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般的青春都會過去,只有寂寞是真的。
6則小清新的故事,直點人心的小傷感。
這就是我們缺了一點什麼卻無法拋棄的生活……
擁有的是物質,而不是精神;是時間,而不是歷史。
彈琴唱歌跳舞
她們在游輪上跳舞唱歌彈琴也說愛。那年閒來無事,與人議論叫做香港的城市,結果到了後來,她們自己站在這個城市裡,恍然又站在一片漂浮的陸地上,只是不再談是否快樂。
像長頸鹿一樣跳舞
天才少女小厥永遠在與跟她年齡不相稱的人對峙交戰。可是花了那麼多力氣,卻只是擦肩而過。她用那麼長的時間,不過只跳了一支舞,以為學會了沉默和優雅,但是都是有代價的。
聖吉尼斯.路易斯的中國公主
天堂之國聖吉尼斯.路易斯發放了幾十萬護照,卻只住了一位來自中國的嘉嘉公主,她只想知道家鄉的少女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傳說那裡一直沉浸在擔心消失的恐懼之中。
龍井問茶之陽春白雪
不管是怎麼樣的感情,只要是真的都是好的,但是那些看得到的圓滿總是需要有人成全,於是有人翩然轉身,有人沉默,有人寂寞。
黃龍吐翠之烽火連綿
歷史裡從來沒有缺乏過烽火連綿,即便戰爭成全了一段感情,也只不過是僥倖。烽煙之下,失去的永遠無法被快樂填平,時間長了也只能淡淡的悵然。
平湖秋月之鏡中花
我那麼清楚地記得那年,那一年我們還都相信童話。曾經興高采烈傳頌的或者鄙視的到頭來不過是大家的想像而已,真實生活裡的不過是些平凡的人生,別的都是鏡中花。
作者簡介:
聞人悅閱
紐約 Cooper Union 大學電機工程學士,紐約大學商學院金融碩士。寫作是童年時代的第一個夢想,在理想交互更替的成長歲月中保存了下來。二○○二年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出版有小說集《太平盛世》、《黃小艾》、《掘金紀》,童話《小中尉》,散文集《紐約本色》。
作品入選《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長篇小說《掘金紀》獲選2011年《亞洲週刊》十大中文小說。
章節試閱
彈琴唱歌跳舞
一九九七年的時候,五月和小伍都在一艘游輪上跳舞。小伍多才多藝,偶爾也客串彈琴唱歌,五月則只顧混時間,只想付出一點小小的勞動換取地中海上逍遙的時光。她們的豪華游輪那個夏天一直在歐洲,在碧藍的愛琴海上,像一片漂浮的大陸,一切應有盡有,快樂也無邊無盡—因為根本沒有煩惱的理由。五月剛大學畢業,踏出校門一看,原來經濟很好,好像隨時找得到工作,於是決定乾脆休息一陣子,就當是畢業旅行。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她們初見面,五月向小伍介紹自己,生在香港,因為五月出生,於是就叫五月,然後四歲移民美國,在紐約皇后區長大,大學主修哲學,副修舞蹈,剛好碰見游輪公司的舞蹈團試鏡,有個臨時的缺,條件很好,於是就到歐洲來了,過了夏天就打算漫遊歐洲大陸。
是嗎?小伍聽完五月的話,只是這樣淡淡地問,並沒有介紹自己的履歷。她那時候,好像也是學生,在德國留學,五月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這份跳舞的工作的,看她深藏不露的樣子,也不想多問,反正是各顯神通吧。
船上的舞臺不大,畫了濃妝,鎂光燈照過來,幾乎不太分得清她們是東方人。觀眾並不吝嗇掌聲—他們坐在一張張小桌子邊上,年紀大的人像含蓄的企鵝一樣小口小口喝酒或飲料,年輕的情侶們則像春天第一批下水的興致勃勃的鴨子,總與身邊的人有說不完的話,然後看跳舞的年輕人們使勁拍手。窗戶外邊就是汪洋大海。船由這個港口開到下一個,與現實的世界若即若離。很容易產生各種各樣的美麗錯覺—錯覺讓人快樂。
因為是一九九七年,船上的客人知道她們是中國人以後,難免會問起香港來,因為香港正好在那一年回歸中國。但是,這樣的討論明顯去不了哪裡,對於船上的歐洲或美國客人來說,香港以前是個充滿異國情調的殖民地,而今天和未來就是一場熱鬧的戲,僅此而已;而小伍沒有去過香港,她在上海出生長大,對香港的繁榮有種意味深長的漠然,只說,四○年代末的時候,倒有許多上海人去了香港;五月在四歲前倒是住在香港,但是那有什麼幫助呢,並沒有足夠時間讓她形成一個所謂正確中肯的觀點。何況在地中海上說起香港,感覺像另一個一千零一夜,大約永遠不會跟她們有關係,於是她們隨口回答,不會有什麼事,回歸以後,不會有什麼事。
你確定? 真的? 一切不會改變?
確定!不會改變。兩個女孩子敷衍而答,像哄小孩子一樣,結果,大家都很開心。
這樣子的問題很自然地使得五月問小伍,打算什麼時候回中國去?
回去? 她很漠然地反問,為什麼要回去?
回家啊,不是嗎? 你不是從中國來的?
為什麼要走回頭路? 如果按照你的說法,我豈不是要問你什麼時候回香港,你不也是從香港去美國的?
小伍這樣並不友善的搶白讓五月啞口無言。
小伍到底年輕,再漠然,也有炫耀之心,忍不住要說幾句自己覺得聰明的話,對生活發一些議論。有一次她說,生活中所謂的圓滿是不存在的。有些事看著美滿,不過是當事人略過一些細節不說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世故老成,而且看上去相當氣憤激昂而且悲壯,好像一個帝國在她背後要悄然隕落,無力挽救──看得太清楚,是悲哀,她這樣總結,口吻有種刻意的懷才不遇的落寞,可是,由於語氣略顯誇張,教人無法分辨她是否在開玩笑—事實上,一切並不那麼嚴重吧。五月聽了也沒有往心裡去。這些年過去了,時間也沒有證明她的話對還是錯,不過,這句話,五月仍記了個大概,因為難得小伍把一句話說得七情上面。
這種漂泊的日子一開始,小伍母親就有諸多的抱怨,她說,從小叫你習舞,供你讀好學校,化了多少精力,誰知去做了這麼一份不三不四的工作。對於母親來說只有在像紐約林肯中心這樣的地方跳舞才是正當職業,而且最好每一次表演都要謝五次幕才收場。小伍很小的時候也做過這樣的夢,後來長大了,夢就變得不一樣了。
因為船上跳舞的人中間只有五月與小伍是中國人。五月心無城府,有時與小伍說自己家裡的事,也不介意小伍一直很少話及她自己的家庭。她隱約知道小伍的老家距離上海很近,至於是哪一個城市,小伍說,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在哪裡。五月便不追問,況且,也覺得小伍說得沒錯,自己的確未必知道。五月根本沒有去過中國。
事實上,船上的生活也有相當無聊的時候,在船超過兩個晚上不靠岸的日子,望著茫茫水面,小伍也會產生應當結束這樣任性的生活,從此上岸的念頭。但是,船一旦真正靠岸,腳踏上土地,就會想到,那麼到底要做什麼呢。這個像花苞一樣敏感脆弱而美麗的問題好像很難開花結果。總之,拔腿而跑,返回到船上看上去是個不錯的權宜之計,所以五月一直沒有下船,只是不知道小伍怎麼想。
五月的母親在一開始坐過她們這艘船,不是為度假,而是抱著要拯救女兒的非常明確的目的。她如此有備而來,可想而知,彼此的經驗都不會愉快,而且使五月尷尬。五月的母親也見到小伍,但她們彼此不夾緣。母親忘了小伍其實與自家毫無關係,但忍不住在自己女兒面前檢閱她,百般挑剔,想以反面教材喚醒女兒;小伍一向對旁人的想法無所謂,但也當然感覺到小伍母親對自己的不友善,自然也不會故意作出乖巧的樣子來。總之,她們之間像高速公路上兩輛相向而駛的跑車,沒有任何交流,只用交錯的幾秒得出無法磨滅的錯誤印象,然後背道而馳,沒有產生任何火花,幸好也沒有衝突。
母親那次找五月說話,彷彿經過了三天三夜的深思熟慮,並且一絲不苟地打扮過,把母女倆的普通談話變成了一個隆重的事件,像要築一個里程碑,劃一個時代,她叫了一杯巨大的草莓奶昔,一口也沒有喝,語重心長對五月說,年輕,想玩兩年,沒問題,但是,我看像你這樣,在這船上一直這樣過下去,不是辦法。而且這些舞看上去跳起來容易得很,想必連平時練功都不必,根本不是一技之長。言下之意,在小公司做個職員也比這強,她不認為她們的舞與藝術有絲毫關係。很不幸,她說的都有道理,但是五月卻偏又不聽她的,也不反駁,只是有點無聊地看著她面前那杯粉紅的飲料,那些冰霜正在慢慢地液化,而五月叫的一杯瑪格麗特已經喝得一點也不剩。小伍遠遠看見這一幕,後來對五月說,竟突然產生一點悲憫情懷,養兒育女真是不易。
五月說,我有什麼辦法。
倒是小伍深深嘆口氣。
那個時候,五月那些幼年時代的朋友們都如五月母親願望的那般走在正途上。小名寶寶的女孩子,跟五月在同一家醫院出生,小時候先後移民,跟五月念一樣的學校,從小明爭暗鬥,一面遊戲,一面競爭,包括搶玩具,她已經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做了兩年助理,正要申請法學院;與母親同一個教會的徐媽媽的兒子,是個電腦天才,在NASA工作,目空一切;讀書一向聰明的南茜將來是個牙醫,正到處借朋友的牙齒練習手藝;鄰居強尼,在諮詢公司工作順利,每個月出差四次,一年休假兩次;五月中學時代的puppy love正在白手起家創建一個網絡公司,據說一週只睡三十個小時。而五月滯留在什麼也不是的海平面上—這是她母親的原話—真是讓人痛心。母親甚至說,社會在進步,而你竟然依舊靠一副原始的本錢生活,簡直是越來越倒退。你這樣活著,與古時候的人有什麼區別。你自己想想,自己身上看不看得見這個時代的文明。你知道現在大家都忙著做什麼嗎? 網絡,email,新經濟—這一切,倒要我這個老太婆來教你。
五月的母親下船後,五月鬆了口氣。過了好一陣子,五月忍不住跟小伍開玩笑一般複述母親說的那番話,小伍果然笑得好像將五臟六腑都倒了過來,將一只杯子失手推翻,不知道是什麼酒的透明液體流淌了一桌子,之後,她說,你們真幸福。你與你母親都是生長在溫室中的人,不知道人間疾苦。
五月睜圓眼睛說,不是的。小時候我們家移民美國,住紐約皇后區,也經歷過生活極拮据的日子。要過了很多年後才可以鬆口氣。
小伍笑而不答,笑容裡有點不屑,那笑容像灰塵一樣簌簌掉下來要消失在周圍突然充滿寂寥的空氣中。
五月只好自嘲說,如今,我也是在事業上不得意的人。 想藉此安慰她。
小伍便繼續微笑下去,笑得把眼睛也瞇起來,漸漸看上去竟然好像心情很好,心中好像想著別的事,五月也把剛才談的話題拋開,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在船上,前面,後面都是水,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五月想,自己曾經擁有的幼年時候勤於跟寶寶競爭的那份好勝的心,曾經波瀾壯闊,如今一點浪花也不剩了。
她們趴在欄杆上看海,海水越來越藍,船正開去希臘,美麗的國家,無法數得清的島嶼,令人目眩的白和藍,看上去活得很輕鬆的人民,所以經常有船員在這裡留下來,在另一個漂浮的大陸上無限期地停頓著,不知道哪一天打算再回人間,大概就此落地生根也有可能。她們認識的一個叫作保羅的男孩,比她們都小,就留在某個島上做酒保,興許這次可以碰見他,他大約沒有太大的變化,保持著他一貫曬得相當漂亮的膚色。這個地方,好像十年都可以當作一年那樣來過。
那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裡,五月和小伍並肩而立,天氣好得不像話,簡直缺乏真實和永恒的感覺,好像隨時會落幕的電影畫面,比如燈光突然暗滅,周圍變作一片黑片—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缺乏安全感的想法。五月想告訴小伍這種感覺,還沒有啟齒,就有客人過來問能不能請她們喝一杯,然後揚手叫來侍者。在一天之中,這個時候喝酒好像是太早了一點,結果,兩個女孩子還是都點了香檳,然後三個人靠著欄杆,小口小口地喝酒。距離他們不遠,有一對中年夫婦在躺椅上曬太陽,沉默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也好像不知道說什麼似的,很久沒有開口說話,那人中年,英文是倫敦腔,看上去很得體,但又相當寂寞,否則也不會一個人出現在游輪上,在下午的豔陽下,請兩個年輕女孩子喝酒,卻又不說話。五月和小伍很自在,自己說自己的,不時低聲討論地平線上出現的隱約的島的影子,最先出現的應該是哪一個島呢,航線不同,大概與上次也不會完全一樣。
中年人偶爾笑一笑,多次欲言又止。五月和小伍也懶得揣測中年人的意圖,他也許真的有話要說,可能覺得不便啟齒,也許後來又打消了主意,也可能根本沒有任何想法,只是想請船上跳舞的女孩子喝一杯—五月記得在觀眾席上看見過他。船上人多,人來人往,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人,他們都遇見過直截了當或者曖昧婉轉地要求女孩子做伴的男子,要應付總是有辦法的,即便裝聾作啞也能避免一些麻煩。
中年人漸漸收斂了笑容,看上去好像有點心煩,那煩惱像積在桌上一毫米厚的灰塵,讓他看上去不那麼鮮亮精神,但他未必以為女孩子們就是那抹灰塵的人吧。等酒喝完了,侍者收走杯子,小伍看五月一眼,五月會意,是到了告辭的時候,差不多也該開始為晚上的演出準備了。他很有禮貌地替女孩子們讓路,並道謝,一點也沒有給人麻煩,彼此便很真心地點頭微笑,然後離開甲板。
這趟航程他們們沒有碰見保羅,島上那家酒館的酒保換作了一個澳洲人,他說,保羅去了另一個島。他也很年輕,皮膚也曬成很深的顏色,在淺淺暗暗的燈光下看上去似乎與保羅沒什麼兩樣,五月發現自己竟然不太記得保羅的長相。船
在碼頭停靠,要過了午夜,凌晨時分再啟航,所以澳洲人問她們要不要喝一杯的
時候,她們就留了下來。酒吧擁擠得很,好像很受歡迎的樣子,但是音樂卻教人
不敢恭維,是那種想取悅每一個人,但每一個人都會覺得很吵鬧的音樂,雖然這
樣,人潮還是不斷地湧進來,真是令人驚奇。
小伍在燈下喝了酒總是顯得特別美麗,看上去相當冷豔,但偏偏又有種讓人覺得由衷的親切的氣質,非常矛盾,但是在酒吧裡卻剛剛好,是相當受歡迎的類型,好像磁鐵一樣,所以澳洲人忙著招呼客人,最後總是會回到小伍這邊,像老朋友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五月看見船上的同事,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突然聽見音樂的分貝陡然升高,一片喧譁,回過頭去,原來小伍正開始跳舞,高高站在吧檯上,就像每一次她喜愛炫耀的小把戲一樣,周圍的人分明被她惹得高昂起來,但她把場面控制得非常好。不過,真要承認,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有顛倒眾生的效果――她喝了點酒,但是絕不會失態。五月與同事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如果那些圍在吧檯邊的人群有任何奢望想看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失控,大概會失望。
「我在香港待過多年。」
這是船上遇見的那個中年人跟五月說的第一句話。五月因為覺得熱,所以走出屋子,站在外面,屋裡震耳欲聾的音樂被門割斷,變得稀薄,於是聽得到叮叮咚咚的希臘音樂,大概是旁邊的露天餐館傳過來的,時時夾雜著﹁喔吧,喔吧﹂的歡呼。五月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氣吐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就站在自己邊上,而且看樣子,比她先到。然後,他就開口說了上面那句話。
哦? 五月不了解他的意圖。
那個城市,就像你們的游輪一樣,一塊漂浮在水上的美侖美奐的大陸,一切方便周到。
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香港。五月趁他的停頓,指出。
我也沒有說你去過啊? 他很平靜地說。
五月聳聳肩,香港對她來說太遙遠,努力思索一下,也沒法憑空想像得出一點印象來,而海風吹來,很綿軟的風,教人覺得很舒服。
我在那裡住了多年。他說。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
你們遲早也會到那個城市去。
五月笑了,不反駁,也不回答,只是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不相信嗎? 他說,那就等著瞧。
五月敷衍著說,好。
同事開門出來找她,推開沉重的門,音樂像流水一樣一瀉而出。他說,你在這裡? 時間快到了,過一會兒就要回船上去了。他看一眼她身邊的中年人,問,沒事吧?
五月確認說,沒事,我在這邊等你們。
他就將腦袋縮了進去。然後,就剩下五月和陌生人站在有叮咚的希臘音樂伴奏的希臘的夜晚之中。五月突然意識到,或者剛才應該跟同事進到室內去,否則,如此這般站立在這裡,變得非得說幾句話才行。
香港,――你說是香港,對吧?……喜歡那個地方?五月問。
待了很多年的一個小島,的確是個有趣的地方。他把手裡吸了一半的菸捏在手裡幾秒,然後擲在地上,踩滅。五月看了一眼,意識到原來他站在這裡是為了吸菸。
你是英國人? 五月問,到曾經是大英殖民地的小島獵奇,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那已經不是大英的殖民地了。也許感覺到女孩子口氣中的揶揄,所以嘴角揚上去,露出一個了解卻不介意的微笑,他回答,況且,我是在北非長大,也不是你話裡所指的英國人。
那已經是八月,五月記起上個月新聞之中的香港移交儀式,便說,啊,對了,原來如此,所以,這是你離開香港的原因了。
誰說我離開了? 他說。
那麼便是度假了。五月順其自然地說,對這個話題並不感到興趣,所以沒有辦法地,口氣已經有點敷衍。其實,她想,自己還是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想說什麼。
他看看錶,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不用看,也知道希臘的夜空相當美好。五月立刻順其自然地問,你要回去了嗎?
時間差不多了。要回船上去了,一起走嗎? 他把戴錶的手放下來,插在口袋裡,然後問。
五月略猶豫,推開門找小伍和同事,黑壓壓的,根本看不清他們在哪裡,音樂使得耳膜重重地跳了幾下,像被反彈出來一樣,他便縮手,門自動合上。五月用算了,只好這樣了的口氣回答,說,好吧,一起走。
不用跟你的朋友說一聲?
不用了,他們會知道。
穿過兩邊都是酒吧的小街,兩邊的房子都被刷得雪白,像奶油蛋糕一樣。在刷房子這點上,希臘人的勤奮真的讓人佩服,好像也不是為了招攬遊客,即使沒有外人欣賞,他們也一般像牛一樣執拗地把這個並不那麼刺激的工作進行到底,要偷懶也是在別的事情上,一代接著一代,仔細想想,的確也是有點難以讓人了解的民族。
就這樣在島上走一圈,並不能真正了解這個民族啊。中年人突然感歎,想法居然與五月不謀而合。
五月的心情輕鬆下來,點頭說,的確是。
他看五月一眼,說,像你們這樣隨著船漂來漂去,對哪裡也不可能了解。
五月反射性地反駁,那麼你呢,對香港就很了解?
他很真誠坦白地說,其實也不,那也是一塊漂浮的大陸,跟你們的船一樣。
是嗎? 那你對哪裡比較了解? 北非嗎?
漂流的結果是對哪裡都不了解了。連出生的地方也回不去了,太多變化,根本無法跟得上。他很輕描淡寫地說。五月在一瞬間以為那就是他看上去相當寂寞的原因了,但是他語氣的輕巧又讓人不確定,好像是什麼也沒有關係的那種口吻。但五月不覺得了解,或者不了解是多麼嚴重的問題,那麼多事和人,有必要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嗎?
你們跟我很像。他突然說,當年,我以前也跟著游輪走了許多年。很快樂,但也錯過很多事,後來看到香港不錯,就留下來。也很快樂。一直抱著不會這麼快落地生根的念頭,到了現在,恐怕習慣性地不能了,已經錯過了扎根的機會了。
在香港幾年?
十五年。
那個數字讓那時非常年輕的五月覺得相當漫長,她啊了一聲,問,那還不夠讓你落地生根嗎?
本來以為是,但是後來發現在那裡,我過的生活其實像是裝在玻璃盒子裡的一種裝點,跟真正的當地人毫不相干,一面觀光,一面被觀光地過了十多年。
嗯?
在我這個年紀,除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記憶之外,突然想對什麼要多一些了解,但是太遲了……也許,你不會明白。
的確是。我、五月老實地回答,的確不太明白。還有,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會說我們一定會去香港。
不為什麼,那是個很容易經過的城市。像你們這樣喜歡走在路上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在那兒停留一下,像宿命一樣。一定會是這樣。沒準從那裡穿過,回到中國去,也說不準—你們不是中國人嗎?
可以這麼說啊。但是……
有時候即使難以了解,也不排除可能,你說是不是?
五月只是搖搖頭。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碼頭。上了船,匯入船上的人群,也像茫茫人海一樣,那是五月在那次航程中最後一次看見這個中年人。
之所以有這樣深的印象,大概是因為他關於了解的那番話。那時候,船上很少有人跟五月說這樣似是而非的聽上去似乎深奧的問題,她已經習慣接受一些關於美麗的恭維,什麼都是美麗的,所以快樂似乎是那麼容易,因為這是游輪,大家顯而易見都是為了取樂這樣的目的而來。
接下來,五月和小伍繼續跳舞,繼續接受掌聲,繼續歡笑,繼續看海平面,繼續等待茫茫水平線上的大陸或者島嶼的出現,然後短暫停留,再離開。小伍有時候表現得很不耐煩,看上去好像厭倦了那種生活的樣子,她的情緒也傳染到五月。五月鄭重地在一個陰雲密布的下午,再次考慮權衡下船這件事,結果發現自己的人生竟然毫無規劃。海水似乎也跟著天空的顏色變化,有點渾濁,氣溫降低,船上的游泳池裡沒有一個人。出來度假的人們,碰到這樣的天氣真是不幸。
但是,自己呢,究竟要怎麼做呢? 好比背著降落傘,閉著眼睛空降可以嗎?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著陸了再說,然後,總有一條路可以走的吧。況且在船上好像總不能好好地戀愛一場,大家好像都抱著只有今天而沒有明天的態度,光是為了這個原因,也應該下船了吧。她想,自己的母親不知道要如何心花怒放了。
彈琴唱歌跳舞
一九九七年的時候,五月和小伍都在一艘游輪上跳舞。小伍多才多藝,偶爾也客串彈琴唱歌,五月則只顧混時間,只想付出一點小小的勞動換取地中海上逍遙的時光。她們的豪華游輪那個夏天一直在歐洲,在碧藍的愛琴海上,像一片漂浮的大陸,一切應有盡有,快樂也無邊無盡—因為根本沒有煩惱的理由。五月剛大學畢業,踏出校門一看,原來經濟很好,好像隨時找得到工作,於是決定乾脆休息一陣子,就當是畢業旅行。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她們初見面,五月向小伍介紹自己,生在香港,因為五月出生,於是就叫五月,然後四歲移民美國...
作者序
前言
高度物質文明下的無瑕童年模型
她跟我說:
我小時候,住在島的南面,背靠青山,面向大海。那時候,我很小,住高樓大廈,與這個島上大多數的人一樣。我,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的玩具。我們有一輛漂亮的紅色跑車,牌子也是這個島上最廣受歡迎的名牌之一,三個字母,BMW。那是這個島的黃金時期,打開電視,就是歌舞昇平,金碧輝煌,讓很多年輕的人也夢想成為明星,最好一夜成名。
每到週末,我們便開車出遊,沿島的南邊的美麗的海岸線,經過深灣,避風塘,布廠灣,大樹灣,深水灣,淺水灣,然後我和媽媽下車排隊,在一家快餐店──是肯德基或者麥當勞?──買三整份大餐,然後繼續開車去南灣。南灣的沙灘面向南中國海,永遠有巨大的船和巨大的海鳥在海面上來來去去。太陽也永遠大而溫暖—南方的島沒有冬天。
我們的週末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看海上了,差不多每個週末都重複這樣的程序,一成不變。但是為什麼總是去南灣呢?多年之後,我忍不住向父母求證。啊?是這樣嗎?看海?母親想一想,過了幾秒鐘,恍然大悟一般地說,當然,當然是南灣。淺水灣人太多,不容易找到泊車位嘛。
原來這樣。我有點失望,本來以為會是個更加羅曼蒂克的理由。
母親對我的遺憾,也覺得抱歉,但是沒有辦法,那就是事實。淺水灣的那家快餐店自然也已經不存在了,所謂時移境遷,像水到渠成一樣的變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訝。回想這些,突然想,那竟然就是我水平如鏡的,沒有任何苦痛的幸福的童年,這個島的許多人的童年都是這樣,然後是少年,青年,成人,物質豐富,再打一點小算盤,這就是生活了。
我離開過,然後,再回來,跟這個島上許多少年流行的留學生涯一樣,但是,到哪裡,都忘記不了這個島,學成畢業,幾乎全部沒有在異地逗留的打算,漏夜緊趕,回到這個島上,好像是回到溫柔鄉。回憶這個島上的童年,原來,回憶就像我開始說的那樣—我小的時候,住在島的南面,背靠青山,面向大海—簡單,卻也無可挑剔。
過了這麼多年,這個島,還是這樣,車如流水,高樓如林,年輕人還是做著明星的夢。
最後,她說,這就是我們的缺了一點什麼的卻無法拋棄的生活。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原本是想給我說一個關於童年的宏觀的故事,但是卻意想不到地簡單,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沒有辦法,就是這樣平淡,她最後說,擁有的是物質,而不是精神;是時間,而不是歷史。──我們居住的只不過是個孤獨的島嶼。
我想,如果要替這段話加一個小標題,或者可以說是,高度物質文明下的無瑕童年模型,而且是塑膠做的,已經被成批生產,滲透到世界上經濟發展順利,物質累計豐厚的各地。而人們希望的,永遠比能夠得到的要多一些;被物質寵壞的人想要的,大概是特別的記憶,可是無法擺脫的永遠是那淡淡的一點遺憾和寂寞。
聞人悅閱
前言
高度物質文明下的無瑕童年模型
她跟我說:
我小時候,住在島的南面,背靠青山,面向大海。那時候,我很小,住高樓大廈,與這個島上大多數的人一樣。我,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的玩具。我們有一輛漂亮的紅色跑車,牌子也是這個島上最廣受歡迎的名牌之一,三個字母,BMW。那是這個島的黃金時期,打開電視,就是歌舞昇平,金碧輝煌,讓很多年輕的人也夢想成為明星,最好一夜成名。
每到週末,我們便開車出遊,沿島的南邊的美麗的海岸線,經過深灣,避風塘,布廠灣,大樹灣,深水灣,淺水灣,然後我和媽媽下車排隊,在一...
目錄
【前言】高度物質文明下的無瑕童年模型
上部。遠遊誰甘同寂寞
彈琴唱歌跳舞
像長頸鹿一樣跳舞
聖吉尼斯.路易斯的中國公主
下部。落花看景共寥落
龍井問茶之陽春白雪
黃龍吐翠之烽火連綿
平湖秋月之鏡中花
【前言】高度物質文明下的無瑕童年模型
上部。遠遊誰甘同寂寞
彈琴唱歌跳舞
像長頸鹿一樣跳舞
聖吉尼斯.路易斯的中國公主
下部。落花看景共寥落
龍井問茶之陽春白雪
黃龍吐翠之烽火連綿
平湖秋月之鏡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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