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置身光束裡,他是那散花的天女,
他唱:「祥雲冉冉婆羅天──」
采聲未盡,轉眼卻驚覺滿目蕭索。
黑夜高樓清歌,唱不盡的昨天。
換過幾朝浮華宮殿,只得寂靜宛若斷弦。
他抬手,做出身段,他開口唱──
唱這一出人生大戲。
作者簡介:
穆卿衣。 金牛座,御宅族,現居香港。曾師從香港著名填詞人林夕。 07年就讀於香港編劇學會舉辦的編劇班,畢業後從事電影電視編劇工作。 曾用ID「我為卿狂」,陸續在網路發表小說百萬餘字。 發表作品:科幻小說《一樣的天空》、《第N類接觸》;愛情小說《在水中央》;推理小說《春燈公子系列之天寶迷案》、《春燈公子系列之牡丹憂》、《夜‧暗湧》、《你愛誰》;長篇小說《超時空要愛》、《他‧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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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樓》卷一.第七章
第七章、一曲清歌動九城
一出門,沈漢臣猛地將容嫣摟在懷裡,狂喜不已:「青函,你果然是真心對我!」
容嫣畫過妝的臉殘留著淚痕,這是真實的淚痕,不是戲中那虛幻的眼淚。他嘴角的口紅暈開了,沈漢臣不知道那是因為他抬手拭去了咬破的唇的血跡,只覺得這張描紅飛白的美人臉譜,平添了一種殘敗的美。
容嫣將頭抵在沈漢臣的胸前,他是早就打算和這個男人離家出走,他是厭倦了父親的囉嗦和管教,但是,他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這種痛極決絕的方式,就像活活的撕裂了半邊身體。
容嫣將手從背後反擁著沈漢臣,全靠他的身體來支撐自己這搖搖欲墜的身軀。
沈漢臣擁抱的力氣很大,勒得他骨頭隱隱作痛。但此時他需要這種痛楚。
這種痛楚能提醒自己,他用雙手擁抱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愛人。
容嫣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這就是他想要的,是的,一定是這樣。在他已經付出了所有以後,他實在無法不這麼相信。
柳兒就站在七步以外,怔怔地看著他們。
他的眼淚,順著臉流下來,滴在地上。
「二爺……」柳兒啞聲道:「二爺你不能走,華連成不能沒有二爺!」
容嫣突然才記起來柳兒還在這裡。
聽到那麼孩子氣的話,容嫣幾乎想笑了。
一個又一個的戲子粉墨登場,年少風流,一個接一個的等不及要冒頭,要成角兒,壓都壓不住。這梨園的沉浮,幾年一個輪迴。只恨前面老人太多,擋了新人的道兒,誰沒了誰不一樣?
他緩緩的搖頭:「傻孩子,這戲班子,沒了誰都一樣。」
柳兒看著容嫣望著自己的眼色,只覺得一顆心都往下沉了。
他想說,二爺,讓柳兒和你一起去,可是,看到站在一邊的沈漢臣,這話哽在喉嚨裡,再也吐不出口。
二爺是為這個男人才走的。
從此,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柳兒引容嫣到自己的休息室,打來了清水,要為容嫣擦臉。
容嫣驚醒了似的:「我自己來……」
柳兒不肯:「二爺,您就再讓我服侍這一回吧。」
容嫣一怔,手垂了下來,由他了。
他慢慢的抬起眼,深深的看著這個為自己擦著臉的,淚流滿面的少年,真是傻孩子,我走了,你就有機會出頭了,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哭得這樣淒慘,淚水把妝容都沖花了?
白的紅的胭脂洗去,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容嫣伸出手,摸摸柳兒的髮角:「傻孩子,哭什麼,二爺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柳兒跪在容嫣的身邊,將頭埋在他的衣襟裡。多少年後,他還會記得,最後落在他面頰上的那隻手,是那麼的冰涼,還有二爺最後的話:「柳兒,這剩下的戲,二爺就交給你了。」
容雅和孫老金趕到後院,只見原本放雜物的那間門半掩著,柳兒抱著一大堆五彩織金的綿繡戲服,丟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一張淚痕殘亂的花臉,油彩糊成一片,一塌糊塗。
柳兒在此時見到容雅,未曾開言心先慘:「大爺──」
容雅緩緩的伸出手,將柳兒瘦弱的肩頭摟進懷中,一顆心就像沉入了冰潭之底。
戲很快的定下來了,《玉堂春》。
因為容嫣的貴妃扮相可謂深入民心,突然間換了一新人,只怕臺下觀眾一時不能適應。而且這玉堂春……是二爺在臨走之前,指教柳兒唱的最後一出戲。
自打柳兒入了華連成以來,頭一回這麼重要。
雖然他哭花了一張臉,看上去滑稽又可笑。可圍著他轉的眾人,都是一臉嚴肅,沒一個有半點笑的心情。
默默無聲的換了戲服,重新洗臉、拍粉、上胭脂。伺候容嫣的包頭師父親自給他勒頭帶、吊眉、貼片子。旦角扮戲,最是緩慢。特別是今天,任何一個細節都不得馬虎。就像拍賣行隆重推出的某一樣精品,它值不值,是否天價,在它出場的一瞬間,已經落了定。
場上墊的是《瞎子逛燈》,已經墊得太久,觀眾開始焦躁起來。
已經扮好戲的王金龍出場先打了引子,念了定場詩,報完名之後,說完了臺詞,實在沒詞兒了,開始在那裡胡說八道,臺下也聽得莫名其妙,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急得容雅坐在琴師專位直冒冷汗。
觀眾一陣目瞪口呆過後,開始鼓噪不安起來。
「哪兒來的王金龍?」
「我們要聽天女散花!」
「怎麼換戲了?」
「容二爺呢?咱們可是衝著容二爺來的!」
正吵嚷著,突然見到台前打了一個條副出來:「容嫣藝員身體突然欠佳,敬請原諒。」
當下一片譁然。
觀眾開始往臺上扔瓜子殼花生殼了,眼看著王金龍就要壓不住場。
後排的人擲得不夠力氣,少不得殃及池魚,前排的人也陪挨。前座有些大爺已經回轉身對著後座的叫駡,也有人抓起瓜子花生禮尚往來回擲過去。
栖川宮皺起眉頭。
東史郎在他身邊小聲說:「這就是中國人,沒有禮貌。請大人不必把這些舉動放在眼裡。」
情況開始亂了。有些人吵吵嚷嚷的開始起身,要離場退票,吵架的喝倒采的拍椅子的什麼都有了。記者們也沒閑著,本來是來拍這新式劇場的,現在有些人趕緊抓拍這鬧哄哄的一幕,有些人拿著小本子縮在一角飛筆疾書。
坐在前排包廂的四個日本人,也在用日本話交頭接耳。
「出什麼事了嗎?東先生?」叫柳川正男的男子問。
東史郎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那位容嫣先生健康出了狀況。這種情況並不太經常發生。」他非常抱歉地向坐中間的年輕人欠一欠身:「對不起大人,第一次請您來看支那戲,情況好像不太順利。」
栖川宮搖搖頭:「哪裡。這一次來聽支那戲劇,是一次很有意思的體驗。」
但他那失望的神情沒有逃過柳川的眼睛,柳川立即說:「也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去拜會一下這位出色的藝術家。栖川宮閣下,您認為呢?」
栖川宮眼睛頓時一亮。但他習慣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他的嘴唇笑起來,薄得有如一線。
這時柳兒終於也扮得差不多了,紅袍藍袍的人趕緊出去過了一個場,真正的王金龍這才正式升堂進場。
觀眾席裡還有人在叫嚷:「我們要看天女散花!」
「我們是來捧容二爺場子的!」
「換戲就退票!」
「退票!」
柳兒站在簾子後面,聽見前臺這亂七八糟的聲音,全身都有些發抖。
閉了閉眼睛,對自己說,你行的柳兒,你是二爺手把手教出來的,你一定行。
二爺他,已經把剩下的戲交給你了。
就算拚了命,也絕不能掃了二爺的臉。
深深的吸一口氣,睜開眼,念了一句:「苦呀──」
苦啊。
心裡就像吃了黃連一樣的苦。
可這苦說不出來,沒法說,也沒地兒說。
說也奇怪,觀眾席竟然漸漸的靜了。
一掀簾子,娉娉婷婷,好一個美目含怨粉面帶愁的玉堂春。
一身罪衣紅得淒豔,眼蓋上黛綠塗得均勻。
「來在都察院,舉目朝上觀。兩旁的劊子手,嚇得我膽顫心又寒。」
容雅的定音功夫登峰造極,從來是一手準。從前與容嫣合作無間,第一次為許稚柳伴奏,也是一拍即合。
本已起身離開的,慢慢的,都折返回頭,坐回自己座上了。小報記者們也停了筆,一齊抬頭望著臺上,嚷嚷著退票的,都已沒有聲音。
「蘇三此去好有一比,魚兒落網有去無還。」
二爺,你會回來嗎?什麼時候才回來?
心裡的苦直湧上口來,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時聽使喚。
搖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沒有忘記,他是在替二爺唱戲。
聽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調。
好好聽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葉或飄花的時分,二爺一字字,一句句,每一個腰身每一個眼神,為他細細打造的玉堂春。二爺的吐氣,二爺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雲,低吟如花下鳴泉。每一句都那麼得心應手,圓轉如意。
──二爺就站在他的身後。他的頸畔感覺得到二爺溫熱的呼吸,他的面頰幾乎貼著他的面頰,他的手托著他的肘,他的指尖輕觸著他的指尖,柳兒,這裡抬高一點,柳兒,這裡不是這樣的,柳兒,柳兒,二爺在說,以後的戲,我就交給你了。
此生以後,他都只是在為二爺唱戲。
二爺,讓我化身為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離。
「玉堂春好似花中蕊──」
這蕊字無限拔高,台下的觀眾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轟然喝采。
「好!好!」
然而那銀線般的一縷,怎麼也不被采聲蓋住,就宛若九天織女跌下的銀梭,無限清亮的軌跡──「我看他把我怎樣施行。」
「他」字就像雲雀一般直往天上鑽去,翻得更高,前音未嫋,後波又起。
一曲清歌動九城。
滿堂采聲,擲花如雨。
誰也不知道容修什麼時候到的台下。他無聲無息的站在那裡,握了一手的冷汗。
一直到此時,他才透出一口大氣。
那麼緊張。記憶中,自己第一次登臺,似乎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緊張過。
容雅停了琴音,才發現手指冰冷得幾乎握不住琴弓。
他抬起袖子輕輕的拭了拭額頭,抬眼望去──
柳兒,這孩子經過今天,算是打出了名堂。
他紅了。
一戰定了生死。
容修凝望著站在臺上那年輕的許稚柳,耳邊聽到那潮水般的掌聲和喝采,一時悲喜交集。
喜的是華連成總算有驚無險,安然渡過了這一關。
然而目光掃過台下觀眾那發紅的發光的如癡如醉的臉,竟然覺得心酸。
這就是剛才還在怒駡著叫嚷著不依不饒要看容二爺的戲的那些人嗎?這片刻之後,他們已經把散花的天女忘到腦後了。他們的眼裡已只有這一啼萬古愁的玉堂春。他們的采聲是為著他,他們的快樂是為著他。他們到底追的是什麼?捧的是什麼?如今這年頭,誰又會對誰死心塌地?
一顆星的隕落,一顆星的升起。快得教人心寒膽戰。
雖然早就清楚人性是多麼無情冷酷,但這一次,被替代的那一個,畢竟是自己的兒子。
繃到極致的神經一下子鬆馳下來,他緩緩的想步回後臺,保鑣鄭大海卻發現一向俐落的容老闆今天步履蹣跚,身子微微有些搖晃。走了幾步,忽然一下子軟了,往地上滑了去。
「容老闆!」
小包廂裡,東史郎評論道:「據說這一位是容嫣的唯一弟子。不過今天的情況很不尋常,以一個無名之輩來代替紅藝人,一般戲院不會這麼做。」
「沒能聽完容嫣的戲實在太可惜了,」柳川道:「若和他的徒兒比較,我依然覺得容先生本人更有韻味。」
此時容雅作為華連成的名琴師,收了琴,走到九龍口亮相行禮,接受觀眾的喝采。
東史郎指著他:「柳川先生你在德國是學音樂的吧。你看這位琴師,他也是當今支那戲曲界頂尖的人物。據說他是容嫣的哥哥,名叫容雅。今天台下的聽眾,也有許多是衝著他的名聲前來的,中國話叫做捧場。」
其餘三人聞言仔細地打量了容雅一番。
燈光下,容雅行了禮,站直了身,習慣性的把額前長髮往後一撫。平時隱藏在長髮後的那清秀的面孔如驚鴻一瞥。修眉深目宛若雕琢。
日本少女張開嘴,彷彿看呆了。
柳川微笑:「今日一下子得見三位中國的出色藝人,真是要多謝東先生的好介紹了。」
東史郎坐正,微微鞠躬:「這是在下的榮幸。」
叫栖川宮的年輕人抿緊了薄唇,沒有說話。
舞臺的燈光全部亮起來了。
一片光明,采聲,掌聲,潮水一般似幻似真的湧動在身邊。一時近一時遠。
許稚柳茫然的睜大著眼睛。他就像做了一場大夢,這夢中的輝煌,是以失去容嫣為代價。他想是不是應該笑,但這笑扯痛神經。他不敢眨眼,薄薄的水霧,凝結在他的眼眶裡,成了一層水殼,一眨就會碎了。
如同奇跡般的,命運之手將他推到這個位置。
人的際遇是多麼奇妙。
他緩緩的抬起眼,看到那極高極深的屋頂。在這一刻以後,就算他說這一切其實並不是他所想要的,也沒人會相信。
一直到了後臺,他仍然恍恍惚惚的,坐在椅子上直發愣。身邊人看他的眼光,已經悄悄的變了,有巴結討好的,有小心觀察的,有滿懷妒嫉的。
大師兄七兒是最早出師的,最初學的青衣,後來又轉行小生,可惜一直到現在也沒唱出個名堂。他走過來,拍拍他的頭:「喲,高興得丟了魂兒了?現在還沒醒過來。」
語氣是輕鬆的,可拚命按捺,也壓不下那一縷酸溜溜的意味。
許稚柳沒有說話。
「不就是壓台得了個滿堂彩嗎?還不睬人,容二爺只怕也沒這麼大架子?」
七兒見他不理,笑:「也對,翅膀硬了,玩意兒學得差不多了,現在是該學學角兒們怎麼擺譜了。」
大師兄走開了。他在說什麼,他沒有在聽。
那邊庚子師兄一抬頭,看見兩行清淚順著許稚柳的臉頰慢慢滴下來。
「喲,都高興得哭了。」
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話中帶刺。
這也不能怪他們。在一起學藝的兄弟,都是苦出身,哪個不想出人頭地。小的時候擠在一起的時候已經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偷偷較著勁,現在一個個長人了,還擠在一起,已覺得空間太小,透不過氣。眼看著這小師弟平步青雲,後來居上,自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出息,心裡難免堵得慌。也是柳兒平素為人老實,他們才敢如此放肆。
庚子說了幾句,見柳兒還是不搭理,自己也覺得沒趣兒,收拾好東西,也一轉身走了。
絲竹聲杳,叫好聲歇。
方才還鑼鼓喧天的戲園子,一下子安靜下來。
空蕩蕩的,靜得連方才那些采聲和樂聲,都好像是幻覺。它們從未存在過。
在這一片寂靜之中,柳兒覺得心裡有一種東西,慢慢的滿了起來,如此緩慢而溫柔的,像滿月躍出海面,像月光下漸漲的潮汐。他細細的體味著這一刻的溫柔,輕輕的撫摸著這柔軟豐盈的內心,微痛,而憐惜。
二爺。
他悄無聲息的說。嘴唇輕輕的一動,一朵奇異而黯淡的微笑綻放在他唇邊,帶著淚痕,與他伶仃相依。
《西北有高樓》卷一.第七章
第七章、一曲清歌動九城
一出門,沈漢臣猛地將容嫣摟在懷裡,狂喜不已:「青函,你果然是真心對我!」
容嫣畫過妝的臉殘留著淚痕,這是真實的淚痕,不是戲中那虛幻的眼淚。他嘴角的口紅暈開了,沈漢臣不知道那是因為他抬手拭去了咬破的唇的血跡,只覺得這張描紅飛白的美人臉譜,平添了一種殘敗的美。
容嫣將頭抵在沈漢臣的胸前,他是早就打算和這個男人離家出走,他是厭倦了父親的囉嗦和管教,但是,他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這種痛極決絕的方式,就像活活的撕裂了半邊身體。
容嫣將手從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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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木更工作室出版日期:2014-08-09ISBN/ISSN:9789869089821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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