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

1

祕密要成為祕密，不被發現或公開，到底要存在哪些要件？

祕密的本質？如果只是，我告訴你喔，巷口那家雜貨店的老闆娘每天麵包剛出爐前都會在店的後門口抽一根菸，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祕密，不過我想她一個人站在門扇半掩的後門口抽煙，大約也是不想被人看見吧，所以你還是別說出去。

或者是，告訴你一個祕密，前兩天我開車上班，要上高速公路前，發現很多車走另一條小路，我好奇跟上去，結果你猜怎樣？從那條小路上去居然可以進入休息站，然後上高速公路，剛好?過一個收費站，以後我每天都要走這條路，一個月可以省下不少通行費呢，我只告訴你，別讓太多人知道，要是大家都走那路，通路被封起來，大家都別走了。

還是，我們公司員工餐廳漏開發票被財政單位開罰單，你知道是誰去檢舉的嗎？我知道……誰叫那個工讀生每次秤自助餐算錢總是多五到十塊，我排隊結賬都會注意是不是排在他那一排，一定是每次結賬時都對他大呼小叫那個企畫部新來的，我看到他偷偷摸摸在打公共電話，這年頭大家都有手機，還有誰會用公共電話？第二天稅捐處的人就來了。

也可能是，你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孩子，某一個暴風雨夜，咆哮的風雨聲中夾雜著嬰兒的哭聲，打開大門就看見用舊報紙包裹著的你，全身都濕透了卻還活的好好的，不過，我們可都不打算告訴你這個祕密……

掩著口，找個陰暗的角落，左顧右盼遮遮掩掩，有人靠近就噤口，這樣傳播的訊息不見得真是祕密，像前面說的這些，本質上也稱不上祕密，連滿足好事者的好奇心都不能，真正的祕密若要不被發現，關鍵是知道這個祕密的有多少人，只有一個人知道的祕密永遠不會揭穿，只要當事人守護這個祕密。如果是兩個人，三個，甚至四個人一起保守的一個影響五個人的人生的大祕密呢，能不能守得住？

事情發生時，雖然沒有人親聲說出口，不過大家都知道這個祕密必須永遠埋藏起來，永遠是多久？當時芷悅就想，應該是一輩子吧，至死方休。即便如此，芷悅或者也有其他人如哲欣並不認為這件事不會被發現，也許一年、兩年瞞的住，五年，十年呢？他們幾個都不說出去，就不會有人查出真相嗎？

真的守得住嗎，這個祕密？

沒想到，居然二十年過去了。

2

站到穿衣鏡前，芷悅總是閉著眼睛，要過個幾秒，也許是心中默數「一……二……三……」到五或六之間的時間，才能睜開眼睛。這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已經記不得了，說不定她第一次照鏡子時不知不覺就這樣做了。

芷悅總是認為鏡子裡會出現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和她的認定不一樣，因此會被驚嚇到，不只是自主去照鏡子，只要是光可鑑人的物品，總是會讓她害怕，一次又一次。譬如停在紅綠燈前，一部遊覽車開過來，那發亮的車身現出一個人的樣子，跟著碩大的車身在你眼前瞪著你，慢慢離開；或是電梯門打開，空無一人的電梯卻有一個人正看著你；甚至有時候，倒一杯水，黑色水杯內的透明液體中也有一張臉……這種心理很不正常吧，每個人照鏡子時都知道正看著的是自己的臉，於是剔剔牙或擠擠青春痘或看看眉毛畫得如何，或者扮鬼臉運動運動臉部肌肉，那張臉是從有記憶起就看熟了而且會隨著歲月不斷更新的長相，那麼又怎麼有人會被驚嚇到？

芷悅一直希望自己是正常的人，正常的意思不是指有三隻手或只有一個鼻孔那種畸形以致不正常的對立面，身為一個人，擁有頭、身軀、四肢，能看得見、聽得到、能動能吃是最基本的，所以她所謂的正常是，一大群中學生人蹲在操場上進行體檢或身世調查，不管男男女女胖胖瘦瘦，麥克風問道，有爸爸媽媽的站起來，體重在四十公斤到六十公斤的女生站起來，知道水牛長什麼樣子的人站起來……不管是什麼稀奇古怪的題目，芷悅永遠不會一個人站著的那種情況，對她來說才算正常。

當芷悅睜開眼睛，鏡子裡的人她認識，並不是陌生人，和她預期的樣子也差不多，然後她才能安心。其實她所謂被驚嚇到的事一次也沒發生過，她只是總以為，鏡子裡會出現一個陌生人。既然「所謂被驚嚇到的事一次也沒發生過」，那麼這種事就不該成為問題，而繼續困擾著芷悅的生活，但是她仍持續著隨時會被驚嚇而擁有的心理準備，只因為她不是一個正常的人，至少她自己認為不是。

芷悅的外形沒有什麼不正常，五官安好，四肢健全，智商也在正常數值之上，聽得見，會說話，瘦了點，身高接近同齡人的標準，除了頸部以上的皮膚有點超齡之外，看不出任何不正常。

頸部以上肌膚超齡是怎麼一回事？就是說臉上的皮膚缺乏光澤，而且皺紋略多了些，抬頭紋、眼尾紋、笑紋都明顯，尤其是頸部，從少女時就有好幾條很深的紋路，頗像燙出來的衣服皺褶。她自己完全不在意，但是那些愛美的嬸嬸阿姨們總是一眼就看到，有一個待人很熱誠、嘴吧很甜，每次來家裡，總要跟人緊緊擁抱的廖阿姨，曾經跟她說，「哎喲，你這是娘娘命喔」，她心裡想，脖子皺紋多和當娘娘的命格有什麼相關？於是她自己研究，應該是芷悅從嬰兒期一直到上小學前都長得胖嘟嘟了，後來換牙不順，導致食欲大減整個瘦下來，驟胖驟瘦的結果造成皮膚鬆弛皺紋明顯，這個理由比較有科學根據吧。

芷悅認為的不正常，就是像這方面，一個絲毫不需在意的小事也會十分認真去理解是怎麼一回事，然後當那個熱情的廖阿姨下一次又摟著她時，她等那像鉗子般鉗著的兩隻手鬆開時，會突然冒出一句，「你上次說我這脖子上的紋路顯示是娘娘貴命，我查過資料了，沒有這個說法」，這種話說出來，一屋子人都楞住了，最後也不曉得是誰出來打圓場，化解尷尬。成人的世界不是實話實說，總是要顧慮到話說出口的後果，於是每一個心思都繞好幾個圈、打好幾個結，芷悅這種常常不假思索直話直說的個性，果然是不正常吧。更重要的是，在芷悅身邊那些年齡可以當她媽媽的嬸嬸阿姨們，應付芷悅的目的都只是為了接近爸爸，不會有人告訴她真話，如果有個人當著她的面，丟下一句，「你這個怪胎！」說不定芷悅就會像魔咒解除的青蛙變回王子般變正常了。

3

那個夏天怎麼會變成那樣一個夏天，她一直想不明白，到底那個契機是什麼？

所謂的芷悅「想要的正常」，也是在發現自己有一種特別的「能力」時。那說不上「能力」，頂多是「特質」，不過在她和哲欣說過這種感覺，而哲欣誇張地大喊一句「超能力耶」。原本不覺得那有什麼特別的，甚至有時也並未察覺到，可是在和自己以外的人說過之後，當那種感覺發生時，就變得是有意識的。

怎麼說呢，那種「特質」就是好像她有一種會事先感覺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的能力，譬如說爸爸在前一晚的飯桌上多吃了半碗飯，夾菜的頻率多了點，她就想到隔天是不是有哪個漂亮的阿姨會到家裡來，第二天果然放學回到家看見客廳多了一盒禮品，水果或是糖果，而爸爸的房間有細微的聲響；又或者說運動會大隊接力，哲欣代表去抽籤，芷悅跟哲欣說，「最好抽中第二跑道」，哲欣還不高興地說，「不會自己去抽」，等到抽籤回來，哲欣拉著她又叫又跳，說「你真是神準啊」，後來他們班大隊接力果然跑了第一名；還有，芷悅五歲時感覺到母親會離開這個家，然後在她上小學成為新生的那一天，母親送她上學，放學時卻是父親來接，回到家，家裡所有屬於母親的個人物品都消失了；還有還有，她可以鉅細靡遺記得自己一天中經過那些地方、做過哪些事，包括上課時在想些什麼、走在每天走慣的上學放學路上遇見什麼人、馬路邊的花圃上這段時間開了哪些顏色的花、中午吃便當時和?妃在聊些什麼話……這一類大部分人轉眼就忘了的事，她可以過一個星期還記得清清楚楚。

也許，芷悅不過是記憶力特別強，記得一些生活小事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能力」；感覺爸爸心情好於是聯想到隔天他約了女友，也不過是觀察力比較敏銳，至於說想抽到二號籤，那是湊巧而已，說不定不管抽到第幾跑道，他們班都會拿冠軍，畢竟他們前一屆也是冠軍；小女孩對母親有天生強烈的占有欲，而且以周家的生活狀態，芷悅認為母親是她一個人的，時時擔心這狀況會改變，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麼，一切不過是碰巧、剛好而已。只有芷悅心裡明白，會記得哪些生活小事，那是因為忘不掉，她眼睛經歷過的每一個畫面，腦子裡閃過的每一個念頭，都像不會褪色的照片一樣，牢牢地攀著她，甩都甩不掉；至於那些莫名的、強烈的、事後也成真的預感，就算是巧合吧，發生在她身上巧合得無法解釋的事情特別多。

偏偏她對那個夏天將要發生的事一點預感也沒有，甚至完全沒有察覺那是一個會改變所有人的夏天。

4

春天快要過完時，再過兩個月，考完高中聯考，和他們一樣的十五歲少年、少女就要開展人生的新階段，不管大考結果如何，夏天過完，他們的人生都會不一樣。芷悅和哲欣是校排前幾名，應付功課並不難，沒有什麼壓力，鳳妃辛苦些，不過她並不想讀明星高中，接著考上明星大學，然後過著不一定「明星」的人生。對於聯考結果她不十分在意，反正一定有學校讀，命運安排到哪裡，順著走就是了。

這是她們這個小圈子共同的氣氛，考試還如火如荼，她們已經在計畫暑假要做什麼了。

整天躺著睡大頭覺，什麼也不做？家裡人不會同意吧，頂多忍耐兩天，第三天就會被轟出房間；去環島旅行，坐火車、或公車或騎腳踏車？那也只能耗去一兩個星期，而且三個小女生自己出遠門，在那個年代還是很危險的事；打工吧，不知是誰先說的，打工是個好主意，反正讀哪個高中，拚下一次聯考，都是開學以後的事，去打工賺點零用錢，可以買自己一直想買可家人不肯給錢買的東西。對，就這麼辦，剩下的問題只有去哪裡打工，打什麼樣的工？

國中畢業的暑假，對每一個青少年來說，都是不一樣的夏天，只不過芷悅不但沒有預感到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夏天，她也沒預感到影響他們一生的，正是「打工」這件事。

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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祕密要成為祕密，不被發現或公開，到底要存在哪些要件？

祕密的本質？如果只是，我告訴你喔，巷口那家雜貨店的老闆娘每天麵包剛出爐前都會在店的後門口抽一根菸，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祕密，不過我想她一個人站在門扇半掩的後門口抽煙，大約也是不想被人看見吧，所以你還是別說出去。

或者是，告訴你一個祕密，前兩天我開車上班，要上高速公路前，發現很多車走另一條小路，我好奇跟上去，結果你猜怎樣？從那條小路上去居然可以進入休息站，然後上高速公路，剛好?過一個收費站，以後我每天都要走這條路，一個月可以省下不少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