文字為理想之形式，不亦大乎！所以吾人切不可輕談。如果要談，則勢必掀起一種學習文字的潮流（識字運動），不亦樂乎！

【Ａ】

〈啊〉

　　詩人宗霆鋒寫過這樣的句子：「你也與人類及其語言同時誕生，你與啊字同時誕生。」人說出的第一個字是啊，但那分明不是一個字，而是聲音本身。古老的語言就這樣從最初的聲音當中成為自己的範疇，語言的神奇超乎想像，萬物的語言同時誕生。宗霆鋒繼續寫道：「黑夜乘機爬進村莊，一隻狗豎起腦毛，說，汪！」我注意到那個說字，我注意到夜晚已經降臨，但是語言跟進。或者還可以從相反的角度探討上帝的語言，這種探討更加原始。里爾克說：「你曾喊出的第一個字是，光。從此，時間誕生。你隨即沉默了很久。人是你說出的第二...

【臺灣版自序】

　　語言即語言風格，風格即歷史心靈。福婁拜說：風格就是觀察事物的絕對方式。奧爾巴赫說：風格研究（stiforschung）是綜合地表現心靈的歷史事件的唯一方式。果爾蒙說：疾病即風格。杜甫說：歌辭自作風格老。語言風格問題，前人之述備矣，我恨不當時便服膺。形成風格，即擁有性格、性別，而後寫作才可能成為塑造自己的一個捷徑。而語言問題，必然是文化問題，追溯起源，甚為荒謬！小子墮地，呱呱流涎，何談語言！天地冥漠，人的聲音如何參與？參萬歲，預此流，存在的語言何其無力！時空浩瀚若有終極，反與不反，皆物類大悲劇之現量舞台耳！我有何顏面稱述自己的語言，我仍在學習中，不可能獨立出來。獨立言道不言人，我不想自棄於道體之外吅然空談！

　　我的語言觀初胎於莊子所謂「萬籟」，而「人籟」其一也，參之以馬拉美聲詩體系、本雅明語言翻譯論（萬物的語言皆是某種翻譯），於今卻皈依《黃帝內經》所示之「語言臟腑論」，語言受制於六情，六情生於臟腑，道器互益，辯證然否，乃有肉體語言學，亦可徵實〈樂論〉所稱「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一鶴不鳴，王者縈心，通過語言我們終於又回到沉默，這是好的。

　　感謝蔡登山先生厚愛，感謝楊典兄介紹我認識秀威，感謝詩人宗霆鋒對我一如既往的鼓勵，感謝駱以軍老師盛情推薦，感謝夏可君博士賜序，感謝伊庭的耐心與細緻，使這本小書有機會與臺灣讀者見面（在此之前，我早已神奇的寫下「臺灣」詞條）。謹以此書獻給愛妻王寵。

　　　　　2011年10月10日星期一

　　　　　賈勤於北京管莊新天地1702

【臺灣版自序】

　　語言即語言風格，風格即歷史心靈。福婁拜說：風格就是觀察事物的絕對方式。奧爾巴赫說：風格研究（stiforschung）是綜合地表現心靈的歷史事件的唯一方式。果爾蒙說：疾病即風格。杜甫說：歌辭自作風格老。語言風格問題，前人之述備矣，我恨不當時便服膺。形成風格，即擁有性格、性別，而後寫作才可能成為塑造自己的一個捷徑。而語言問題，必然是文化問題，追溯起源，甚為荒謬！小子墮地，呱呱流涎，何談語言！天地冥漠，人的聲音如何參與？參萬歲，預此流，存在的語言何其無力！時空浩瀚若有終極，反與不反，皆物類大...

序　旁敲側擊的格言／夏可君
臺灣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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