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的過往

第一次看到她是十一年前。

天真無邪笑著的她，看起來比任何事物都要耀眼。還是孩子的他，在見到她的第一眼，立刻被攫走視線，從此再也無法將目光離開。

她拉著他的手，但是羞怯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他懦弱地希望對方別這麼做，畢竟他們不是同一個身份地位，不能踰矩。即便皇族跟貴族部分相似，依然有著決定性的血統差異。

但是，一邊牽著他的手，漫步在池邊的她，一臉疑惑地歪著頭，僅僅用著那張小巧而豐潤的唇，說道：「為什麼不行？你看看我們有什麼差別嗎？」

他才知道，打從一開始就在意身分這條鴻溝的，只有他而已。

如同被拂去遮在眼前的薄霧，一切都變得清晰可見。

被她牽著的手，他用力地回握。

他暗暗下定決心，不管何時都會陪伴她的身邊，直到永遠。

不論是春天在花園中欣賞牡丹、玉蟬，還是夏天在池邊釣魚，或是秋天攜手漫步在金黃的銀杏下，冬天在亭子裡喝著暖茶賞雪。

這樣的愜意生活持續了一年多，每天總會期待著與她相見的時間。只要想到她的一顰一笑，都會讓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飛揚，他的情緒只為了她一人而起伏。

他曾經以為會一直持續下去，他是真的這麼認為。

直到那一天，他才覺得過往的自己實在幼稚，到底是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永遠陪在她的身邊呢？那樣無力的手腕要怎麼保護她？

他痛恨著過往無力的自己。

面對因為她不在身邊而寂靜下來的世界，他緊緊地握著拳。

他不想要再這樣了！這般無能為力，只會讓他感覺自身的渺小，他想要爬得更高更高，並擁有一切和足以保護他重視的一切的力量。

之前的他著實太過無力，無力到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從那天起，他改變了自己，每一天都是想著她而不斷精進自己。

現在的他已經不同，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不會再讓那種厭惡再度浮上心頭。

他為了達到目的跟願望，才會在漫長的時間當中，默默地忍耐著所有事情。

因為，他改變了，不但改變自己，更要改變所有的一切！

他睜開眼，察覺外頭早已是日落時分。

「又是夢嗎……」他喃喃自語著。

自從再次遇到那個人，過往的回憶越來越常以夢境出現。

是的，如果不是再次遇到李蘭陵，他根本不會想起早已遺忘的過去。

「少爺……老爺找您過去呢。」

站在一旁的女婢，見著雷袁鴆清醒了，才小心翼翼地趨前。

「那個老頭？」雷袁鴆哼了一聲，「反正又是找我談接位的事情，那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

雷袁鴆對尚書令的位子沒有太大興趣，雖然有著相職的稱號，實際上尚書省真正運作的卻是六部尚書。

不論是接位，或者要他繼承的家族傳統，他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他的目的向來不是放在那麼小的目標身上。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一想到這裡，他哼笑了聲，唇角微揚。

「可是老爺要我一定要帶您過去……」

「別管那個老頭了，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城町散散心？」雷袁鴆勾勾手指頭，示意那個剛來沒多久的女婢走到他身邊。

小女婢有些卻步，似是聽過關於雷袁鴆的種種傳聞，但還是順從地走到他身旁。

「妳叫什麼名字？」

雷袁鴆抬起那名女婢的下巴，看樣子父親挑選下人都有事先篩選，要不怎麼每次進來的人，都是這副美人皮相？

他冷笑了下，身為尚書令的父親，也不是像身在朝廷時的正人君子，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嗎？

不過，他不像父親只會對人哈腰鞠躬。

「紅、紅梅。」

近距離看著雷袁鴆的女婢，兩頰逐漸變得通紅。

這是當然，不會有女人見到雷袁鴆的容貌，而不感到臉紅心跳。

「喔……叫紅梅啊。怎麼樣？還是，妳要跟我做更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是啊，有趣的事情……」

雷袁鴆魅惑地微笑，利用低沉而磁性的嗓音，一步步將獵物誘入他的掌中……

【第一章　遙遠的故事】

01

看著眼前，她過也不是、回頭也不是，前頭那人露出無奈的笑容等著，後邊又有人催促。

他們全都在等著她過這座竹索橋，不只是她，連同一路上載著她的馬兒也得過去。

偏偏這座竹索橋看起來破爛得很！

「梅，一定要走這座橋嗎？」李蘭陵嚥了嚥口水，可憐兮兮地看著對面始終安撫她的青年。

「因為通過這裡，馬上就到武鄂。」梅指著在他身後的那條山路。

「欸──不能換別條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要再花上五天。」

「蘭陵姐，趕快過去！妳別看下邊，直接衝過去啊！」在後頭的衛梁夜倒是十分興奮地說著。

「嗚……說得容易……」

站在橋中央的李蘭陵，要不是需要帶著馬匹走過這座橋，否則她真想學身旁的這隻馬，乾脆用塊布把眼睛遮起來，至少這樣看不到底下的滾滾溪流啊！

打從長安出發，李蘭陵好幾次都生出自己怎麼會跟著過來的念頭，但是和那兩人一起旅行，一路上發生的趣事太多，她才會完完全全地忘記，跟著出來旅行就是有這種風險。

「做得很好喔，蘭陵姑娘。」梅像對待孩子，在好不容易跨過最後一步，順利通過吊橋的李蘭陵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唔，該不會回去也得走這邊吧？」

李蘭陵看著近來由於連日午後暴雨而上漲的溪水，只希望回去不要又下大雨。大雨過後的山路都是泥濘，要不是他們坐在馬上，否則早就像馬兒的蹄子一樣，全都是泥巴了。

梅沒有作聲，但是給了她一個苦笑。

李蘭陵嘆了口氣，不過正如梅說的，當他們離開竹索橋沒多久，就看到山下的武鄂。

雖不像王都長安超乎想像的熱鬧，但卻也是個繁榮的城市，不愧是祈州州都，人稱「茶之都」的武鄂。

進出武鄂的人們，大多是商隊，再來就是李蘭陵一類的旅人。

進入武鄂，筆直大路彼端面對的是祈州州城，但他們要前往的地方不是那裡，而是裏坊的商業區。

在此之前，他們得先確認今晚的休息處、安頓好馬匹，才可以去市集晃悠。

等到他們打點好一切，早已是正午時分，隨意吃點點心後，三人又匆匆忙忙地趕到市集，就怕晚了連一點貨都沒剩下。

剛踏入市集，就看見各個店家、沿邊的小攤，賣的盡是茶葉或跟茶有關的點心、用品。甚至有遠道而來的商隊，直接與商家交換手中擁有的茶葉。

「梅，你要找什麼茶葉？」

李蘭陵看著從剛才就不停四處打轉的梅，對方手中已經拎著不少戰利品，但是他仍然四處張望店家。

在她自己看來，許多商家賣的茶葉是她在長安中沒有看過的種類，可以的話，她真想每一種都嚐嚐看味道。

「蘭陵姐，師父只是找他沒有的茶葉啦。」

方才明明掃過一盤盤點心，不知何時，衛梁夜手中又多出一串青綠團子。

「沒有的茶葉？」

「嗯，我正在收集茶葉。」梅回過頭，手上又多了一包茶葉，「畢竟這裡比西市流通的茶葉多，到這裡找比較快些。」

「所以你是為了增加茶坊的選擇，才特地來這邊的嗎？」

如果增加了不同茶葉，那間坐落在西市的茶坊會更受歡迎吧？李蘭陵不禁想像原本就人聲鼎沸的茶坊，增加更多客人之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可以這麼說，但這只是一半的原因。」

「一半的原因？」

「另外一半的原因……」

梅正要說明，卻被一陣騷動打斷，而且人群不斷擠向他們。逼不得已，無法抽身的三人只得隨人群一同被擠向前方。

就在他們納悶到底是什麼事情令路人都期待、興奮，老人的聲音配合著醒木，從人群前方慢慢地響起。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人們都忘記一切的從前……曾經有著一位美麗如花、冰雪聰慧、智勇雙全的公主，那名公主的名字已經沒有人想得起來……」

「素『縮話』。」衛梁夜啃著團子，口齒不輕地說著。

「縮話？」

「是說話。就像現在這樣，有人講故事給大家聽。」梅一邊講解，一邊把糖飴遞給李蘭陵，「通常講的是佛經、傳說、神話一類。」

「欸……原來是這樣啊！」

極少出宮的李蘭陵，不曾直接聽過「說話」，但是宮中的確有一部分的人喜歡這種娛樂。

但比起用聽的，她看書的時間比較長，許許多多的異聞大多是從書上得知。

在梅的說明下，她明白大多數的百姓會透過說話得知經典、故事，甚至是歷史，或許與史官記載有所出入，但大致上相同，即便目不識丁，也能從中學習。除了學習，這也是他們平日的生活樂趣。

那名「說話」的老人音色蒼老，可是音韻揚轉，讓聽者十分入迷。

「……到了遙遠異國的公主，最後終日以淚洗面，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事情，就這樣消失了。」

這故事竟是悲劇收尾，李蘭陵有些意外。

這個故事她從未聽過，照理來說，許多史事、傳奇都會收在宮中的集賢院，縱使是神話，也是史實經過時間才變成現在眾人知曉的樣子。

她看著其他一同聽故事的人們，每個人都能低聲討論幾句，看來都對故事相當熟悉。總覺得有些在意，她決定回到長安後，再問問皇兄有沒有聽過。

當李蘭陵轉頭想要叫另外那兩人，卻見梅的臉色變得奇怪。

「不是……」

「梅？」

「啊？啊、嗯……抱歉，剛剛有些發呆，妳說了什麼嗎？」注意到李蘭陵的梅，面對她的依舊是平常的表情。

「沒有，只是想問你們還要到哪邊逛逛嗎？茶葉買完了沒？」李蘭陵望向那對師徒身上大包小包的茶葉，全是在人群聚集之前購買的。

「怎麼可能，才剛開始！」衛梁夜扁著嘴，「蘭陵姐，妳之前沒跟師父來過，都不知道師父最後都是買這──樣多的茶葉回長安。」

衛梁夜誇張地劃了一個大圓，他似乎還想將圓劃得更大，無奈手臂就那麼長。

「這次應該不會買那麼多。」梅不好意思地道：「今天的份都先買好了，再來就看明天早市會不會有新的出現。所以……我們先去其他地方轉轉吧？畢竟剛才都在聽故事，還有很多地方還沒逛到呢！」

「哇！那我想要去吃桂圓甜糕！」

明明聽說話的時候，李蘭陵才瞄到衛梁夜大約吃了五串團子，現下又想吃甜糕，不禁讓人想要問那些團子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好好，那……蘭陵姑娘有什麼想吃的嗎？」

「我就算了，再過一下子要吃晚飯了吧？現在吃太多，飯會吃不下。」

「會嗎？」衛梁夜此時又啃起了炸茶菁。

不，能夠那樣吃的人，大概只有你……李蘭陵無言地看著這個不可貌相的大食客少年。

「其實我的腳痠了，想先休息一下。你們不用顧慮我，我可以先回去旅店沒關係。」李蘭陵揮揮手，看著眼前那對興致依然高昂的師徒。

「既然這樣，不如我和蘭陵姑娘先去酒樓休息，梁夜去買些你要吃的東西，再過來找我們吧？」梅替衛梁夜拿過包袱，又在他手上塞了些錢，「在哪家酒樓你應該知道吧？」

「上次跟師父一起吃飯的那家嘛，我先去買東西啦！」

說完，衛梁夜消失在市集的人群中。

「再來……我們先去休息吧？一邊嚐嚐看這裡的特產茶，順便等梁夜回來。」

「好。」

02

兩人到達酒樓，由於市集逐漸接近散市的時間，酒樓內的客人也漸漸增加。若不是他們來得早，早就沒位子了。

或許是處在武鄂，酒樓能點的茶水遠比酒水多上許多，菜色都是以入茶為主的食物。

比如擺在兩人面前的豬肉捲餅，外皮混入了茶葉而飄出些許清香。

「來，嚐嚐這個，很好吃的。」

「那、那個，我會自己夾的，所以……」

面對露出一臉期待、迫不及待想要讓她吃到捲餅的梅，李蘭陵難以招架。要說理由，全是因為對方正夾著捲餅，直接將它遞到面前，只差沒有說「啊」的地步。

這樣不就跟新婚夫婦一樣嗎？李蘭陵心底慘叫。

梅想要跟她分享好吃的東西，她可以理解，但是沒必要這樣餵她吧！

有時候，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梅身為胡人，還是太過單純而不自知，所以做出來的事情總會讓旁邊的人感到無奈。

比如說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梅想要和她「握手」是一樣的。

平常要不是有衛梁夜在，梅肯定會莫名奇妙、一不小心就把一堆女孩子的心攫走。

仔細一看，梅的五官非常細緻，胡人特有的高挺鼻樑、纖長的睫毛、白皙的皮膚，不管是搭配怎樣顏色的服飾，應該都相當好看吧？

想到這裡，李蘭陵不禁羨慕起梅那頭朝陽般的金髮，看起來鬆鬆軟軟，讓人忍不住摸上一把……

「蘭陵姑娘？」

「欸、啊？」李蘭陵驚訝地回神，發現她竟然發呆。

「我幫妳將捲餅放在碗裡吧。」

梅笑著將捲餅放進碗裡，李蘭陵才稍微鬆了一口氣，幸好不是問她在想什麼，如果知道她剛才的想法，梅肯定會覺得她很奇怪吧？

「對了，梅，我問你喔……」李蘭陵有些在意先前看到的事情，便開口詢問。

「嗯？怎麼了？」

「之前我們聽說話的時候，你好像說了『不是』，那是……什麼意思？」

「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梅的態度變得遲疑，「只是，跟我以前聽過的故事不太一樣，有點驚訝罷了。」

「故事？所以你聽過那個故事嗎？」

「嗯，在我的故鄉也有這個故事，不過故事中間和最後結局跟我所知的相差甚遠。」

梅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緩緩說道：「在我的故鄉，那個故事的結局是這樣，『最後那個公主在異國與她心愛的人一起攜手、幸福快樂地度過了未來的每一天，直到永遠永遠。』」

「所以實際不會令人哀傷，而是幸福的結局？」

梅點點頭，繼續說道：「另外，那個不是故事，而是真正發生的事情，只是沒想到流傳在我故鄉的事情，在這裡竟然變成像神話一樣的存在。不過在這裡……我是說這個國家，你們沒聽過那個故事嗎？」

「我沒有聽過，可能是我知道的故事比較侷限在一個範圍吧？」李蘭陵歪著頭想了想，「或許梁夜知道這個故事吧？」

她想起今天聽說話的時候，衛梁夜露出的表情完全不像第一次聽到。

而且，李蘭陵當然不可能說出自己知道的故事，幾乎是只有在集賢院或國子監那兒才能見到的書卷，簡單來說，就是被記載成冊的故事。比起那種口傳故事有更多的可信度，相對的內容便侷限在一個範圍。

「是嗎？我還以為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那個故事呀！」梅倒是好奇了，「畢竟那個故事當中，不管是哪一個人物，都跟這個國家有關係。」

「咦？你是說……跟大唐？」

「對。」梅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看著李蘭陵，「那個故事其實是這個國家的故事。」

面對梅理所當然的模樣，李蘭陵反倒嚇到了。

如果這個故事跟大唐有關，她怎麼可能不知道？關於大唐歷史的所有過往，她應該都知道了才對。

即使她不想知道，李江也會硬逼著她唸完。

「在我的故鄉，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故事喔，甚至在特定節日，會有人將這個故事演出來呢！」露出了有些懷念的表情，梅露出了淺淺微笑。

「演出來？像我們這邊嗎？」李蘭陵指的是大唐的歌舞戲劇。

「嗯……有點像大唐的代面。我們會戴上面具，穿上繫了很多掛飾、感覺有點難走路的衣服在表演，這點跟大唐很輕靈的舞蹈戲劇感覺不太一樣。」

「聽起來和我們這邊差很多呢！對了，剛才那個故事，之後有時間的話，你可以再說給我聽嗎？」

極少從梅的口中聽見有關故鄉的事情，李蘭陵有點好奇。可她早就決定要等梅自己提及，再細細地聽他說了，如同現在這樣不經意地聽他談起。

「回到長安之後，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講吧？」梅笑笑地拿起茶壺，替李蘭陵加茶。

「師──父！你趁我不在的時候，跟蘭陵姐聊得很開心嘛……」

忽然冒在兩人中間的衛梁夜，一臉幽怨地看著梅，順手將放在桌上的點心拿起來吃，「我還特地買了三份，這樣我跟蘭陵姐吃就好！蘭陵姐，妳喜歡什麼就先拿走，誰叫有人趁我不在聊得那麼開心，虧我想著要帶好吃的一起分享。」

說完，就將一堆點心、糖飴全都倒在桌上，順手推了好幾樣到李蘭陵面前。

「我沒有跟蘭陵姑娘說什麼，只是聊聊剛才的說話。」面對衛梁夜的面露不滿，梅立刻轉移話題，「對、對了，剛才說話的那個故事，梁夜應該聽過對吧？」

「有啊，怎麼了？」像抗議一般，衛梁夜狠狠地抓過放在梅盤中的包子，一手一個輪流啃。

「你聽過的跟今天聽到的一樣嗎？」李蘭陵忍不住向衛梁夜確認。

「是啊，可是那不是最受歡迎的故事喔！那個故事一般說話很少會講到，通常大家都喜歡聽圓滿大結局的故事。如果蘭陵姐要聽，下次我可以跟妳說說其他比較受大家歡迎的故事唷！」衛梁夜朝著李蘭陵咧嘴一笑。

「我先期待你講故事的時候囉。」

「交給我吧！」

在衛梁夜一邊無視梅，一邊和李蘭陵愉快聊天的情況下，晚餐結束了，而後三人回到旅店，為了明天的早市休息去。

畢竟這趟採買結束，三人就得打道回府。

「準備好了嗎？確定東西都帶了？要買的也買了？」

整裝完畢的三人在旅店前再三確認裝備，因為在早市花了太多時間採買，導致午後才準備離開武鄂。

李蘭陵依依不捨地看著逐漸遠去的市集，他們花了將近快要一個月的時間才抵達這裡，中間除了路途遙遠，還有在前一個城鎮「慈石」鬧出不少事，但是因此認識崔少通等人，也第一次參加了平民祭典。

對她來說，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是在這趟旅途體驗，如今完成目的回長安，多少有些難過。

「都打包好了，師父。」衛梁夜將最後一包行李放上馬兒，跟著一起跨上馬。

正如衛梁夜昨天說的，梅今天早上去了一趟早市，買回來的茶葉硬是比昨天多上好幾倍。

「好，我們回去吧！」梅踢了下馬腹，馬兒開始疾馳。

就跟昨天一樣，在通往武鄂的路上，有源源不絕的商隊跟旅人行走，大家的目的地都是前方的武鄂。

但是與他們不同的是，三人踏上回家的路了。

03

啪噠。

像惡作劇一般，李蘭陵不禁眨了眨眼，用手背抹去濺到臉上的液體。

正當她想抬頭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打到臉上，卻有更多的水滴答滴答地自天空墜落。

「師父，下雨了！」衛梁夜朝著前頭大喊。

「我知道。」

說著，梅回過馬，驅使馬兒走到李蘭陵面前，從包袱中拿出一疊看來有些厚重粗布，「這是今早順道買的油布衣，妳先披著，著涼就不好了。」

「謝謝。」

「梁夜，你也趕緊穿上。」

一邊催促衛梁夜，梅也趕緊披上油布衣，至少多少起到防水作用，三人不會像前幾天遇到午後雷雨那樣淋成落湯雞。

在三人將油布衣穿上沒多久後，原本的小雨變成了傾盆大雨。

「梅，一定得通過這裡才行嗎？」李蘭陵望著他們前往武鄂經過的那座竹索橋。

「通過這裡，我們就可以到那棵榕樹下稍微避避雨，而且走這裡是最快回去的路。」

「嗯……」

先前她也聽梅這樣說過，如果繞別條路，他們要再多花五天才能抵達長安，可是她覺得這座橋怎麼看都讓人不放心。

雖然先前走過這座橋沒出問題，後面也有人經由它抵達武鄂，但是她對它全無好感。

再說，因為雷雨的緣故，吊橋下的溪流呈現渾濁翻騰，看起來像一匹匹濁黃的猛獸在下頭咆哮。

「梁夜你們先過去，一次一個人跟一匹馬。要小心點，現在重量可是比我們來的時候重。」

不只是人跟馬的體重，還包括馬兒身上背負的行囊跟採買物品。

雨水彷彿用倒的一樣，宣洩而下，從竹索橋的邊緣衝至底下的溪流。

「好。」

衛梁夜點點頭就跳下馬，替所有馬匹蒙上布條，以免馬兒見著吊橋會害怕到動彈不得。等他準備好之後，便再度跨上馬，輕催著馬兒前進。

幸好那座橋比李蘭陵認為的堅固許多，雖然在衛梁夜跟馬兒一踏上橋時，稍微有些搖晃，但他們順利通過了。

「過來吧──蘭陵姐！」在橋那頭的衛梁夜大喊並揮著手。

似乎看出李蘭陵的不安，梅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去吧，等下我也會跟上。」

「嗯。」李蘭陵應了聲，踢了下馬腹，便跟上衛梁夜的腳步，踏上竹索橋。

除了淅瀝嘩啦的雨聲、不時蹦出的雷聲，再來就是馬兒在橋上的踩踏聲。李蘭陵刻意讓馬兒慢慢地走過竹索橋，因為只要再稍微快些，橋就會晃得更加用力。

好不容易，李蘭陵也通過了竹索橋，呼地鬆了一口氣。

「師父，你也趕快過來吧！」

「好！」梅點點頭，開始驅著馬兒向前。

嘩啦一聲，雨勢突然變大，連馬蹄蹬在橋上的聲音都聽不著。

梅小心翼翼地移動，偶爾夾雜的雷聲令馬匹不安，但在他的安撫下，馬兒順從地前進著。

「師父，快點，剩下一點了！」衛梁夜在前頭喊著。

忽然間，有個異於周圍聲音的劈啪聲響，傳入李蘭陵的耳朵。

「梁夜，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李蘭陵看了看四周。

「聲音？」

劈啪、劈啪。

「又來了。」李蘭陵再次聽到那個聲音，而且聲音間隔較前一次短促。

「蘭陵姐，我也聽到了，那個聲音。」衛梁夜臉色漸漸變了，「該不會……」

劈啪聲越來越頻繁，已過橋的兩人想的絕對是同一件事情，意識到那個異音是什麼之後，兩人同時間跨步。

「別過來！」梅厲聲阻止正要走到橋端的兩人，「要是你們過來，橋會越來越重，連你們都會有危險，就待在那裡不要動！」

梅也察覺竹索橋的不對勁，現在異音不是間歇性出現，而是隨著馬匹移動便聲音越來越大聲。

「可是，師父……」衛梁夜的臉已皺成一團。

「梅……」

「沒問題的，只要慢慢走、不要太過劇烈震動橋身，應該沒問題。」他摸了下馬兒，讓馬兒更加緩步前進。

但梅說完的剎那，天空卻劈下刺眼的雷光，同時伴隨巨大轟隆的雷聲。

馬兒頓時不受控制地用力跺腳，維繫索橋的竹纜頓時從後端硬生生斷裂！

「呀！」李蘭陵尖叫著。

幸好斷掉的竹纜只有一邊，梅勉勉強強地在最後一刻抓住另外一條，可橋面卻整個傾斜。而馬兒早在橋面傾斜的瞬間，連同行囊一起滑下了橋，消失在滾滾濁水中。

「師父！」

如今梅能夠渡過溪流的方式，僅剩用手攀著竹纜慢慢橫渡，可是他手中握著的竹纜也發出令人害怕的聲音。

最糟糕的是，梅目前還在橋的正中央，與李蘭陵、衛梁夜仍有一段距離。

「快點過來！」李蘭陵盡可能地將手伸長。

梅趕緊移動雙手，那個聲音卻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

霎時間，梅停下了，看著站在彼端與李蘭陵一起伸出手的衛梁夜，「梁夜，等會你們千萬不要馬上下到溪谷去，知道嗎？」

「你在說什麼啊，師父！要是不快點過來……」衛梁夜的表情像快要哭出來了。

啪一聲，竹纜硬生生地斷成兩半，雪白的身影隨著索橋的板道一起墜落，最後被溪水吞沒，不見蹤影。

「師父──」

「梅──」

李蘭陵的視線是一片模糊，嘴裡吶喊著那人的名字，聲音卻逐漸被雨聲淹沒。

【第二章　消失】

01

彷彿作夢一樣，剛剛還打著雷、下著暴雨的天空，現在卻完全放晴，宛若碎片般的陽光從雲縫灑落地面。

原本滾滾翻騰的溪水，目前已經完全平靜。

但是對跪坐在破橋邊的兩人來說，心裡卻是一團的混亂，一幕幕重複上演剛才發生的事情。

「怎麼會這樣，師父……」衛梁夜呆愣地看著底下的溪流，雖然有些渾濁，但相較起先前已清澈許多。可是，對他最重要的那個人卻不在那裡，當然也不在他的身邊。

從五年前開始，梅對他就如同兄長那般的存在，教導他許多事情，彼此聚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那個人不在了，不在之後，他才發現平常多麼依賴對方。

如果是師父的話，他會怎麼做呢？

即便衛梁夜這麼想，可最關鍵的人不在，能夠採取行動的只有他跟李蘭陵。

「走吧，梁夜。」

就在衛梁夜發愣的時候，李蘭陵卻站起來，拍了下自己的臉頰之後，直接朝著他伸出手，「怎麼了？我們不去找他不行吧？」

衛梁夜不禁呆了，在他還自怨竟然讓師父遇到那樣的事情時，李蘭陵卻早已重整態勢，準備前去尋找被沖到下游的梅。

「蘭陵姐……」

「梅應該不會被沖到太遠的地方，我們先去溪谷找找看。運氣好的話，搞不好他已經在岸邊等了唷！」說完，李蘭陵像要幫衛梁夜打氣一樣，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可是……」

「沒有可是。」

李蘭陵將衛梁夜拉起，笨拙地學著梅，拍了拍衛梁夜的頭，「如果連你都不努力，又有誰能救梅呢，對吧？」

他們目前最要緊的事情絕對不是蹲坐在這邊嘆氣、發呆，或是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而是趕緊前往下游，找回他們的夥伴。

梅也說過「等會你們千萬不要馬上下到溪谷去」這種話，代表他知道他們有可能會下到溪谷找他，而不是在這邊愣著。

「嗯！」學著李蘭陵，衛梁夜拍了拍臉頰，試圖讓自己更加清醒，「我們走吧，蘭陵姐！」

李蘭陵和衛梁夜循著下山的路，終於到了底下的溪谷，現在就站在原本該稱為「橋」的殘骸下面。

「我們先沿著溪流，到更下邊看看。」李蘭陵拉了韁繩，將馬兒掉頭。

一路上，四周的景色都是群山與平坦的鵝卵石灘，沒有絲毫變化。偶爾會發現從上游沖下來的枯木，和一些不知所云的東西，但都不是他們要找的。

「師父會被沖到這麼遠的地方嗎？」衛梁夜回頭一看，早已見不著最初的橋骸。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繼續前進吧？」李蘭陵抓著韁繩的手因為不安而微微顫抖，她同樣害怕著最壞的結果，但是害怕也沒有辦法讓事情進展。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趕緊找到梅。

在他們前進的同時，太陽漸漸西落，卻仍舊沒有任何收穫。

看著臉上充滿著倦容的衛梁夜，別說是他，李蘭陵也想要隨地休息，然後不顧一切地睡，等到睡醒，便會發覺這一切只是夢。

不過李蘭陵很清楚，心裡的不安跟刺痛感，不可能是夢，也不可能就這麼消失。

「梁夜，我們今天晚上先在這邊休息吧？」李蘭陵看了下附近環境，「等到明天早上，我們再往下游找。」

「嗯。」衛梁夜毫無精神地回應。

李蘭陵有些心疼，在梅的面前，衛梁夜從未露出那樣的表情過，直到現在才第一次看到。

幸好平日露宿野外的用具都是每個人自己帶著，食物則是由衛梁夜揹負，因此兩人不用為了野宿而煩惱。

兩人在溪旁的山腳野徑很快地清出一塊可以休息的地方，主要是為了避免溪水暴漲來襲。

在衛梁夜用燧石生火，將方才自溪中捉到的魚烤了配著乾糧吃完後，兩人趕緊將附近收拾收拾，留著餘火，為了明天繼續找人而早早休息。

過了不久，李蘭陵便聽到從衛梁夜傳來的淺淺鼻息，今天實在發生太多事情，難怪他會累到立刻入睡。

可李蘭陵卻怎樣都睡不著，周圍全都是蟲兒的鳴叫，平時聽來無感的聲音，此時聽來特別煩躁。

剝除掉任何頭銜跟事物，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十八歲少女。她討厭自己的無力，什麼事情都做不到，頂多只能這樣找尋著梅，而不是擁有神力、武功，可以在那一瞬間就將梅救到橋邊。

想想這趟從長安開始的旅途，一路上她沒有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梅照顧他們，就連今天她從梅手中拿到、現在被她拿來抵禦夜晚涼風的油布衣也是如此。

李蘭陵輾轉反側，最後乾脆將視線放到頭頂上，位於樹木之間的散碎星空。不同於宮裡或者城鎮的夜空，扣去兩人附近的微小火堆，此處沒有半點亮光，才發覺夜空如此清晰。

雖然眼中所見是閃閃發亮的星子們，李蘭陵腦中卻閃過今天發生的事情。

梅的表情……她不明白，為什麼在那樣的狀態，他還可以露出笑容？而自己為什麼一想到那個笑容，胸口便開始難受？

她想要早點找到那個人，不只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

李蘭陵看向睡在身旁，始終皺著眉頭入睡的衛梁夜，他熟睡時仍喊著他最常相伴的那個人。

「師父……」

她知道如果是由李江派出的護衛們來尋找梅，鐵定很快就找到了吧？但是，他們不會這麼做，因為他們唯一要保護的對象，就只有身為公主的自己。再者，他們聽從李江的命令，而非自己，因此根本不能指望他們。

想到這裡，李蘭陵闔上了眼睛，強制自己的思緒中斷，將思考的精力保留到她再次睜開眼為止。

楔子　他的過往

第一次看到她是十一年前。

天真無邪笑著的她，看起來比任何事物都要耀眼。還是孩子的他，在見到她的第一眼，立刻被攫走視線，從此再也無法將目光離開。

她拉著他的手，但是羞怯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他懦弱地希望對方別這麼做，畢竟他們不是同一個身份地位，不能踰矩。即便皇族跟貴族部分相似，依然有著決定性的血統差異。

但是，一邊牽著他的手，漫步在池邊的她，一臉疑惑地歪著頭，僅僅用著那張小巧而豐潤的唇，說道：「為什麼不行？你看看我們有什麼差別嗎？」

他才知道，打從一開始就在意身分這條鴻溝的，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