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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

放學時分，修遠常飢腸轆轆，回家途中，穿行逃城雞腸般的老舊街巷，常被小吃攔截：夏天消暑吃愛玉、豆花、八寶冰；冬天要取暖填肚子，米糕、肉圓或幹掉一大碗乾麵。但修遠最愛西市場的潤餅，咀嚼高麗菜伴隨花生糖粉咬中肥豬肉那一刻，乃味蕾的最高潮，附贈的清湯很特別，似是熬蝦皮的柴魚湯，這體驗放長長的鉤釣起味覺之最深，還沒放學，修遠往往思想起，校門一開，直衝西市場。

逃中坡底下的空軍眷村，更是早餐的天堂，修遠有時坐在大榕樹下，吃湯汁濃稠的餛飩麵，菜是豆芽，餛飩皮厚餡少，修遠怎樣都吃不慣，但在樹下就著晨光悠哉悠哉，修遠很享受那氣氛。若急著趕早自習，就打包到學校吃，饅頭、包子、水煎包、蔥油餅，都是外省老伯伯親手擀的，口感就是比較好。修遠第一次看到「韭菜盒子」四個字，又陌生又好奇，便夾了一份掏錢要老闆找零，老闆竟搖搖頭，指著油鍋前的鐵便當盒說：「這裡採榮譽制，錢自己找，逃中學生都很優秀，我信任你們。」

然而，這間明星學校的孩子，並不是個個都那麼乖巧，修遠高一剛入學時，有句流言如野火狂燒：

留級去當大明星。

逃中學生素質高，老師也很優秀，但不是個個都好，有些更是爛到爆，學生私底下累積許多不滿。然而，再怎麼不滿，只要上課鐘響，這些好學生就會乖乖就位，安份聽課不敢造次。

除了火山學長。

這個逃中的傳奇人物，出生於溪地寮，那是逃城周近最窮的農村，落後荒涼不說，野狗般的溪流常改道啃囓房舍田園，加上交通不便，村民若不主動搬家，就只能等閻羅王召見了。

修遠記得，小時候坐爸爸的貨車外出維修機械，就曾路過溪地寮。望著園中的大蒜，爸爸在嘴角捻了捻香菸，說溪地寮人實在不聰明，大蒜成熟不去拿鋤頭挖，而是將葉子連同莖一把握在手中，垂直硬拔，靠蠻力採收，這樣的方法太笨太慢，蒜頭還沒採收完，已在土中黑壞爛掉。

溪地寮人笨雖笨，火山可聰明得很，從小到大都考一百分，成了村庄考上逃中第一人。來到逃城讀書，火山被花花世界迷惑，成天流連晃蕩，偶然間晃進一間小唱片行，人生乍聞搖滾樂，渾身上下被徹徹底底震憾，那瘋狂野蠻的聲音，如天外飛來的蒜頭，擲中音樂魂，火山爆發，從此走向不歸路。火山先加入吉他社，將優雅清新的民歌唱成魑魅魍魎，據說，他才學會幾首歌，就斗膽到逃城的歌廳表演，客人想聽那卡西流行歌舞女恰恰，沒想到冒出一個毛頭小子，拿起吉他發出洗衣板的洗刷洗刷聲，唱歌咬字簡直罵三字經，整場鬧哄哄吵得要死，聽眾受不了，拿起酒杯就往舞台上砸。

搖滾的魅力太大，火山的功課一蹶不振，好多科被當掉，慘遭留級。懷抱音樂夢的他，心心念念就想往台北發展，無心讀書。火山的個性耿直剛烈，痛恨那些打混的老師，尤其是教化學的，嘴角的大黑痣長出一撮白鬍鬚，綽號「白毛」，教課時黑板寫著寫著就會睡著，同學就在底下玩自己的，校長巡堂時發現也不敢吭聲，逃中學生都知道，白毛在外頭開補習班，事業做很大，由於背後有高層撐腰，學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生敢怒不敢言，幸有火山學長，骨氣尤甚鋼筋水泥，在白毛頭枕黑板打起瞌睡時，將立可白當酒杯，對準白毛臉上的痣，猛力砸下去：

幹你老師！

全班，不如說全校響起了熱烈歡呼，書包丟教室，火山人就到台北去了。傳奇歌手都是這樣，剛開始窮途潦倒三餐不濟，得靠打零工借錢啃蒜頭度日，人住違章建築，一下雨漏水十多處，洗澡洗到一半牆壁突然就倒塌。但鄉下孩子不怕，越苦越有氣力，火山在pub現場表演，從小貓兩三隻唱到人滿為患幾乎暴動，好不容易發行第一張專輯，迅即竄進逃中校園，好奇的修遠跟同學圍起來看，只見封面上的火山，長髮披肩，表情張狂如厲鬼，手拿吉他坦露胸口，眼睛不遜地往旁邊桀驁去，鮮艷俗氣的衣服像從文化路夜市買來的地攤貨，雖然老師家長諱莫如深，但同學都明瞭，火山是他們的學長，書沒讀完就到台北打拚，其發跡的傳說在校園流傳，還有傳說滾動傳說那深山滾落的巨石，衝破逃中這些大男生鬱悶的胸口，往未來的茫茫大海而去。

修遠卻好奇，啟迪火山的小唱片行，到底在哪裡？

他想到怪蟲，想到國中時整天惡補考試體罰被揍，是怪蟲，不知哪裡搞來的地下音樂雜誌，內容是歐美搖滾新聞的剪報拼貼，附上翻譯與搞笑言語，修遠因這雜誌認識了渾身刺青、行為放蕩的重金屬樂團，向怪蟲拷貝許多錄音帶來聽，在打邈這個流行文化的末端，與西洋音樂的最前沿接頭。

午餐時分，發現怪蟲坐在中庭花架下，正在聽卡帶隨身聽，修遠伸手去拔耳機，怪蟲變臉：

「張修遠你幹什麼！」

「你在聽什麼東東啊？」修遠問。

「為什麼要跟你說！」

「那麼凶幹嗎！導仔的事你亂講一通，偷牽車的帳也還沒跟你算！」

「你自找的！」

「你那些奇怪的唱片哪裡來的？」

「不告訴你。」

「說啦！」

「我哥從台北寄給我的啦！」

「那麼爽！」

「我爽關你屁事！」

「那我再問你，讓火山走向搖滾路的小唱片行，到底在哪裡？」

「我哪知道！那是好幾屆學長以前的事！」

「說！你說我就不追究牽車的事！」

「好啦！好啦！張修遠，你就去逃城百貨公司旁的巷子去找一間叫弗洛伊的唱片行……」

逃中坡西側門一開，修遠就往百貨公司衝，在雜亂招牌中找到「Floyd Record」，店面很窄，進深卻很長，裡頭有數不盡的唱片，偶像明星海報笑燦燦，廣播正倒數最新國語排行榜Top Ten。

修遠照怪蟲指示，不去搭理櫃檯的老闆娘，直接探到最裡頭，步下樓梯踏深色地毯迴旋至地下室。

還以為走進了地獄。

除了走道與音響，空間盡皆唱片，印著英文及怪怪的字母，修遠一張也不識。懸在天花板角落的喇叭擠出低沈聲響，修遠緊張、僵硬、小心移步，猛抬頭，指揮家親吻指揮棒，海報耽溺抒情。

有隻手伸了過來，修遠倉皇躲開，黑白電影死神找上門活人驚瞪之特寫—

「奇怪了，誰給我亂放，竟然把Bach插到Brhams這排。」蓄鬍留長髮的高瘦怪人邊說邊整理平台上的CD猶如點鈔票：「同學，我沒看過你，第一次來吧？要找什麼唱片，盡量問我。」高瘦怪人說。

「你是老闆吧？」修遠聲音顫抖。

「難不成我是鬼嗎！哈哈！沒錯，我就是這家唱片行的老闆，我也是讀逃中的……噫、啊、喔……怎麼制服改成藍色了，當年我還穿卡其衣啊！」

「學長你好，逃中制服今年全面換新。」

流言

放學時分，修遠常飢腸轆轆，回家途中，穿行逃城雞腸般的老舊街巷，常被小吃攔截：夏天消暑吃愛玉、豆花、八寶冰；冬天要取暖填肚子，米糕、肉圓或幹掉一大碗乾麵。但修遠最愛西市場的潤餅，咀嚼高麗菜伴隨花生糖粉咬中肥豬肉那一刻，乃味蕾的最高潮，附贈的清湯很特別，似是熬蝦皮的柴魚湯，這體驗放長長的鉤釣起味覺之最深，還沒放學，修遠往往思想起，校門一開，直衝西市場。

逃中坡底下的空軍眷村，更是早餐的天堂，修遠有時坐在大榕樹下，吃湯汁濃稠的餛飩麵，菜是豆芽，餛飩皮厚餡少，修遠怎樣都吃不慣，但在樹下就著晨光悠哉...

信仰（後記）

高中畢業後十八年，我和阿甘在台北的搖滾Pub碰面。

阿甘是我的國小、國中兼高中同學，再鄉土激進點，我們是隔壁庄鄉親，青春是我們的共同回憶，音樂是靈魂的防護罩，特立獨行乃共奉價值，我甚至覺得，阿甘是我音樂世界的導師。

Pub位於深廣的地下室，滿牆黑膠唱片任人翻找，可請DJ播放，但這裡的搖滾太深奧，一格唱片約五十張，我只認得兩、三張，相反地，阿甘幾乎全認識，只找沒看過的用手機拍封面做紀錄，他的腦袋，是深不可測的搖滾海。

電吉他的超音速撥弦結束，我點播的〈To Go Beyond〉幽幽哼起，恩雅空靈縹緲的天堂之音飄浮於煙濛酒溢的俗塵濁氣之上，DJ是位穿皮外套的搖滾怒女，聽聞仙曲，表情猶如灑上王水，面對再熟悉也不過的調音器，竟不知如何是好。之後，我還點播俏皮的爵士名曲〈Mack the Knife〉，還想點Madonna、Michael Jackson、George Michael、Phil Collins、Roxette、Debbie Gibson……阿甘快要受不了了，罵我是山頂洞人、獼猴、猩猩、狒狒、E.T.，點這些芭樂歌，會被趕出去的！

耽溺在「音」牛充棟的LP前，我們席地而坐，我看熟悉的、阿甘找沒看過的，星星點點些些許許些許些許，如同我們國高中時廝混打屁，談音樂聊哲學罵社會譙政府詛咒宇宙甚至外星人，絕對零碎沒條理，絕對爽得很。

地下室百多坪空間，本來只有我們兩隻，夜一深竟然滿座，客人哈草飲酒調情作樂，就我們兩個笨蛋傻傻地研究音樂。

我岔開話題，說最近挖出高中畢業紀念冊，看完我的那一班，順著翻到隔壁班，首張個人照就是阿甘，百分之九十九的同學是單張彩色生活照，阿甘刻意用四張黑白照拼貼，光線從底下打上，簡直是鬼，鬢角還剃成十字架，真是搞怪到極點。

「是不是你照片最屌，所以放最前面？」我問。

「沒有啦！我學號XXXX01，所以排第一啊！」阿甘整本英文字典都背起來了，學號這點數字不算什麼。

Pub盈室喧鬧，我扯開喉嚨，說我正在寫我們高中的小說，名稱遲遲不定，要他丟個名字出來。

處女座的他立刻龜縮。

見狀，我換了個比較不讓他緊張的方式：「高中三年，影響你最深的唱片是哪張？」

「《Stray》」阿甘毫不猶豫。

Aztec Camera，阿甘的最愛！乍然驚覺，當我剛到Pub還在觀覽那些經典搖滾唱盤封面時，阿甘早冷不防在黑膠之海中，抽出Aztec Camera，〈Stray〉是今晚第一首歌。

阿甘太厲害了，高中三年就是一整個Stray，我私譯為「晃遊地」，書名定案，主旨確立，這本徬徨躊躇的小說有如神助，自此進度飆速。

想起我和阿甘，從高中晃蕩遊走至今，眼看就要中年了，年輕時那些驚鴻一瞥的美麗女孩，於今看來，說不定土氣庸俗得很；曾經痴狂迷戀的歌星，老了就把自己摧殘成肉塊；過去愛得要死的唱片，現在等同垃圾丟著沒人要……或許或許，我們視同信仰的事物，在外人眼光看來，全是廢物。

無論如何，成長的路彎折迷惘，我們的信仰不曾改變，堅持走自己的路，勇敢走下去。

撰寫此書，足足花了我兩年時間，為此，我翻出當時聆聽的古典音樂與西洋搖滾，邊聽邊寫邊哼唱，找回往昔的美好感受；我也重讀當時愛不釋手的課外書，把許多用字、句法、情思義理鑲嵌入書；為了揣摩十八年前的心境，我翻出畢業紀念冊與校刊，閱讀當時的筆記、信札與日記，摩挲倖存的獎狀、成績單、通知單、准考證、照片、上高中首日的火車車票，與同學聊天回憶，在記憶中窮蒐冥覽。

當然，我也做了許多功課，走踏嘉義市，翻找文史資料，相關書籍取得不易，蒐羅的時間多於閱讀，但也在探尋的過程中，重新認識嘉義這座靜好的小城市。《嘉義驛前二二八》是我題材的核心，受害者口述歷史沉痛悲切，每次讀每次眼眶含淚，特別要向陳澄波致敬，我深受其藝術熱情感染，書中許多描景與筆觸乃臨摹其油畫，感謝高尚的人格者、感謝台灣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畫家。

此書雖以嘉義市為參考背景，源於我高中三年的經歷，寫成小說就是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晃遊地》是獨立的個體，印刷上市交到讀者手上，他有自己的生命。

《晃遊地》撰寫期間，我回顧青春的時光軌跡，釐清了許多細節與人生走向的轉變過程，但所有的一切，都要回到當時那雙澄澈直截的眼睛，去觀看、去求索，進而去叩問朗朗蒼穹背後主宰一切的超越者。

寫作的煎熬折磨是必備的，我多次腰痠背痛手發炎，病入膏肓夜不成眠，有晃遊的徒勞虛擲，無晃遊的愉快自在。

感謝親愛的家人，感謝教導過我的老師，感謝徬徨少年時一同嬉戲胡鬧的好同學，青春的苦澀我們共嘗，成長的頓挫我們共同歷受。

回到Pub現場，聽了整夜的搖滾囈語，音符灌入耳孔頭昏腦脹，但整場最美妙的，是阿甘拿起Smirnoff，我拿起Corona，將玻璃瓶互碰的聲音。

就是那麼單純、那麼清澈，青春萬歲，為我們共同的信仰，乾杯！

信仰（後記）

高中畢業後十八年，我和阿甘在台北的搖滾Pub碰面。

阿甘是我的國小、國中兼高中同學，再鄉土激進點，我們是隔壁庄鄉親，青春是我們的共同回憶，音樂是靈魂的防護罩，特立獨行乃共奉價值，我甚至覺得，阿甘是我音樂世界的導師。

Pub位於深廣的地下室，滿牆黑膠唱片任人翻找，可請DJ播放，但這裡的搖滾太深奧，一格唱片約五十張，我只認得兩、三張，相反地，阿甘幾乎全認識，只找沒看過的用手機拍封面做紀錄，他的腦袋，是深不可測的搖滾海。

電吉他的超音速撥弦結束，我點播的〈To Go Beyond〉幽幽哼起，恩雅空靈縹緲的天...

目次

第一年
祕密
流言
生殖
殖生
懸念
環繞

第二年
少女
難題
美國
手槍
祭典
群魔
彼岸
留白
外光
煙火
燠熱

第三年
惘惘
裂痕
窒息
永夜
MTV
迷走
倒數

後記（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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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
祕密
流言
生殖
殖生
懸念
環繞

第二年
少女
難題
美國
手槍
祭典
群魔
彼岸
留白
外光
煙火
燠熱

第三年
惘惘
裂痕
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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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