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完美留給神

　　很多年以前，從曼哈頓到蘭卡斯特郡去度一個週末。我問外子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他回答說，很多人覺得曼哈頓不算是美國，很多人也會覺得蘭卡斯特也絕對不像是美國，只不過，曼哈頓與蘭卡斯特好像在世界的兩極。

　　當我們的汽車跟在一輛悠哉悠哉的馬車後面亦步亦趨的時候，我開始感覺這兩極之間的表面差異。美麗女子的白色蕾絲小帽，完全不施脂粉的乾淨的臉龐，用別針整齊別起的棉布圍裙；男子們的鬍子與黑色的帽子；食堂般的巨大餐廳，真正豐足的飲食；小小的學校，孩子們的德文與荷蘭文的課本。都讓我看到了阿米緒人的與眾不同。晚間，沒有燈光的民宿房間裡出奇的安靜，沒有電視和收音機，我們兩人便在燭光下讀書。住在曼哈頓上東城的二十層樓上，真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體驗。

　　晨曦中，我們步向一個展示百納被的場所。多年之後，我仍然能夠記得當時的感動。巨大的棉布製作，細密的針腳，陽光、星辰、花籃、狀似木柴堆積的幾何圖形、藍天與大地之間的辛勤耕作與美好收穫便是阿米緒百納被的永恆主題。

　　在巨大的房間裡，阿米緒婦女圍坐繃架前飛針走線。先是傾倒不已，跟著，我那追求完美的習性讓我的眼睛銳利起來，我發現在無數整齊劃一的波浪般迴旋針腳中，有一朵浪花比較纖巧，便請教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子。她抬起頭，明亮的眼睛裡漾著溫柔的笑意，「將完美留給神」。她這樣回答我的詢問。

　　毫不猶疑，帶回了必要的圖型，買了一應棉布、襯裡、針線和大小繃架，在燈火通明的曼哈頓手工製作了我的第一條百納被。從此，愛上了這門技藝，多次重返蘭卡斯特，也感覺著自己對於阿米緒人阿米緒文化有了些許了解。直到我在台北，在新落成的商務印書館的寬敞明亮雅靜的書店裡看到茱迪‧皮考特的這部小說，才恍然了解，數次的造訪、二十多年的百納被製作並沒有真正拉近我與阿米緒人的距離。

　　這樣虔敬的基督徒，這樣勤勞、誠實、單純、樸素的人群。蘭卡斯特郡東天堂鎮，一個遠離任何犯罪的寧靜之所，卻在一個凌晨，在一個穀倉裡發現了一個已經死去的早產嬰兒。是意外嗎？是謀殺嗎？要知道，我們不是在觀賞美國著名的「法律與秩序」電視節目，作者茱迪告訴我們，這本小說裏面的每一個字都來自真實發生的事件。

　　這個農家，人口簡單，父母與一個女兒以及在這個農場幫工的兩位阿米緒青年。阿米緒教規嚴格，女子生孩子必是在婚後，這便是阿米緒文化裡面根深蒂固的理念之一，並不隨美國社會的開放而產生任何的改變，就像並不隨美國科技的飛速發展而棄燭火改用電力一樣。家裡發生大事，女兒奔出來探看究竟，鮮血滴濕了她站立的地面，但她大睜著澄淨的雙眼否認她自己生了小孩。是的，未婚生子在聖人般的阿米緒社會裡是無從想像的。女孩的單純讓人心悸，她甚至不懂得掩飾，她甚至不明白掩飾在此時此刻是「必要」的。她甚至沒有想到，把自己整理乾淨再出現在眾人面前是重要的。但是，出現在穀倉裡的警察們卻都是現代人，他們使用現代科技迅速確定了嬰兒與女孩的血緣關係。

　　於是，辯方律師出現了。一位雷厲風行的現代都市女性，靠電話和電腦過日子的職業婦女，根據法律程序的需要住進了這個農家，早上四點鐘起來和這家人一道擠牛奶，和他們一起勞作、一起生活，試圖了解真相並且依靠現代司法程序還給這個農家以及阿米緒社會以平靜。

　　四百七十餘頁的閱讀，充滿張力，絕對提神醒腦。美國民眾普遍接收的文化與阿米緒文化的異同是這樣的撼動人心！我並不知道，阿米緒社會認為求學的過程應該在八年級結束。因為這樣一條保護主義的嚴格約束，女孩的哥哥被逐出了教會，被逐出了家庭，遠赴外地求學。反過來設想，如果阿米緒社會允許他們的子女上高中、上大學。他們那拒絕現代科技的生活方式還能夠保存嗎？世界上還可能保存這樣一種遺世獨立的文化嗎？

　　然而，世界上還有一種情懷高高超越政治的、法律的、社會的有形與無形的約束，那便是母性的力量。這個農家的女主人表面上是典型的阿米緒主婦，對堅守阿米緒教義的丈夫百依百順；實際上，她深愛著自己的子女，不斷地派遣女兒前往大學城探望兒子。這種探望是跨文化的。為了讓妹妹感覺自在些，哥哥為她置辦了牛仔褲和襯衫。這麼普通的東西，對於美麗的阿米緒少女而言卻是革命性的，使她不但模糊了別人的視線，也在那一段外出的時間裡模糊了少女自己的視線。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新奇與冒險，單純的女孩自然而然被吸引。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回到法律的層面，生下孩子與殺害嬰兒之間並沒有直接的關連。律師驚訝地發現，女孩在自己的教友面前坦承一切「罪行」哪怕並非己過也一一供認不諱，原因是阿米緒教派因為這謙卑地認罪而原諒而重新接受。美國世俗社會卻是根據嫌犯的認罪而定案而加以懲處的。這樣兩極化的對律法的認知也使得整個案情更加撲朔迷離。

　　女律師在阿米緒社會的數月生活帶給了她自己許多美好，在節奏很快的現代社會裡被錯失了的美好，甚至一段幾乎被她自己斷送的愛情。今後，她雖然不會像阿米緒人一樣認為「家庭就是一切」，但是她絕對會比她的同行們更加診視家庭和子女。

　　當真相完整浮現的時候，我把這本精采的小說放下，再次拈起針線，終於真正了解，「將完美留給神」是阿米緒人的人生哲學，貫穿在他們每日每時的生活與思慮之中。對那單一的格外纖巧的浪花，製作百納被的婦人卻是深深同情而且格外珍愛著的。

將完美留給神

　　很多年以前，從曼哈頓到蘭卡斯特郡去度一個週末。我問外子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他回答說，很多人覺得曼哈頓不算是美國，很多人也會覺得蘭卡斯特也絕對不像是美國，只不過，曼哈頓與蘭卡斯特好像在世界的兩極。

　　當我們的汽車跟在一輛悠哉悠哉的馬車後面亦步亦趨的時候，我開始感覺這兩極之間的表面差異。美麗女子的白色蕾絲小帽，完全不施脂粉的乾淨的臉龐，用別針整齊別起的棉布圍裙；男子們的鬍子與黑色的帽子；食堂般的巨大餐廳，真正豐足的飲食；小小的學校，孩子們的德文與荷蘭文的課本。都讓我看到了阿米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