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從現實世界逃跑



章子其瞇著右眼，透過兩手食指與拇指搭起的取景框，把遠端的白色建築物，咔嚓，咔嚓，一幕幕收進他的腦海裡。

「子其，我還是弄不懂這個怎麼轉。」娜娜發出蚊蚋般的輕嗓音，沒能把專注的子其喚回神來，直到她把魔術方塊不小心摔在地上。

魔術方塊像夏日盛開的洋繡球，四散各地，紅、橙、黃、藍、白、綠，一顆顆小立方露出黑色的底。

「嘿，都跟妳說，我只剩這個東西了。」子其趕緊把所有四分五裂的零件朝自己懷裡掃。他抬頭看到娜娜斗大的淚珠一串串滴在乾燥的水泥地，才又張開嘴巴說：「妳這招，我早用過了，轉不了同一面，就把它砸了，再想辦法拼回去。」

「不，不是，不管我怎麼轉，邊角有一顆白色的就是動不了，卡在那裡。」娜娜被這五顏六色的小東西弄得聲淚俱下。

他心裡頭有種扳回一口氣的小得意，「要回復原狀也不是不可能，爸爸會教我怎麼拼回去。」

娜娜按下輪椅上的啟動按鈕，輪子摩擦水泥地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像爸爸下班回家倒車時輪胎磨地的聲音。

「你爸不是要住進那裡了嗎？」她指著遠方白色建築的頂樓，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那裡。

「我媽說他漸漸恢復了，反正，我知道怎麼拼回去，難不倒我的。」

「你還會教我怎麼轉魔術方塊嗎？」

「不行啦。我還得照顧我爸爸，」子其把東西放進口袋裡，想了想，然後說：「我還得練習轉得更快一點。」

娜娜眨了眨古靈精怪的眼睛，出了一個主意，「來比賽看誰先到路口。輸的人當小弟，要聽老大的命令。」

「好哇，準備聽我的命令吧。」章子其抿抿嘴唇，跑步可是他的強項，這可是穩贏的約定。

趁子其不備，娜娜逕自喊了開始，就先偷跑，她讓輪椅全速前進，像歡快奔馳的小駿馬。

章子其還來不及做起跑預備，先輸了一大段，「喂，妳作弊。」

輪椅超越了人行道上行進中的腳踏車，車上的騎士看了她一眼，她回過頭看一眼章子其，得意的喊：「小烏龜。小烏龜。」

眼睛直瞪著前方的章子其，張大了嘴巴，來不及警告眼前得意忘形的娜娜，只見她的輪胎卡進人行道上的磁磚縫，掛在輪椅上的水壺、拐杖、毛巾以及娜娜小小的身軀，全都七零八落躺在地面上。

血紅色的傷口遍佈娜娜的手肘跟膝蓋，有些好心的路人過來幫忙扶起，撿掉落的物品。倒是眼角掛著淚痕的娜娜不吭一聲，明明傷口隱隱作痛，還嘴硬說不要緊的，沒關係的。

「章子其，我從不離身的東西壞掉了，我們扯平。」娜娜說。

「那怎麼行，魔術方塊我會修，可是，這玩意兒我沒修過。」章子其仔細查看歪斜的輪胎，扭曲的鋼輪、凹陷的開關，他敲敲軸心，「手推還是可以動的。」

他抱起娜娜，輕得像枕頭似的娜娜，羽量級的跆拳少女，聽說一雙腿在意外中受傷，她再也不能行動。子其把她放進輪椅裡，輪子發出古怪的聲音，像是卡了塑膠袋，那聲音好像低頻的聲納，在耳朵嗡嗡作響。

「有沒有嚇到？」

「才沒有咧。」娜娜說：「要是你真的感到抱歉的話，教我魔術方塊吧。」

娜娜的雙手握成一顆方塊的形狀，朝他伸了過來。

他來不及把方塊放到她的手中。

娜娜就消失不見了。

原來是夢。

他總是穿梭在想像與現實的世界，只不過在時間上分配不均。這個想像的魔術，替章子其的現實製造一處溫暖的角落，一段暫時忘記煩憂的片刻。子其瞇著右眼，透過兩手食指與拇指搭起的取景框，他眨著眼睫毛的瞬間就像按下相機快門，把每一刻珍惜的光影，咔嚓，咔嚓，一幕幕存入他的腦海。

章子其左右搖晃腦袋，覺得頸子特別疼，大概是睡在醫院太久的緣故，夢也做得特別多，產生幻覺的頻率逐漸增加，經常性陷入發呆、夢遊，尤其老是以為自己看到娜娜。

他揉揉模模糊糊的眼睛，想弄清楚現在是幻想還是現實。

就在剛剛，他才發現自己正快速推著爸爸的輪椅，輪胎卡在醫院外頭綠色草皮的土坑裡，這片草地有酢醬草，他曾經為娜娜尋找四片葉，卻遍尋不著。

即便輪椅震蕩一下，爸爸什麼話也沒有回答，頭顱側一旁，眼神空洞，靜靜發愣，嘴巴微張，爸爸的雙手握成一顆方塊的形狀。

他從口袋拿出手帕，幫爸爸擦掉嘴角的唾沫，撿起掉落的毯子，替爸爸蓋好。媽媽時常提起，當他還是小BABY的時候，爸爸也常常替嬰兒車裡的子其蓋毯子。

草地上的鴿子，咕咕，咕咕，從這一端低飛至另一端。

可是，娜娜……

章子其從口袋掏出散掉的魔術方塊，他還沒來得及把這些零件重組回去，娜娜已經從這棟白色建築物裡消失了。

永遠消失。

就像一場神奇的魔術，把一位青春活潑的少女，咻—咻—從人世間蒸發掉。

他沒忘記娜娜說的話，沒放棄答應娜娜的事，如果他忘記的話，她時常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

他心中的擂鼓聲，咚咚，咚咚，從未停歇。

他一直不斷想起今天早上主治陳醫生在巡房的時候告訴媽媽跟子其：如果爸爸的情況沒有改善，就得讓他住進頂樓的安寧病房。那也是讓娜娜消失的病房。

雖然在那裡可以看見天空跟雲朵，可以瞭望遠方久久未回的公寓，可以抬頭跟偶爾飛過的波音客機相遇。

即便如此，子其仍不想把爸爸推到頂樓去，腳步不由得從電梯門打開的一剎那改變方向，陽光從側面的落地窗映在爸爸的臉上，暖和的色澤換掉蒼白的臉龐。從那一刻起，他邁開了步伐，不知不覺跟著一位少女的背影走出院外。等他回神的時候，四周刺眼的白光，把整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他跟爸爸兩個人正朝著家的方向。

向他們走來的是面容憔悴的媽媽，她腋窩夾著一份牛皮紙袋，穿著黑白相間套裝的媽媽就像一隻丹頂鶴，沉重優雅的一步一步走來。

媽媽絲毫沒有意外的神情，只用溫暖的掌心摸摸子其微翹的頭髮，低聲說他真是一個好孩子，她得讓爸爸知道子其的乖。她蹲下身子，貼著爸爸冰涼的耳朶說話，那些話，他早就聽了不下一百次；那些話，就像他每天對上帝的禱詞。只不過，媽媽的最後一句話，像一根凸出的釘書針，不經意倒插子其的掌心肉裡。

「孩子的爸，快醒來吧。」媽媽的右手拭去了眼淚，「子其得了第一名。你早就想看到這份好成績的不是嗎？」

子其的手伸進口袋裡，緊緊握住爸爸送給他的魔術方塊，方塊的尖角刮著掌心肉，刺痛的感覺讓他暫時忽略手心冒出的汗。他感受到心臟卟通卟通的聲音被放得好大、好大；心跳加速、口乾舌燥，害怕得把卡在喉頭的語句，像吞服感冒藥那樣，硬是吞下。

娜娜會理解我的吧。

爸爸會理解我的吧。

子其最擔憂的是，老師跟媽媽會理解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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