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沖喜

一座座低矮青山，連綿逶迤，稻田層層極極，盤旋彎繞，白水與翠綠映照，極目遠望，和風下的稻秧此起彼伏翻著碧浪，景致美麗而靈秀。

阿九悠閒的坐在牛背上，頭上戴著頂破草帽兒，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懶懶的呼吸著田間清新乾淨、夾雜著稻香的空氣，將草帽蓋在臉上，任牛兒悠閒的吃草。

才剛眯了眯眼，就聽到帶著呼嘯的一聲響，溫馴的老牛便撅蹄子往前沖，阿九從牛背上摔落在稻田裡，滾了一身泥水漿子，更壓伏了一大片稻秧。老牛像瘋了一樣肆無忌憚地在稻田裡撒腳丫子狂奔，完了。這塊田算是完了，回去桂花嫂還不拿竹笤帚抽自己去？阿九想死的心都有了。

耳邊傳來譏笑聲，阿九回頭就看到一個華服少年。那少年正叉腰在田梗上笑得放肆，手裡拿著一個精巧的彈弓，一臉的桀驁不馴，滿不在乎地看著阿九。

阿九心火茲茲直冒，突然就往回撲，猴兒一樣竄上兩畦梯田，一拳直取那少年的面門。當一隻泥呼呼的肉拳砸在自己鼻樑上，傳來一陣劇痛時，那少年才看清剛才還離得幾層田、泥猴兒般的野丫頭已經到了自己跟前。

阿九未等少年回過神來，又是一拳往那少年的臉上揍去，少年漂亮的眼眶立刻青黑一片。

到底年紀大了幾歲，力氣當然也要大了不少，少年很快回手，但眼前的泥猴子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每一個動作都被她料了先機，打在了空處。他像耍賴的小狗兒一樣在她面前亂打亂踢，卻一下也沒落到實處。

阿九打得興起，一屁股坐在少年的腰間，這才睜開汗水泥水迷蒙的眼細瞧眼前的少年。

那少年的五官很好看，精緻得就像是雕刻家手下的人物作品，沒有半點瑕疵。當然，這要忽略被阿九打腫的鼻樑和青色的眼眶。

因為憤怒，少年白皙的臉頰脹得暈紅，漂亮得就像天邊浸漫的晚霞。阿九突然有種犯罪感，剛才自己怎麼就下得了手，將如此漂亮的尤物打成豬頭的？

少年如水洗葡萄般的眸子裡全是倔狠之色，被揍了一頓也就算了，竟然還被這野丫頭傻愣愣地看著。這野丫頭的眼神如同在欣賞一枝盛開的桃花，或是一幅精美的水墨山水畫，讓他感覺自己就是個待價而沽的貨物！

“滾開，妳這野妹子，小心爺……”

“再罵，我抽死你！”阿九說著就揚起手。少年脖子一粗，惡狠狠地罵道：“有本事妳就打死爺，爺總有一天會收拾妳這野妹子。”

阿九不屑地一笑，隨手扯下少年腰間的一塊佩飾，對著初秋的陽光照了照，還不錯，雖然比不得羊脂白玉，好歹是塊翡翠，應該能值點錢。

“就當是你賠我屋裡的稻田損失了。”阿九隨手又奪了那少年手裡的行兇彈弓，跳下梯田去牽已經平息下來的老牛去了。

阿九一身泥水，牽了老牛就往自己屋裡走去，繞過幾座山梁後，便是她的家，卻看到自己家的土院牆外，站滿了村民。

此刻，楊老七老實巴交地垂頭站在堂屋裡。說是堂屋，屋裡除了一張漆水斑駁的破八仙桌，兩張苦栗木椅子，餘下的，便全是務農的犁頭、鋤頭、扁擔什麼的。楊嬤嬤一身青綢八寶團花斜襟衫子，天青色八幅羅裙，頭上戴著明晃晃的金釵子，這身裝扮，襯得這間堂屋更加的破舊不堪起來。

她長著一張白胖的圓臉，細長眼，笑起來很喜慶，此時卻沉著眉眼道：“老七，你老婆欠下一百兩的賭債，四分的利，再欠下去就滾雪球，你扛得住嗎？那劉四又是好惹的？要不是大太太著了人去救下，如今恐怕早就被砍掉一隻手了。”

老七回頭橫了老婆桂花嫂一眼。桂花嫂呐呐地嘀咕：“……也不是賣了小九，這一過去就是做少奶奶……烏雞變鳳凰，平日裡求也求不來的事，當家的，你莫要阻了妹子的前程……”

老七眼圈都紅了，罵道：“敗家的婆娘！妳自己欠下賭債，拿妳自己去抵，莫害我妹子。”

天下哪有掉餡餅的事，林家那大少爺是個病秧子，隨時都會嗝屁，娶老七家妹子還不是為了沖喜，大少爺若是好了，那就是潑天的富貴，若是……阿九才七歲，就得背個寡婦的名聲，一輩子也算是完了。

桂花嫂聽了撇撇嘴，正要說話，就聽到裡屋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個六歲模樣的伢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拖著腳從裡面走了出來。這伢子細皮細肉，臉色蒼白，看著就像是被拖敗過的，只是一雙眼睛黑得出奇，剛才那一陣咳嗽就是他傳出來的。

桂花嫂上前一把摟住那孩子：“妹子就是賠錢貨，兒子才是命根子，我只有老十這一個崽，你看看十伢子的樣子，被你拖敗成什麼了，再不用點錢調理調理，你就等著沒人端牌位吧。”

老婆這話正戳中了老七的心肝，他回頭看了十伢子一眼，目光憐惜。

“可也不能賣了小九啊，妳也是小九的親娘……”老七的聲音都哽了，眼圈通紅。

“哪裡就是賣了，說了是正經嫁給大少爺呢，林老爺是什麼身份，肯和我們家攀親，是楊家祖上積德了呢，老七啊……”桂花嫂怕得罪了楊嬤嬤，扯著老七的衣袖悄悄地說道。

“要嫁妳嫁，我不賣小九。”轉過身，老七又對楊嬤嬤道：“他大姑，銀子的事……”

楊嬤嬤早不耐煩了，手一揮道：“沒人就拿桂花來抵吧，來人，把人送妓院裡去。”

桂花嫂嚇得死死拖住楊老七的手，裡一頓亂嚎，死也不撒手。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便往前撲去，拖起桂花嫂就走。小十死死地攥著桂花嫂的手臂哭娘。外面的村民指指點點著，有的罵老七愚蠢，有的罵桂花嫂心狠，也有羡慕的。

“林老爺怎麼會跟老七家結親呢，老七的腦殼絆壞了吧，竟然還不願意！”

“就是，老子我想抬妹子送到林府去當丫頭還找不到門路呢。”

堂屋裡，兩個壯大漢已經把桂花嫂拖出了門，小十瘦小的身子拽著桂花嫂的手在地上拖。一個漢子不耐煩，一腳向小十踢去。

楊嬤嬤冰冷的聲音像刀子碰在石頭上一般冷硬：“把人送給劉四吧，她還欠著劉四一隻手呢。”說著，起身就往外走。

“放開她，我跟你們走就是了。”一個泥猴兒樣的孩子從外頭急急地闖了進來。

老七顫聲喊道：“阿九……”

桂花嫂如看到了救星：“小九，救救娘啊。”

※※※

申時三刻，阿九才到了嶽洲城。轎子在吹吹打打的鼓樂聲中，被抬到了林府的大門，阿九暈乎乎的被人送到了大堂裡，手裡塞了一根紅綢，她就好奇地去看紅綢的另一頭，可惜大紅蓋頭下只能看到一雙黑色綢布皂靴。隨著禮儀的行進，那雙皂靴走得穩穩當當的，並沒有病弱的感覺，阿九的心裡就更加往下沉。

那個人，恐怕是已經起不得床了吧，如今這個跟她拜堂的，肯定不會是本人。

那根紅綢一直將阿九牽到了新房裡，然後，果然轉了方嚮往外走。阿九苦笑，還好，總算沒讓自己跟只公雞拜堂，低頭沉思，見那雙黑靴突然向自己絆來，阿九下意識就想躲，又生生忍住。屋裡，便傳來喜娘和丫環們的驚呼聲。

阿九眼眸水汪汪地順著那雙黑皂鞋往上看，便看到那張五官精緻的漂亮小臉。那少年眼角還掛著青紫，水浸葡萄般的眼睛裡，帶著報復後的快感和得意。

阿九的額頭也磕在了床沿子上，碰得了好一塊青紫。最是那委屈而楚楚可憐的神情，讓滿屋子的人全都看向了始作俑者。

十歲的小小少年，心頭剛湧上的那點子得意和快感很快便被淹沒在大家譴責的目光裡。楊嬤嬤沉著眉眼去扶阿九起來：“三爺平日介在大太太跟前可是最靈泛懂事的，今兒個這是怎麼了？”

自大少爺病情加重，三爺就到大太太跟前請安侍候得殷勤起來，意圖不言自明，如今卻對新進門的大嫂使陰絆子，楊嬤嬤如何不氣！

這話屋裡就只有阿九聽不懂，其他人眼裡便都露出了一絲不屑來。少年白皙的臉上便浮起一層羞惱的暈紅，一派惱羞成怒卻又有氣不能發的樣子，腳一跺道：“她自己絆著了，幹我何事？”

阿九緩緩從地上爬起，眼眸濡濕，聲音哽咽，卻是扯了扯楊嬤嬤的衣袖道：“大姑……是我沒站好，應該扶著桌子的。”

一派忍辱負重，受了欺負還為小叔說話的賢慧模樣兒，那聲大姑也叫得楊嬤嬤心軟。楊嬤嬤聽了這話更加的心中不豫，歎了口氣對阿九道：“妳如今可是府裡的大少奶奶，這聲大姑，奴婢可再當不起了，妳也莫怕，只要妳服侍好了大少爺，大太太會護著妳的。”

“嬤嬤放心，我雖讀書不多，卻也知道，出嫁從夫，以後大少爺就是我的天，定當盡心盡力的服侍的。”阿九乖巧地說道。

跟楊嬤嬤一起在屋裡的還有塗嬤嬤，聽了這話果然動容。新婚之夜，大太太不方便進兒子的新房來看兒媳婦，心中著急，便使了塗嬤嬤過來。

先前阿九被三少爺絆倒，塗嬤嬤看了個實在，只是不動聲色。楊嬤嬤為了立功，在大太太跟前沒少說阿九的好話，一個農家妹子，能有什麼見地？不過是命格大一點罷了，大太太也是病急亂投醫，才信了楊嬤嬤那番言論……

可如今看來，這個細妹子說話倒還大氣，中規中矩的。

“大少奶奶累了一天也餓了，奴婢吩咐了廚房給您做了些吃食，您還是先回屋裡去歇著吧，養足了精神，明兒好拜見太太、老爺。”塗嬤嬤笑著說道。

阿九早就注意到了塗嬤嬤，看她穿著打扮便知道她是大太太跟前有體面的，忙襝衽行了個半禮：“謝嬤嬤關照。”

塗嬤嬤心中便更加的舒服，回了個禮道：“大少奶奶客氣了。”

楊嬤嬤眼裡便劃過一絲得意，揚了聲道：“冬梅、夏荷，過來扶了大少奶奶回屋吧。”

兩個丫環便應聲而出，上前來扶著阿九往東偏院裡去。

看來，這兩個丫環便是專撥過來服侍阿九的了。

雖說已經成親，但阿九畢竟只有七歲，所以並不與大少爺同住，這倒讓阿九松了一口氣。

阿九住的不是正經院子，而是正院的抱廈，主屋外頭，連著小小的兩間偏房，看著就像是下人住的……

冬梅、夏荷兩個都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將阿九扶進屋後，冬梅便起身去打水，夏荷則徑直往西偏房走去，將阿九扔在了正屋。

阿九抬眸打量屋裡的擺設，一張簡單的栗木筒子床，一張小四方桌，外加兩把栗木椅子，床頭的多寶格上擺著針頭線腦，床上的棉被看著雖新，包被卻是舊棉布。阿九明白了，大少奶奶不過是個名頭，自己進來，還是當丫頭用的。

阿九迅速將身上繁瑣的嫁衣給脫了，穿著輕便的衣服。見冬梅端了水來，她便迎了上去，自己接了水道：“冬梅姐姐也累了一天了，妳去歇著吧，這些個事情，我自己來就好了。”

人家沒有拿你當正經主子待，你再擺主子的格，就遭人厭了。

冬梅微怔了怔道：“還是奴婢服侍奶奶梳洗吧。”眼睛便看向阿九身上的衣服。脫了那身喜服，恐怕是連件像樣的外衣也沒有了吧，大太太有時候做事就是有欠厚道，既是娶進門來沖喜，別的不說，幾身衣服還是得備著的吧，竟然只備了一身嫁衣……

放下水，冬梅沉默著進了東偏房，在屋裡翻翻揀揀的找了幾套自己小時候穿過的舊衣來。

阿九洗了把臉，抬眸就看到冬梅正體貼的將衣服整齊的疊放在自己的床頭，她便認真地多看了兩眼冬梅。冬梅長得很水靈，皮膚細滑嬌嫩，行止大方穩重。

好個體貼心細的丫頭！夏荷進去後就一直沒有出來，阿九心裡便有了比較，冬梅是可造之材，若能收服，自己在府裡就能多一分助力，至於夏荷嘛……

阿九沒往下細想，細聲地對冬梅說了聲：“謝謝姐姐。”

冬梅微微一笑，幫著阿九拆著頭上的發飾。阿九一動不動的任她施為，問道：“這間屋子原是姐姐妳的吧，倒讓我雀占鳩巢了，真是對不起，要不，我住東偏間吧，反正我年紀小，住不了多大的地方。”

冬梅的手頓在了阿九頭上……不過幾眼便品出了自己的處境，遭遇這樣的對待，不焦不躁，不哭不鬧，而且很懂得審時度勢，倉促間就已經放低了態度，向同屋人釋放友好……這樣的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性，真不簡單。

“奶奶快莫這樣講，真真折煞奴婢了，奴婢和夏荷兩個是來服侍您的，您才是主子呢。”卻並不說這間屋子之前是誰住的話，也沒有說夏荷半句不是。

阿九心裡更加喜歡冬梅了：“我不過是個鄉下妹子罷了，姐姐若是看得上我這個朋友，以後在屋裡就別叫什麼奶奶不奶奶的，我……我才七歲呢。”阿九臉上露出一絲紅暈來，說話也隨意了些。

這才是七歲小孩子該有的模樣嘛，看著阿九臉上略顯局促和稚氣的笑，冬梅倒松了一口氣。

“三少爺……是老爺的親生，還是隔房的？”話題一轉，阿九便開始打聽起府裡的人事關係來。

第一章 沖喜

一座座低矮青山，連綿逶迤，稻田層層極極，盤旋彎繞，白水與翠綠映照，極目遠望，和風下的稻秧此起彼伏翻著碧浪，景致美麗而靈秀。

阿九悠閒的坐在牛背上，頭上戴著頂破草帽兒，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懶懶的呼吸著田間清新乾淨、夾雜著稻香的空氣，將草帽蓋在臉上，任牛兒悠閒的吃草。

才剛眯了眯眼，就聽到帶著呼嘯的一聲響，溫馴的老牛便撅蹄子往前沖，阿九從牛背上摔落在稻田裡，滾了一身泥水漿子，更壓伏了一大片稻秧。老牛像瘋了一樣肆無忌憚地在稻田裡撒腳丫子狂奔，完了。這塊田算是完了，回去桂花嫂還不拿竹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