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哲學是一回事,懂哲學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哲學完全是另一回事。
──史作檉
一個用生命做哲學的詩人思想者
了解史作檉必讀的一本書
這是唯一一本訪問當代傳奇思想家史作檉談其一生的精采對話錄
也是第一本記錄史作檉思想歷程及內在世界的重要著作
史作檉是當代極其重要的哲學思想家,更曾被中國大陸「北京大學出版社」喻之為華人世界唯一活著的哲學家。本書是關於史作檉思想發展的自述,書中構築了史作檉幾個重要階段的思考歷程,不僅脈絡清晰,同時更真切地反映了他生命的軌跡。透過史作檉對自己真實坦誠、毫無保留且絕無憐憫的陳述,在訪談問答之間,一個哲學家的思想精髓及哲人生涯逐漸展現。
史作檉以生命的實踐來印證哲學,以哲學的思辨來豐富生命的內涵。他統合人、自然與文明間的互動關係,從藝術、哲學、道德、宗教與科學等深度文明處,重新定位新世紀的文明走向,並且從「文字」的表達上溯到「圖形」與「聲音」的表達,保持了人與自然間最直接的關係。
終其一生,史作檉對於生命始終進行著永無止息的哲理省思與實踐。
本書特色
1. 唯一一本訪問史作檉談其人生思想的對話錄
2. 了解史作檉思想脈絡及其精髓的重要著作
作者簡介:
王英銘
1959年生,2000年至2012年來回歐美、日本、中國等地,從事國際貿易。現任事文化事業,正籌備「世界學術思想研究學院」中。編過著名的《台灣之哲學革命──終結三重文化危機與二十世紀之告別》。
1985年至2000年曾任職台北市政府新聞處,隨後於新聞圈工作,擅長專訪,訪問過近三任中華民國(台灣)民選總統李登輝、陳水扁、馬英九(訪問陳水扁及馬英九時,他們尚未參選或選上總統),以及許多的著名人物,政界:如連戰、郝柏村、王金平、宋楚瑜、吳伯雄、施啟揚、黃昆輝、胡志強、呂秀蓮、許信良、邱義仁,也專訪過著名學界人物:如胡秋原、陳鼓應、王曉波、洪鎌德、林正弘、李明輝、林安梧及大法官城仲模、孫森焱,名人胡因夢等。
這本專訪史作檉的訪問錄是作者專訪生涯的最大異數──訪問時間最長,中間橫跨近二十年,深入訪問一個哲人的七十八年的生命與思想。實如受訪者史作檉所言:他是「總算在『人』與『哲學』之間諸多艱困的過程中,完成了一種工作性的見證。」;訪問者則是「總算在『哲學歷史』與『人』之間諸多奇遇的過程中,完成了一個不平凡的見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前香港大學教授 童若雯
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鄭志明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 彭培根
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主任 苑舉正
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暨哲學研究所副教授‧石朝穎
名人推薦:前香港大學教授 童若雯
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鄭志明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 彭培根
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主任 苑舉正
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暨哲學研究所副教授‧石朝穎
章節試閱
篇名 瞧!史作檉這個人
生命本身是自體的話,就無所謂病不病。但就是我們學了很多文字的東西,中間分不清楚,後來我太清楚這個問題,太嚴重了。所以,我說存在、表達,應該分清楚,從前我們講生命、靈魂一大堆,理想什麼,後來才曉得這些字通通弄錯了。
第一章 真正去做哲學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王(王英銘):可否先談一下,你的主要思想,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用分期的方式,什麼階段探討什麼問題?這樣一般的讀者比較可以尋出一些脈絡?
史(史作檉):分期,當然對我來說,其實也是滿清楚的。好比說在大學研究所前後那一段日子,廿幾歲左右,生活也是滿複雜的,不過,和哲學相關有一件事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我們讀那麼多哲學作品,假如我們沒有辦法,用自身的思考,思考出來的東西變成哲學的話,那麼,讀了再多哲學又有什麼用,只是一直在重複一直重複。我這種想法和別人很難溝通,別人覺得我們只要這樣讀,懂了知道就好了,當初,我也反問,你是讀到他已經寫出來的東西,並不足以說明你知道他怎麼寫出來的?假如你想知道他怎麼寫出來的,那不可能在書裡面,這就看你的造化了。這一部分,在當初和人討論覺得滿困難的。
王:那個大概是大學那一年?
史:其實我最重要的哲學問題,大概都是在大三左右,那個時候的問題一直延續到今天,還沒做完畢(笑)。
(標)我嘗試完全用自身去思考,看能不能寫出一個作品來
王:那是在台大哲學系嗎?
史:對,我覺得讀哲學是一回事,懂哲學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哲學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是我讀大學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我一直朝這個方向走。學校裡面的事情,讀書其實對我不是那麼重要,必要。我嘗試完全用自身去思考,看能不能寫出一個作品來。我刻意想做這樣一件事,在研究之外,我整整花過七年時間,終於寫出來小小的一本書(指《存在與世界》),不依靠任何東西,是我自身想出來的。
這一件事,對我終生都是滿重要的。研究所畢業的時候,我的論文是寫孔子,指導教授是方東美老師。其實在當時來說,假如我們個人和社會有關係,那麼,這個學位就是滿重要的,但是我覺得哲學不是這樣子。
哲學基本上可能是一個外於社會的東西,不是社會裡面的東西。當時關於這樣一個觀念,我說不清楚。到了五十歲寫出有關「形上學」的作品以後,這個觀念才弄清楚。人和社會的關係,到底是怎麼一個狀況,這是滿難的一個問題,假如你只是從書本上去探討社會學、歷史、政治、人類學等等,答案太多了,假如你自身按照你自身的存在狀況,找出和社會之間的關係或你要站的位置,我覺得這個幾乎是終生很難的問題。
後來我覺得社會不太關心這個問題,好像人都已很清楚人和社會的問題;但在我來說卻是非常困難的問題。所以,我覺得真正要做哲學的工作和得學校裡面的學位不是那麼一致。我們可以很用功,得一些學校裡面的東西,但我總覺得,那個好像很有限度,不是很困難。另外一個問題,我覺得是我的真正哲學的問題和我的工作相關,好像知道,好像不知道,不清楚,很模糊,但是我覺得很重要。有時候覺得清楚,有時候覺得不清楚,一做,做了幾十年才弄清楚。這種狀況,二十幾歲的時候,很難和老師、同學討論。我覺得很多問題滿困難,我自身也說不清楚,但是我有感覺到。
(標)問題的中心,大概都是在大三的時候
王:可不可以談一下,剛剛提到要知道哲學家他怎麼想出來?你自身又要怎麼樣?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分界點,怎麼想出來,後來你自身去想,有沒有幾個要點?綱領式的?更深入的要點?
史:問題的中心,大概都是在大三的時候,我曾經向方東美老師提出一個問題,我說,知識論、倫理學、形上學等等,他背後是同一個問題,不像書本上讀的,分門別類,一種問題是一個範圍……,背後是同一個問題,我覺得那個問題是個美學問題。但是我那時不清楚也不可能做得出來。就這樣一個問題,我幾乎一做就做了一輩子,我也沒有想到。
只是這個「美學」的問題,不是一般講的那個美學,後來我慢慢曉得,原來我想的這個問題是人類和人類文明創生之間的問題。後來我曉得人是一個「存在」的東西,他變成有活動的時候就是表達出來,你沒有表達,你就沒有「文明」,什麼也沒有,「文明」的意思就是「存在」和「表達」間的關係。
人和他的衍生物,人怎樣去衍生屬於人變成人以外的東西,後來我曉得,我真正要做的是這個問題。
顯然這樣子一來就把那個「人」大規模向後推。我們知道的東西,都是人產生之後的事,是衍生的問題,就是人類利用某一種工具去表達,語言、文字、甚至電腦。這個問題我清楚的時候快五十歲了,就是人和社會、人和文明,人和他自己持續之複雜的關係,無非是人操作什麼工具,做出什麼結果來而已。
人類文明史,就是人類操作不同工具達成的形式的結果。好比說,石器、陶器、青銅器、文字,統統是工具;人是外於社會的東西,假如你只看到操作工具造出來的結果,你就連工具也看不到,於是你的人整個被捲進去被操作,假如你不是被捲進去的,你是真正在操作工具,並造成一個屬於你自身要表達的結果,那個人好像永遠就是在社會外面,不是人真正在社會外面,而是說,如果你不在這邊際上的話,大概都被工具所操作了,而這個問題的了解,一直要到我寫「哲學人類」學才弄清楚,是五十歲的時候。
王:這個跟海德格有沒有一點像?
史:有一點。他也是藉希臘古典和詩歌美學,尤其是他晚期的作品。
在中國人來說,也和海德格或其他西方現代哲學家不大相同,不相同的地方是因為操作的「語言」不同。我們人類所用的工具,最基本就是「語言」,你用什麼語言,你就怎麼去思考,就會造成什麼「文明」來,這個問題也是到寫完「形上學」,遭遇很多困難,再進一步才遭遇的問題。
(標)我不能再活在哲學史當中
王:那時候二十六、七歲,你能想到這些問題,然後這些問題一做做了一輩子。
史:二十六、七歲決定我不能再活在「哲學史」當中,對我來說,滿難的決定,決定下去,我記得是從方東美老師家裡出來,坐公車,在公車上決定的。
王:大三從他家裡出來?
史:在牯嶺街的家,他對我非常好。我每次去,他送我都站在門口,等我彎過巷子,都還不進家裡去,一定要等到我出了巷口才回去。很動人的,你說我要做一些決定,你說我要攀附大師的門戶嗎?或求他幫我找一個職位嗎?我不能這樣,我根本想都不會這樣想,不會做這樣的事。
王:以那時的環境很不簡單。
史:我覺得滿痛苦。哦!0南公車,抓著那個站牌,決定不再回來了。後來他到政大演講,人家問他,方先生你這樣高深,什麼人懂?他說:不是哦!在台灣還有一個史先生懂。我一聽到滿難過,但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
王:非常令人訝異,怎麼所有的問題都在二十六、七歲發生了?
史:被那些宗師逼迫的,(笑)其實,我自身在那個時候也很衝動,很沒有信心。
王:沒有信心。
史:對!茫茫然,好處是我喜歡作夢,白日夢一樣。我整天都在夢遊當中,都不曉得夢到那裡去了。那時我好像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是這樣,叫我正常過一種社會生活,恐怕是沒有辦法,整天神經太敏銳,不曉得想到那裡去了。也許一下子心情變得很開朗,也許,一下子挫折得一塌糊塗。
王:不過你那個時候,怎麼會考哲學系?
史:唸哲學是老早,十幾歲就決定的!
王:十幾歲?
史:十六、七歲吧!那時候我已唸很多書,從初三開始喜歡讀。最早讀書喜歡讀小說,喜歡很動人的東西,人啊!故事啊!我初三就寫小說,寫五千字。初三的時候,喜歡像作夢一樣,不曉得,也許我們說是創作,對我來說,也談不上什麼創作不創作就糊里糊塗要這樣做,這樣寫而已,一種衝動,你說那個書懂不懂,我現在想起來是不懂。(笑)
哲學更不用講了,當然是不懂。為什麼喜歡,我也不知道,好處是當初覺得那個書裡面,指示了一個很大,很遠的東西。引誘我的是那個東西。
石:那就是一種看不見吸引力的東西。
史:對,一直到大學,說我讀多少,懂多少哲學的書,實在我都不敢講,一直到現在為止,甚至於,從哲學家著作裡頭,最重要的是,他幫我開拓,我怎麼會接受這個刺激,把我自身感動,我也說不出來,就像一讀康德那樣,哦!這個有問題,時間不是和空間相對的,時間根本不是和空間一致性的結構,是不是?怎麼會這樣想,我也說不出來,而且這種線索非常多,弄得我沒有辦法,不做自身東西不行,有沒有信心,沒有。
王:著作裡面有引用《奧義書》,那麼早看《奧義書》這個很特別!
史:我記得讀《奧義書》是在那個山頭上,我每天清晨六點多去讀《奧義書》。
王:那個山頭?
史:後面(新竹高中後面的十八尖山),我很喜歡運動活動,每天早上去丟石頭三十次,然後讀《奧義書》。
(標)滿喜歡史前的神話那種世界
王:那個時候很年輕。
史:在這裡教書(指教竹中,一邊教一邊讀台大哲學研究所),在(台大)哲學系圖書館找到精裝本。很久以後,台灣有一本很小本的翻譯本,原來哲學系的是英文本,大概是這樣子。我覺得當初喜歡那個東西有二個原因,一個《奧義書》給我們一些冥想,還有一點,我也滿喜歡,史前的神話那種世界,因為這一部分中國人很欠缺。中國人沒有神話,這個真是遺憾,就是因為「廟底溝彩陶」弄得中國的「神話」是政治性的,堯、舜、禹,這也莫可奈何。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周朝記錄的時候,記成這個樣子。可能原來有一些東西,就是沒有被選擇。歷史是個選擇性的東西,他選擇過了,我們沒有辦法。
當初大概人都差不多,你一開始發展,大家都在選,你是通過「焦慮」去選,那個衝突性就滿大的,二元性的可能性很大,你不是通過「焦慮」去選,大概都很「平和」。
王:很平和。
史:中國是比較平和的一種「中原文明」。
王:大一、大二、到大三的時候,你好像受方東美的影響很大?
史:對啊,我以為他是柏拉圖,我寫信給他,說他是柏拉圖。
王:大一、大二的時候?
史:對!我們希望他是,跟隨他。後來我覺得他的地位慢慢降低,我研究所畢業以後,他上課,哲學史也好,哲學也好,都糾纏在一起。不知是我自個兒在變化,還是……,一聽還是這樣子,一聽還是這樣子,有那種感覺。
(標)自身沒有說出什麼自身的東西來
(石朝穎教授加入訪談)
石(石朝穎):他是不是給人家很博學的感覺?
史:上課,皮包塞得滿滿的書,放在桌上,一放一大落,這樣高。
石:把學生都嚇到了,他講「大乘佛學」,在輔大,也是佛經幾十本擺在桌上。
史:但是,不管什麼架勢,我只聽你說什麼話。
石:他那種博學會讓你感覺對知識的那種追求。
史:對!
石:這一點是他的貢獻。乍看之下,他的知性很龐大。
史:從看他的《科學哲學與人生》一書,我就有一點懷疑,為什麼?他一直在引用這些東西,我們很欣賞他的文采,但引用太多了,自身沒有說出什麼自身的東西來。
王:只是當成歷史的一段。你不跟著他,為了什麼事?我們了解,從牯巔街家中走出來,一直送到走過轉角……
史:後來,我變了,他不知道,還是對我這樣,我對他很愧疚。
王:其他老師呢?
史:洪耀勳系主任,好好先生,對我很不錯。他告訴我,我「安全」(指思想有安全上的問題)有問題的時候,他講過一句話,不知道他們怎麼回事,能講的不給他講,叫他講的又不能講,我覺得這句話對我滿安慰的。至於方東美我們這樣講他,可能有些苛求,其實根本不必拿真正哲學家來量他。現代中國的哲學界普遍程度差,把他當作哲學家看。
王:我是覺得很可惜,他那個時候有那種地位,可惜那個時代沒有被帶出來。
史:沒有帶出來。
王:對,那就表示他,那個「哲學」是紙做的。
石:「邏輯」這一方面,主要是殷海光。
史:但那一種邏輯也令人失望,他主要是上課很生動,敢於批評,善於用詞,幽默,很吸引人,口才,一連三個大師(指方東美、殷海光、牟宗三)通通有口才,比現在大部分教授都強太多了,牟宗三,鏗鏘有力,鞭辟入裡。
王:那時殷海光是上……?
史:邏輯。我在大二還是大三寫了一篇有關「意義」的意義的論文,用「語意學」那種方式。他一看很好,開始找我到他家,但是一到他家,講一講,最後一定講到「八年抗戰」。
(標)政治迫害使人變成哲學家嗎?
王:為什麼他講到「八年抗戰」?
史:因為這樣子才能扯到政治上去。他說,衣服扣子一直破、掉,膝蓋的衣服一直破一直縫,一直破一直縫愈來愈穿愈短,我心裡想,你是哲學大師,生活苦難使人變成哲學家嗎?窮使人變成哲學家嗎?政治迫害使人變成哲學家嗎?真是好遺憾,後來不去了,我覺得非常對不起他們。
大學那時候,我記得我寫了七本書,寫過《超出意識之外》、《哲學總論》等。
王:寫七本書?
史:大學畢業的時候寫七本書,《意義的意義》是給殷海光看過,《哲學總論》好像給方東美看過,《超出意識之外》是讀了尼采之後寫的,三本,一共七本,沒有出版。
王:「論文」還在不在?
史:恐怕都不在了,找不到了,看覺得那樣寫只是做習題一樣,讀了書,自身有一些靈感,那時候靈感太多了,滿痛苦的。
王:大學畢業前寫七本不容易。
史:那時候靈感爆發出來,對我很痛苦,睡覺不能睡,哲學真的害死人,我終生沒有鼓勵人唸哲學。
王:我有一個習慣看一本書之後,到書店就知道有百分之九十七不用看了,再看一本,去掉百分之九十八……九十九,文字消除得愈多,著作愈好。看你的書有一個特別,都沒有註解。
(《文明探索》的編委:孔金坤先生加入訪談)
孔(孔金坤):中國書都是註解。
史:四書集註。
孔:一直註,註到清朝《四庫全書》。
史:缺乏原創性就是這樣。
王:經學傳統。
史:隨便批評批評每個人都會,你叫他通通拿掉,講一句話出來,講出來就是哲學,通通講不出來。從前方東美他們推崇王弼。
王:王弼?
史:清朝註老子、註易經,第一個用「無」註,我一看不是那麼回事,用「無」算什麼,而且那個「無」本身也是個「有」,對我來說,那有無這個東西,根本沒有,現在講「無」,把它當作「本體」還不如黑格爾之「正反」,還是滿實在的。
石:有他的辯證性。
(標)在歷史上有很多人被誤認為已經在裡面,標準都弄壞掉
史:反而還可以往前走,你一無,反而整個都完了。方東美推崇曾肇,那確實很聰明,但我不覺得那個是很好的宗教哲學,有哲學思考,值得推崇,但沒有那麼高超。所以,後來我才確定說,真正踏上一個橋樑進入哲學這個奧堂,真是不是容易的事。在歷史上有很多人被誤認為已經在裡面,標準都弄壞掉,那不過是幾個文字,幾個概念推衍而已,整體的形上涵蓋能力都沒有,郭象、王弼不一定有那個能力。
那時我問的美學問題,方東美要我貝得也夫(Nikolai Berdyaev, 1874-1948),俄國存在哲學家。我看一看,他(貝)一直在罵黑格爾,這個和我的美學有什麼關係?
先有些懷疑,郭象、王弼是一個,貝得也夫是一個,再一個就是我寫到禮樂的問題,方東美說,你去看《小戴禮記》的「大弁篇」,我去看,和我說的禮樂也沒有關係,因為我把禮樂和天地同等,在寫《論語》──〈禮樂與天地〉那一章。
王:你在寫……?
史:碩士論文,後來就不敢問了。
王:你那時候壓力很大,在那個壓力下……?
史:只好去開創。我根本沒有主張說你要學什麼東西,由我來告訴你什麼,我從不會做這種事,有本領你知道怎麼去做,應該每個人都發展自己,對錯沒有關係,每個個別發揮加在一起,有一個哲學的東西,很好。不能湊出來就算了,絕不當權威。
王:不過,我看方東美大師有一點興趣那個權威。
史:我覺得他有一點權威,把我嚇一跳,幸虧他們是這樣,所以我絕不做這種事。人要獨立作戰,你就做你的事,做錯有什麼關係,做錯再改。聽我的,你自己就沒有責任了嗎?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你有本領就是你的,我有本領就是我的,糊里糊塗湊在一起可以做些事,你是真正哲學家,偶爾湊在一起做成事也就算了。
中國人不可以再蹈這種錯誤,你的Body就是你的Body,有問題討論可以,盡自身最大的努力,對自身負最大的責任,人都不肯做這種事,完了。每個人都是天底下最寶貴的人。
(標)一個宏觀的人類文明觀,其實我的雄心大志是寫這個東西
方東美的問題,後來我感覺我幫他拿皮包,沒有問題,但叫我拿知識,把人唬到,叫人不再知道知識以外的東西,我絕對不做。這些大師都是我曾景仰過的人物。知識算什麼?在哲學裡面,只有知識不算什麼!
有一次,他講上課還是不能講到哲學家本人的事情,把我嚇壞了。我心裡想,你講的除非是像康德的知識,完全客觀獨立的知識,假如西方哲學是這樣做,勉強不要講個體,可以,中國人怎麼可能?中國哲學全部重心都在人上面,整個社會是「人」組成的社會,不是「符號」組成的社會,中國是「人」的社會,不是「物」的社會,這個和西方完全不同。沒有把握這點,就是等於說你不懂「象形文字」。象形文字是「圖形」,圖形的意識背景全部是「大自然」,當你把你思考生活的背景放在大自然的時候,你的想像力就非常豐富,這就是「圖形」。當把「圖形」造出來的「文字」當背景的時候,就是把「自然」消除掉,你就是以理論為基礎,以法律為基礎,以神話、詩歌為基礎,這是「文字文明」而已。最大的壞處就是把「人」和「自然」割除掉。沒有「自然」,在中國人來說,就是沒有「人」也沒有「天」。在西方的人,沒有自然、沒有天、沒有「人」沒有關係,因為他有「神」和「理性」。中國人假如把圖形拿掉,也沒有「自然」、也沒有「人」、也沒有「圖形」、也沒有「象形文字」,你看那個「人」不是「偽君子」才怪。所以講良心話,中國人兩千年的道德,幾幾乎通通是道德的「偽善主義」,這種情形怎麼恢復中國哲學裡固有的那個人的Position?很難,很難,兩千年於斯,我不覺得我有這種能力,我知道又怎樣?
後來我曉得,整個人類文明,我們所謂中、西、東、西,其實只有東、西,「拼音文字」與「象形文字」;其他有一個非洲、一個大洋洲,「原始文明」;再一種波斯、阿拉伯,是次文明,整個人類文明根據這五個結構,把東、西、中、西的關係弄清楚。一方面可以把原始文明的優點重新顯現出來,這就是非洲。一方面也把人類文明裡面過渡的東西整理清楚。人才會懂得整個人類文明在每一個固定的角落他站的位置是什麼,人類就不會強勢的、弱勢的吵來吵去,都有他固定的位置。沒有優勢,文明那有優劣?沒有。非洲相對於歐洲是不進步,但他有他的優點,最明顯的,歐洲「立體派」就是向非洲學習來的。
類似這種問題,一定要有一個宏觀的人類文明觀,重新整理「區域文明」和「整體文明」這些線索,把他排定位置出來,會對每一個文明都有一點好處。人類不做這種事,一直採取強勢文明壓迫弱勢的文明,落後的地區就自卑又驕狂、自大,很矛盾,強勢的人就一直看不起落後。我看到人類的分裂弊病,整個世界這種弊病,一定要把他導回到原來的狀況,其實我的雄心大志是寫這個東西,現在好像沒辦法寫了。
王:前面提到大學畢業寫七本書,之後你就寫碩士論文,《孔子思想之哲學精神》,然後寫一本孔孟。
史:《孔孟思想統析》,和宗師友好的時候。
石:經學傳統。
史:後來我才曉得那根本是一種情感作用,年輕人都會有。我們喜歡崇拜一個東西,是情感、也是依靠、也是……,早晚要掙脫,不只是掙脫他,也是掙脫你自己。
王:再來就是……
史:很多文學的作品。
王:寫《時間的尋索》是……
史:剛剛台大畢業來竹中教書,二十七歲。
王:《大覺醒的日子》是三篇合成。
史:第三篇〈山上的靈魂〉是三十幾歲寫的,前面那兩篇懷疑空虛,二十七、八歲,想自殺的時候,還有好幾篇寫自殺,沒有出版,想一想對人家不好。
(標)我是實力派,一定要實際去做,好壞沒有關係
石:太灰色了。
史:後來有幾篇描寫我從大師出走的心情過程,不知丟那裡去了。
王:年輕的時候不是有彈鋼琴,作奏鳴曲,開「演奏會」。
史:二十幾歲以後,又彈鋼琴,又拉小提琴,又作曲。
孔:狂飆的年輕人。
史:我是實力派,一定要實際去做,好壞沒有關係。
王:比較沒有辦法確定的是二十六歲到三十四、五歲。大學到寫形上學習作這一段時間,不知道……
史:也是滿亂的。
石:這一段時間你還有一本黑皮的書,《現代中國人與中國哲學》。
史:那是教台大時的講義。
王:那本書裡面還有你畫的兩張抽象畫。
石:還有一本《向於永恆的超越》書信集。
史:那是和我父親朋友的兒子,我們還是小鬼時候的通信。
王:那個什麼時候?
史:二十一、二歲吧!
石:讀大學時候的書信集。
史:《時間的尋索》和《大覺醒的日子》有很多詩,我相信是世界一級的。
王:我是想把你寫書的狀況跟人的狀況連在一起。
史:反正那一段時間很糟糕、很亂,死亡邊緣。
王:你大學時候沒有談戀愛?
史:那時候我瘋狂寫作,每天讀哲學,讀好多。
王:都沒有時間想……
史:也不是沒有想。
石:被知性的東西佔有。
王:在冥想世界。
史:不只是知性,你讀一個東西,你想一個東西,哦!開展一個世界一樣,滿陶醉的。這種經驗上的東西,對我佔有力最厲害,到現在為止都還是。
當初像白日夢一樣,寫作也好,什麼也好,就充分有一種滿足感……
王:活在夢裡面。
史:白日夢,我覺得這一點我滿瘋狂的,到現在還是。
石:也滿特別的,可以自己築一個夢。
史:否則你要我每天怎麼過。
王:到寫「形上學」前,你書也寫滿多的,一直想一直想,靈感太多了。
史:確實是這樣,睡覺都不能睡,經常都失眠。頭腦都一直不能停止想,最厲害的時候,躺下去一直不能睡,一直想、想、想,沒有辦法,起來寫寫到天亮,瘋狂。
石:燃燒。
王:我看那個時候不把精力集中到形上學的話,整個就……
史:爆炸掉。
不過,慢慢他就會凝聚,你會想一個方法,其實之所以那樣,也是有一個因素,就是知識也不夠豐富、不充實,才這樣莽莽撞撞。
王:「存在之倫理」是在……「存在與世界」接著「存在之倫理」。
史:「存在之倫理」是界定那個人本身。
王:再來是「存在形上學」。
(標)你堅持屬於你自身那一部分,堅持到底,情感也好,思考也好,就可以了
史:沒有出版,那時候自身想憑自身看能不能寫出自身的作品。人一開始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得了,靠自身的能力去開發,那是無限度的。憑人家學來的、參考來的、依靠來的……不算什麼。中國好像離這一步還早得很。
孔:經學傳統要打破。
史:其實這種事並不困難,像你(指王)那樣說,我們就畫天空,一直畫,堅持五十年就可以了。
王:天空就畫出來了。
史:你堅持屬於你自身那一部分,堅持到底,情感也好,思考也好,就可以了,就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王:那時候我看海天交接的地方,我就想畫那個天空,畫五十年不能成為畫家嗎?我就不信。
史:要單槍匹馬。
石:塞尚晚年就是畫那個山。
史:畫了二十幾年。
王:真奇怪,我們這邊畫家,不知道在做什麼?
史:東想西想。不知道藝術在那邊。
王:光畫自己的慾望,你畫五十年也畫出東西來,對不對?你就對著你自己的慾望畫,想自己的慾望,畫那個慾望,畫不出東西嗎?我就不懂。
史:沒有錯,他們就外面亂抓亂抓,沒有能力忠於自己。
王:其實忠於自己很重要。
史:不過,講良心話,恐怕是很難。像從前根本不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我們只是和人家一溝通的時候,好像有一些不對,根本把握不到什麼東西。
(標)一開始很困難,空無所有
王:不過那一點一差錯的時候,就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對不對?如果那一點沒有錯,你下工夫,做什麼,誕生什麼。
史:一開始很困難,空無所有,不能面對任何,我們找不到方向。幸虧我還有一點文學能力,還可以在文學裡發洩、發洩,不會使思考的種子斷掉,如連文學能力都沒有,空無所有,那樣子活下去,也沒有路,會使思考的種子斷掉,死掉,藝術是非常重要的,不是哲學,力量是從藝術給你的,哲學怎麼給我們力量?沒有啦!哲學是個結論性的東西,哲學就是需要自甘寂寞,單槍匹馬,這是我的原則。
王:但是要做出來,這才不容易。
史:就是要堅持到底,前面幾年我怎麼知道,根本不知道,那個時候佛教開始流行,很多人去學,我也去學,後來我也離開了。他們要找我,要救我,看我很不錯,還差那麼一點點,好像沒有得救,我跟他們講,我自己做,是好是錯,我也不知道,我絕對認命,我喜歡單槍匹馬,做什麼算什麼,不能靠人家救……
王:這一點我覺得很重要,我年輕時感覺到這一點我就從來沒有忘掉,如果一下子就忘掉這一點,我覺得我連思考都不行。
史:你忘不掉,就是你的本領。
王:忘不掉不管怎樣,做什麼其他事情,都有另外一種天地與創意。
史:對我來說,好比說,基督教我也去學,教堂我也進去,但是要我主動才可以,你不能說聽了的話對我有好處,最後可以得救,這個簡直世俗得一塌糊塗,我很清楚,我要和那個「世俗」劃清界線,好壞真假我要自己去做。我大學還去廟裡,佛教是我自個兒要去學、去唸。
(標)到形上世界打開了,要做什麼我可以做了,到哲學人類學,有人類感,滿陶醉的
王:後來你好像在佛學院教過一年。
史:福巖精舍就是現在的福巖佛學院,印海主持的……
王:印順找你去?
史:不是,我和印順同事,西來寺那個印海,當初一開始我跑去華嚴蓮舍,那時的,智光在那邊,我時常去,在台大讀書的時候。
後來發現和社會差不多,慢慢疏遠了,要去主動去,也主動發現不太好,我們也主動離開,這樣子做是單槍匹馬,也學會自甘寂寞。
到形上世界打開了,要做什麼我可以做了,到「哲學人類學」,有「人類感」,也是滿陶醉的。不懂「原始」,人類不可能有「人類感」。
石:回到原始,回到根源。
史:否則你就變成基督教、或者某一種宗教,我覺得不論那一種宗教,人類感不真實。除非你像托爾斯泰那一種,八十歲還覺得自身不好,還脫離現實去懺悔,那是世界性的靈魂追求。
篇名 瞧!史作檉這個人
生命本身是自體的話,就無所謂病不病。但就是我們學了很多文字的東西,中間分不清楚,後來我太清楚這個問題,太嚴重了。所以,我說存在、表達,應該分清楚,從前我們講生命、靈魂一大堆,理想什麼,後來才曉得這些字通通弄錯了。
第一章 真正去做哲學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王(王英銘):可否先談一下,你的主要思想,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用分期的方式,什麼階段探討什麼問題?這樣一般的讀者比較可以尋出一些脈絡?
史(史作檉):分期,當然對我來說,其實也是滿清楚的。好比說在大學研究所前後那一段日子,...
推薦序
聆聽史作檉
前香港大學教授 童若雯
二十多年來,對許多從事於哲學、藝術,或者僅僅是出乎一種難以割捨的期待而對精神不離不棄的人,史作檉已成為一個象徵,一個證明。他逐漸在非主流地帶形成一個近乎祕密宗教的磁場,吸引了無數滿腦子無法解決的問題,不甘向社會投降的年輕人、藝術家、音樂家。這些人當中,有些人師從他二、三十年而義無反顧,更不時有陌生人引為知己,相見恨晚。然而更多人則半途而改道,並視之為一種自我邊緣化,封閉的系統,無法和今日變化甚劇的社會脈搏接壤,更缺乏一種直面社會,尖銳的批判精神。
由於背叛本來就是史作檉哲學中一必要的元素,而他本人更是自己「恩師」以及人類文明的大背叛者,弟子、朋友的離去和改變,對他來說,實在也或許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然而這樣持續的信仰以及背離的辨證卻造成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史作檉之永遠成為一個孤立的精神現象,一塊豐饒而寂寞的邊緣地帶,卻很難集眾力完成他耿耿於懷的哲學革命,更遲遲不能一呼四起,開始他召喚已久,民族的文藝復興。誠然,一個真正的哲學家足以對抗整個社會,足以成就個人輝煌的哲學革命,而追隨者永遠是將被遺忘,無足輕重的一群。然而在我們當中,這樣的事實卻造成了一個不能說是不致命的現狀。
由於學術界長期把他邊緣、非學術化,史氏著作(除了他早期流行一時,不乏少年激情的抒情式自白)往往得不到應得的正視,更無法在哲學的傳遞中十分重要的場所──大學,登堂入室,在學子手中傳遞。更嚴重的是,他為數甚夥,集一生精力以赴的著作無法在哲學界引起對話、辯難。結果是,很可能是我們現有的,當代唯一的中國哲學家面對著一種長久的,使人窘迫的沉默和漠視。如此的沉默對我們的文化其實形成了一種自我殺傷力,一種自我毀棄,而對史作檉個人而言,則無庸諱言,必然種下暗暗腐蝕著他的寂寞之情,也剝奪了他和不同學派的互動與刺激,以結豐盛的文化之果的可能。
在這裏,我們應排除一些極度世故、實際的原因,如史的非學院身分,學術圈的故步自封和對原創理論的懷疑,或者哲學本身在這個地方的真空狀態,以及我們日趨世俗化的文化性格。讓我們先假設,有一些內在的原因促成了史一方面極度「有名」,以一種近乎哲學怪人的身分而存在,一方面被學術界、文化界長期忽視的矛盾現象。很可能,史作檉本身形上系統的難度,其高度原創性和與其他學派全無關聯以致於缺乏切入點,以及更重要的,他生活和寫作風格的向內性促成了這樣的現象。由於他的弟子在討論他的作品時多是推崇甚高而絕無批判意圖,甚至時有一種學步的風格出現,更加深了史作檉哲學與外界持不同情態度者的隔閡。而史氏作品本身的一貫性之中常見的重複,或者獨白的傾向,更使得缺乏耐心的讀者易於排斥而放棄。兼之以史作檉堅持的一種素樸,非學院話語的風格,以及哲學思維必然具有的在閱讀上的阻力,更使得人們得以振振有詞地把他排拒在院牆之外。一種常見的誤解是視之為一名在野的生命哲學家;天真有之,深度或現代性則缺缺。這和史作檉早期不能免於感傷,歎息的文學式作品自有其不可切的關聯。然而,如果我們堅持以一個哲學家的少作來詆毀他耗費了畢生力氣以成就的成果,將是一種十分不負責任,避重就輕的態度。
此時,史作檉訪談錄問世。這般大規模,完整的呈現則確屬第一次。訪問者按照史作檉著作的年代追究其哲學的形成和與之平行的,個人的歷史。對於熟悉史作檉思想的人,這本書是一次他思想發展的自述,其中脈絡更加清晰,也再次印證了他生命的軌跡。對於不熟悉其思想的人,這本書構畫了一個哲學家的思想精髓,史作檉幾個重要階段的思考以一種傳神的,直逼其人的方式呈現眼前。能夠把一個哲學體系龐大的哲學家生涯如此耐心地爬梳,訪問者除了必須先熟讀了史的著作,更須有一種難得的熱情。我們能獲得這樣完整而坦誠的訪問錄,著者王英銘功不可沒。而參與談話的石朝穎、孔金坤乃是史多年的入室弟子、忘年之交,他們不僅對史作檉哲學的闡釋和推介不遺餘力,近年也逐漸分出自己的哲學體系,現正在成熟,發展中。
透過史作檉對自己絕無憐憫的陳述,一個哲學家的生涯逐漸展現。伴隨之的,是他直露無諱的對中西方文化劣勝的直陳,對已故「大師」沒有保留的批判,以及對傳統本身愛恨交加,難以俱陳的情感。在書中最動人的時刻,史作檉以一個不斷努力向天逼近的人的形象來到我們面前,並且告訴我們,我們的古人確曾達到那輝煌,值得我們愛慕的高度。毫無疑問,這是一本誠實地展現一個中國當代哲學家思路及內在世界的重要紀錄。然而和史多年來所忍受的漠視、曲解一樣,這本書(除了在少數人的圈子或是單獨散落的個體那裏)並沒有得到迴響。或許,我們的民族失去自信已久,以至於不敢相信在我們當中竟然會有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出現?或許,我們的墮落是如此完全,以至於失去了對真偽的判斷力?或許(這是最致命的問題),我們這個民族已進入了哲學的真空時代?還是說(這要讓他的許多弟子們傷心失望),史作檉果然只是一個異數,一個長期,草莽的哲學自戀者?而這許多長年不改初衷師從他的成年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只是一群拒絕接受現實的精神潔癖者?或者終極而言,一個哲學家的絕對的孤絕乃是不可逃避,必然的命運?對我來說,這些嚴峻的問題必須如此嚴峻,才能解答以上許多使人深自疑惑的文化現象,以及這再度的沉默。
根據我多年的經驗,聆聽史作檉的聲音(尤其是他在電話裏的聲音)是一種特許,他的聲音時常穿透重重現實的障礙,穿透浮在表面的生活,直逼他存在的本體,連同他生命的溫度、他思索的困境與所得的安慰一併慎重地交付到我的耳輪。或許,並非慎重所能形容;那是一種耗費心力的印證,同時印證著說者與聆聽者的生命和尋索。由於我熟悉這樣的聲音以及它不變的重量和悲願,我時常要把它加在他所寫的文字上,尤其是當他的書寫有時不免無法直抵心靈的時候。我說這些的意思是,一個人的聲音,尤其是一個努力生活的人的聲音,本身具有的分量有時不是冰冷的文字所能替代。而對於一個在精神上全然是中國式的哲學家來說,他作為一個人,他的日常生活的態度,更透過他的聲音不可誤讀地傳來。
有這樣的瞭解後,我們閱讀這本彌足珍貴的訪談錄時,或許能避開文字的誤區,而讓說者直接進入。這需要耐心;更重要的,這需要信心,對說者的信心。而信心,我們知道,來自信任和瞭解。正是由於我深知許多專業知識分子對史作檉的排斥和不信賴,可以預期,他們將同樣輕易地排斥這本書。而不幸的,在許多地方,由於疏於剪裁,由於文字和口語的差異性,更由於過於同質的對談,以及說話者對他人負面的批評,嚴苛的讀者很可能將對這聽不見聲音的對話產生抗拒。而我想強調的是,聽不見聲音,我們很難直透話語後面的人說話的真實情感。而這樣的真實情感,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其實不需要太多),必然可以在書中無數的片斷中觸到。
當這個訪問錄逐步展開,史作檉作為一個哲學家的近乎「鄉巴佬」似的絕無取巧,受難者似的思索方式,他作為一個人的悲劇式的生活,他對本體要求絕對的逼近,將真切地印證自己,並驅逐了任何對史的疑惑。而至於其哲學本身,雖然篇幅有限,史對中國哲學具有革命性的洞視,只要是在自己的閱讀中不吝於思索的人,應可牽引出許多近乎爆炸性的思考空間。史作檉多年來試圖超越區域性,直抵人類文明底蘊的思考方向,他對整體文明(尤其是文字以後的文明)走向的批判,更呼應著我們各自對文明的質疑,並把它帶到存在的高度,成為形上美學問題。
由於訪問是以史多年來的著作為座標,他重要著作的動機和基本精神都被涵蓋。根據史自己的敍述,真正觸及時間及歷史是他生涯的轉捩點。從青年時期的形上學和方法論到中年以後的哲學人類學,他逐漸逼進對時間的瞭解。而對中國傳統哲學和近代宗師的失望更使他獨自開闢出其美學系統,往前朔源,直返堯舜、八卦、易卜及黑陶、彩陶,即文字以前的中國文化源流。史氏系統的困難與獨創在於他所進入的是幾乎全無文字依據的地域,更遠非中國經學所曾涵蓋。如此的哲學探險需要過人的膽識和畢生的努力,而訪問向我們展現的正是史如何一步步孤獨地走到今天的境地。
史作檉在五十歲以後轉向哲學人類學的一系列著作《哲學人類學序說》,《社會人類學序說》,以及他完成不久的《中國哲學之精神溯源》,清楚地向我們展現了一個成熟哲學家面對中國傳統犀利,另辟闢蹊奚徑的思考。
任何對史作檉的哲學成就有疑問的人在讀完《中國哲學之精神溯源》之後將慨然發現,無論是對中國文化性格的信念或是對我們自身作為百孔千瘡,疲病交加的現代中國人重尋定點的可能性,都得到了使人欣然釋然,並全無自欺的肯定。同時,我們對史作檉四十年來面對自己和歷史的思考,對中國文化根源的尋索,也獲得了貼切的體認。浩浩的《哲學人類學序說》和數冊《社會人類學》裏精密的對八卦、禮樂、彩陶具有西方哲學方法論的推論,把中國哲學導入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思辯性,也把這些源頭給予了完整的整理。唯有在史的系統裏,我們獲得了對中國神話和史前史的哲學性解釋,並脫離缺乏新意的,泛道德的梏桎。對所有對我們的傳統充滿愛慕、好奇,然而時常是不免失望的人來說,史作檉以一種永遠年輕,勇敢的心靈無限逼近我們擁有的遺產,同時給予它哲學思維的密度和一種現在已瀕臨絕種的,對中國古典精神的絕對信念。
當在西潮的衝擊下,儒道孔墨的思考方式不再能滿足我們對真實的詮釋,也無法帶領我們穿透古代,達到更新,具批判性的理解,我們實在無法滿足於新儒家的自封自滿,更無法滿足於紛紛謝世的當代宗師對經典即或是才氣縱橫的破譯。從每個方向來說,我們都急需一個全新的地平線,一種全新的文化契機。十九世紀以來,我們學習西方已經很久了,並勢必要持續入這一嶄新的世紀。對於這個時常是空手而歸的民族,史作檉呈現了一個特異的典範。同時對中西文化的美德和缺陷有深刻的瞭解,史所選擇的是一條獨一無二,並且寬廣無限,深入整體人類文明的道路。如果為了他的獨一無二他必須付出被漠視的代價,這只能說明我們陷入的狹隘和自閉無比深重。
在訪問中我們馬上可以發現的是史對西方典藉的鑽研。並不如此明顯的,可能是他對二十世紀學術的掌握與合節。對於當今習於以理(論)殺人的本地學術界,對當代時髦理論的無知往往構成萬死之罪,而史的備受冷漠實在和這樣的風氣有關。然而不同於以挾理論、學派自重的學者,史實實在在對當代西方顯學發展的脈絡有整體的掌握;是在這個意義下,他所從事的探討正是二十世紀人類對文明反省不可或缺的中國一支。沒有這樣的瞭解,我們無法對他的作品達到公正的判斷和定位。
舉凡對文明基礎性的批判,對文字的反思和解放,對哲學人類學直溯原始的鑽研與對人的重新定位,都是和整個現代的思考方向緊扣的。而史氏常以自豪的,實是他能超越拼音文字思考邏輯的限制,以一種象形文字文明獨具的圖形思考能力直抵文字以外,以前的空間,即圖形與聲音。或許正是在這裏,史作檉進入了他哲學系統最重要,最具挑戰性,同時也時最容易被誤解的地域。確實,我們漸漸發現,為什麼他的追隨者多為藝術家,其實和他哲學的美學性格有不可分的關係。
基本上,史所鉤畫的是另外一種生存方式,另外一種表達的可能,而那要皆以貼近生命原初的創造力為本。我們開始瞭解史的曲高和寡其來有自。也就是說,人們對離開文字,進入與自然、自己的直接面對感到不安,或者更正確的,無法想像,而那卻是他終生尋求,保存的。我們終於發現了史被拒的根源,那是由於他企圖通過更廣大的,被文明閹割以前的天,以及一個無限廣大的人(「一人一宇宙」,即人可以和天地一樣大,因為我們包含生命的全部所有),來達到和他人的接觸並獲取生存的意義。
這種把人放置到生命極限的邀請,對大多數深陷在錯亂的生活裏的人們來說是不可企及,甚至殘忍的。然而史正是以哲學的方式,對我們陷入全面混亂的生活提出了一種最為根本的反轉,以及救贖。在這裏,他所被誤解的與社會的疏離、缺乏批判性應該被一掃而空。以我所瞭解的史作檉,他對臺灣社會的認識和視境決非書齋裏的學者可以企及;事實上,他乃是以整個身體去感知他所身處的,這個性格十分剛烈的地方,而其哲學中種種悲願莫不和這塊土地,和我們的民族,更重要的,和每個個體所默默承受的災難有千絲萬縷的關
聯。
以上種種,其實都可以為專心的讀者發現。在這本書裏,史作檉,就像每一次的談話一般,如實地呈現了自己,有時甚至超越了世俗所能承受。一個哲學自我的成長確實可以是充滿了困頓、掙扎,不足為外人道的。然而如果他果然成長,並把自己如同祭品一般奉獻出來,我們卻出於種種原因拒收,把背轉過去仿佛仿彿他並不存在,這將是一件使人遺憾的事。在書裏,對話的嚴重失衡所呈現的一種缺乏真正對話的感覺,事實上已經暴露了史作檉作為哲學家的孤獨,而他的訪問錄出版之後的長久的沉默,更把這孤獨帶到了絕對的境地。如果我在前面所問的嚴酷的問題在仔細閱讀全書後已得到如釋重負,否決的回答;如果我們發現有另外一種貼近生命,貼近人群的方式,那是一種沒有回轉,並且必須付出更高代價的方式;更重要的,如果我們無法承認我們所身處的,我們所為自己創造出來的乃是一個全然世俗的,哲學的死所,那麼,勢必,我們必須開始對史作檉做出批評與解讀,以驅逐那出於種種文化疾病而生出來的,不義的沉默。我們應該開始閱讀史作檉,如果僅僅因為他已做了一個人,一個努力生活的人,所能做到的;如果僅僅因為他身為一名當代哲學家所做的,和我們民族以及人類在二十一世紀將繼續面對的困境有至關重要的聯結。結束本文以前,讓我引述史作檉和我曾有過的對話的片斷,以為存證。
「在剝除了所有的理論之後,所剩下的就是作者願力的大小了。」
「你如何定義這願力?甚麼是這個『願』? 」
「那也就無非是一種生存,一種肉身的生存力量。」
「那麼,文字無非是一種肉體的延伸了?」
「正是一種向外的延伸。但必須是以肉身的存在為基礎。文字和生命之間必須有足夠的聯繫。生命本身要夠大。」
「文字其實也因此是界乎生命與死亡之間 —」
「正是如此。」
「為什麼他們會如此背叛你?」
「不過那可能也是出於一種必然。重要的是,用比較好的方式去瞭解別人,試著去把他人包括進來。要知道,其實並不存在著對立。我們不應輕易判斷別人,把他們放在自己的反面。根本上,他人和我們一樣,在這個社會裏,在生存的場域,我們都在受難。」
聆聽史作檉
前香港大學教授 童若雯
二十多年來,對許多從事於哲學、藝術,或者僅僅是出乎一種難以割捨的期待而對精神不離不棄的人,史作檉已成為一個象徵,一個證明。他逐漸在非主流地帶形成一個近乎祕密宗教的磁場,吸引了無數滿腦子無法解決的問題,不甘向社會投降的年輕人、藝術家、音樂家。這些人當中,有些人師從他二、三十年而義無反顧,更不時有陌生人引為知己,相見恨晚。然而更多人則半途而改道,並視之為一種自我邊緣化,封閉的系統,無法和今日變化甚劇的社會脈搏接壤,更缺乏一種直面社會,尖銳的批判精神。
由於背叛本...
目錄
前言 原點──瞧!史作檉這個人 王英銘
導言 聆聽史作檉──前香港大學教授 童若雯
瞧!史作檉這個人
第一章 真正去做哲學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章 今天用亞里士多德的形上學、用孔子的倫理學有什麼用?
第三章 那個進去哲學世界的Gate在那裡?
第四章 「存在的絕對與真實」其實是為「真實」這兩個字
第五章 矛盾、無限、至極
──假如沒有這三個能力,形上學做什麼?
第六章 我活到那邊觸礁了,哲學也完蛋
第七章 從哲學人類學看Human Culture & Culture Itself
第八章 還原歷史
──永不退轉與大對抗
第九章 文字文明的危機是什麼?
第十章 形上美學是隨著整個人成長
第十一章 真正中國哲學,就不可能碰陰陽
第十二章 哲學是一切既有物之導源
──整個中國哲學從頭來:廟底溝彩陶、舜、天
第十三章 二千年來最大異端
第十四章 通過整個歷史才真正找到那個上帝
第十五章 關於尼采、佛洛依德、胡塞爾、海德格、法蘭克福學派之對話
第十六章 關於熊十力、馮友蘭、方東美、新儒家等之對話
第十七章 童話與危害中國的兩個哲學術語
──「天人合一」「內聖外王」
第十八章 哲學發生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個更高的政府出現的時候
──焦慮、傷痕與哲學革命
第十九章 現代藝術──他們的來源通通是希臘
第二十章 尼采開頭在什麼地方?他開頭就是拋棄這個文明
第二十一章 極限外面的東西,才是真正具有統合性的東西
──藝術家、哲學家一旦知道了,死都不肯放
第二十二章 一片乾枯的樹枝,長出一個綠色的新芽,那就是自然裡面創造的!
思想漫談‧談心目中的史作檉
史作檉的生死觀──輔仁大學宗教學系教授 鄭志明
我認識的史作檉老師──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主任 苑舉正
懷念史作檉大師:我們的啟蒙恩師──北京清華大學教授 彭培根
史作檉的「心靈開啟」與我的《徬徨少年時》
──中國文化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石朝穎
史作檉與我──史作檉入門大弟子 李文清
史作檉年表
前言 原點──瞧!史作檉這個人 王英銘
導言 聆聽史作檉──前香港大學教授 童若雯
瞧!史作檉這個人
第一章 真正去做哲學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章 今天用亞里士多德的形上學、用孔子的倫理學有什麼用?
第三章 那個進去哲學世界的Gate在那裡?
第四章 「存在的絕對與真實」其實是為「真實」這兩個字
第五章 矛盾、無限、至極
──假如沒有這三個能力,形上學做什麼?
第六章 我活到那邊觸礁了,哲學也完蛋
第七章 從哲學人類學看Human Culture & Culture Itself
第八章 還原歷史
──永不退轉與大對抗
第九章 文字文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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