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個橫豎看來都很平凡的一天。只不過對布萊德．米勒來說，二○三○年沒有一樣事物是平淡無奇。單是有這麼多人在他八十歲大壽這天出現，就已令他目瞪口呆。他對自己有這些朋友感到詫異，又對朋友們各個身強體健嘖嘖稱奇。八十多歲的老人不該如此。當然，拉皮、整形、頭髮生長和新的減重藥物都幫上了忙。那些藥物上市不過七年，已創下世界銷量的新紀錄。當一種化學藥品在每個人身上幾乎百分之百有效時，就會發生這種事。不管怎麼說，布萊德暗忖，這些傢伙看來還真是挺不賴的。　　

確實如此。他們身材苗條，身體健康，每一個看來都比他們的爸媽四十歲時還好。真正的年輕人倒是不見蹤影。布萊德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在他的生日派對上看到年輕人是什麼時候的事。除了兒子，他甚至不認識哪個不到五十歲的人。不過，他不和兒子說話了。他的朋友們也是。兩代之間實在是有太多的敵視和恐懼。　　

光線逐漸轉弱，室內中央依照慣例播放起全像式的「人生」影片。大家對這些影片已經越來越感厭倦。看某個人的家庭影片是一回事，自己也在其中又是另一種感覺，那就像是加倍的無聊。但大家還是看了，還看得呵呵直笑，並跟布萊德說，看他「老化」是多麼地有意思。布萊德就跟他們許多人一樣，看上去比十年前還好。真是滑稽。原本像是你的日子過得如何、吃些什麼、是不是做了充分的運動或是睡得很好之類的問候語，現在都被你負擔得起哪些東西所取代。自從癌症有了解藥之後，青春不老的產業便整個瘋狂起來。　　

美國前總統理察．尼克森對癌症宣戰的時候（譯註：美國第三十七屆總統，於一九七一年簽屬全美癌症條例，為了抗癌做了種種努力，並暗示將於千禧年來臨前終結癌症。），這間房間內的人大多只有二十來歲。一如當時所有的戰爭，抗癌也沒有得到多大的成功。進展太緩慢了，雖然世人依舊懷抱希望，相信等到自己老時，不論有什麼病痛，或許都有藥可醫。只不過當二○○○年來臨時，他們卻仍是禿頭、癡肥，又醜陋。對癌症的討伐也尚未成功。　　

但是，今天在這房間裡的每個人，或許該說是世上的每個人，都記得二○一四年聽到那則大新聞的當下，自己身在何處。噢，那些年間有好多充滿希望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也經歷了好多失敗。雖然很多老鼠被治癒了，一進展到人體實驗，卻發生了各式各樣在老鼠身上絕不會發生的事，許多人因此暴斃。所幸，接下來夢想真的實現了。而且就像是從牛頓到愛因斯坦所有那些最偉大的發現，山姆．穆勒醫師的療方簡單至極。　　

穆勒醫師不是天才。他在伊利諾州的艾迪遜長大，成長過程與普通人並無二致。僅僅是跑去芝加哥吃個披薩，對他來說就已經算是大玩特玩了。他從羅許醫學院畢業之後，在羅許長老教會聖路克醫學研究中心實習，但發現實習醫師賺錢太辛苦，便開始尋找別的出路。他曾考慮從事風靡一時的特約診療，但最後決定接受瑞輝藥廠提供的高薪職位。他想先做個一陣子，靜觀其變。嗐，說到變化，還真的來了。　　

穆勒向來對免疫系統很感興趣。醫學總是強調人體本身的防禦機制是萬靈妙藥，但成功率再好也只能說是差強人意。瑞輝藥廠指派給他許多不同的計畫，有些很有趣，有些令他厭煩至極。好比他就從來不懂女用威而鋼這種東西。他認識的每個女人都可以在床上徹夜激戰，早上吃碗麥片之後，下午又能整兵再來。但他還是做了研究，而當研究成功時，那個情況可不得了。　　

研究團隊不僅得到最大筆的獎金，還獲得拔擢和其他各式各樣的獎勵。藥廠甚至送他們去夏威夷度假，也就是在那裡，山姆．穆勒找到他的人生伴侶瑪姬。瑪姬不是夏威夷人，而是同一個研究計畫的助理，只是穆勒以前從未真的認識她。那晚，在考艾島時，喝醉酒的山姆和瑪姬一同漫步在沙灘上，欣賞世上最美的夕陽，一時天雷便勾動了地火。　　

對山姆來說，瑪姬是個很棒的伴侶。聰明、好相處，又是個賢內助。他可以和瑪姬談他的構想，她會仔細聆聽，並出言鼓勵。瑪姬特別喜歡其中一個用人類自己的血液去攻擊癌細胞的有趣構想。山姆相信，一個人只要輸入和自己不相容的他人血液，並把兩種血液混和得恰到好處，那麼那個人的血液細胞不單會與外來的血液細胞爭戰，還會攻擊體內的異質組織，包括癌細胞在內。不過，一直要到瑞輝與瑞士藥廠合併，山姆遭到裁員之後，這個構想上才得到真正的突破。感謝上帝，他從未對藥廠裡的人透露他的研究，否則他的發現一定會被人奪走。　　在瑪姬的協助之下，山姆．穆勒募集了三十萬美金，找到一位合夥人，成立了免疫通。他的血液構想方向對了，就是效用還不夠好，不光會擊敗癌細胞，還會攻擊其他器官，導致人體免疫系統過度作用，好的、壞的，全部殺光光。他必須做點什麼，讓兩種血液的結合只會醫治疾病，不會傷及人體的其餘部分。而解答，就在於常見的胺基酸。　　

山姆和他的合夥人班．瓦瑟整整一年都在把不同的氨基酸注入血液中。藉由電腦的輔助，他們嘗試了數百萬種組合。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覺得沒有指望。但接著，在二○一四年的六月三十日，他們結合了丙胺酸、異白胺酸、脯胺酸和色胺酸。這四種胺基酸很常見，但卻是第一次被混在一起，而且肯定是第一次用這個量去做。　　兩年後，逾百分之九十四的人體實驗參與者擊敗癌症，恢復健康。儘管有一些罕見癌症對這個藥物不起作用，但所有那些常見的癌症卻藥到病除。這樣的成果太驚人了，實驗因此提早結束。到了二○一六年的春天，這個藥物已經廣為大眾使用。第二章　　聽說癌症有藥醫的時候，凱西．伯納德才五歲。這個消息對她來說意義不大，不過她很好奇她的爺爺是否曾經受惠。她不太喜歡爺爺，但她對每個人都沒什麼好感。在六年級的班上，她被選為最火爆的女孩。　　

原因有部分很顯而易見，像是離婚、家中整天吵吵鬧鬧、有一個白吃白喝的繼兄，還有一個有語言暴力的母親。不過，事情不止於此。自小目睹家人成為社會階梯上沒落的一代，讓凱西的內心懷有一種特殊的感受。她的父母雙雙失業，欠了錢且無力償還，她的生日也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她覺得美國夢即將在她這一代走入尾聲。當然，她並非同個年齡層中唯一有這種感受的人。　　進入青春期後，凱西開始與一幫混混來往。這些孩子不是典型的幫派份子，不會殺來砍去或入監服刑，甚至不會遭到逮捕。他們只是聰明但懷著怒氣的孩子，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毀在國家手中。他們不特別仇視哪個種族，不過你要是談到他們的禁忌話題，勢必挑起一場爭端。想到自己會過得比爸媽辛苦，就令他們咬牙切齒。這在美國可是前所未有的現象。　　

凱西很小的時候，父親史都華．伯納德的工作看來還算穩定，但那只是因為她不了解真正的情況。史都華跟他的父親一樣都在通用汽車工作，不同的地方是，史都華在通用汽車的最後十年間充滿了不確定性。他們家從密蘇蘇里搬到堪薩斯，然後又搬到了田納西，史都華的工作也從建造雪佛蘭廂型車變成馬里布汽車，繼而變成土星汽車。不幸的是，公司最後決定停產土星汽車。　　一九九○年馬里布剛問世時，他們那種不討價還價、車商就像你的朋友、工藝技術帶有歐洲風的整體美國車概念，曾經風靡一時。二十年後，這個牌子宣布停產的那一天，史都華．伯納德正在廠裡工作。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馬里布都結束了，史都華也是。他們家再度搬遷，這次搬到了印第安納波里斯。史都華在固特異輪胎找到了一份工作。五年過後，這個工作也沒了，他卻已經沒有別的去處。他輾轉進了捷飛絡，幫客戶更換機油。凱西有一天看到父親穿著那件蠢制服，雙手和臉都沾滿了油漬，不由得怨氣沖天。

究竟是為了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這對我來說又代表什麼？

九點四十五分，布萊德．米勒的生日派對結束了。年長人士不喜歡過了十點半還不回家。他們也不單獨出門。鮮少有人看到年逾七十的人自己開車。有幾家公司甚至推出了一項商品：假乘客。這個東西二十年前就上市行銷，當時是為了方便在高速公路上切入兩人以上才能行駛的快車道。但新商品看來真的很不錯。有各種膚色可以選擇，其中以黑白混血兒和西班牙裔最受歡迎。它們有你想像中最真實的臉，而且很輕，很容易就能從車裡搬回家。你除非伸手去摸，否則不會知道那是假人。當它在一輛馳騁的車裡時，更是令你無從判斷起。　　把假人放到屋內，家裡也會像是有人。起初，它們嚇阻了幾乎所有的盜匪，但當壞人熟悉這些商品後，假人也不得不變得更先進，而會動的嘴巴就是往前邁進的一大步。透過窗子往內看並發現一個身形壯碩的人在說話時，大多數的人都不會想闖進去，看看他到底是真是假。整體來說，假造產業變得好龐大，有假的保護、假的朋友、假的人生，還有假的愛。這個產業發展得越來越厲害，致使「實質上」這個詞彙幾乎遭到棄用。如果有人說他要去大溪地度假一週，大家問的第一個問題通常是：「是真的你要去嗎？」　　

假造產品隨時推陳出新，其中有些是小孩。買得起這種商品的人發現，有一家日本公司製作的假小孩和寵物一樣真實。他們不會成長，你若買五歲的假小孩，它們永遠都會是五歲。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冒了出來。人們愛上假小孩的同時卻也感到無聊。顯然，假小孩不成長，成人就會失去興趣。那家公司試圖生產會逐漸長大的款式，但成本太高了。　　　　寵物孩童也呈現出另一個問題──戀童狂。戀童癖患者當然能進入虛擬世界，也可隨意購買手工藝品、電影和照片來滿足他們的幻想。但人類對自己擁有的假小孩會畫下一道界線。這是為何政府會通過一條法律，限定有許可證的人才能購買年紀看來低於十八歲的機器人。　　幸好布萊德．米勒對假小孩沒有癖好。他的假人只有洛拉，一個一百八十二公分高的西班牙裔女人。他把洛拉放在乘客座椅上，不然就是讓她立於廚房。機器人研究證實，西班牙裔女人的威嚇效用和男人不相上下。雖然這是由一家專門製造假拉丁婦女的公司所做的研究，大眾還是深信不疑。　　當布萊德和洛拉坐在前座，開車載後座兩位真的朋友賀布．范恩和傑克．艾勒回家時，他開始胡思亂想。他很想念七年前過世的妻子，但以他的年紀來說，他自覺身體十分健康，也沒有很大的物質慾望。當然，他擁有一間高級公寓，加上社會福利，還有從洛杉磯水與能源部門拿到的退休金，金錢方面可說是高枕無憂。他在三十多歲時花了一大筆錢做的植髮，證實是他最好的投資。五十年後的今天，他仍有頭髮可梳。他的體態看來也比實際年齡輕。以前他總是擔心老年時變得會彎腰駝背，不過這個情況一直沒有發生。　　　　

對，他渴望能有一個女友，覺得自己偶爾用不對的眼神看洛拉一定是出了問題。除此之外，他活得很好，沒有什麼不滿，只不過偶爾會咒罵那些讓阿茲海默症成為過去式的記憶藥物。真是好笑，人類對什麼都能懷舊，包括疾病在內。「對壞事念念不忘，」布萊德會說，「並不是那麼有好處。」　　「嘿，蠢蛋！」賀布說：「你要開過我的社區了，醒醒吧！」　　

布萊德在一個有柵門的公寓建築前停車。老人住的地方幾乎都有圍欄。有些地方的警衛室裡有人，其他如賀布住的社區則有圍欄和攝影機，偶爾還有機器人，但沒有真的警衛。　　布萊德朝攝影機開過去，賀布降下車窗，直視鏡頭。過了一秒，柵門打開了。「我對天發誓，」賀布說，「就是這些檢查眼睛的東西害我頭痛得要命。它們對人體一定有害。」　　「它們完全無害。」傑克說：「你頭會痛是因為排尿排得不夠。」　　「我小便順暢得很！你誰啊？網際網路，無所不知？」賀布下車。「生日快樂，布萊德。」　　「謝謝，賀布。你明天要打高爾夫嗎？」　　「七點。」　　「七點見。」布萊德駕車離去，讓賀布獨自走去下一個檢查瞳孔的地方，然後才得以踏入家門。　　「你們會害我長腫瘤！」他對機器喊道。　　傑克．艾勒的住處沒有圍欄。他是布萊德的朋友中最窮的一個，仍住在沒有安全保護，也沒有什麼服務可言的退休之家。艾勒沒結過婚。雖然曾和一個女人同居十二年，幫忙養育她的兒子，但兩人分手之後，他就孑然一生。他是那些可以獨處的人之一，所以不太為此感到困擾。不過，他在金錢方面卻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把雞蛋通通放到了一個籃子裡去。他原先在一家總公司位於德州休士頓外郊的能源公司上班，因為公司營運得很成功，所以他退休後把退休金全數投資回原來的公司。沒想到公司股價卻從一百九十美元慘跌到三美元，傑克便跟著公司一起沉淪。最後，公司以一文不值的價格出售，傑克也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他雖然找到了別的工作，卻難以和往日的美好時光相比。現在他每個月都在等社會福利的支票。那儼然是他的命脈。　　多年前，傑克．艾勒在滿六十歲的那一天，曾遇到他幫忙養育過的那個男孩。當時已經十七歲的男孩一眼沒認出他來，後來雖然發現他是誰，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傑克想不通那個孩子為何那麼憤怒，更不知道他已經加入了「憎恨黨」，和凱西．伯納德來往的混混同屬一群人。到了二○二三年，憎恨黨人已經遍佈美國的每一座城市。　　

凱西．伯納德在大多數人的標準都算漂亮，但她肯定沒有這種自我觀感。十九歲時，她的身高已近一七二公分，體重五十三公斤，看來就像是個二十四歲的女子。她蓄著一頭美麗的黑色長髮，配上蒼白的膚色和淺綠色的眸子，頗有歐洲人的神韻。然而，凱西似乎想盡辦法收斂自己的美貌，所以少數幾次任由自己的美麗外顯時，連她都覺得驚艷。　　其中一次，是她陪同男友布萊恩．尼爾森參加大學男生聯誼會派對的時候。凱西一年前初識布萊恩時就對他很有好感，雖然沒有愛他愛得如癡如狂，但他很可愛，又是個大學生。凱西念不起大學，因此很羨慕布萊恩。凱西家境清苦，父親賺的錢僅夠償還他的貸款。所以凱西高中畢業時，家裡根本沒有討論要不要讓她升學。她到餐廳工作，雖然悲慘，至少還有一些收入。她的目標是有一天要拿到房地產執照，不過目前的生活仍只是小費加夢想。　　那晚，塗了酒紅色唇膏的凱西穿著黑色短裙和高跟鞋下樓，等布萊恩來接她。她的爸爸史都華幾乎心臟病發。「妳要去哪裡？」，雖然早知道答案，但他也只能迸出這句問話。　　「你知道我要去哪裡。」　　史都華五味雜陳。他想叫女兒以後再也別穿成這樣，卻也想叫她每次都這樣穿。他知道凱西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孩兒，有時甚至納悶她到底喜不喜歡男生。如今看到女兒的這一面，真是令他大吃一驚。凱西看來簡直像是別人家的女兒。「妳看來很美，凱西。看來很美又成熟。」　　「謝謝。」　　「布萊恩看過妳打扮成這樣嗎？」　　「看過啊。」

「他看過妳脫下衣服嗎？」　　「什麼？」凱西聽到了，但無法相信現在是討論那種事的時機。　　「我的意思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擔心。我是地球上最不想讓小孩誕生到這個世界的女人。」　　史都華沒有說話。多麼奇妙啊！一個答案能讓你在鬆一口氣的同時又令你感到困擾。他知道女兒的意思是她光想到要當媽媽就覺得討厭，所以不論如何都不會生小孩。然而，他不能理解她黑暗的一面，也因為幫不了她而感到無力。這是家裡沒有女人最大的壞處之一。話又說回來，凱西的媽媽根本不曉得要怎麼教養小孩，所以她離開時，史都華和凱西都不是很意外。有別的女人進來家裡或許會是件好事，但史都華卻沒有再遇到新的對象。　　門鈴響起，有人來了。史都華去開門。看著布萊恩．尼爾森，他暗忖著，又是一個憤怒的討厭鬼。但他必須承認，布萊恩不像其他人那麼糟糕。　　「您好，伯納德先生。」「你好，布萊恩。」　　「凱西在嗎？」　　「不在。我陪你去。」　　布萊恩只是愣愣地盯著他看。　　「什麼？」　　「開玩笑而已，布萊恩。」　　「噢。有意思。」　　布萊恩還沒來得及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麼，凱西已從廚房走出來。布萊恩差點驚叫一聲：「媽唷喂呀！」但他按奈住自己的驚訝，只說：　　「嗨！妳好漂亮。」　　「你們幾點回來？」　　「很晚。」凱西說：「不要追蹤我們。拜託。」　　「別傻了。」她的爸爸回答，但當然他會這麼做。全球定位系統已經植入全世界的每個裝置、每個設備，而且行之有年。你要不想知道別人在哪裡，還得費上一番功夫。　　布萊恩將他的中國跑車切入D檔，然後把油門踩到底。電動馬達的呼嘯早取代了八汽缸的咆哮。這些車不出三秒就能加速到時速九十六公里。　　

美國的事故發生率原本已經連年下降，電動車卻讓曲線反轉回來。它們起步時太快，許多車不得不在馬達上加裝調速器，以降低發車時的速度。但你只要花上三百美元，就可以去掉調速器。凱西的身子因為車速太快而往後一甩，整個撞貼到座椅的椅背上。她問布萊恩：「這台車和日本車有什麼不同？」　　「差在兩萬美元。」　　

「天哪。為什麼還有人要買日本車？」　　「沒有人了。」　　不論是日本、中國、韓國、德國，還是標榜美國生產的車子，現在的差異全都微不足道。你可以多付點錢買高級的皮革和原木內裝，但基本上它們全都一樣。都是由同樣的機器人負責建造，零件甚至可以互換。　　汽車零件從數百個之多減少到寥寥無幾，只剩下一個電動馬達和一個傳動裝置，所以車子不是會跑就是不會跑。現在要區分引擎蓋下面的東西變得很難。儘管勞斯賓利之類頂級的汽車公司宣稱，他們的馬達使用黃金線路，可以讓電跑得更快，也能防止車子變得太熱，但那只是在浪費錢。真的很有錢的人還是會買，畢竟在還買得到黃金喇叭線的年代，虛擲數千美元的就是這些傻子。　　買車時，錢真正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在於安全。噴射戰鬥機用的先進材料，在正面對撞的情況下提供了最佳的保護，前提是你必須多付點錢。不過，就算是最便宜的車子，都比以前製造的汽車安全。交通事故率因為高速回升，卻有更多的人活了下來。　　「我以為你要買有太陽能車頂的那一台？」　　「我爸只肯花這麼多錢。只要還住在家裡，我就不用為了電費操心，所以已經很好了。」　　「好車。」凱西說：「真希望我也有一台。」

第三章

瑪姬計畫在特克斯和凱柯斯群島上的家，為她的先生山姆．穆勒舉辦五十五歲的驚喜派對。不過，要讓一百位朋友搭飛機過來，又不能讓他發現，有實際上的操作困難，所以瑪姬沒有真的把這件事當成秘密，她的先生則很配合地假裝不知道。他跟瑪姬說他要去打高爾夫，六點以後才會回來。那一整天，隨時都有私人飛機降落。你會想像癌症療法之父的賓客名單應會冠蓋雲集，而出席派對的人確實都是一些達官顯貴，除了幾位長年老友，大多都是顯要人物、參議員和演藝圈人士。即便是教皇都送來手寫的恭賀訊息。　　穆勒博士沒有其他可與癌症療法媲美的研究突破，但你還能期待什麼呢？在相對論之後，愛因斯坦基本上不就是在混吃等死嗎？穆勒針對心理疾病嘗試了其他的氨基酸組合，只是成效都不如預期。醫藥雖然進步了很多，世界上卻仍有太多的神經病患。科學剛解決一個問題，好比發明出治癒精神分裂症的奇蹟藥物，又有別的病症悄悄現身。最新的疾病名為虛擬癡呆。罹患這種病的人會無法區分真實和虛假。科學家早知會發生這種事，他們從新世紀之初即瞥見它的影子，但沒有人意識到它的嚴重性。叫一個人停止玩遊戲，和站在面前的人說話是一回事；當他們怎麼樣也做不到時，又是另一回事。患者甚至注意不到有真的人在場，這讓大家感到既害怕又憤怒。　　山姆．穆勒投下好幾年的時間研究這種疾病的療法，但卻徒勞無功。他每天仍會去免疫通的總公司一趟，不過大多數時間他只是個大名人，靠著演講活動、大學和付費的全像錄影演說吸引大批人潮。他很希望自己的內在還有另一個重大成就等著他去發掘，但內心深處，他對自己的訃聞將會寫上「癌症療法之父」，已然心滿意足。只要想到這件事，他的嘴角就會上揚。　　他富有的程度超越了自己的想像。與那些會賺上數十億美元但幾年後就變成非專利的藥物不同，他的癌症藥物是一種代碼。雖是常用物質的組合，但每次使用都需要付一筆權利金。二○二○年，一家德法大藥廠用一千三百億美元買下免疫通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在付給每個人錢和繳了所有的稅後，山姆．穆勒博士帶著四百億美元離開，但仍是這家公司的老闆之一。他買了幾棟房子，捐錢給慈善團體，成立基金會和獎學金，然後再買更多的房子，接著更躋身世上擁有「自動飛行噴射機」灣流10A中的前五人。「自動飛行噴射機」並不只是個口號。它是世上第一架機上不需有飛行員的私人飛機，從起飛到降落，一切全自動。位於丹佛的遠端飛行員會監控著飛行的每一分每一秒，並在需要的時候插手干預，提供支援，但事實上從來就沒有這個需要。　　穆勒先生有兩個小孩，分別是十五歲的派蒂和十三歲的馬克。他們都沒有出席他的生日派對。馬克沒來是因為他遠在瑞士一家昂貴的私立學校就讀。穆勒一家是在賣掉公司時聽說了這間學校。自從結識了很多德國、瑞士和法國的朋友後，他們也染上了一些豪奢的習慣，包括送小孩去日內瓦以外一百四十公里處的菁英住宿學校，和全球最特權階級的小孩一起念書。　　派蒂在美國的學校念書，但她不想曠課。身為癌症療法之父的女兒，她感到有點難為情。通常這會是人引以為豪的事，但對凱西．伯納德來往的那類青少年和其他許多年輕人來說，癌症療法是造成老一代的生命永不凋零的主因。有人就嘲笑派蒂：「如果不是因為妳老爸，我爺爺早就死了，但現在我們卻要花錢讓他用一條管子吃飯。真是感激不盡啊。」派蒂當然以父親為豪。她和一般的孩子不同，畢竟她這輩子永遠也不用為錢擔心，但她想要表現得很酷，而很酷的孩子都討厭「老不死」。　　從世界各地前來的賓客紛紛抵達。這是一群見多識廣的人，但山姆．穆勒在這座島嶼上的大宅邸卻還是令他們印象深刻。除了佔地七千多平方公尺的主屋外，還有兩棟各約六千平方公尺的賓館。米勒家隨隨便便就能招待兩百人，並讓他們入住在國家首長級的奢華中。每間私人住房都配有三間臥室、一個客廳、一間小房間、三間浴室和一個男管家。此外，他們也提供免費的健康篩檢，賓客只要動動手指，取出一滴血，其他的什麼都不用做。不是每個人都去做檢查，但大家不論想做什麼運動都能如願以償，餐點當然也是佳評如潮。賓客都在說，這個人六十歲大壽時到底要怎麼慶祝？買下義大利嗎？　　山姆最享受的是在晚餐過後，當大家聚在一座俯瞰著加勒比海的大陽台上談論世事的時候。這很令人興奮，有權有勢的人就是趁這個時候交換訊息。他們談論未來，分享投資標的，臆測末日情境，反正就是所有那些該死的事情。山姆．穆勒十二年前正是在這座陽台上，第一次聽到生化攻擊的消息。　　二○一八年的夏天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波前所未有的熱浪橫掃美國東岸，造成持續六週白天的氣溫都衝到了攝氏近四十點五度。當南極洲的藍伯特冰河比眾人預測的提早三百年融化後，已經沒有人懷疑全球暖化的事實。當然，還是有少數幾位科學家宣稱，這個現象與人類作為無關，但無論如何全球就是在暖化，所以原因為何也就不重要了。偶爾，在異常嚴寒的冬天，仍有人會蔑笑全球暖化的概念。「看看外頭，那可是一場大風雪。」他們會說。但當然酷寒是全球暖化更趨嚴重的跡象。當東海岸線連續四十五天高於攝氏三十七度時，懷疑主義和其他的每件事都融化了。　　

那年夏天的尾聲又發生了一件事。美國以前總說核子或是生化攻擊的可能性大於百分之五十，世人則始終用思考地震的方式去想這些事－－他們知道會有事情發生，但又能怎麼辦呢？結果，真正發生的事情倒不是核子攻擊。二○一八年的八月十五日，舊金山居民開始因為流感症狀感覺不適。一種天花病毒在不知不覺間汙染了整座城市。政府最有力的猜測是有五到六位感染天花的恐怖分子進入美國，然後走入人潮擁擠的街道、百貨公司、學校、超市，任何能散布病毒的地方。在整起攻擊事件落幕以前，共有兩萬人染病，舊金山全城暫停運作，股市腰斬，恐懼指數升逾十倍。　　政府下定決心，能逮到一個罪犯算一個。他們宣稱這是一起單獨的事件，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說什麼都沒有用。美國人大多慶幸這件事是發生在舊金山，而不是紐約或洛杉磯，但也覺得生化攻擊遲早會再發生，而下一次一定會在更大的城市。於是，衛生和服務部耗資數億美元，研發可立刻供應給廣大群眾的天花新疫苗。一種新的投藥系統。　　

免疫通是獲得八千萬美元合約並試圖想出一個好點子的公司之一。天花疫苗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研發成功，只是自從這個疾病被治癒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感染過天花。現在，天花再度冒出頭來，政府認為必定有更簡單的方式幫助人民免疫。　　穆勒的公司研究了好幾個方式，包括把藥放到食物中、用噴霧器噴藥，或是當成眼藥水來點，不過沒有一樣真的實現。最好的還是那些老疫苗，而一年又一年過去，美國沒有遭受進一步的生化攻擊，政府於是停止這個專案，回歸與一九三○年同樣的接種方式。　　布萊德．米勒送完朋友回家之後，終於開回到自己的退休社區，在警衛室前停下車來。　　「晚安，米勒先生。」　　「你好，荷西。」　　「生日快樂。」　　「謝謝。你什麼時候生日？」　　「要等到十二月囉！」　　「唔，記得提醒我，讓我替你準備點什麼。」　　「我會的，先生。你有一個包裹。我掃描過了，已經投入你的收件槽。」　　「你知道是誰寄來的嗎？」　　「我知道，先生，不過這是你的生日驚喜。很安全，不用擔心。」　　「謝謝，荷西。明天見。」　　布萊德繼續開向他的小公寓。這裡是比較高級的退休村，共有三百多間公寓。車庫讀到車子的資訊後隨即敞開。他開進去，但前方仍有一道水泥牆，直到瞳孔偵測器辨識出他來，第二道門開啟，他才駛入真正的車庫。　　布萊德很不喜歡他家的一點是氣味。太乾淨了。像是有人才剛在這裡除臭。這是建築材料的關係。現在沒有一樣東西會沾染污漬，但卻帶有一種難以去除的化學味。許多年紀較大的人失去嗅覺，因此嗅不出這類的氣味，不過布萊德可以。他的鼻子一向很靈。　　他進入廚房，檢視靠近側門的收件槽。裡面有一個包裝精美的包裹，但沒看到卡片。是公寓協會寄來的嗎？還是他在東岸的朋友？他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看到一件藍色毛衣便拿起來觸摸。他最討厭羊毛織物了，羊毛會害得他全身發癢。一定是和他不太熟的人寄來的。接著，他看到一個信封，上面寫了「老爸」兩個字。當然囉，不然還會是誰？布萊德快兩年沒和兒子湯姆說話了。他們甚至不再一年一次留下生日留言。不是什麼大事造成的，至少沒有大到他想得起來的事情。　　

湯姆四十五歲，已婚，有一個女兒，但布萊德和孫女幾乎沒有聯絡。雖然孫女就住在聖地牙哥，他過去五年頂多只見到她兩次。布萊德對媳婦克莉絲朵從來沒有好感，媳婦對他也有相同的感覺。他犯了個錯，在湯姆結婚當天跟他說他娶錯了女人。父子關係從此有了嫌隙。現在他看見字條上寫著：　　老爸，但願你一切安好。八十歲生日快樂，希望你喜歡這件毛衣。愛你的湯姆。感覺真是亂七八糟的。他喜歡兒子祝壽的心意，但討厭這個禮物。他一輩子都在抱怨羊毛，兒子難道都不知道？還是這是某種訊息？他決定打電話給湯姆，親口向他道謝。中央通訊在冰箱上，所以他跟冰箱說要打電話給兒子，冰箱很快告訴他，湯姆．米勒那些電話號碼通通沒有在用了。真是個討厭鬼。他甚至沒給我正確的號碼。布萊德把毛衣放回盒子裡。這對荷西來說會是個提前送達的生日禮物。他希望荷西不會也和他一樣討厭羊毛。

第一章　　

這是個橫豎看來都很平凡的一天。只不過對布萊德．米勒來說，二○三○年沒有一樣事物是平淡無奇。單是有這麼多人在他八十歲大壽這天出現，就已令他目瞪口呆。他對自己有這些朋友感到詫異，又對朋友們各個身強體健嘖嘖稱奇。八十多歲的老人不該如此。當然，拉皮、整形、頭髮生長和新的減重藥物都幫上了忙。那些藥物上市不過七年，已創下世界銷量的新紀錄。當一種化學藥品在每個人身上幾乎百分之百有效時，就會發生這種事。不管怎麼說，布萊德暗忖，這些傢伙看來還真是挺不賴的。　　

確實如此。他們身材苗條，身體健康，每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