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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宥勳　專序：

「慕容無言擅長在規矩與規矩之間理出頭緒——舊時代是怎麼消失的，新時代是怎麼塑出形狀來的，在教科書上不過兩三行字而已，卻正是小說家大顯身手的所在。」

這一天國術館內氣氛與往日不同，每天在院子裡站樁練功的弟子們，今日都站在房檐下圍成一圈，臉色各異的望著圈內，這圈目光的焦點就是坐在石桌旁喝茶的盧鶴笙。這邊安靜，可對面西屋裡卻是亂成了一片，進來出去的人將門扇撞得咣咣響。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從屋裡箭步竄出來，怒視著盧鶴笙卻不敢喝喊，一迭聲的催促著院子裡的人去請跌打醫生。

院子裡幾個師弟沒得盧鶴笙發話，誰也不敢動彈。這後生見無人理睬自己，怒得一張臉瞬時通紅，抬腳將門口的板凳踢飛，撞到房檐上將瓦片打碎了好幾塊。那後生面朝屋內大喝道：「好兄弟你別怕，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哥哥今天也不活了，拚了命跟你一起走！」

正在這時，九師兄急匆匆的帶了一輛洋車回來，車上端坐著一個紫面白鬚的老先生。九師兄手扶老先生下車，朝門內急聲道：「來了來了！ 李師弟，我把壺春堂的竇老先生請來了！」

那後生正在惶急間，見來了救星忙跑過來，迎面一個頭磕在竇老先生面前道：「老爺子，求您趕緊救救我弟弟吧！我李有德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竇老先生卻毫不理睬，方寸不亂的邁步繞開他，上臺階進屋，九師兄拉起李有德跟在後面追進屋去。

西屋裡有個絡腮鬍子的黑壯漢子躺在床上，一張臉被憋得透出紫色來，手腳僵直的伸著。竇老先生先拉起這漢子的左腕按了一陣脈，又伸手翻開他下眼皮看了看，再探手在他胸前幾處按幾下。示意道：「把他的嘴扳開。」

李有德忙上前半跪在地上，捏住病人的下頜骨，將他的嘴大大扳開。竇老先生示意端過煤油燈來點著，自己卻從左手無名指上抹下來一個金戒指。這金戒指樣式奇特，竟是用一根略粗於縫衣針的金絲盤繞而成，竇老先生將它拿在手中，一抻一抹，便拉成了一根三寸有餘的金針。這時煤油燈點亮，竇老先生將金針在燈火上晃了兩晃，左手按住病人胸前穴道，右手捏住針尾兩指一張，這軟軟的金針竟陡然刺入病人體內。竇老先生一針得手再不停歇，閃電般連刺連拔，又在病人胸前不同的穴道上連刺了四針，這才又用燈火燒了一下金針，重又盤在自己的無名指上。

那病人連受四針，胸腹間一陣起伏，扭頭哇的聲突出口瘀血來，都噴在了李有德身上。李有德顧不得汙穢，扳過病人的身子讓他趴在自己膝頭，給他來回的揉撫後背。竇老先生看他連吐了幾口黑血，點點頭道：「沒事了，一會讓人去我那裡拿藥。」起身時又接了一句道：「這是盧館長手下留情，不然你這條小命早就去陰司聽判了！」

原來，這床上受治的傷者名叫李有泰，與方才束手無策暴怒的李有德是表親，論輩分李有德要管李有泰的父親李林清喊一聲大伯。有泰有德兩兄弟從小玩到大，是情同親生的好兄弟，又一同跟著李林清學拳習武，是李家「有」字輩後生中的佼佼者。

李林清與盧鶴笙本是一師之徒，但盧鶴笙入門的時候是關門弟子，李林清已經回老家開門收徒自立門戶。但是門人中多傳說老師極愛這關門弟子，將自己壓箱底的本領都交給了盧鶴笙，而盧鶴笙天生武癡，進境極快，據說已有老師當年八成功力。李林清沒有與這小師弟交過手，卻知道盧鶴笙與同門切磋從沒敗過，在天津國術館的位子也是幾番明裡、暗裡的較量打出來的。於是李林清有意讓自家兩個孩子去盧鶴笙那裡，一來是便於管教，嚴師方出高徒；二來天津是大城市，三教九流繁雜，比窩在滄州這個縣城可以多開些眼界；三來也有意看看師傅都留給這個小師弟什麼絕技。

李家家境殷實，在家裡父子教拳沒有隱瞞，李林清又是老來得子，除了手把手教導之外，遇有疑難，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給兒子說明白，這難免就慣溺出一些少爺心態來。而到了天津盧鶴笙傳藝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演樁示拳，都要徒弟們下苦功夫自悟，看你百思不得其解，到了關鍵的裉結兒上，才叫到旁邊點悟你一下，讓你茅塞頓開，恍然大悟。這樣的好處是讓徒弟們知道習武不易，自然百般珍稀師傅教的東西，同時也是因材施教，進境全憑自己勤奮。

李林清是好意，盧鶴笙也是真心相待，可有德、有泰兩人，卻是不安生的惹禍苗子。兩人半個月下來從盧鶴笙那裡沒學到什麼新東西，自己便先起了輕慢之心，見盧鶴笙不管不問，又覺得自己受了猜忌、處處遭人冷淡。二人索性將盧鶴笙教的樁架扔到一邊，回頭來練自己李家的老東西，偶爾還給一同習武的同門師兄弟調樁架，開口老氣橫秋的講講拳經。

這一天是李家兄弟狂得過了頭，竟然在盧鶴笙在館的時候，越俎代庖的指點國術館內弟子們練拳。盧鶴笙的臉色就非常難看，走出屋來道：「你這炮捶架子放這麼開管用麼？你爹就是這麼教你的？」

李有泰發覺失禮，臉色一紅就要怏怏而退，偏生李有德是個好事的，想看看盧鶴笙的身手功夫，便湊在李有泰耳邊道：「他可說你爹呢！別嘴軟，不然丟的是你爹的面子。」

李有泰居然就信了他的話，出口道：「當然啦，我們爺倆都是這麼著打人的！」

盧鶴笙惱他二人言行已有幾天，心中早就想找個機會給點教訓，點頭道：「好啊，那我就坐在這裡，你來打我，打得著我便算我輸！」說著一掀長衫後襬，大馬金刀的坐在院中石凳上。

李有泰聞言一愣，他聽過很多人談論盧鶴笙的功夫高，心裡還是有些懼怕，當下便有些躊躇，猶豫著是不是自己找個臺階下來。李有德一捅他後腰道：「你爹是他師兄，他敢把你怎麼樣？當著這麼多人，就是被他打死也不能被他嚇死啊，讓他看低了咱們李家！」這兩人自小就是伴襠，但有泰憨直硬愣，有德機靈油滑，但凡有兩人一起闖禍的事，大半都是有德慫恿有泰，這一次也不例外。

李有泰聽自己兄弟這麼一說，心裡頓時有了計較，拿出護家揚威的膽氣來，擺架子就用了一個「捶胸貫甲」。盧鶴笙名震平津，天津國術館長的名號，到那裡都是遠接高迎的身分，多少成名的好漢見了他都是平息斂氣，不敢多言。這牛犢一般的後生不但真敢上前過手，居然事前連禮也不行一個，盧鶴笙當時心中便動了怒氣。

李有泰單拳前送還未打到，盧鶴笙的左手已經接過，一撥一推，只亂了李有泰的拳架，卻沒推動他的根勁。盧鶴笙心中暗自點頭，大師兄教出來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李有泰跟手上步，卻不防盧鶴笙勁力變化，一瞬間由實變虛，李有泰收勁不及，一下子衝到盧鶴笙面前，兩臂伸到了盧鶴笙的身後，將自己整個中線都露給了盧鶴笙。盧鶴笙冷笑一聲：「好個李家拳架！」他單拳發力，在數寸間的距離內一個炮捶，將李有泰打得倒退幾步仰天栽倒。

這一擊盧鶴笙並未出全力，但李有泰此時正是撲擊之勢，等於他自己撞在了來拳，將自身的來勢洶洶全貫在自己胸口。一口氣被截在了胸腹之間，頓時人事不省。於是才有了請竇老爺子救命這一幕。竇老爺子的醫館就在北寧公園斜對面，歷來國術館裡交手有了偏差，都找他來救急。一是離得近，二是竇老爺子手段高，號稱天津衛第一針，不但是太極名家，更兼針灸絕技。見過挨打的人太多了，竇老爺子也就知道了盧鶴笙的拳勁，這一拳盧鶴笙如何發力、發了幾分力，他都能猜得出來。臨走時竇老爺子手指李有泰道：「年輕人，這一拳由下斜上，發力簡短勁道冷脆。肯定是剛才盧館長坐著打你的。他要是不客氣的話，都不用站起來，只要動動腰、抬抬身，就能讓你殘廢，趕緊磕頭認錯去吧！」

李有德畢恭畢敬的送竇老爺子出門，這邊盧鶴笙見已經治過無事，給自己的九徒弟使了一個顏色，也背手出行，逕自回家去了。李有德紅著臉低著頭進出，不敢看院內一眾師兄弟們。他雖眼不見，耳朵卻聽得到，旁人對他們的議論，絕沒什麼好聽的話。也是前幾天他們哥倆太過自負，行事出格，自己作死該有的報應。

回到屋子裡，李有德蹲在小爐子前熬藥，李有泰仰躺在床上，稍稍一動，便疼得「哎呦，哎呦」。李有德氣得將煽火的蒲扇狠狠往地上一摔：「媽的，國術館裡沒一個好東西，傷得這麼重，也沒個人來給煎煎藥！」

李有泰長出了一口氣道：「哥，別這麼說，竇大夫不還是九師兄幫著找的麼？」

李有德哼一聲道：「他找的？ 他是想跟著看個熱鬧，回去好拍他師傅的馬屁，把咱倆的倒楣樣子添油加醋的說給他師傅聽！」李有德在家行三，上面兩個姐姐，家裡一堆佃戶雇農，平時在家除了習武，可以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幾時伺候過病人？下午出了這檔丟面子的事，他前幾天在國術館裡沒少指手畫腳，這一下臉面丟到了家，可以說原來自己飄得多高，現在摔得就多慘。

想到這裡，李有德憤憤道：「你說你，在老家你也是說打誰就能打誰的橫主兒，你爹還是他盧鶴笙的大師兄呢，你怎麼在他面前連一招都沒過去？你爹雖然教咱倆功夫，但是真到了節骨眼上，還是留到半夜偷著教給你一個人。可你都練出什麼來了？」

李有泰聞言十分委屈，掙扎著動了動身子道：「我爹偷著教我的東西，我不都偷著告訴你了麼？那咱們在老家打趴下的那些人，裡面誰是國術館館長啊。你要行你去盧鶴笙面前走兩趟試試啊。」

兩人正說著，只聽門環響動，九師兄托著一個布包推門走了進來。他是奉了盧鶴笙的囑咐，來送本門的傷藥。九師兄教會了兩人內外敷的用法，看了看李有泰的傷勢，搖搖頭道：「我說好兄弟，不是我老九的說你們，即便是血肉親戚，在外面也要有個規矩樣子啊。我師傅那也是一館之長，多大的身分和本事？他老人家在屋裡坐著，你們哥倆在外面東一句西一句的給師兄弟們教拳，你還把他老人家放眼裡麼？他老人家出手管教你們，也是為你們好，不然說起來你們也是李老師伯的後輩，以後有江湖人們串閒話，損的是咱李老師伯的面子不是？」

九師兄說完話告辭而去，李有德卻皺著眉頭坐在一邊悶不作聲。李有泰歪著頭喊道：「哎，哎呦，藥沸啦。看著藥鍋！你想什麼呢你？」

李有德哼道：「你聽見了吧，你下午挨這一拳，人家已經看輕咱們李家了！」

李有泰一愣，想想道：「不會吧，九師兄這是在提醒咱，本分一點，老實說我也覺得這幾天咱倆鬧得有點出格了。」

李有德端起藥鍋打斷話頭道：「出什麼格？他不教還不許咱們自己開練麼？你看著，過幾天天津城裡就得傳出來，說李林清的兒子，接不住盧鶴笙一招。以後的形意門，怕就是他姓盧的說一不二了。你爹一輩子的名聲，就讓這一拳給打沒了！」

這一句說得李有泰瞪著眼無法接話，顯然讓李有德這麼一說，事情比他自己想得要嚴重得多。李有德一邊噓著水氣將藥汁濾到碗裡，一邊道：「這場子咱得找回來，就是不為了你，也得為你爹，為咱李家！不然以後咱永遠抬不起頭來。我想好了，得把你爹請過來，別人還真壓不住他盧鶴笙。」

此言一出李有泰嚇了一大跳，掙扎著要坐起來，「你讓他來？惹了這禍你告訴他，他還不得打折我的腿！再說了你走了誰伺候我！」

李有德將藥碗端過來，邊扶住李有泰喝藥邊道：「兄弟，你自己得有長遠打算，這天津衛比咱那窮鄉僻壤的地方熱鬧得多，在這裡多長見識，能見多大世面！將來咱兄弟要是想在天津城裡站住腳，就必須得找機會揚名立萬。不然到哪都傳出去咱哥倆讓盧鶴笙一拳就給打了，那你可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你爹那邊你放心，我早想好了怎麼說，你爹他絕對不會揍你，還得跟盧鶴笙拚命。我也不回去滄州找他，我發電報！」

三天後是陰曆八月十四，再過一天就是中秋節，是團圓節。照例這一天是天津武術界每年一小聚的時候，各門各家各派在津的知名人物們都會到國術館一聚，大家飲茶暢談、切磋武藝、點教後輩，興致來了還會下場走幾個趟子，讓跟隨著的親信弟子們受益匪淺。國人從來很看重這一年一節，因此每年大年初三和八月十四這兩次聚會，既是天津衛練家子們亮相聚會的時候，也是老人們提攜後輩，給弟子們出頭揚名的機會。各家的弟子們要是能在這一年一節的聚會上下場走幾趟，給各位老前輩面前報上個名號，那可是難得的榮耀，這意味著今後你在天津衛的江湖上有了一號，海河上下、水陸碼頭，都會給你傳名立萬兒，老一輩的師傅們也會記住你，以後行走江湖到哪裡都能有了一分薄面。但至於以後成龍還是成蟲，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國術館下午就停了練功，一眾師弟們裡出外進的忙活著。眾人掃撒院子、預備瓜果，採買酒食，人人興高采烈。只有李有德拎著一根雞毛撣子這晃晃、那晃晃，他冷眼看著院中忙碌的眾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到黃昏時候國術館不但裡外乾淨，兩圈大漆的太師椅也擺放得端正整齊，院中的石桌、茶几上擺滿了果盤，黃紅色的海棠果、咧開嘴的大石榴、陳年的核桃、飽圓的花生、瓜子，還有上好的鐵觀音和用大肚瓷瓶盛裝的直沽高粱酒。

天擦黑，陸陸續續就有人到了，都是天津衛武林有名的人物，長拳短打、內外大家，或步行或坐洋車一一前來，比較時髦的如飯館掌櫃潭腿門任師傅，居然還騎來了一輛嶄新的帶大梁自行車，他的徒弟在後面一溜小跑跟著。

人多了，院子裡就熱鬧起來，或相互把手客套；或拍肩拉臂的顯示親熱；或褒獎對方的徒弟；或互請對方上座，一時間歡聲笑語。任師傅被推到椅子前還猶自客氣：「你們先坐，我旁邊站會兒就成……唉你來你來。哦！這椅子不對啊！」眾人聞言一愣。任師傅手指椅子笑道：「這是今年初三你們盧館長在聚會時踩過的，當時他踩在椅子上打了一套崩拳，把椅子腿踩進地裡半寸深。上面怕是還留著他腳印呢，這還是讓他自己個兒坐吧，我老任怕擱屁股！」一句話惹得眾人紛紛大笑，身邊服侍著的各家弟子也不禁莞爾。

眾人正謙讓間，門口燈光一閃，走進來兩人。在前面躬身指引的是李有德，後面一個高個黃臉的陌生漢子邁步走進院來。眾人都回頭看過去，只見這黃臉漢子莫約四十歲左右，身高臂長、寬肩壯腰，身穿一身淺灰色的土布褲褂，紮一條寬邊的深棕色腰帶，斜插一把掛著菸荷包的熟銅菸袋鍋，漢白玉菸嘴。此人神色肅穆，毫無喜氣，四方臉上一雙大眼光彩四射。

院中眾人雖然大多數不認識來人，但是習武之人眼光最利，而武者平時的立臥行坐習慣都與常人不同，所以只看來人跨步進院這兩步走，和站在眾人面前淵停嶽峙這般架勢，就知道此人也是練家子無疑，而且是勁力內斂到返璞歸真境界的內家高手。

眾人相互對視一眼，都想從別人眼裡得出些資訊，盧鶴笙早已大步從後面搶過來上前道：「大師兄，您老怎麼來啦！」眾人聞言方才明白，這不請自來的生客竟是形意門的大師兄，盧鶴笙的師哥、李有泰的父親，從滄州而來的「病尉遲」李林清！

這一天國術館內氣氛與往日不同，每天在院子裡站樁練功的弟子們，今日都站在房檐下圍成一圈，臉色各異的望著圈內，這圈目光的焦點就是坐在石桌旁喝茶的盧鶴笙。這邊安靜，可對面西屋裡卻是亂成了一片，進來出去的人將門扇撞得咣咣響。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從屋裡箭步竄出來，怒視著盧鶴笙卻不敢喝喊，一迭聲的催促著院子裡的人去請跌打醫生。

院子裡幾個師弟沒得盧鶴笙發話，誰也不敢動彈。這後生見無人理睬自己，怒得一張臉瞬時通紅，抬腳將門口的板凳踢飛，撞到房檐上將瓦片打碎了好幾塊。那後生面朝屋內大喝道：「好兄弟你別怕，你若有個三...

在規矩與規矩之間

◎朱宥勳

跟慕容無言上一部小說《鐵瓦琉璃》比起來，《大天津》更「像」武俠小說了。如果說前者帶有濃重的歷史小說風味，而武俠的成分略淡的話，新作則就是精準地走在「本格派」的路線上了。小說從一個「名門正派」裡面的「旁枝」出發，寫下心性不同的李有泰、李有德兩人不同的際遇，並且把這個非常古典的、正邪對立的框架，鑲嵌進中日戰爭前夕，山雨欲來的天津衛裡頭，組合成很有趣的效果。

因此，相較之下，《大天津》有著比《鐵瓦琉璃》更純粹的閱讀樂趣。雖然少了探索文類疆界的那分鮮辣，但卻呈現了更純熟的、一百多年來經過千錘百鍊的敘事模式，如同小說主角李有泰與日本武人船越對決時，赫然發現練習時看似無謂的招法，實則凝練了前人臨陣的經驗：「而中國武術源遠流長，不論何門何派，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這樣經了無數前輩高人之手，從幾百年的對敵對戰中反覆總結錘鍊出來的。」武俠小說，或說任何類型小說，何嘗不是如此？那些敘事上的套路之所以歷久彌新，是因為它精準抓住了讀者的心理起伏，永遠有效。

不過除了大架構以外，我認為《大天津》最好看的，反而是傳統武俠較少著墨的「暗面」。比如在小說中，李有泰掌理名門、李有德棲身黑社會，但在小說前半，兩條線的篇幅幾乎等量齊觀，寫李有德心理變化的段落，更比李有泰要勾動人心。慕容無言透過這個角色讓我們看到，在武林正道那風光的表面後方，還有一塊滿布陰影的「暗面」，這些「暗面」平常不為人所知，但對武林中人卻造成了程度不一的心理傷害。李有德出身低微，因此在李林清門下一直不受重視，即使天分未必不如人。這是他受傷的根源，行「正道」無法出頭，自然就越走越偏，歹毒行事——而偏偏在日本壓力下的天津衛，多的是歹毒人的機會——這是最極端的暗面。但何止李有德心裡受傷？形意門的宗師們也各有暗面。盧鶴笙是頭面人物，什麼明刀暗箭都由他頂著，故事末了，更是要拚著一條命設計救回師兄李林清。李林清眼見盧鶴笙成為師傅的關門弟子，習得絕藝、在天津風光一世，蝸居鄉下授徒的他又怎能好過？更精采的當屬小說中神出鬼沒的關鍵人物「和尚」，他對李有泰的一席話，點破了武林中人之所以總有解不完的恩仇怨懟，根源恐怕還是武林中人自己設下的規矩：

「每一門每一宗裡因各弟子的天分、材質不同，和師傅的好惡不同，而有身分分別。有的人是要用來做頂門弟子，要求見識廣博、招法精熟，將來肩負著開枝散葉廣傳技藝的使命。有的人要用作護門弟子，教最凌厲的殺招、最詭異的打法，是門戶宗派的保護者。還有天分極高、又肯吃苦的弟子，是用來給門戶揚名的，不但師傅會寵著他，全門的力量也都要圍著他轉。因此武林門派中規矩繁雜，不留神壞了規矩不但會被同道笑話，更會被本門師長所不容。」

依照和尚的說法，李林清是傳藝的，盧鶴笙是揚名的，而他自己是護門的。雖然這些分別是依照天分指派，但之後的際遇、名利畢竟大為不同。揚名的弟子注定露臉，傳藝的弟子永遠沒有頭面人物的名分，護門的弟子再能打也只是工具，不能授徒傳武。如此僵固的階級結構，人們焉得不怨？而且必然是怨懟者多，稱心如意者少，畢竟受寵的只會有一個人。由此來看，李林清和盧鶴笙的糾紛也就有了更深層的心理原因，李林清的衝動和盧鶴笙的愧疚，雖能靠武林正道的「規矩」把持住大方向（比如對日本人同仇敵愾），小嫌隙卻大概是免不了的了。而出於盧鶴笙的愧疚，也才有將國術館交給李有泰這樣略嫌輕率的舉動，而此一安排又激化了李有泰與李有德這一輩人的怨懟，結構性的問題沒有解決，也就只是把爭端拖延到下一代而已。

因此，讀者面對李有德這樣的反派角色時，大概免不了多一分不忍之情，那可是我們這些沒有關係、沒有背景的芸芸常民的寫照。遇到一樣的情形，我們大概也很難表現得更好、更有道德，畢竟那是「棍子也掃不平的世道」。但也因為這樣，我個人覺得李有德的結局有點太決絕了一些，或許給他一點點的救贖——象徵性的就好——會更能撫慰將自身際遇投射在這個倒楣角色身上的讀者吧。

而慕容無言小說的特色之一，也在於他能將斜岔出去的配角寫出精神，比如聶家小姐、高買小蘇、袁文會和三姨太。在《鐵瓦琉璃》裡，我個人最偏好的就是七少爺；在《大天津》裡，我也最喜歡七少爺的傳人佟爺。幾個寫吃東西如何講究的段落（餛飩湯、汆羊肉丸子湯），不但讓我們看到前清遺老的講究，更是時往事移的哀傷，越是說得活色生香，就越是映照遺老們靠別人賙濟才能吃上一頓飯的悲傷。相較之下，佟爺比七少爺更加玩世不恭，卻也有著鮮明的執著。以他的手段和見識，要在任一方勢力找個位置安頓自己，並不費難，但他偏偏就要靠著鑑定古玩維生，「古玩」因而就成了佟爺的象徵——精巧、無用、真正的價值只有行家看得出來。世人皆蠢，而在帝國崩毀、民國崛起的過渡期，更是容不得佟爺這樣的聰明人，只過聰明生活是他最後的抵抗。就算終究抵不過一陣好打，但那份精神是打不散的，臨死了他惦念的還是那碗汆羊肉丸子湯，惦念著那連日常一碗湯都要講究的貴族品味。

但時代繼續在往前走。舊的規矩造成了武林中人的恩怨，但它的問題還沒被解決，就被新時代浪潮沖得一點不剩了。但新的規矩還沒建立起來，這是「出人物」的時代，也是混沌不明，今天紅了明天黑了的時代。慕容無言擅長的就是在規矩與規矩之間理出頭緒——舊時代是怎麼消失的，新時代是怎麼塑出形狀來的，在教科書上不過兩三行字而已，但卻正是小說家大顯身手的所在。

在規矩與規矩之間

◎朱宥勳

跟慕容無言上一部小說《鐵瓦琉璃》比起來，《大天津》更「像」武俠小說了。如果說前者帶有濃重的歷史小說風味，而武俠的成分略淡的話，新作則就是精準地走在「本格派」的路線上了。小說從一個「名門正派」裡面的「旁枝」出發，寫下心性不同的李有泰、李有德兩人不同的際遇，並且把這個非常古典的、正邪對立的框架，鑲嵌進中日戰爭前夕，山雨欲來的天津衛裡頭，組合成很有趣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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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
推薦序 在規矩與規矩之間／朱宥勳
第一章 壯懷丹心
第二章 肝膽相照
第三章 傲骨悵情

下冊
第四章 雨冷風寒
第五章 我武唯揚
尾聲
番外 不平棍

附錄 帶你穿越遊天津
1. 要來天津玩嗎？先搞清楚，在哪一站下車
2. 一個小漁村，半部近代史：塘沽
3. 來天津必逛的百年商場與金融街
4. 天津第一黑社會：青幫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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