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的遊行

●下午一時一分，城市的街道上

　有遊行的人群呀，陽光給他們塑造

　好多好多的影子，淹沒了街道

蝴蝶的衣服被花朵穿走了

老虎的衣服被森林藏匿了

國王要一件聰明和誠實的新衣

但它被虛榮和詭詐掉換了

這件衣服是看不見的

而且也不能掩飾的

不能掩飾平凡的身體

不能掩飾慾望的心

不能掩飾臣子的謊言

尤其不能掩飾的

是一個小子民的雙眼和嘴巴

　看到了真象

　說出了真話

●下午二時二十八分，我把廣告招牌

　移去一些，遮陽棚移去一些

　窗戶可以睜亮眼睛了吧

小野花睡著了

夢中有太陽的光芒哪

有百靈鳥從高空傳來的歌聲哪

小野花醒來了

牡丹花搖走了陽光

落下一大片影子遮住小野花

鬱金香挺出華麗的身子

去邀請百靈鳥為它歌唱

啊！卑微的小野花又睡著了

夢中沒有太陽的光芒哪

沒有百靈鳥快樂的歌聲哪

小野花又醒來了

看見百靈鳥被關在牢籠裡

因失去自由，啼哭了起來

小野花為百靈鳥而永遠不睡了

百靈鳥為小野花而一直悲哀的尖叫著

●下午二時四十七分，我被

　陽光擊倒在地，看到許多雙腳啊

　不管向什麼地方，總是要踩過我

縫衣針有心，尖尖細細

隨時要刺穿什麼的

它老是在想啊，不停的想啊

手指攔著它的腰緊緊的捏住

把它穿過一隻裂開的拖鞋

它喊著：我要折斷了

它真的折斷了

它真的如它心裡所想

被主人滴上幾滴蠟

做成了一支胸針

舒服的坐在頸巾上面

可是，它滑落到汙水溝裡去了

它想自己是高貴的

在最壞的環境裡仍要保持原狀

不和浮游的菜屑說話

不和腐爛的草葉點頭

汙水怎麼旋轉和飛舞

它都不被迷惑

它為自己的文雅感到自傲

日光來了，到水底來尋它

可是它太細，日光又走了

縫衣針的心啊，尖尖細細

老是在想啊，不停的想啊

隨時要刺穿什麼的

●下午三時十二分，牆上的照片

　不要取下它，它的歷史

　永遠掛在醒目的位置。火從照片的一角燒起

●下午三時三十三分，我握住了一個人的手

　但我在街的這邊，看不到那邊的他

　他失散，被樓影捕捉。變高的樓影逼近我

在樹林裡――

有一株小杉樹要求自己

快些長大，快些長大

到了聖誕節的時候

它是最先被砍掉的一株

它忘記了空氣和日光

在大廳裡――

小杉樹被插在一個放滿沙的木桶上

枝幹掛了許多彩色的紙袋

紙袋中的糖果說著甜蜜的話

鍍金的蘋果和胡桃擺出美麗的姿態

彩色蠟燭站在自己的位置

男女小木偶坐在綠葉下欣賞自己的面具

哦，小杉樹發現自己戴了一頂銀色的星星帽子

這真是漂亮！真是豪華！

讓小杉樹的每根枝椏都發起抖了

鈴響著

孩子們向它圍衝過來

搶走了它身上一切的東西

枝椏發出折裂的聲音

蠟燭的火焰也燒痛了它啊

在院子裡――

小杉樹被砍成許多小段

一小段一小段放在火裡去燃燒

最後，它只能盡力冒著火焰

深深發出爆裂聲

每一個爆裂聲都是它的嘆息

●下午三時五十九分，在一個廣場

　攝影機的鏡頭還沒打開

　旗子還沒插正，廣場上的鴿子已經飛走了

相傳這是真的事

有一隻白母雞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不小心落下了幾根。

另有一隻母雞說了說

說那隻白母雞啄去自己的羽毛

是為了增加好看。

貓頭鷹霎了霎眼睛告訴鴿子

說有一隻白母雞把羽毛完全拔去

是為了使公雞高興。

鴿子們聽到後，咕咕的說

說有兩隻白母雞拔光了身上的羽毛

是為了引起公雞注意而凍死了。

這個夜晚已經過去啊

蝙蝠們尖聲說：讓這事再傳出去嗎

公雞們啼著：讓這事再傳出去喔

說有五隻母雞把身上的羽毛完全拔去

互相啄著，都倒地死了。

這事不是秘密呀

應該傳出去

像公雞的啼叫聲

喔――喔――

傳到那隻白母雞的耳朵裡

那隻白母雞會聽信嗎

從黑夜裡爬出來的太陽

會聽信嗎

●下午四時二十三分，一架直升機

　垂下一條長梯，有許多往梯上攀爬的

　人，離開了土地和城市的街道

亞蔴的花是有藍色翅膀的

當它被擲在水裡溺死

放在火前烤乾

被木棒打碎成絲

放在輪盤上，鳴鳴鳴的搖起來

當它被織成一匹布時

它的生命才開始呢

亞蔴的花是有藍色翅膀的

它被剪成衣服

舊了，破了，被扯成無數小塊

切著，上著漿，煮著

它變成了潔白的紙張

它享受著被書寫的喜悅

它的思想才開始呢

亞蔴的花是有藍色翅膀的

它被扔到火爐裡燃燒了

它冒出無數閃爍的小火星

高高的升到天空中去

向著遙遠的太陽飄去

無數藍色的小花長出翅膀了

它從來都想不到真能飛翔呢

●下午四時四十分，腳踏車的輪子

　我的眼鏡，噴水池，大圓形的時鐘

　還有我的年齡，都是四十年前製造的

●下午五時九分，一個故事被捕了

　被拘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故事未中斷，有人在另一個地方續寫

十一隻雪白的天鵝，戴著王冠

緩緩的拂過海面飛來

從黃昏那端飛來黑夜這端

這端有他們的出生地

　　有父親所住的宮殿

　　有母親所埋葬的教堂高塔

　　有妹妹所跪禱的柔軟蘚苔

這端是他們自己的國家，要探望啊

只是，已經淪落在黑夜裡了

像一個枝葉織在一起的森林

月光和星光探不到消息呀

低翔著的天鵝扭轉自己的長頸

啄著自己的翅膀，叫著妹妹的名字

又要放逐到世界的遠方去了

啊，飛吧！

一隻銜接一隻，還有跟著去的妹妹

都在大海上的天空中向前飛

他們把每個日子團結起來

除了飛還是飛

直到有一塊可以棲息的國土

那上面，長著許多尖刺的草

為了得救

他們忍受著刺傷的苦難

是的，他們從黑夜那端飛來黎明這端

童話的遊行

●下午一時一分，城市的街道上

　有遊行的人群呀，陽光給他們塑造

　好多好多的影子，淹沒了街道

蝴蝶的衣服被花朵穿走了

老虎的衣服被森林藏匿了

國王要一件聰明和誠實的新衣

但它被虛榮和詭詐掉換了

這件衣服是看不見的

而且也不能掩飾的

不能掩飾平凡的身體

不能掩飾慾望的心

不能掩飾臣子的謊言

尤其不能掩飾的

是一個小子民的雙眼和嘴巴

　看到了真象

　說出了真話

●下午二時二十八分，我把廣告招牌

　移去一些，遮陽棚移去一些

　窗戶可以睜亮眼睛了吧

小野花睡著了

夢中有太陽的光芒哪

有百靈鳥...

【前言】

童話繼續遊行

蘇紹連

在幽暗的年代裡，任何生命都要小心翼翼，才能活著，否則朝不保夕；否則故事無法緩緩蔓延，情節也無法穿梭傳遞，抵達不了另個年代的洞口，看不見溫煦的光。

在幽暗的年代裡，我寫《童話遊行》詩集，必須讓全身皮膚上的毛細孔張開如同眼睛，去巡視沉悶的騷動，或是張開如同耳朵，去探聽不安的流言。我的身體內，因而鬱積許多故事，不時發酵、腫脹，然後結膿痂。

幽暗的年代已經過去，我可以從〈黑色的自白書〉（註）裡起身，不再匍匐跋涉；「沉抑的悲劇意識」和「陰冷的觀物態度」是否仍不變易，是否仍扮演故事中人物的個性？詩集再生，就是為故事埋下伏筆，成為激發高潮的暗碼。

童話的意象，將在這個年代繼續遊行。

2011年7月10日於沙鹿

（註）〈黑色的自白書〉為林燿德的文章篇名，原附錄於舊版《童話遊行》（尚書出版，1990）書內，並收入林燿德的論著《一九四九以後》（爾雅出版社），此文附題為「蘇紹連風格概述」。



序文

誰在寫詩――序蘇紹連《童話遊行》

林燿德

八○年代末期，又有人開始疾呼「詩的沒落」、「瀕臨死亡的現代詩壇」乃至「詩的死亡」。這種反動逆流本不足為奇也不足為訓，幾十年來我們的詩人見過多少陣仗，從鳳、寒到關、唐，他們對於現代文學的誤讀和錯解，從來沒有真正「取消」了「現代派」以降的台灣現代詩脈；「這樣的詩人余光中」似乎也有沒被粗魯的黑拳擊倒，依舊老當益壯地在媒體版面書寫余體真蹟。不過近兩、三年來的噪音，值得注意之處是這些喧囂並非出自連古典文學也不甚了了、只能在媒體上玩玩魔術方塊的寒爵之屬，它們竟然來自現代詩各世代的創作者本身才力上的自卑與欠缺安全感的猶疑。

《漢書》中有句話：「前車之覆，後車之鑑」。如果任何新興的世代以及觀念必須像新入學的軍校生被老生打壓、示威（可以試讀巴額加斯‧略薩的《城市與狗》），或者說必須經過層層傷害做為誕生的洗禮（令人想到徐四金筆下的「香魔」葛奴以），那麼近四十年來的台灣詩壇已經提供了許多明鑑。老一輩的保守者（雖然他們也曾經為「當代」奉獻出青春）趨向自閉而對新觀點抱持橫暴的不屑並不新鮮，而中生代以降某些詩人的避談觀念、否定思潮、消極低盪乃至堅持十九世紀沒終了就在歐洲陣亡的、最原始的素樸寫實主義，則令人寒心。若干中生代詩人搞市場主義，弄一些一行兩行情長、五顏六色氣短的亳末文學，墮落的是他自己，不值得非議；不懂詩的詩人建議自己改行或者寫不出篇幅的詩人提倡小詩（最好一行斃命）都情有可原，然而回過頭來以己度人，還要操縱詩壇言論，甚至自誑為詩學、詩史的撰作人，則是值得髮指了。

簡單地說，我們詩壇各種親愛的反動派「以詩反詩」，其原因可歸納如下數端：

（一）隱藏作者與真實作者的混淆

有血有肉、喫酒做愛的真實作者，關於他們個別乃至犬牙交錯的人間喜劇的探討，屬於文化生態學、人類學、大體解剖課程和精神醫學的統轄，而正文中隱藏作者的討論才是文學研究的主要範疇。

隱藏作者由正文的意念、氣格而呈現，那是吾人所真正面對的「專業詩人」。一個詩人的交際舞步、社會地位、活動能力和發表頻率在我們的社會中竟然能夠隱埋了隱藏作者，而躍居為文學評估的主要對象，這便是將真實作者的社會學考量誤植在文學研究之上。

一旦仔細深究，往往發言權最大的作者群也碰巧是創作力最薄弱的世代，他們通常家喻戶曉，或以結社造勢，或以資歷鎮懾，自有趨炎附勢諸如黃維樑之流的人場幫閒；反過來看，在創作上展現才力的作者形同「缺席」，無法被正視。因此，雖然我們反對全無理性的謾罵行為，但是「成名」詩人的墜落已構成缺乏反證的鐵證，足資攻詰現代詩者引以為撒手鐧。

（二）詩壇大事與詩社動態的亂視

所謂詩壇，相對於縱看的詩史，是橫斷面的文學現象。在過去我們對於詩壇的認知被框囿在詩社傾軋的層面，至多延伸到詩社和詩人的交互作用。A詩社聯合滿嘴狗毛的B詩社鬥爭C詩社；開孔也會、補窟也行的D詩人叛幫之後申請加入F詩派被駁回，遂聯合E詩人展開對F詩派的抗暴；或者G詩人在本月份參加七場演講並獲得烏龍大學院的榮譽學位；……凡此種種構成了我們鬱卒的「詩壇」。

近幾年來部分寫些雜感式「評論」用來插花押寶的墨客（很遺憾也包括了一些詩壇「中南海」裡蹲坐的君子），很容易脫口說出「今年詩壇沒有大事」這一類的短路閒話。我們突然在長久的困惑後頓悟了，所謂「詩壇無大事」即「詩社無戰事」或者「沒有人批鬥詩壇」，而誰寫了什麼詩、出了什麼書根本沒有列入「事件」之列；至於新世代、新思想，在他們眼中可是「無三寸水就想要划龍船」，一切斷言太早不必多說，只是看起來不順眼――反正現代主義狼不狼、獸不獸，「後現代」嘛冷酷沒人味，前衛派根本胡鬧惡搞，以上都是貓毛；「一隻也貓，兩隻也貓」，談世界文學發展全是「雇賊守更」、「雇鬼醫病」……。這些發言者不是唯恐天下大亂，就是罹患被迫害妄想狂，最壞的設想則是他們根本不願意承認別人在寫好詩。

只談「詩壇大事」不論詩藝，對於詩人重要作品的出版問世不予置評或根本視而不見，這種論調是多麼可恥，只是為了說話者本身坐高椅寫壞詩、不懂詩或不寫詩製做合法的遮陰帶，也許這些不穿內褲的白雪公主連最基礎的評價能力都不存在，無法做到就對新詩觀、新思潮與新作品予以懷疑，殘酷地抹煞，在此，人類最惡劣的宿疾竟在這些不負責任的聲音中一併迸發出來。

事實上，現實社會中詩壇權力結構的呈現，做為文學研究和文學史編造的基礎，是短暫、浮動、間接而且脆弱得像是高纖餅乾一般。

很明顯，真正的詩壇是由作品的意識與意義、隱藏作者的發展成熟衰敗潰亡以及觀念的轉折遞嬗衝擊匯溶等密密梭織交纏而成。詩壇的真相超越了特定時空下的政治與商業利益，任何「偉大悠久」的龜鶴詩社無法保障其成員偉大悠久，偉大的詩人和偉大的作品之間也不見得必然存在著等號。我們要檢驗詩壇，首要檢驗作品，而不是手淫式的「詩壇大事」和「詩社動態」。

（三）藝術自主和政治自覺的膠著

長久以來，藝術自主的觀念被政治自覺所滲透，以致於意識形態的表露往往造成種種反美學的美學標準，似乎一個政治抗爭者以其勇氣指數即可搏取輝煌的文名，坐牢、絕食以及政治迫害（最好是致命）幾乎保證了作家的「偉大」；同理，擁有以上條件者管他倒吊起來流不流得出墨水，只要一提筆就展開了「作家生涯」。諸如此般讓文學歸屬於任何一種政治性教條的審判，都可能是我們台灣文化最大的悲哀，「鄉土文學」、「人權小說」和「反共文學」、「戰鬥文藝」乃至大陸文革期間的「樣板戲」，立場截然不同，但就本質而言全是一丘之貉，無非是某種泛政治意識形態的工具。

在以上三點的歸納後，我們也許應該回首看看「誰在寫詩」這個最根本的問題。

蘇紹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種種窮山惡水、危波險浪間，他以大河式的敘述體裁驗證「現實」究為何物，也以之向存在無止境地趨近。《童話遊行》收錄長詩九首，除了以南部橫貫公路開闢過程與榮工形象為素材的〈大開拓〉一詩（一九八一年獲國軍藝金像獎長詩銅像獎）未收錄集中，這九首詩貫穿了他的創造生命，呈現出一個隱藏作者發展的軌跡，他同時呈現了一個詩人的藝術自主與政治自覺。近十年來蘇氏創辦的詩社形同星散，他本身並沒有「創造」出任何值得注意的「詩壇大事」，也理所當然遭受冷漠和忽視，因為我們都不讀他的詩，我們忘了他的詩才是非事件的「大事」。

所謂「海裡無魚，三界娘為王」，然而海裡真的無魚嗎？蘇紹連的詩正面回答了這篇文章的標題，也徹底消解「詩的死亡」的言談。

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一日於台北龍坡

【前言】

童話繼續遊行

蘇紹連

在幽暗的年代裡，任何生命都要小心翼翼，才能活著，否則朝不保夕；否則故事無法緩緩蔓延，情節也無法穿梭傳遞，抵達不了另個年代的洞口，看不見溫煦的光。

在幽暗的年代裡，我寫《童話遊行》詩集，必須讓全身皮膚上的毛細孔張開如同眼睛，去巡視沉悶的騷動，或是張開如同耳朵，去探聽不安的流言。我的身體內，因而鬱積許多故事，不時發酵、腫脹，然後結膿痂。

幽暗的年代已經過去，我可以從〈黑色的自白書〉（註）裡起身，不再匍匐跋涉；「沉抑的悲劇意識」和「陰冷的觀物態度」是否仍不變易，是否仍扮...

前言　童話繼續遊行／蘇紹連
序文　誰在寫詩／林燿德

序幕
玉卿姐
扁鵲的故事
父親與我
雨中的廟
深巷連作
三代
童話的遊行
台灣鄉鎮小孩
蘇諾的一生
落幕

資料　作品的發表與得獎
本事　九隻鞋子／蘇紹連

前言　童話繼續遊行／蘇紹連
序文　誰在寫詩／林燿德

序幕
玉卿姐
扁鵲的故事
父親與我
雨中的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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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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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　九隻鞋子／蘇紹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