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早晨):市場和麥丹廣場
有這樣的頭髮和眼睛,讓他輕易就能冒充聖徒,在寺廟周圍穿起番紅花色袍子,盤腿席地,在廟與附近討生活。市場的商店老闆都這麼形容他。這個瘋瘋癲癲的小子,早晚都蹲伏在海德阿里街旁的欄杆,注視過往的車輛。夕陽西下時,他的頭髮——希臘神話中蛇髮女怪那種棕褐色捲髮——像青銅器一樣閃耀著光芒,瞳孔裡也綻放異彩。長夜漫漫,他像個蘇菲派詩人,渾身燃燒著神祕的烈焰。有些商店老闆說起過他的故事:某天傍晚,他們看見他坐在一頭公牛背上,在大馬路上晃盪,一面還搖手吶喊,把自己當成濕婆神一樣騎著祂的坐騎白色公牛進城。
有時候,他跟正常人一樣有條有理,會小心過馬路,和其他無家可歸的遊民聚坐在拉什克米女神廟外,等著好心人派發婚禮或男童啟蒙禮剩下的殘羹冷餚。有時候他還會去撿大坨大坨的狗屎。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信仰、種姓,所以也沒人嘗試過與他交談。只有一個人,一個裝著木腿的瘸子,每月的某一兩個傍晚都會來到廟前,阻止大家給他食物。
「你們怎麼都裝做不認識這個人?」瘸子總會大喊,並舉起手杖指著那名捲曲褐髮的男子。「你們看過他很多次了!他曾經是五號巴士之王!」
通常在那一刻,整個市場的焦點都會轉移到這名奇怪的男子身上。不過他只是靜靜蹲著,盯著牆壁,背對著眾人和這個城市。
兩年前,他來到吉塔市。當時他有名有姓,有種姓階級,有兄長。
「我叫克沙瓦,拉克什米納拉雅那家的兒子,是沽魯波扎鎮上的理髮師,」在前往吉塔市的路上,他差不多把這話說了至少六次以上,對著車掌、收費站人員和任何問及的陌生人。這一番客套話、一背囊的衣服睡袋,和哥哥在人擠人的車上搭著他的肩,那種輕微的壓力感,伴隨他來到這陌生的城市。
他的兄長擁有十盧比,除了挾在右手腋下的包袱,還有一直被緊捏在左手掌中,幾乎皺爛的小紙片,上面寫著親戚的地址。
這兩兄弟搭乘巴士抵達吉塔市時,剛好是下午五點鐘。他們在車站下車;這是他們初次到訪吉塔市。
車站位於中央市場通往麥丹廣場的大馬路上,車掌告訴他們,他們所付的費用——六盧比與兩派薩,只夠送他們到這兒。大型巴士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穿著卡其制服的站務員吹著尖銳的哨聲,一面喊道:「狗娘養的,別一愣一愣的盯著女人看!我們就快遲到了!」
克沙瓦緊抓著他兄長的衣角。兩輛腳踏車從他身邊穿過,貼近得幾乎要撞到他的腳;腳踏車、三輪車、汽車從四面八方逼駛而近,威脅著要輾過他的足趾。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景象,就像灘邊的巨浪不停捲走海沙,一刻也不停歇。
過了一會兒,他們鼓起勇氣,向一位路人詢問,一名因白斑症而嘴唇褪色斑白的傢伙。
「叔叔,請問中央市場要怎麼走?」
「喔,那個……在港口的盡頭處。」
「從這裡到港口大概多遠?」
陌生人領著他們來到一個正用手指剔牙的黃包車司機面前。
「我們想到市場。」哥哥維塔爾說道。
司機盯著他們,依依不捨的抽出手指,檢查指甲縫內所掏出來的白垢。
「拉什米克市場還是中央市場?」
「中央市場。」
「幾個人?」
然後又問:「幾件行李?」
「你們從哪裡來?」
克沙瓦假設在大城市中被問及這些問題是例行標準,即便是一個黃包車司機也有資格諸多質疑。
「距離很遠嗎?」維塔爾絕望的問道。司機在他們右腳邊吐了口痰。
「當然啦,這裡不是小鎮,是大城市,每個地點都相隔一段距離。」
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用那濕答答的手指在空中迂迴的畫著圈圈,試圖給兩兄弟指點方向。最後他嘆了口氣,製造那種「市場在遙不可及之處」的印象。克沙瓦的心往下沉;他們被巴士司機騙了。他答應在步行可及中央市場的距離內讓他們下車。
「叔叔,載我們到那裡要多少錢?」
司機將他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像在審度他們的身高、體重,甚至道德價值觀:「八盧比。」
「叔叔,太多了!四塊錢好不好?」
司機答道:「七塊兩毛半!」示意他們上車,然後讓他們在車上等著,包袱就置放在膝部,也不多作解釋。這時另外兩名乘客出現,與司機協商地點和討價還價一番後,就硬擠上車,其中一人還毫無預警的坐在克沙瓦膝蓋上。不過黃包車並沒因此開動,直到另一名乘客加入,坐在司機旁邊。六個人將這台僅能搭載三名乘客的交通工具塞滿,司機才施施然踩下踏板、發動引擎。
克沙瓦根本看不見他們行進的方向,他對吉塔市的第一印象就是坐在他膝蓋上那人的菎麻髮油氣味和他挪動身體時,散發出疑似是糞便未擦拭乾淨的屎味。當那三名乘客都下車後,黃包車司機繞了一段黑暗幽靜的路,又轉進一條大街,沿街掛著超明亮油燈,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這裡就是中央市場嗎?」維塔爾指著招牌對司機喊道:
吉塔自治市中央市場:
各式優質鮮採蔬果價格合宜
「謝謝你,老兄。」維塔爾與克沙瓦兩兄弟難掩感激之情,不停的向司機道謝。
他們下車後,發現自己再次置身在燈火交雜、人聲鼎沸的喧鬧中;他們站定不動,先讓自己的感官適應這個環境。
「哥哥,」對於能認出一棟標誌性的建築物,克沙瓦的反應非常激動。他突然指道:「哥哥,這是我們剛剛出發的地方,不是嗎?」
他們四下環顧,才發現這裡距離巴士司機讓他們下車的地方只有數步之遙。不知為何,他們陰錯陽差的錯過了位於他們後方的巨大招牌。
「我們被騙了!」克沙瓦激動的喊道:「那個黃包車司機欺騙我們,哥哥!他——」
「閉嘴!」維塔爾拍了一下弟弟的後腦勺。「都是你的錯!是你說想坐黃包車的!」
他們作為兄弟的緣分,就只剩這幾天了。
克沙瓦黑黝圓胖;年長五歲的哥哥維塔爾身長精瘦,膚色白晰。他們的母親在幾年前過世了,父親拋下他們不理;只靠一位叔叔扶養他們長大,於是他們從小與堂兄弟姐妹們一同生活(他們不分彼此,一樣互稱「兄弟」)。叔叔過世後,嬸嬸把克沙瓦叫來,讓他跟著要到城裡替某位開雜貨店的親戚打工的哥哥。他們這才意識到,彼此的關係其實比其他堂兄弟姐妹來得密切。
他們只知道那位親戚在吉塔市的中央市場;他們小心翼翼的踏入燈光較暗的蔬菜販售區,穿過後門,來到較明亮的水果區。走上滿地都是潮濕腐敗垃圾的二樓,他們沿途不斷的問人:「請問知道來自鹽市村的迦納德哈拿商店的店主人在哪裡嗎?他是我家的長輩。」
「哪一個迦納德哈拿——施蒂、萊伊還是帕迪瓦爾?」
「我不清楚,叔叔。」
「你的長輩是邦特族群的人嗎?」
「不是。」
「不是?那是耆那教徒嗎?」
「也不是。」
「他屬於哪個種姓?」
「哈卡。」
引來一陣嘲笑。
「這個市場裡沒有任何哈卡,只有穆斯林和邦特族群的人。」
兩個孩子看起來非常徬徨無助,路人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也開口幫他們問人,終於探問得知市場附近確實有好些哈卡人經營商店。
他們下樓,循路走出市場。根據熱心路人的敘述,迦納德哈拿商店前貼了一張白汗衫肌肉男的大型海報。他們循著這個特徵去找一定不會錯過。他們一間一間找著,終於,克沙瓦大喊:「在哪裡!」
海報下方坐著一名看似店主的精瘦男子,一臉鬍髭,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正閱讀帳本。
「我們來自沽魯波扎鎮,是來找迦納德哈拿的。」維塔爾說道。
「你們找他做什麼?」
男子一臉狐疑的看著他們。
維塔爾首先喊出來:「叔叔,我們是你的同鄉,我們是你的親戚。」
店主人瞪大眼睛。他用手指沾了點口水,替書本翻頁。
「你們怎麼會自認為是我的親戚?」
「是我們的嬸嬸說的,叔叔。獨眼的卡瑪拉嬸嬸。」
店主人把本子放下。
「獨眼的卡瑪拉……嗯,我知道了。你的父母怎麼了?」
「我母親在多年前過世了——在克沙瓦這小傢伙出生後。四年前,我父親遺棄我們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是的,叔叔,」維塔爾說道。「聽說他到瓦拉納西去了,在恆河畔練瑜伽。又有人說他到了瑜伽之都,聖城里希克虛。我們已經多年沒見過他了;是泰瑪叔叔把我們養大的。」
「那他人呢?」
「去年過世了。原本我們照舊留著,但嬸嬸實在無法負擔我們的生活費。今年的農旱非常嚴重。」
店主人非常訝異他們毫無掩飾之詞,誠實的交代一切,即使親緣關係如此淡薄,他們似乎仍盡力希望他能照顧收留他們。他彎身從櫃檯下方取出一瓶亞力酒,打開蓋子,就著瓶子喝了一口,然後又旋緊蓋子,放回原位。
「每天都有人從鄉下來到城裡找工作,人人都以為我們城裡人可以無條件資助他們,好像我們都不必養家活口一樣。」
店主人說著說著,情緒都上來了,於是又取出酒瓶再喝一口。這對天真的孩子居然對「到聖城練瑜伽」的鬼話篤信不已,這番趣事聽得他興味盎然。那老流氓八成是跟女人快活去了,忙著生養一窩私生子。他想著,嘴角泛起笑意。他雙手一伸,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然後放下雙手,順手拍著肚皮,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喔,所以你們是孤兒囉!你們這兩個可憐的小傢伙,老是要黏著別人的家庭——人生還有什麼希望?」他揉著肚皮,看著他們,他們也注視著我,我就像個國王一樣,他想,突然間覺得自己何其重要哪。自從來到吉塔市後,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他搔了搔小腿。「這些日子以來,小鎮有什麼變化嗎?」
「除了發生過旱災,一切如舊,叔叔。」
「你們坐巴士來的嗎?」店主人問道。然後又繼續問:「你們從巴士車站走過來的,我猜得對吧?」他見兄弟倆不答,又接著問:「坐黃包車?他收你們多少錢?那些人都是狡猾的騙子。什麼?七盧比?」店主人的臉都漲紅了。「你們這兩個低能兒!智障!」
顯然為了他們被騙的這件事既費解又氣惱,店主人不想理會他們長達半小時之久。
維塔爾站在角落,垂首望著地板,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克沙瓦則四處張望。紅白相間包裝的高露潔棕櫚牙膏和一罐罐好立克麥芽飲品擺在店主後頭上方的架子上,天花板垂掛著一包包閃亮包裝的麵粉,看起來像婚禮裝飾用的旗子;藍色煤油瓶和紅色食用油瓶像金字塔一樣整齊的疊在店前方。
克沙瓦這矮小黝黑的男孩子,好奇的睜著大眼睛瀏覽周遭的每個情境。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有蜂鳥一般的精力,總是撲動翅膀,為自己招惹麻煩;有人則認為他生性懶惰,並有憂鬱傾向,總能呆坐著凝望天花板數小時以上。當被他人責怪這不良壞習慣時,他只是笑笑別過頭去,彷彿毫不在意,也別無想法。
店主人再次取出酒瓶啜了幾口。這東西顯然對他的情緒有良好的影響。
「我們很少跟鄉下人一樣老是喝酒,」他回應克沙瓦瞪著他的眼神。「只會偶爾小酌幾口。客人甚至不會發現我喝過酒,」他眨眨眼。「這就是城裡的不同之處: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不被發現就行了。」
拉下店門後,他帶維塔爾和克沙瓦到市場附近走走。到處都是隨地而臥的遊民,身上僅蓋件薄被單;問了些問題後,迦納德哈拿領著孩子來到市場後方的一條巷弄內。男人、女人、孩子沿著巷子,就這樣躺臥在路邊。克沙瓦和維塔爾躲在店主人背後,任由他出面與其中一名露宿者交涉。
「如果他們要睡這裡,就要付錢給老大。」露宿者說道。
「我要怎麼處理他們,他們總要有地方睡啊!」
「你這樣做是在冒險,如果你想把他們留在這裡,就把他們帶遠一點。」
巷子的盡頭是一堵牆;牆上的排水管已經嚴重毀損,末端放置的大垃圾桶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叔叔不帶我們回他家嗎,哥哥?」當店主人教會他們露宿的訣竅並閃身離開時,克沙瓦小聲的問哥哥。
維塔爾捏了他一下。
「我餓了,」過了幾分鐘,克沙瓦說道。「我們不能問叔叔要點吃的嗎?」
兩兄弟緊緊挨著,裹在帶來的被褥睡袋裡,躺在垃圾桶旁。
他的哥哥把自己裹得像顆繭,作為對弟弟請求的回應。
克沙瓦完全沒想到自己要睡在這種地方——而且還餓著肚子。在家中不管過得有多糟糕,至少還有食物可以果腹。整個傍晚所遭受的挫折、疲困與混亂感襲捲而來,令他煩躁鬱悶的蹬踢被子。他的哥哥彷彿早就等著他挑釁,不耐的掀開被單,抓起他的頭往地上敲了兩下。
「只要你敢再發出半點聲音,我發誓馬上離開,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城市裡。」然後他再次把自己包裹起來,背對著弟弟,不再理會他。
雖然頭被敲得很痛,但克沙瓦更怕被哥哥拋棄,於是他乖乖的不敢作聲。
克沙瓦躺著,頭一陣陣刺痛。他不由得懷疑,我與這個人真的是親生兄弟嗎?一個人是如何來到世上?又如何離開?這是一種晦暗而遲鈍的好奇之心。然後他又想起了食物。他想像自己在一條隧道內,隧道代表著他的飢餓,而盡頭必然堆放著成堆成堆的白米飯,上頭還覆蓋著熱騰騰的扁豆燒雞肉。
他睜開眼睛;夜空中吊墜著閃亮的星辰。他注視它們,好抵抗那頑強的惡臭。
第二天早上,他們回到店舖,只見老闆正用一根長棍把一包包的麵粉掛上天花板的掛勾。
「你。」老闆指著維塔爾說道。他指導他如何把麵粉固定在長棍上的鉤子,再穩穩送上天花板的吊鉤掛好。
「每天早上要花四十五分鐘來做這件事,有時候只要半小時。我不想你過於倉促,草草了事。你不介意工作吧?」
接著他用有錢人的標準口吻發表高論:「一個人要是不工作,他根本不配吃飯。」
正當維塔爾忙著吊掛小麥袋子,老闆叫克沙瓦坐到櫃檯後方。他交給他六張印滿女明星相片的紙張和六大盒的香枝。老板吩咐他把紙張上的女星照片剪下,放進香盒內,並快速用玻璃紙包好,黏上膠帶。
「有美女的照片可以多賣個十派薩,」老闆說道。「你知道這位是誰嗎?」他指著克沙瓦剪下的照片問道。「她是印度著名的電影女星。」
克沙瓦繼續剪下一張照片。他坐在櫃檯前,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老闆匿藏私房烈酒的地方。
中午時分,老闆的妻子來到店中與他共進午膳。她看了看一直迴避目光的維塔爾,又看了看與她四目相交的克沙瓦,然後說:「這裡沒那麼多飯讓他們吃,把其中一個送到理髮匠那兒。」
克沙瓦照著剛剛記下的指示,成功穿越陌生的街道,終於在某條街上找到了理髮匠。那名師傅的攤子倚牆而搭,並把鏡子釘在牆上兩張宣傳海報之間——一張宣導家庭生育計畫,一張是咳嗽藥水的廣告海報。
一名顧客坐在鏡子前的椅子上,圍著白布,理髮師正在替他刮鬍子。克沙瓦等到那名顧客離開後才上前。
「孩子,我可以給你一份什麼樣的工作?」
剛開始理髮師也想不到該給他做些什麼,頂多就是拿著鏡子讓客人在刮鬍後看看滿不滿意。後來他想到可以增加一項服務,就是讓克沙瓦替客人剪腳趾甲和磨腳皮,還有把地上的毛髮清掃乾淨。
「給他些食物吧,他是個好孩子。」理髮師的妻子下午四點來到攤子前,帶著下午茶的茶飲和餅乾,理髮師趁便對他妻子叮囑道。
「他是雜貨店老闆家的孩子,能夠自己找東西吃。而且他是一名哈卡,你確定要讓他跟我們一起吃飯?」
「但他很乖呢,給他點吃的吧,一點點就好。」
理髮匠留意到克沙瓦狼吞虎嚥的樣子,這才意識到雜貨店老闆把他送來這裡的原因。「我的天!你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
第二天早上,當克沙瓦出現在攤子前時,理髮師拍了拍他的背。雖然他還不是很確定該讓克沙瓦做什麼,但顯然這已經不是個問題;他無法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傢伙留在雜貨店內挨餓一整天。中午時分,克沙瓦獲得供餐。理髮師的妻子儘管抱怨,卻也阻止不了丈夫舀了一大杓魚肉咖哩到克沙瓦碗裡。
「他做事很勤奮,這是他應得的。」
當天傍晚,克沙瓦陪著理髮匠做上門服務的生意;他們一間間到訪,在後院等候客人出來。克沙瓦把木製小椅子擺好後,理髮匠替客人的肩脖圍上白布,並詢問對方想要的髮型。每回理完頭髮,理髮師都會用力的把白布上的落髮抖乾淨;當他們前往下一家的途中,理髮師會說說上一名客人的閒話。
「這傢伙一定不舉,看他軟綿綿的鬍子就知道了。」看著克沙瓦茫然純潔的眼神,他說:「我猜你對那方面一定一無所知,對吧,孩子?」然後他有點後悔的悄聲囑咐男孩:「剛剛的話別告訴我老婆。」
每回過馬路,他都緊緊抓著男孩的手腕。
「這裡很危險,」他為了加強效果,還特意學電影中的橋段,用英語說出關鍵字。「在這城市裡,只要有一時半刻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隨時都會丟掉小命的。危險。」
傍晚時分,克沙瓦回到市場後方的巷弄裡。他哥哥累得連鋪蓋都懶得打開,直接席地、面部朝下熟睡。克沙瓦把維塔爾的身子翻過來,打開被單替他蓋上,覆蓋範圍直逼鼻子。
他哥哥睡得很熟,於是克沙瓦把被褥鋪在哥哥身邊,兩人手臂碰手臂,緊捱著睡在一起。最後,他望著星空睡著。
半夜時一陣恐怖的噪音把他們吵醒:原來是三隻小貓繞著他身邊追逐奔跑。第二天早上,他們的「鄰居」——也就是其中一名街友,端來一碗牛奶,正在餵食眾貓咪。大貓的毛色偏黃,小貓們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你們籌到錢了嗎?」他走過去逗小貓時,鄰居問他道。他向這兩兄弟解釋,在吉塔市,只要是睡在街上的露宿者,就要交「保護費」給「老大」,以保安全。
「老大在哪裡?為什麼我和我哥哥都沒見過他?」
「今晚你就會見到他了,這是我們收到的消息。準備好錢吧,否則就會被打。」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克沙瓦的生活已經發展出一套規律的模式。早上的時候,他替理髮師打工;完成工作後,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在市場內閒逛,每樣東西都看起來閃亮亮的、很昂貴似的。這市場裡的牛即使光吃垃圾,也比在鄉下看到的來得大隻。他不由得好奇,垃圾的成分究竟是什麼,可以把牛餵養得體型如此龐大。他看見一頭黑的母牛,長著與眾不同的牛角,看起來像魔法世界中的神獸。
過去在鄉下,他常常騎著牛到處晃盪;但到了城市,他反而有點害怕。吉塔市好像不缺糧食,即使是窮人也不會餓著。他曾經看見耆那廟有人把食物派到遊民手中。他也看見在人聲鼎沸的市場中,店鋪老闆戴著安全帽蒙頭呼呼大睡的情景。眾多的店鋪,有的賣玻璃手鐲,有的賣用玻璃紙包著的襯衫和內褲,有的賣印度地圖,上頭的邦屬標示得清清楚楚。
「喂!讓路讓路,給我滾開,鄉巴佬!」
他轉身。一個駕著牛車的男子,後面載滿硬紙箱,堆得像金字塔一樣高;男孩猜測箱中不知裝著什麼東西。
他希望擁有一輛腳踏車,可以在主要道路上來回蹓躂,然後對那些老是辱罵他的牛車駕駛員伸出舌頭扮鬼臉。不過他最想當一名巴士車掌。他們掛在巴士車旁,叫人快點上車,咒罵競爭同業的車子超車;他們穿著卡其制服,並用紅繩繫著哨子掛在胸前。
某天傍晚,市場周圍幾乎人人都在圍觀一隻爬在空中電話纜線上的猴子。克沙瓦驚訝的盯著那隻猴子看。牠雙腿間粉紅色的陰囊垂掛在電線旁。牠跳上一棟畫著藍太陽與放射光標誌的大樓,坐在上面,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下面的群眾。
突然有一台黃包車把克沙瓦撞倒在路上了。在他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前,黃包車司機就衝下車,來到他面前對著他發狂大吼。
「起來!你這兔崽子!快起來!給我起來!」司機的拳頭都揮到他面前了,他嚇得伸出雙臂擋臉,並不斷求饒。
「放過那個男孩。」
一名身穿藍色沙龍的男子站到克沙瓦前面,用一根手杖指著司機。司機嘴裡抱怨著,但只能悻悻然地轉身回到車上,驅車離開。
克沙瓦好想抓住那名穿藍沙龍的男子的手,親吻他並向他誠摯的道謝。但那名男子卻早已悄然離開,消失在人群中。
第三日(早晨):市場和麥丹廣場有這樣的頭髮和眼睛,讓他輕易就能冒充聖徒,在寺廟周圍穿起番紅花色袍子,盤腿席地,在廟與附近討生活。市場的商店老闆都這麼形容他。這個瘋瘋癲癲的小子,早晚都蹲伏在海德阿里街旁的欄杆,注視過往的車輛。夕陽西下時,他的頭髮——希臘神話中蛇髮女怪那種棕褐色捲髮——像青銅器一樣閃耀著光芒,瞳孔裡也綻放異彩。長夜漫漫,他像個蘇菲派詩人,渾身燃燒著神祕的烈焰。有些商店老闆說起過他的故事:某天傍晚,他們看見他坐在一頭公牛背上,在大馬路上晃盪,一面還搖手吶喊,把自己當成濕婆神一樣騎著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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