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公主（06）聖安息日　

一、承襲的命運





或許那光燦耀目的事物，

千年之後終將形同槁灰，

然而，你依舊是你——

我的星子！

就如恆定的星空每日造訪，

即使這個世界將被你逼出原形，

顯露出誰也無法理解、

誰都未曾見過的過去，

你終將是你——

我的詠嘆！



之其一



　　從抵達克拉丹王國的王城艾蘇到離開，岱卡沙特只待了四天。

　　即將離開的那一天，岱卡沙特婉拒了幾車的謝禮，只意思意思收下兩件特別訂製的高貴法師長袍，與一些他個人旅途拿得動的食物。

　　他也婉拒了許多力之子想至雷那佛松修業的請求。

　　在國王與魔法師、人群的簇擁之下，岱卡沙特好不容易走出了艾蘇城門。

　　走過長橋，下了小山麓，雖然天寒地凍，還飄著細雪，群眾卻仍然不肯散去，逼得岱卡沙特突然很想使用易形力量，化為旅鷹直接飛走。

　　然而，一個不明究理的遲疑，讓他改變了主意。

　　『那是……？』

　　距他不遠之處的空間有個奇妙的探詢，甚至不能稱之為探詢，那力量來得無辜、莫名其妙。

　　不，在他打開知覺探詢之時，他突然覺得那股力量退得很遠很遠，遠至過去的時間。

　　奇妙的靈動現象令岱卡沙特全身的雅萊爾之力起了強烈的反應。

　　他是一個法力高強的法師，熟知常人或是魔法力之子所不知道的無形力量。

　　那股不明所以的力量還幾乎化為有形的風，衝擊著他的長髮、白色長袍，與全身的法力。

　　靈異的悸動於他，有如呼吸，因此，當他的雙眼越過身邊簇擁的人群，看向襲擊著他全身力量的未知命運。

　　然而，意念與視覺對了焦之後，他只看見雪地過去那條冰凍的河床上的小木舟，上面已經覆滿了白雪。

　　那沉舊、暗色的小木舟裡有什麼，他不確知。

　　但是，有一瞬間，他看見一對美麗的雙色眼睛，那雙眼忽然之間形成了深邃的黑暗與悠遠的時間，接著，一幕宇宙星雲——無人見過的廣闊視野，如箭般躍入他的意識……

　　『大師，怎麼了？』

　　或許是他發呆的樣子引起身邊人群的不解，有人輕輕地搖了搖他。

　　他自恍惚中回神，黑暗宇宙消失，袤廣搖曳的意念消散，光與聲音又再度回到他的知覺裡。他頤首問：

　　『那冰川上的小舟是什麼？』

　　多數人轉頭望去，有人說：

　　『那個啊？不知道，好像在那邊好幾天了。』

　　『最近因為王樹的事，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沒人有心思注意到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但也有人說：

　　『我完全沒注意到河上有那個小木舟哩！』

　　『會不會是垃圾？』

　　四周的人開始討論起小木舟與其出現的時間，但對於木舟上有著什麼東西，誰也沒有正確的結論。

　　還是一個小孩出聲，才說出驚人的內幕。

　　『那小船裡有屍體喔！』

　　岱卡沙特耳聰目明，輕輕推開圍在他旁邊的人。他的身材頎長高大，因此他在小孩面前蹲下來，詢問小孩。

　　『小人兒，那裡有屍體，你怎麼會知道？』

　　『四天前，我跟老爹走過結冰的河面，到那邊看的啊！』

　　『看到屍體？然後呢？』

　　看著岱卡沙特那灰藍色的雙目，與四周突然而來的靜穆，小孩有點緊張，講話也結巴起來。

　　『唔……有一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死人在船上啦，全……全身都是傷，也有血喔……有人用毛皮被子與一些長外衣……將屍體包起來了。我老爹說那些……那些長外衣與毛皮被的質料都非常高貴，死人用不著，所以……所以……就換、換掉了。』

　　岱卡沙特一聽，立即朝那結冰的河床跑去。他的白色長袍與長髮飄搖，令周圍的人們恍若看見神靈降世。

　　人們的自私他已經看過太多，這也是他逐漸遠離世事的原因。

　　憤怒使他有點失去理性，不過，他的表情多少帶點氣極敗壞。

　　岱卡沙特以令眾人目瞪口呆的平衡感——中途滑倒數跤，最後施點法力，才飄行到凍結於河床上的小木舟前。

　　撥開積雪，掀開兩層破舊、不太能保暖的衣物，他看到了至今想起來，依舊會動容心痛的景象。

　　小木舟上的是一個全身沒有穿上任何衣服的胴體，他側捲曲著身體，黑色長髮散落於臉上與身上，與血污凝固在一起。

　　全身除了佈滿血跡與傷痕之外，還有一些遭到毆打的瘀傷，有些傷口嚴重到血液無法凝固，他的雙手雙腳還留著銬鎖與鍊條。

　　岱卡沙特也只看了一眼，便已經知道這不是屍體，是個還活著的人——雖然也距死不遠了。

　　對於看見這樣重傷的人，竟然只想到掠奪他身上保暖的高貴衣物，隨而將之棄而不顧？

　　岱卡沙特搖頭蹙眉，滿腔怒火的同時，岱卡沙特脫下自己厚實的白色長袍，將這個傷痕累累的人自頭腳包了起來。

　　他毫不費力地將之抱起，飄行至宮門前。

　　『呃！大……大師，我們不能讓來路不明的人進王宮啊！』

　　『對啊，萬一是魔物……』

　　『他不是魔物。』

　　『可是……可是……』

　　『這是個受傷的人，並且被人們在冰天雪地上忽略了數天，已經快到神之花園種花了。現在，他還有一口氣在，如果他死了，你們擔當得起嗎？』

　　岱卡沙特的怒火幾乎形成真正的火燄，吞噬擋住去路的人。他以清亮的聲音大吼：

　　『別擋路！走開！』

　　守衛移開長矛，讓出道路。

　　岱卡沙特抱著自小木舟救起的人，移形至艾蘇皇宮，無視王宮魔法師的阻撓與抗議，開始了他最初、也最為艱難的救助工作。



　　岱卡沙特將這名自冰凍河床上帶回來的人，小心的放置在克拉丹國王這幾天為他準備的豪華睡床上。

　　他掀開包裹著的白色長袍，如今長袍已經沾滿了骯髒的污血與一堆看不出是什麼的污漬。

　　但是他對長袍的狀況視若無睹，他在意的是這個傷者到底救不救得活？

　　這當然令他回家的行程往後延宕，但他分得出什麼事比較緊急。他對圍在門口的侍從說：

　　『請準備乾淨的水與軟一點的護理用布，還有幾樣草藥。水一定要煮沸過，先放溫一桶，需要很多桶，布也是，快去！』

　　這一、兩天他展現了神靈一般的威力，雖然王樹坍塌大半，剩下一株小小的主株，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看見了他運用不可思議的神力，令王樹在短短半天之內再度發出新芽。

　　所有的人對於他的命令都不敢稍加遲怠。

　　此刻，岱卡沙特一邊整理傷者服貼於臉上的頭髮，另一手輕輕揮動，房間中央的爐火便燃了起來。

　　對一個傷者來說，低溫是致命的，這個人已經在冰冷的河床上不知道躺了幾天，活存率非常低，一般人早就凍死了，更何況是如此重傷者？

　　幫這個傷痕累累的人檢查傷勢時，岱卡沙特一邊動用法力施展治癒術，想要適時給予最有效的治療。

　　令他覺得愕然的，是他的治癒術遭受到不小的抵抗，並且很快的消失無形。

　　不是反彈，而是消失。

　　『這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事……』

　　等宮人送來熱水、布、草藥，岱卡沙特便請所有看熱鬧的人都離開。

　　人們都不知道，沉默的岱卡沙特私底下有自言自語的習慣，此刻他自問自答，然後再自己推翻所有的推測——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很快地，岱卡沙特發現這個重傷、奄奄一息的人只不過是個孩子，年齡不會超過十五歲。

　　雖然他的臉上盡是血跡、黑色長髮凝固在傷口，多處瘀傷，形成可怕的樣子，但是岱卡沙特依舊看出這孩子擁有稀世的美貌。

　　法師首先使用咒文破壞了那些鑄死的手銬腳鐐，扔至地板上還傳出沉沉的聲響，手腕與腳踝處的磨傷早已血肉模糊。

　　不說他身上盡是一些看不出怎麼搞出來的傷痕了，全身似乎還有多處骨折。

　　這孩子受到長期的暴行，全身瘦骨嶙峋，如今將傷重至此的他丟棄在河上，豈不是要致他於死？

　　『……怎麼有人能夠如此殘暴的對待這樣一個孩子……』

　　轉念一想，要他死，乾脆一刀殺了還比較快不是嗎？

　　或許是有個人在自己有限的能力之內，將這孩子自牢獄內救出，放在小舟飄流，希望有人能夠救助他……

　　當然，這些都只是猜測。

　　『傷得好重，僅存一息……』

　　大致清理了幾次全身的污物與污血，已經用髒了所有清水與護理布，岱卡沙特開門要人再準備數份布與更多桶沸過的溫水來。

　　有些傷口輕洗過後便沒有那麼可怕，但是有些地方卻依然緩緩流著血，甚至某些肌膚已經潰爛。

　　岱卡沙特邊搖頭邊蹙眉，但嘴裡與意識深處仍不停持咒施展治癒術。

　　滿腔的怒火底下，岱卡沙特的理智並沒有沉睡。

　　這孩子不見得是克拉丹王國的人——長相不像！所以也不可能是克拉丹的王室繼承鬥爭下的結果。

　　變換編織的咒文，岱卡沙特試了幾組又再試，蹙眉搖頭，低喃道：

　　『——怎麼會這樣？——到底怎麼回事？我的治癒術竟然對這孩子沒有用？』

　　一向自恃有著高強法力、除了無法讓死人復活、無法讓一腳踩入梅多姆納的人回來之外，什麼樣的疑難雜症他沒有處理過？

　　岱卡沙特心裡捏住了無數個無解的疑問。

　　突然他了然了——這孩子是個魔法之子！

　　但是，即時是魔法之子、身上帶著魔法，也不應該會排拒他的符文與雅萊爾之力啊！

　　岱卡沙特轉變一種又一種方法。

　　關於施法救人命的手法，他會的可不止一千種，然而此刻卻沒有一種能夠發揮效用，就連他放棄以外力輸入符文咒力、只驅動那孩子本身的摩法系統力量、發動自癒的力量，都嘗到失敗……

　　『——怎麼可能？』

　　簡單地說，這孩子本身抗拒外力，也抗拒治癒。

　　然而，若這個推斷正確，那麼，這孩子是什麼人？

　　竟然能夠抗拒當世最強的法師強力輸入、付予的能量？

　　『是否……我得找出這孩子的名字，才能夠成功的對他施法？亦或是——我應該為他重新命名？給他一個我能夠控制的名字？』

　　先行處理比較嚴重的傷之後，岱卡沙特終於清理了他的頭部、髮、與臉部，這是經過了六次的清洗才完全弄乾淨的，身體的其他地方也差不多。

　　清理之後敷上了適當的藥，費勁包紮。

　　法師將手放在那孩子的額頭上，以自己灰藍色的眼睛，點燃一個探詢符文。

　　幸好這孩子沒有抵抗他的探索，也或許是因為他已經過度虛弱了。

　　一些奇妙的意象與岱卡沙特的意識連結，但是他卻無從得知那是什麼，一片廣袤的、前所未見的事物，已然超越他的知識。

　　然而，黑暗中，一道風倏然拂過……

　　『——詠嘆？你的名字是——詠嘆？』

　　這是個美麗的名字，比吹過草原的風、吹拂北邊冰川的風——比這個世間所有的一切事物，都要美麗！

　　因為……它包含了神族的聲音與意境。

　　美麗的名字，就像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一樣……

　　確定找到了孩子的名字了，治癒術卻依然沒有用。

　　『即使我找出你的名字，依然沒有用嗎？我——必須重新為你命名嗎？』

　　風聲吹拂著，吹過法師內心深邃的意識。

　　『這孩子能夠接受新名字嗎？』

　　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名字，代表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質，亦或是代表著命名者所希望被命名者該成為的樣子。

　　比安卡世界的人，無論如何討厭自己的名字，都不會易換，頂多就是簡化，或藏起部份。

　　但，岱卡沙特擔心的仍然不是這些！

　　『或者說……我的力量能夠令他接受新名字嗎……？』

　　喃喃自語，手上的工作沒停，但是他已放棄施展治癒術，熟稔的嗅聞滿桌的藥物以做判斷，全力使用最原始的方法來醫治這名傷者。



之其二



　　陽光映照在湧泉上，形成七彩的光。

　　老法師的話聲停止，梅恩麗娜早已經滿臉淚痕。

　　『那個……師傅在冰凍的河床上救起來的孩子……就是格蘭希爾？』

　　『是啊！』

　　那個年輕貌美的法師，如今只剩下老骨頭了，現在正坐在嘉德湧泉旁邊，對著小徒兒話當年。

　　『格蘭希爾他……當年……十五歲？只比我大兩歲多？』

　　『嗯。』

　　突然想起自己還在自己生長的村落裡，格蘭希爾與達克利斯公主到她住的小屋看她、與她商量未來的去向時，美麗的公主所說的話——

　　『這裡的居民曾經帶給妳們母女許多誤解與非難，但是他們最多也只做了這些，還有可能發生更糟糕、更醜惡的事——』

　　格蘭希爾遭遇到的，就是那些更野蠻、更糟糕的事吧？

　　憋住一個氣息，穩住了呼吸，梅恩麗娜問：

　　『……有人囚禁他？打他？』

　　『嗯，不過……暴行還不止這樣，我只能說是妳這樣的小女孩想像不到的、更卑劣與殘暴的對待。』

　　其實，岱卡沙特對她訴說的情況絕對已經美化、省略了許多，他不忍告訴一名小女孩那麼殘酷的景象。

　　饒是如此，梅恩麗娜卻已經無法承受了……

　　梅恩麗娜緊緊抿著嘴，清淚不止，過了好一會兒的呼吸調整，才能再出聲問話。她說：

　　『可是……為什麼會有人這樣……對待他？』

　　『誰知道呢？』

　　語氣彷彿事不關己，但法師嘆一口氣後，邊搖頭邊解釋，道：

　　『我無法得知格蘭希爾的過去，除非他自己願意讓我知道。或許……他喪失了所有記憶，也或許他選擇逃離過去。』

　　『師傅沒有探詢過他的記憶？』

　　『有。那孩子信任我，我與他意識交流了好幾次，但是……』

　　岱卡沙特的遲疑引來梅恩麗娜的訝異。

　　『但是……？』

　　『嗯……他的過去除了黑暗，就是風聲，其餘的什麼也沒有——也許，他的記憶被誰銷毀了……』

　　——這只是臆測。如果忘了過去，人多少能夠重新開始。

　　岱卡沙特並不是沒有看過多重人格意識的人，將自己的某一人格殺掉以獲得重生的例子，但……

　　這情況與格蘭希爾的狀況不同。一個遺忘了過去的人，不會有那樣受傷的眼神的。

　　與岱卡沙特一般，梅恩麗娜也陷入沉思，只不過她想的是別的事。

　　意識交流……

　　正無聲哭泣的梅恩麗娜，突然感覺一陣胸口的氣息滯礙難行。

　　她也想與格蘭希爾作一場毫無阻隔的意識交流，她想知道他的一切，不管是美好的，或是悲慘的，格蘭希爾所做過的任何事、遭遇過的種種，她都想要知道……

　　然而，若連師傅岱卡沙特都辦不到這一點，以她的力量來說，更不用妄想了。

　　『格蘭希爾……是不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過去？』

　　小女孩怯懦、帶著受傷的心情問道。老法師彷彿讀出她的心聲，溫柔的撫摸她的紅髮，低聲說：

　　『不……我不這麼認為。只是、或許……他的過往，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留下沒有形狀的答案，老法師喝了水，吃了梅恩麗娜帶的小點心，接著陳述了後續的發展——



之其三



　　當日救了名為格蘭希爾——意為『詠嘆』的孩子，這迫使岱卡沙特不得不在克拉丹王國多住幾天。

　　當然，就國王來說，一點都不介意他留下，甚至希望他能夠永遠住下來，冊封大國師的文卷都幾乎要蓋上王印、頒布昭告了。

　　然而，對於岱卡沙特自城外的冰川上救回來的人，四周卻產生了眾多耳語了。

　　岱卡沙特對那些充耳不聞，他只擔心自己盡全力醫治的這個孩子，毫不給他面子的死掉了。

　　然而，『詠嘆』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當日，岱卡沙特花了近十個時辰的時間，才完成了這個幾乎令他舉手投降的醫療，中途好幾次宮人拿食物與水給他，他都沒時間動到分毫。

　　當他告訴自己，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此刻才意識到天色已經很晚、深夜了，自己則全身腰酸背痛、口乾舌燥。

　　這是他所做過最為複雜的醫療，前段還會自言自語，到了後段，他的心思完全進入了空的領域，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完成這個療程。

　　『吩咐御廚，煮點流質的食物，不用太多，營養一點的。』

　　這是他完成醫療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喉嚨與聲音，還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而顯得異樣嘶啞。

　　等到宮人將營養的流質食物端過來時，全身都是血污的岱卡沙特，已經趴在桌前打起瞌睡了。

　　全身疲累、睡眼惺忪的岱卡沙特料想，一定沒有人肯餵食這名來路不明、臉上的傷勢又如此淒慘的孩子，只好自己親自來。

　　他含著食物，以親吻的方式，像個母親餵嬰兒吃飯那般，餵食那名昏迷不醒的傷者。

　　不過，對於已經失去吞嚥能力的人，你能夠拿他怎麼辦？

　　勉強餵了十餘口，岱卡沙特確定至少他吞下了一點了，才放棄再餵，自己則邊吃邊打瞌睡。

　　一直到這孩子能夠自己進食的很長一段期間，岱卡沙特都是這麼餵他的。

　　『詠嘆』昏迷了幾近一個月，岱卡沙特幾乎已經快放棄希望了，這些醫療幾乎全靠直覺與運氣，但是仍舊天天幫他上藥、餵他吃極少的東西與水。

　　這一個月的時間，他也像一名法師一般，對於協助自己的人們泉湧以報。

　　不管是誰自家中帶來什麼疑難雜症，他都想辦法幫其解決。

　　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他不曾像這一個月這樣逾時勞動。

　　畢竟他強行救了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國王非但沒說什麼，即使心底不贊同，卻依然給予了十足的協助。

　　因此，岱卡沙特在照顧『詠嘆』的空檔，便同意宮廷的要求，對王室魔法師、魔法騎士們授課，以報答國王及其他人的恩情。

　　也有些魔法師們束手無策的問題，交到岱卡沙特手上一下子就解決了，這令更多人對於『明亮之眼』的崇敬越疊越高。

　　要不了多久，恐怕可以堆到王宮的鐘塔上去了。

　　『雅萊爾的法師都這麼厲害嗎？這是雅萊爾與魔法之子的差異嗎？』

　　臨時的學徒中，有人提出疑問。

　　銳利的灰藍色眼睛看著發問者，眼睛沒有輕蔑，反倒有著身為師者的慈愛。岱卡沙特回答說：

　　『我所經手的許多事件裡，雖然有與力量本身的本質、強弱有關的部份，但那只是很小的一隅，大多數的案子成功與否，都只是在於方法的使用。』

　　『方法的使用……』

　　許多看起來老邁、有過豐富人生歷練的魔法師都點頭同意，但是神色間卻又帶著些許懊惱——一種永遠追不上眼前崇高目標的懊惱。

　　岱卡沙特注意到了，他一向能夠解讀眾人心思。微微一笑，說：

　　『我在各位這年紀時，能力與施咒的本事都未必強過各位。我活得比在場的每個人都久，有許多機會自失敗中吸取經驗。學習咒文也等於在學習解決事情的方法罷了。』

　　他的師者風範，當下永存於此刻跟著學習的人心中。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陽光終於造訪了冰天雪地的艾蘇皇宮，岱卡沙特隨便洗個澡，走到自己的房裡，床上的傷者依然沒有聲息。

　　他並沒有為那孩子穿上任何衣服，因為情況不允許，只用許多層又輕又軟的布為他保暖。

　　爐火沒有止熄過，也讓這房間內的溫度不致於過冷。

　　每一次換藥，岱卡沙特都希望那些可怖的傷逐漸轉好，然而那些傷如此的狼藉不堪，以至於他無從感受究竟有沒有好轉？

　　脫臼處已經盡量先處理過了，但是，岱卡沙特簡直不敢想像骨折的狀況。

　　以往使用治癒術醫治傷者，他從來沒有失敗過。

　　符文與法術配合他本身的技藝，可使受傷者不會痛苦太久，傷勢也好得很快。

　　幾百年來，岱卡沙特的力量與所學的技藝，令他都幾乎忘了人類要靠本身的生命力存活，會有多麼辛苦與艱難。

　　他坐到了床邊，蹙著眉，美麗的臉有些憔悴，帶著更多的束手無策。

　　『好啊——我看，你這突然出現的小子，是存心來拆我招牌的！』

　　出聲抱怨自己無能，正在思考還有沒有用盡方法後的最後方法可用？

　　床上的孩子，卻突然輕輕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令岱卡沙特呆滯了須臾，以為自己的眼睛和聽覺都產生了錯覺。

　　他喜出望外，往前靠近，告訴自己——這孩子的確有了反應……

　　『「詠嘆」，醒來！』

　　他喊道。聲音輕而柔，似耳語，融和自己的力量與意識對這孩子呼喚。

　　『「詠嘆」，醒來……』

　　又一聲，他伸出手輕觸那傷痕累累的臉，輕撫他的頭髮。

　　瞬間，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思考與某個意識連在一起，然而他卻無法像探詢他人那樣，清楚的看見一些有形的形象。

　　黑暗、深邃、星海，還有……許多撕心裂骨的記憶……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無從自那深廣的黑暗回到自己的身體，他雖然疲累，卻依然嘗試使用此生最強的意識力回到自我。

　　然後，這孩子回報給他一個驚喜！

　　當那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眼睛緩緩睜開時，岱卡沙特竟覺得自己雙眼濕熱。

　　一對前所未見、晶瑩剔透的雙色眼瞳矇矓地回視著他。

　　基色是鮮艷的藍色，它佔據眼瞳的全部，黑色細小的瞳心周圍則繞著一圈金黃色，與旁邊的豔藍結合交融成鮮艷夢境。

　　這樣漂亮的眼睛是岱卡沙特從未見過的，即使他活過了四百多個年頭，看過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種，也從未目睹過如此美麗的眼睛。

　　『你醒了？孩子？』

　　他出聲問道，語氣輕柔如飛羽。

　　詠嘆沒有回答他，只睜開一下眼睛，旋又無力的閉上。

　　不過，這樣就夠了，岱卡沙特知道藥效已經發揮效用，並且這孩子的深層意識願意回應他。

　　他也知道這孩子傷得太重，隨時都有可能死掉，距離確定活命還有好長一大段距離。雖然治癒術一直都沒有效用，但是，岱卡沙特的細心照顧，卻帶給這孩子一線生機。

　　同時，『詠嘆』也是這位當世最偉大的法師，此生送給自己最美的禮物。



之其四



　　說到此，老法師起身，他修長的身材因年老而有點倒縮，不過依舊不會比梅恩麗娜見過的人矮。

　　梅恩麗娜也跟著站起來，扶著師傅步下緩階。

　　『呵呵……我還好，不至於下個階梯都要人攙扶。不過……可能我也得準備個木杖比較穩當些。』

　　岱卡沙特哈哈大笑。

　　望著嘉德之壺的湧泉，老法師緩緩揮動雙臂、做點簡單的運動。

　　梅恩麗娜則巴盼著後續的故事，即使她知道格蘭希爾沒事、格蘭希爾此刻追著他所愛的星星而去……

　　胸口又是一陣抽痛！

　　慶幸、悲傷、憤怒、喜悅、憂心、安心……

　　說不準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緒，來回於梅恩麗娜的胸懷之中遊走。

　　岱卡沙特知道梅恩麗娜的心情——比小女孩自己還清楚，只是他從未一天之中說過這麼多話，所以覺得有點累。

　　他很樂意對值得分享的人訴說這些過往，意識到這一點，他才發現至今是他第一次與別人分享這些——

　　就連對那孩子格蘭希爾，他都沒有重新陳述過啊！

　　他只是在格蘭希爾離開之後，時常自己於腦海翻閱遇到這孩子之後的記憶。

　　翩然一覺，相較之下，過去數百年的事，能回想起來的事竟然變得如此蒼白無色又貧瘠。

　　這當然是因為——他對自己所做過的豐功偉業絲毫不在意，而晚年獲得了格蘭希爾這孩子，帶給他以往不曾有過的感觸。

　　其實，師徒倆所過的日子，是常人無法想像的單調無聊。

　　除了教授符文咒文、技藝之外，就是格蘭希爾代師去處理一些請託。

　　平常的日子裡，格蘭希爾喜歡看書、種菜、彈琴，除此之外就是兩人的練劍時間，這是一天中的固定運動，其他……沒別的了。

　　兩人都是屬於沉默時能夠許久不說話的奇特人種，雖然會閒聊，卻常常幾句話就接不下去了……

　　然而，兩人之間的深厚的情感，卻是用盡這個世界所有文字、所有的詩歌都無法形容萬分的。

　　見師傅又喝了些水，梅恩麗娜才出聲問：

　　『那麼，師傅當時一定在那個國王的王宮住很久囉？』

　　『呃？應該算久吧？在同一個地方住了將近兩個月，對我來說已經是史無前例啦！』

　　『將近兩個月？格蘭希爾那麼重的傷兩個月就能好啦？』

　　梅恩麗娜突然覺得寬心，恍然大悟自問自答，說：

　　『我知道了，是不是後來師傅的治癒術發揮了效用了？』

　　豈料岱卡沙特搖頭，嘆了一口氣說：

　　『沒有。』

　　無意義的揮揮手，接著說：

　　『我的法力在當時對他的傷一點用處也沒有，坦白說那讓我以為自己的力量是否突然之間消失殆盡？不過那只是錯覺，我的威力在當時正處於鼎盛時期，無效的原因，至今我都未曾明白。那孩子的傷完全是靠自己本身的生命力慢慢痊癒的。』

　　『但……』

　　『我知道妳的疑問，梅恩麗娜。』

　　岱卡沙特瞇著半盲的雙眼，望著掠過天空的翔鷹，彷彿他仍能清晰視物。

　　老法師說：

　　『我的法術對他沒有作用，因此無法為他易形帶回這裡？而那麼重的傷也讓我遲疑是否能夠搬運他？』

　　『對啊！這真令我好奇！』梅恩麗娜說。

　　『嗯。不過……我想到的是此地——西方學院即使已經沒落了，卻仍存在著某些力量，這裡的每樣東西、空氣、無形的思緒都是力量！因此，我想盡辦法將他帶回來醫治——沒錯，這是很費勁、很費勁的，哈哈哈哈——』　

　　岱卡沙特並沒有說他動用了什麼方法；總之，兩個月之後，格蘭希爾已經在雷那佛松了。

　　『或許……此地的神聖氛圍真的為他帶來一線生機，他的傷真的慢慢好轉了，幫他換藥、翻身都是小事，餵食就很麻煩。不過在後來情況越來越好，兩三天會醒過來一次，醒過來後他也能慢慢自己吞嚥些流質的食物。』

　　『哇……師傅真的好辛苦！』

　　『呵……是的，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思議！』

　　岱卡沙特大笑，說：

　　『我的所有優點之中，可沒有耐性這一項情操啊！沒辦法，我的力量與所學的內容，令一切一切都太方便了，經由救治這孩子的過程，多少讓我想起人類要於這個世界存活下去的辛酸。』

　　梅恩麗娜望著自己的老師微微一笑，她的老師是當世最偉大的法師，這一點無庸置疑。

　　『能進食當然就能為身體帶來新的血氣，之後情況便慢慢好轉了。所以——當時被克拉丹國王視為衝動的舉動，算是做對了啊！哈哈哈！』

　　『那接著，格蘭希爾應該很快的好起來了吧？』

　　即使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梅恩麗娜依然衷心希望他沒有多受苦。

　　小時候，哪個小孩沒受過些小傷？區區小傷她都感覺痛心疾首，更何況是聽起來如此嚴重的傷害。

　　果然，岱卡沙特說：

　　『唔……他傷得太重了，到了雷那佛松這兒，還是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才能自行拿東西吃、自己拿水喝、自己去排泄，就連到處走動也要依賴攙扶或拐杖啊！』

　　『天啊……』

　　梅恩麗娜捧住胸復，感同身受的樣子令岱卡沙特不忍，卻也不禁莞爾，他接著說：

　　『是啊，到痊癒，一年，不多不少。而且，當他的身體開始恢復生機，也必定為他帶來劇烈的痛苦。治癒術對他沒有用，自然那些能減輕痛楚的符文咒文也不用提啦！』

　　『那……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我僅能使用一些具有麻痺神經效用的藥物給他服用，以減緩痛苦，但因為療傷時間與過程太長，我不敢時常使用那類藥物，萬一成癮了，以後可得靠它過一輩子，反而不好，他還年輕啊……』

　　醫者所考慮的層面要比一般人廣得多，否則可能會促成難以補救的後果，這也給梅恩麗娜上了寶貴的一課。

　　『因此，無時無刻我都擔心他撐不過去……』

　　為了對梅恩麗娜解說，岱卡沙特不得不回想許多那孩子忍受痛楚的樣子，那些令他動容的部份他鮮少回憶，因為如今想來依然不忍。

　　『雖然那孩子在我面前不願意表現出來，但，我卻時常偷偷看見他忍受痛苦的表情……』

　　或許是因為岱卡沙特的神情過於凝重，梅恩麗娜擔心地牽著老人的手，說：

　　『我明白了，師傅，請不用再回想了，梅恩麗娜明白師傅的感受……』

　　微微一笑，岱卡沙特點頭說：

　　『好好……反正那些都過去啦！我就直接跳到我們第一次交談的階段吧！』

　　『咦？格蘭希爾醒過來之後，沒有跟師傅交談過嗎？』

　　『沒有。他完全不說話，甚至我說的話他到底聽見了沒有，我都不確定。有時候他醒來時我不在身邊——我總得下山去補給一些用品吧？他也似乎不會叫喚，或許是因為知道我不在，就那樣靜靜的躺著，一直到我發現，給他喝水、吃東西。我觀察過好幾次，他醒過來時一直就是那樣躺著而已。』

　　『他為什麼不喊叫、不說話呢？』

　　『這我怎麼知道？』

　　梅恩麗娜以為師傅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個會讀心術的法師？

　　岱卡沙特無意義的揮了揮手，又說：

　　『接著，他躺了超過半年的時間，一直到後來可以走動的幾個月裡，他完全不說話，令我以為他也許是個聾子、啞巴……』

黑公主（06）聖安息日　

一、承襲的命運





或許那光燦耀目的事物，

千年之後終將形同槁灰，

然而，你依舊是你——

我的星子！

就如恆定的星空每日造訪，

即使這個世界將被你逼出原形，

顯露出誰也無法理解、

誰都未曾見過的過去，

你終將是你——

我的詠嘆！



之其一



　　從抵達克拉丹王國的王城艾蘇到離開，岱卡沙特只待了四天。

　　即將離開的那一天，岱卡沙特婉拒了幾車的謝禮，只意思意思收下兩件特別訂製的高貴法師長袍，與一些他個人旅途拿得動的食物。

　　他也婉拒了許多力之子想至雷那佛松修業的請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