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童子

I

　　「喂？」我拿起手機說道。

　　「院長，孫醫師問你，要不要推掉晚上和藥商的約會？」陳祕書輕柔的聲音從話筒內傳出。

　　「我今晚可能不回埔里，妳就幫我推掉吧。」

　　「好的。」

　　「還有其他事嗎？」我又問。

　　「沒有了。」

　　「那就這樣吧，有事再打給我，再見。」

　　「院長再見。」

　　我按下切話鍵，結束了簡短的通話。

　　自從我在K國小退役之後，先是經歷過一番波折，然後就全心經營池府千歲紀念醫院，算算也差不多十年沒回到K國小了。

　　以前，我就是在K國小擔任替代役校警，從而開啟了一連串匪夷所思的機遇，人生自此走向另一段截然不同的道路。對我而言，K國小不單是我當兵時期的回憶，更是一個生命的轉捩點。

　　這次，我從埔里回北部辦點事，順路來到K國小。

　　十年了，我差不多有十年沒見過那人。這次，我是特別為了見老朋友而特意重回K國小，沒想到當我抵達K國小沒多久，赫然發現有一團強烈的白光在圍牆內迅速飛馳。

　　在長久的精進修行之下，我眉間的第三眼在兩個月前已然開啟，雖然調整頻道的火候還不到家，但是要看清靈界的鬼神眾並沒有太大的問題。通常，鬼眾的光濁而暗，天人眾的光明亮，但是我遇到的那團白光燦如大日，遠遠超過了天人眾的亮度，莫非是有更高等級的高靈在此徘徊？

　　為了知道這團白光究竟是何方神聖，我緊緊跟著白光，跟到了K國小的大門口。下一刻，白光衝入校門，我也打算跟著要進入校內，沒想到竟在緊要關頭被警衛攔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團白光飛入校內，然後一眨眼就不見蹤跡了。

　　白光，殘念……

　　看來，這團白光似乎和K國小有些關係？

　　我悄悄瞥向警衛胸前的名牌，上面寫著「苗佳生」，我想那應該是他的名字吧。一股熟悉感莫名湧上心頭，不知為何，我竟然生起一種錯覺，彷彿久遠以前我們兩人就已經相識。不過，今天應該是我們的初次見面而已……

　　警衛問我，到學校要找哪位？

　　這問題害我猶豫了一下，總不能說我是為了找一團白光而來到這裡吧。當時，正巧陳祕書撥了通電話，我也就趁著這個機會離開了。

　　以我過去當警衛的經驗，我想苗佳生應該把我當成推銷員，將來會更加提防我，對我的門禁管制也會更加嚴格。

　　不過，我倒是不擔心苗佳生，反而決定先去附近的咖啡館喝個飲料，等到中午再來突破門禁，好好地到K國小內找尋那團熾烈的白光。

　　好歹我也在那裡當了一年多的替代役校警，對K國小的門禁狀況早已瞭若指掌。

　　K國小是全台灣數一數二的大型小學，光是放學就超過半小時，午餐時間更是人山人海，送便當的家長和領便當的學生若是全擠在校門口，交通登時就會大亂。所以，午餐時間一到，警衛就會打開沉重的大鐵門，讓送便當的家長可以自由通行。

　　那時，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走進學校了。

　　我不和警衛爭一時，逕自到附近的咖啡館點了杯飲料，悠哉地坐在位子上翻閱雜誌。

　　過了三個多小時，我離開了咖啡館。

　　高溫讓我的額頭冒出幾滴汗，在太陽的晒烤之下，我終於抵達了K國小。

　　一切都如我所料，大鐵門已被警衛開啟，我穿越等便當的學生人潮，信步走入門戶洞開的K國小。

　　我腳下不停，目光不停地左右掃視，倏地我的視線穿過大川堂，瞥見了遠處一閃即逝的光團。

　　找到了！

　　可是，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或者是正午的太陽光線所影響，那團白光似乎沒有之前看到的那般熾亮？

　　為了不讓那團白光跑掉，我小跑步越過川堂，不久，溜滑梯、翹翹板等兒童遊樂設施躍然浮現眼前。旁邊有一處靜僻的教室，拖把、水桶、畚斗等掃除工具井然有序地被擺放在教室外頭，我這才憶起這裡是特教班的教室。

　　又一閃，一團白光從我眼前稍縱即逝。

　　我走了過去，只見到有一對母子正蹲在教室外，而那團白光早已逃逸無蹤。

　　「小翔，你快成功了，加油。」揹著水壺的媽媽在一旁鼓勵道。

　　一個長得和正常小孩不太一樣的幼童正在穿鞋子，他一邊用手抓住鞋子，一邊把腳套進去，未料重心一個不穩，身體失去了平衡，登時跌了個狗吃屎。

　　挫敗、難過和不堪讓孩子漲紅了小臉，活像是顆紅冬冬的蘋果。

　　他坐在地上，試圖再將腳套進鞋子，當小小腳掌套進鞋子的剎那間，他的眼睛幾乎發亮了。

　　「媽媽，媽媽……鞋！」雖然還有一隻鞋沒穿好，小孩還是舉起穿好鞋的那隻腳，興奮地向媽媽炫耀。

　　「小翔好棒，小翔最棒了！還有一隻鞋子，快穿，穿好就可以上廁所了。」媽媽在旁微笑地拍手鼓勵，我從側邊瞥過去，竟然發現她的眼角含著一抹淚光。

　　我停下了腳步。

　　淚光和笑容交互輝映成一幅動人的圖畫，眼前的媽媽儼然是位溫柔的天使。

　　小孩努力穿上另一隻鞋子，可是腳一直套不進鞋裡，約莫過了三分鐘，他彆扭地將鞋子扔到一旁。

　　「小翔，怎麼不穿了？」

　　「不、不要。」小翔倔強地搖頭。

　　媽媽試著安撫，可是挫敗的小翔已經聽不下去，他漲紅著臉、嘟著嘴巴生悶氣。

　　「妳怎麼不幫他穿？」我好奇地問。

　　「這樣子他就不能學習了。」媽媽露出一抹微笑，語重心長地道：「我會老，不能照顧他一輩子。」

　　她的語氣沒有怨懟，反而像是煦煦的冬陽，讓人打從心裡感到溫暖。這股溫暖伴隨著悲傷，愛往往摻雜著一點惆悵。

　　忽地，我在不遠處看見了那團黯淡的白光。

　　我擱下這對母子，約莫走了二十來步，來到白光的跟前。

　　意會到我的到來，黯淡的白光沒有要逃走的打算，反而化為一道人形，似乎要在我的面前現身。

　　隨著光芒褪去，一個約莫二十幾歲的青年男子赫然出現眼前。

　　他留著短髭，一頭像是法國留學生的波浪捲，眼神浮著深深的憂鬱，充滿著藝術家的氣息。

　　「你在找我？」他說道。

　　「嗯。」我點點頭。不過他身上的氣場並不強旺，不像我上午所追的那團熾烈白光。

　　現在的情形有些尷尬，對方似乎不是我所尋找的那團小太陽……

　　「我看你身上光明盛大，你是法師嗎？」對方說。

　　「算吧。」我仰首若有所思。多年前，我曾經是翠微大法師，應該也稱得上具備法師的身份吧？

　　「我之所以跟在那個女人的身後，為的是要等待入胎，並沒有害人的意思，請法師勿慮。」

　　雖說鬼有小五通，可以窺探他人的心思，但是修行者往往能修出光明籠罩靈體，保護自己不被鬼眾的法力影響。

　　從對方的台詞判斷，我猜想他以為我是一個正派的法師，以為他要害人便入校來收伏。為了不被誤會，所以他才會先表明立場。

　　我也不否認，反而好奇地指著剛才見到的女人，「你要入的胎……是小翔的媽媽？」

　　「是的。」

　　「既然要入胎，你怎麼還不入胎，反而一直待在這裡？」我不解地問。

　　「因為……唉。」他嘆了一口氣。

　　「何故嘆息？」我問。

　　「矛盾。」

　　「為何矛盾？」

　　「因為入不入胎，都讓人苦惱不已。」

　　聞言，我奇道：「點解。」

　　「也罷，我觀法師的修為不凡，或許能為我指點迷津。」男子正色道：「我叫藍子晟，藍色的藍，孩子的子，上日下成的晟。不知法師如何稱呼？」

　　「敝姓楊。」我簡短地道。

　　「楊先生，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複雜，還請你耐心聽我道來。」

　　「你慢慢說，我有的是時間。」

　　「這是個有點長的故事。」藍子晟輕蹙眉頭，說道：「誠如你所看到的，那個女人的第一個孩子叫小翔，是個唐氏症患者，早期也被稱為蒙古症。」

　　「嗯。」我點點頭。

　　身為池府千歲紀念醫院的院長，在環境的耳濡目染之下，我對於各種病症的了解自然要比一般民眾更多，這之中也包括了藍子晟提到的唐氏症。

　　所謂的唐氏症是一種常見的染色體異常現象，發生率約是八百分之一，也就是每八百個新生兒大概就有一個是唐氏症寶寶。

　　唐氏症的主要病徵是智能不足、生長遲緩、身體和內臟也有各種先天性的畸形。對於一般小孩可以輕鬆學習的日常動作，患者可能得花好幾年來學習，對於家長的身心都是極大的負擔。

　　見我仍有反應，藍子晟繼續說道：「其實，小翔是神明轉世。」

　　「啊，這是怎麼回事？」我訝然道。

　　「有位神明因為塵緣未了，要投生到人間了卻這段塵緣，但是他擔心一旦進入汙濁的人世，心智很可能會被蒙蔽，從此六道輪迴，再也回不了天庭。因此，他決定這次要轉生為殘障人士，這樣就不會被俗世汙染了靈明的本心，命終之時也能順利回歸神籍。」

　　「沒想到背後有這一層。」我的視線悄悄瞥向那對母子。小翔已經穿好鞋子，媽媽正帶著小翔前往廁所。

　　「神明為了讓那家人能夠好好地養他，所以他一出生，那家子的店鋪生意就大發利市，財富也跟著充裕起來。」

　　「簡單說，就是神明帶財，他是個帶財的孩子。」

　　「是的。」藍子晟點頭道。

　　「話說，現代優生學這麼發達，若是父母產檢時發現寶寶有缺陷，很多時候都會選擇流產。這個神明有機會選到一個不受俗世汙染的孩子入胎，也算是不容易了。」

　　「那是因為這個女人慈深愛重，絕對不會拿掉孩子，這也是神明選擇當她孩子的原因。」藍子晟解釋道：「由於現代優生學發達，所以神明想要清淨轉劫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也因此，更顯得這個女人的慈愛難能可貴。」

　　「既然能有個這麼有愛心的女人當母親，你還在猶豫什麼？」我不解地問。

　　「唉。」藍子晟幽幽地嘆了口氣，「因為第一胎有缺陷，女人為了照顧和教育他，幾乎心力交瘁。原本她不想再生第二胎，害怕又生到有缺陷的孩子，所以她允許丈夫到外面找女人以解決香火問題，但是丈夫不願意，最後在婆婆的壓力之下，她只好懷了第二胎。」

　　「這樣的話，不就重複了過去的模式，很容易再生出殘障寶寶啊。」

　　「楊先生，你說對了，這胎確實也是殘障寶寶。」

　　「這叫她情何以堪？」我悵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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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我拿起手機說道。

　　「院長，孫醫師問你，要不要推掉晚上和藥商的約會？」陳祕書輕柔的聲音從話筒內傳出。

　　「我今晚可能不回埔里，妳就幫我推掉吧。」

　　「好的。」

　　「還有其他事嗎？」我又問。

　　「沒有了。」

　　「那就這樣吧，有事再打給我，再見。」

　　「院長再見。」

　　我按下切話鍵，結束了簡短的通話。

　　自從我在K國小退役之後，先是經歷過一番波折，然後就全心經營池府千歲紀念醫院，算算也差不多十年沒回到K國小了。

　　以前，我就是在K國小擔任替代役校警，從而開啟了一連串...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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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鬼市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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