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端遇見你

他正在尋找位置，突然看見五個極爲熟稔的朋友，他們面前堆滿杯子碗碟，聚餐應該開始還不到一小時，他們聚餐，爲什麽沒人問他參不參加？他正納悶著，他們之中有人看到他了，向他招手說：怎麽現在才來？他鎮定地走向他們，然後說：沒有人告訴我今天聚餐。怎麽會？一個人不相信地説，另一個人說：Line上面說好的啊，突然大家恍然明白了，他不在群組之內，只因爲他不在群組內，他們就把他忘了。

沈為盟默默地盯著螢幕上顯示的資料：

二○○六年，亞馬遜推出彈性運算雲端服務。

相隔不到半年，Google行政總裁埃里克•施密特在搜尋引擎大會首次提出「雲端計算」的概念。

又過了一年後，Google與IBM開始在美國大學校園，包括卡內基美隆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史丹福大學、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及馬利蘭大學等，推廣雲端運算的計畫，這項計畫希望能降低分散式運算技術在學術研究方面的成本，並為這些大學提供相關的軟硬體裝置及技術支援，而學生則可以透過網絡開發各項以大規模運算為基礎的研究計畫。

接著，Google宣布在臺灣啟動「雲端運算學術計劃」，與臺灣臺大、交大等學校合作，將這種先進的大規模、快速運算技術推廣到校園。

他啜飲一口可樂，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他吸取了一口可樂，透過吸管，吸管從杯蓋上的小孔伸進杯子，插在一堆冰塊的空隙中，在他口腔的運動下，可樂從吸管進入了他的喉嚨，冰涼爽冽清甜，而這些他每天都在進行的動作完全不需要思考，就像是他每天在電腦上進行的工作，他不知道電腦如何運作，如何因應他的指令完成工作，他只是敲打著鍵盤直到可以交件。他不關心電腦的運作，他的客戶也不關心，就好像他吃著雙層牛肉起士堡，但是並不知道這塊夾著牛肉或者還有許多不明成分的麪包，在吞嚥進他的肚子後所產生的一連串變化和效應，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沒有吃足夠的纖維，來自於各種他不喜歡的植物，青菜水果雜糧穀物之屬，第二天它們就無法順利離開他的身體，而這一切生產供應雙層牛肉起士堡的店家也並不關心，大家只要付出願意的額度然後拿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客戶要他的作品，漢堡店要他付的錢，而他要客戶的錢，繼續買漢堡吃漢堡以支撐自己坐在電腦前工作。

整個世界是一個食物鏈，沈為盟希望自己的位置不在末端。

當不需要思考的時候，一般來講，他就不思考，他認爲過度思考對自己沒有好處，要不是白白浪費力氣，要不是帶來焦慮。什麽是想的太多？好比打算午餐吃漢堡，就別去想網路上流傳的一則實驗，漢堡放置一個月也不見發霉腐壞來讓自己擔憂；又或者已經浮現吃漢堡的念頭，就別再思考應該改吃鍋貼或者是排骨飯一類來讓自己陷入猶豫，這些對他而言都是不具意義的過度思考。工作之外的專業籌畫更是如此，因爲花費的力氣遠高於吃漢堡還是吃鍋貼，所以沒有人付錢給他寫程式時，他只用電腦遊戲。

然而，這個城市的生活形態一直在轉變，本來大家使用電子郵件和行動電話，後來大家使用Line，行動電話不再拿來説話，而是玩手遊，還有讀Line，不願意使用Line的沈為盟，逐漸被排除在朋友的社交圈之外，這樣的被冷落，他甚至不能清楚界定自己是否意識到了。去年夏天，好像是七月吧，他每天混吃等死，沒有任何案子在進行，也沒人和他接觸新的案子，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地過了半個月，每天在電腦上玩遊戲追美劇，吃泡麵冷凍水餃外送披薩，終於，他覺得自己該出去走走，他先搭地鐵到了某棟共構建築，刷卡出站之後直接搭電梯在商場裡瞎逛，看衣服翻雜誌逛超市，然後他覺得餓了，想起自己已經有至少三個月沒有吃過厚切豬排飯，商場裡有一家來自日本的豬排餐廳，白飯、味增湯、咖啡、紅茶不限量，他決定去吃一客炸豬排飯。下午兩點，白領用餐客人已經散去，餐廳裡有大約五成的空座，他正在尋找自己比較滿意的位置，突然看見五個與他極爲熟稔的朋友，他們面前堆滿杯子碗碟，聚餐應該開始還不到一小時，他們要聚餐，爲什麽沒人問他參不參加？他正納悶著，他們之中有人看到他了，向他招手說：怎麽現在才來？大家都快吃完了。他鎮定地走向他們，然後說：沒有人告訴我今天聚餐。怎麽會？一個人不相信地説，另一個人說：Line上面說好的啊，突然大家恍然明白了，他不在群組之內，只因爲他不在群組內，他們就把他忘了，沒有人想到可以打電話發簡訊問問他參不參加聚餐。

他們急忙拉過旁邊一張椅子，招呼服務生點餐，沈為盟已經失去吃炸豬排的心情了，原本對於豐厚香酥的麵包粉裹鮮嫩多汁的腰內肉組合出的口感的慾望消失了，現在只覺得油膩，他賭氣點了可樂餅搭配炸鷄的套餐，反正已經不想吃炸豬排，吃什麽的差別似乎也不大了。他默默啜飲咖啡，味噌湯，吃了兩碗上面撒了黑芝麻的白飯，心裡開始思索，他已經被這些朋友忘記多久了？還有其他哪些朋友和他們一樣不知不覺忘了他？這是否代表著自己的存在對他們而言從來不具備意義，他們才會如此輕易就忘記他？還是，他們根本不在意，就和他不願意過度思考是一樣的，他們在意的不是朋友，而是群組的分類與歸屬，表面上的熱鬧活絡的社交，內容與精神沒有人願意費力氣計較，那太累人了。

沈為盟不知不覺被擱在了遺忘的一邊，像是存在遙遠雲端不復記憶的資料。

距離豬排店一千公里，茜茜坐在湖邊，靜靜地清洗剛剛採收的蓮藕，先將蓮藕表層的泥汙洗去，再放到車上，送往市集。她們家在湖中種蓮已經好幾代了，美麗的蓮花爲他們提供了蓮葉蓮藕蓮子，莖葉果實都能賣錢，蓮花也能賣，煮湯或者泡茶有一股清香，那香是滲人的，讓人從內裡覺得清靜。

和蓮花相比，茜茜更喜歡蓮葉茶，透明的淺綠色，有一種潛在的清涼，彷彿碧波圍繞。

蓮藕每天的價錢不一樣，因爲受到貨量的影響，蓮藕和楊梅一類的水果不一樣，採收期集中，太早採收，果子沒熟，採晚了又太熟，落果量增加之外，還來不及運送到店裡就開始發酵。蓮藕不一樣，嫩的可以涼拌或快炒，老的可以煮湯做點心，因此蓮農們組織起來，協調市場每日供需，使得蓮藕得以有較爲平穩的價格，而這樣交流聯繫，依靠的就是網路。在湖邊長大的她，不像其他年輕人喜歡上網，每天對著手機，她更喜歡看湖，青碧的湖水，青碧的蓮葉，同樣綠意盎然水波瀅瀅，卻是截然不同的風姿。高中畢業後，她沒有再升學，一方面她並不喜歡學校，另方面爸媽也供不起家裡所有孩子讀大學，她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姊姊在城裡讀師範大學，弟弟小康明年考大學，她願意幫爸媽打雜，剝蓮子，曬蓮葉，自然的顔色與氣息不知不覺成爲她的一部分。

有天，小康準備功課累了，説是剝蓮子當休息腦子，他和茜茜說，你知道現在的人不把東西放倉庫了，而是放在雲端。

雲端？茜茜問：東西放在雲端那要怎麽拿啊？坐飛機嗎？還有放在雲端不會掉下來嗎？

小康解釋，雲端是一種互聯網的運算方式，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共用更多資源。使用者不需要了解「雲端」中基礎設施的細節，也不必具有相關專業知識，卻能夠存取服務軟件及數據。

弟弟説的，她不懂，但是她相信弟弟可以考上大學，並且會學習許多新的知識，過上不一樣的生活。至於她自己，她不想過不一樣的生活，她喜歡熟悉，不在乎重複，重複讓她安心，知道接下來的步驟，並且知道自己可以應付，就好像歌曲裡重複的句子，她一邊剝蓮子一邊唱，一點不覺得厭煩，弟弟說的雲端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一首歌：在雲端/遇見你的地方/在生命的轉彎/你讓我有天堂能想像/在雲端/你深邃的目光/從世界另一端……弟弟聽她唱著，笑了，說：我二姊永遠不會變，就算地球變了，二姊也不會變。

沒有Line，沈為盟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排除在社交圈外，看來沒人特別記得他。小學的時候，他意識到一件事，有些同學沒來學校，只要一過他平常出現的時間，就有人發出疑問，怎麽某某某還沒有來？今天比平日晚，平常不到七點半就已經坐在教室了之類的對話，但是也有一些同學，直到開始上課，老師説：那個空著的座位是誰？此時除了坐在旁邊的人可能留意到，別人都沒有注意。有些人總有人關注，有人等待，甚至這等待可能從前一天放學已經開始；但是有些人的存在從來引不起注意，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意。可是他，過去從不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屬於這種，他以爲自己受朋友歡迎，就算不是人緣最好的，也不至於是被大家遺忘的。

但是，有一個朋友和他說：除了最討人喜歡和最討人厭的之外，都是容易被人遺忘的。

所以，聚會上，討人喜歡的人沒來，有人焦急，誰誰怎麽還沒有來？我是因爲想見他才老遠跑來的，不然還不如在家滑手機。討人厭的人沒來，也有人焦慮，誰待會最好別出現，幹麼通知他，他不知道不是更好。

也許，他應該慶幸自己不是最討人喜歡的，也不是最討人厭的，所以剛好不小心被人忘記。

社交圈如是，工作圈竟然也出現相似的效應，不存在Line群組裡的人，比隱身還要看不見，而看不見竟然就意味著想不起，以前的客戶忘了他的口碑，忘了他的效率，甚至忘了他不高不低的合宜收費，只因爲他不在Line的群組裡。

沈為盟想起小時候國文老師說的故事，告訴他們爲什麽清明要吃潤餅。相傳春秋時，晉公子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三餐不濟，有一回甚至餓昏，陪伴他流亡的介之推割下自己大腿的肉，烹熟給重耳吃，重耳才得以保住性命。他記得，老師當時說重耳應該是嚴重的營養不良，而他聽到此處時則是暗暗想像人肉烤熟後的氣味，偏偏那天晚上媽媽竟然準備了鐵板燒，一向愛吃烤肉的他，想起介之推，一塊都吃不下，媽媽還以爲他生病了。後來重耳回國繼位，成爲晉國國君，回憶舊事，想封賞介之推，此時介之推已經和母親到山西的綿山隱居，晉文公派人上山搜索，遍尋不到，便下令放火燒山，想藉此逼出介之推，結果大火一發不可收拾，卻未見介之推出山，等火熄，才發現介之推母子抱著柳樹被燒死，重耳後悔莫及，下令每年此時不得生火，一律吃冷食，稱為寒食節，以紀念介之推。有一首題爲〈寒食〉的詩寫道：「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古為一人。」他想若是今日，依介之推的個性必定不會使用Line，重耳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沒有想起他，這亙古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小康上了大學，他特意選的省內大學，離家不是太遠。清明，茜茜自己做潤餅，她叫弟弟回來吃，弟弟問，他想帶個朋友回來，可以嗎？當然可以，她説。雖然老人的習俗，潤餅是不會拿來招待客人的，但是她爸媽似乎也不講究這些。她將胡蘿蔔、高麗菜、豆乾、三層豬肉、筍、蒜苗等切絲，炒熟後以便包入潤餅當作餡料，每個人再依自己口味，任意加入辣椒醬、花生粉、蔥、蒜、芫荽等。比起平日四菜一湯的家庭料理，並不麻煩。村裡有一間圖書室，書並不算多，平日也少有人去，冷冷清清，泛著一股霉味，倒是有一個管理員汪先生，不支薪水，算是義務性質，汪先生說，中國從周朝便有在春天以五辛盤祭祀春神的禮俗，五辛盤內容為大蔥、小蒜、韭菜、香菜、蒜苔，祭祀春神後人們食用五辛，以求開五臟、去伏氣，具有保健效果，但五辛味辣，難以單吃，於是以麵餅包裹五辛食用，這就是春餅，春餅後來又演變出潤餅和春捲。她想圖書管理員是他們這讀過最多書的人，這和學歷無關，他可能計算不好數學，不懂物理化學，卻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知識。

她去市場買做潤餅的材料，遇到圖書室管理員也去買菜，知道她要做潤餅，便討教潤餅的製作方式，她說：我弟弟要回來，你若沒事，明天一起來吃。汪先生似乎就等著她這句話，詢問怎麽做，不過是引她說出此言，他立刻應允。翌日，弟弟帶來一個朋友，朋友看來三十開外，她有點訝異，原以爲是和弟弟同齡的同學，不想竟然是學校建教合作的講師，不一會，管理員也來了。潤餅本就是冷食，包潤餅的菜餚她事先已經料理好，潤餅也做了厚厚一曡，大家圍坐自管自的捲餅，汪先生説起貴州流行的小食絲娃娃，薄薄的一張餅，包上各種材料後沾著味足鮮辣的沾水，特別爽口，弟弟的朋友聽了，卻講起黃果樹大瀑布，他説：原來黃果樹大瀑布是屬於珠江水系，也就是説，我們在廣州的珠江邊上，其實也看到了黃果樹大瀑布的水。他説時，語氣顯得有些興奮，她微感詫異，不明白其中原委，而這話題的移轉，一條思維是依料理的種類，另一條是依地緣關係，倒也並非無跡可尋。

汪先生因應客人將話題從捲餅轉移至瀑布，便也禮貌地作出回應：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所寫的《徐霞客遊記》中，徐霞客向當地人打聽大瀑布上游是哪條河流，當地人稱白水河，明清詩文中，提及黃果樹瀑布時，也以白水河稱之，到了清道光年間李宗邡的《黔記》中，收錄了李騰華的《白水河小憩並序》，其中寫道：「白水河，其地多黃果樹，故以樹名名村市。」所以瀑布也叫黃果樹瀑布。可是荒謬的是那個地方根本沒有黃果樹，有的是榕樹，而當地人稱作黃桷樹，因爲往來的外地人的口音，被誤記為「黃果樹」，這個舉國皆知的瀑布名字是場錯誤。

沈為盟意識到圖書館管理員身上發散出雄性動物為博得心儀雌性時散發出的好鬥氣息，潤餅也吃得劍拔弩張，他的黃果樹一說原是因為那是他唯一知道與貴州有關的事物，還是從中學課本上得知的，卻激出管理員引經據典旁徵博引的一番話語。沈為盟默默吃潤餅，改口稱讚潤餅好吃。

「臺灣也吃潤餅嗎？」她問。

「吃啊，夜市就有。」他說。

於是話題成功移轉到了臺灣夜市，管理員的煙硝氣散了些，可能發現對手來

自海的另一邊，應該不會久留，威脅自然降低。

發現所謂群組衍生的新人際生態對自己產生的影響，沈為盟有一點挫折，和朋友說起，對方完全不當一回事，只說加入不就得了。但是對他而言卻並非如此，如此輕易被人淡忘，才是讓他耿耿於懷的。剛好就在此時，有人想起了他，與臺灣產學合作的一所大陸大學請沈為盟擔任講師，心情低落的他立刻答應了，一過完年就飛到了N市，學校安排的住處，倒也不必張羅什麼，接待的人送他到住處放下行李，就帶他去辦了張卡，用這張卡就可以在學校食堂吃飯，小賣部買零食生活用品，課並不多，一週八堂，剩餘時間他辦了另一張卡，公車卡，坐著公車在N市漫無目的地閒晃。他釋懷了，對於自己不在任何群組裡，N市不使用Line，使用微信，但是反正他在這不認識任何人，唯一有接觸的是學生，所以他接受了小康邀請一同回家吃潤餅，小康說：「看看農村的風景。」

綠山綠水綠樹，路邊開滿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學生說是野莓，很快會結出紅色漿果。看看農村的風景，是不是也包括小康的姊姊，約莫二十歲的年輕女孩茜茜，清甜秀雅，生長在農村，但是不覺土氣，言談舉止也不顯粗俗，反而有種安靜的氣質，氣定神閒的嫻雅。

吃過潤餅，小康帶沈為盟去湖上划船，在荷葉間繞了一圈，小康說：「荷花開時更漂亮，你一定要再來。」陽光耀眼得很，午後三點竟有些熱，都說人間四月天最美，也擱不住南方豔陽曝曬，船到岸邊，茜茜婷婷站在岸上，遠遠隔著翻荷葉望著，竟似層層綠裙簇擁，難怪衣裝中有荷葉邊一說。

「汪大哥呢？」小康問。

「回去了。」茜茜說。

「汪先生有學問，博古通今。」沈為盟原是想找話說，說完卻覺得別人聽了不會以為他有嘲諷之意吧。

「聽說他正在寫一本書，所以才來圖書館充當管理員，館裡事不多，但是安靜，查資料也方便。」

「網路上就能查。」小康說。

「我聽他說正看的是地方誌。」她說完，微微一笑，那笑似乎有句號的作用，結束了前面段落，另起新頁：「沈老師有空常來玩，下次你來我做荷葉雞你嘗嘗，兩個小時車程就到了。」

「我姊姊做的荷葉雞可好吃了，嫩雞肚子裡塞了蓮子，用荷葉包裹著蒸的剛剛好熟，肉一點不柴。」

回到N市，他心裡已經記掛著荷葉雞，還好學生很快開口邀約，五一勞動節就去。

管理員不樂意了，前後不到四週，引他猜忌防衛的雄性又來了，怕是別有意圖。但是他又不好不請自來上人家裡吃飯，於是在客運站附近閒晃，果然近中午時分遇到小康和沈為盟，從N市開來的巴士上下來，汪齊賢假裝巧遇，說：「真巧，遇見沈老師，我正有些問題想請教您，有空到我那喝杯茶。」沈為盟只好敷衍道下午去，回家路上，小康和沈為盟說：「那汪先生怪怪的。」沈為盟不願在學生面前多議論，就說：「作家嘛，比較有個性。」

「不是，我看他喜歡我姊，喜歡就追嘛，總是副彆扭樣。」

「你姊喜歡他嗎？」

小康搖頭，說：「我姊不會離開這的。」

「汪先生可以留下。」

「我姊不會喜歡他。」

沈為盟心裡盤算這話的順序，因為不喜歡汪先生所以不離開這，還是因為不離開這所以不喜歡汪先生？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兩句獨立的陳述句。

茜茜做的荷葉雞果然好吃，雞肉鮮嫩，肚子裡的蓮子酥軟粉糯，還涼拌了一碟鮮藕，沈為盟吃了兩碗飯，覺得吃得舒坦，他突然覺得舒坦這兩個字用得極妙，不僅舒服，還很坦然。飯後他依照小康指的路來到圖書室，村子不大，沿著車站前主要道路往下走約五百公尺就到了，汪先生見他來了，忙泡茶，還拿出洗好的葡萄，沈為盟想他希望化敵為友，但若是兩人都喜歡茜茜，這情敵不比其他敵人，除非兩人都得不到女主角青睞，那又另當別論。想到這，沈為盟有一點訝異，自己喜歡茜茜嗎？不然為什麼出現這樣的念頭，他不否認茜茜美麗，廚藝好，性情溫柔，但是和他過去交往過的女朋友卻是南轅北轍啊。

「別稱我先生，我和茜茜也這麼說，她不聽，說習慣了。叫我名字，齊賢，見賢思齊的齊賢。」

兩個人隨意聊了關於雲端數據庫的使用，沈為盟不知道汪齊賢是真心想討論這些，還是只是想把他從茜茜身邊拉開，但是汪齊賢說話時倒是很專心，他說：「所以雲端這個比喻還挺貼切的。」

「你不覺得雲端讓人覺得虛無飄渺。」沈為盟問。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屈原的《雲中君》本來就是古時楚地祭祀雲神的歌舞辭，主祭的巫師和扮演雲神的巫師進行對唱，藉此頌揚雲神。」

沈為盟幾乎聽不明白，他從沒想到有人能將雲端這個概念和屈原聯繫在一起。聊了一陣，沈為盟覺得該回去了，汪齊賢陪他走到茜茜家，兩個人年紀相仿，擺脫了初識時過強的防衛心，也算是談得來，汪齊賢的知識廣，對許多事物都有興趣，快到茜茜家門口，汪齊賢便識趣地說：「我不和你進去了，歡迎你下次來再去我那坐。」

進到屋裡，茜茜正坐在桌前將蓮心從蓮子中捅出，看見沈為盟，她笑盈盈地說：「沈老師，回去時帶點蓮子和蓮心，這蓮心泡茶能降火，蓮子和紅棗煮甜湯，用電飯鍋就能煮，不麻煩。」

沈為盟本想說幾句客氣話，又覺得推來推去，最終一定還是接受了茜茜的好意，便一逕沉默著，也在桌旁坐下，看著茜茜做手中的活，她的手指白皙纖細，長長的睫毛垂著，他看著看著，眼光落在了她的唇上，竟有幾分心蕩神搖。

「茜茜，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沈為盟問。

「就是讀中學的縣城。」

「不想出去看看嗎？」

茜茜搖搖頭，一種不假思索的安靜，想得多難免紛雜。

「好比去城裡看小康。」

「小康回家我就見著了啊，而且他回來，爸媽也見著了。」

傍晚，沈為盟拎著茜茜為他準備的蓮子蓮心去坐車，假期還有兩天，小康後天才回學校。輾轉回到宿舍早已過了晚餐時間，沈為盟泡了碗麵充飢，蓋上麵碗的蓋子時，一眼瞥到袋子裡的蓮心，他倒了一點在白瓷杯裡，沖上熱水，翠綠色的蓮心在水中騰起翻滾，然後沉在杯底，就是這種安靜吸引著他吧，茜茜身上發散的氣質。



沒有加入系上老師的微信群組，於是聚餐喝茶等活動，沈為盟一概不知，也沒人想過要打電話問他參不參加，他猜想，甚至也沒人意識到他總沒出現，在這裡他的存在是被忽略的，但是被忽略和被遺忘不同，被遺忘包含更多情緒，至於被忽略他不但可以淡漠以對，且因為缺乏共同的記憶，眾人的忽略反而使他覺得輕鬆。

幾日後，沈為盟意外收到汪齊賢的簡訊，說翌日來N城辦事，問他有沒有空一起吃飯，兩個人於是一塊去吃燒烤，天氣初見熱，天黑後坐在屋外還微有涼意，他們就著啤酒吃肉串，烤得油亮鮮辣的茄子，竹籤上的藕片讓為盟想起茜茜，不知道齊賢是否也是。啤酒喝了好幾瓶，為盟逐漸聽出來齊賢不是內地人，一些用語的差異之外，還有說起某些事情時偶露端倪，好比北京申奧成功，消息宣布的時間是在七月的一個晚上，當消息傳來，四十萬群眾湧向天安門狂歡，可是齊賢看新聞是在白天，所以有時差，至少當時他約莫在美加地區，類似的例子還有，這原不干為盟事，也許是酒意吧，為盟說：「你在哪長大？」

齊賢沒立刻回答，可能在猶豫是否告訴他實話，為盟便又追上一句：「不在內地，也不在香港。」

「我在美國出生成長，連國內身分證都沒有，去年才回來的。」

「可是你說話的口音卻很內地。」

「我爸媽在北京讀的書，大學畢業後才去美國，生下我，我們在家說中文。」齊賢說完，喝了一大口酒，瓶子空了，他讓老闆再拿兩瓶啤酒，烤兩串雞翅，六隻蝦，為盟感覺得到他不想多說自己的事，便繼續天馬行空地瞎聊，末了兩個人都有些醉了，齊賢在N城自然沒有住處，原本打算當天回去，也沒找旅館，為盟說別找旅館了，去他那湊合一晚，不過齊賢只能睡沙發。

第二天早上，為盟醒來，發現齊賢已經走了，留了字條：下次我請你喝酒。為盟看著字條上橫七豎八胡亂分布的筆畫，齊賢的口音聽不出在美國長大，但是這字一看就是了，不過現在反正很少寫字，都用電腦手機。

為盟對齊賢的話沒放在心上，他下次來N市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倒是為盟想到六月快到了，荷花是不是也要開了？他記得小時候玩的一個遊戲，一群小朋友圍著圈唱：荷花荷花幾月開，圈子中間扮演荷花的小朋友回答：一月，圍著圈的小朋友再唱：一月不開幾月開？如此重複問答荷花到六月才開，遊戲接著怎麼進行為盟不記得了，但是記得荷花六月開。為盟沒和小康說，直接發了訊息給茜茜：「第一朵荷花開的時候告訴我，我去看。」他認為若要和茜茜進一步，必須越過小康。訊息發出後不到十分鐘就有了回復：「已經有花苞了，這一兩天就要開了。」為盟立刻回覆：「我週末去。」

沒想到就在為盟去看茜茜數日後，齊賢又來了，發訊息給為盟時是下午三點，為盟趕著要去上課，說待會兒去哪晚餐，把地址發過來，他下了課就去。等下課後看手機，齊賢說：回家等我，我帶好吃的過去。為盟走回宿舍，齊賢已經在門口等著，拎著二鍋頭和幾個提袋，進得屋裡，齊賢把吃的攤了一桌子，有煎餃蔥油餅滷菜燒鴨，為盟心想，齊賢在國外長大，想不到口味倒是很中國，但是他沒說，只說：「你買了這麼多，吃得完嗎？」

「吃不完冰著明天吃。」

從此，為盟和齊賢彷彿一個特殊的聯盟關係，每當為盟去找過茜茜，數日後齊賢就會來N城找為盟。

立冬過了，N城依然不冷，齊賢卻提議去吃羊肉煲，為盟依照齊賢發給他的地址找了來，帶皮羊肉燉得軟爛，邊吃邊喝的景象任誰看都是哥倆好，他們之間這種微妙的來往也有半年了，酒過數巡後，齊賢說：「我們都喜歡茜茜，你承認嗎？」

「我不需要和你交代。」

「所以你沒我坦蕩。」

「那我不明白了，既然你我喜歡同一個女人，你總來找我喝酒吃飯，這算什麼呢？」

「化敵為友。」

「戰場或職場化敵為友我明白，可以消弭戰亂甚至結成聯盟，但我們是情敵，茜茜只有一個。」

「你我成了朋友，你就會打消對茜茜的念頭。」

「為什麼？」

「因為朋友妻不可戲。」

「這句話你對自己說吧，雖然你們先認識，但是關係未確立，不算。」

「不是先來後到的問題，你知道茜茜是不會離開那村的，就算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她也不會和你走。」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為了她留下？」

「那你們也不會幸福。」

「你憑什麼這麼說？」

「你喜歡茜茜，不是喜歡那個地方，為了茜茜留下，日後對生活不滿時，難免心生怨尤。我不同，我是先喜歡那個地方，選擇留在那個地方，然後才認識茜茜。」

為盟已經微醺，分辨不出齊賢說的是否有理，他換了話題：「你為什麼大老遠從美國來到這個小農村。」

「在美國，從別人眼中我時刻感受到自己和別人不同，但是在這，沒人一眼看出我的不同。」

沈為盟沒有因為汪齊賢放棄追茜茜，反而是因為汪齊賢更明確了自己想追茜茜的心，他從一開始需要找個藉口才好發簡訊或去茜茜村裡，逐漸發展到不需要理由也能自然地保持聯繫，簡訊簡單到諸如吃飯沒、睡得好嗎等問候，差不多每個週末都去找茜茜，沒有正式牽手，但有順勢拉她一把扶她一下，沒有吻過她，但有湊上前輕嗅她的髮香，沈為盟以為他們已經朝向情侶的方向邁進。而他和方齊賢的友誼也持續，也許因為兩人都是外來者，也或許因為兩人都沒納入在地的任何微信群組，依然以老式的電話和簡訊聯繫，不知不覺間竟然成為彼此往來最頻繁的人，當然，汪齊賢也沒放棄追茜茜。

離開熟悉的城市，獨立於群組外的他們在異鄉發展著言情小說裡老套的三角戀情。

一年多很快過去了，沈為盟當年和學校簽的是兩年約，學期中，學校問他新年度是否續約時，他突然覺得這是個向茜茜表白的機會，於是他去了村裡，先委婉訴說情衷，再不著痕跡勾繪甜蜜遠景，然後進入正題：你希望我留下來嗎？茜茜聽了，睜著一雙明媚水靈的眼睛，有些訝異地說：「這是你的選擇，怎麼問我呢？」如果說茜茜事不甘己的回答讓沈為盟有些受傷，那麼她明媚雙眼中的訝異更傷他，難道這一年多的殷勤溫柔，她都不懂？

「我對你的心意，我以為你知道。」沈為盟終於蹦出這句。

「我們是朋友啊。」茜茜說。

朋友？當茜茜明確了兩人的關係時，沈為盟突然意識到若要論朋友，經過了這些時日，他和齊賢似乎更聊得來些，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續約了。

沈為盟傖俗地想起一個朋友曾經說：上過床不一定算愛情，沒上過床肯定不算。當時他不以為然，如今卻覺得也許那也是一種判別標準，他還沾沾自喜談了一場純情的戀愛呢！

沈為盟和學校說，是否續約？他得再想想。

汪齊賢也推算出端倪，他重申：「你喜歡茜茜，並不喜歡茜茜生活的地方，所以你若留下是為了茜茜，茜茜不接受你，你就失去留下來的理由了。我不同，我本來就喜歡這個地方，我和茜茜的關係，自然沒有負擔。」

沈為盟一直以為自己的勝算比較大，原來失算的是他。

人生計算也能在雲端進行嗎？他想起初識齊賢時他提到屈原寫的雲中君，看來人生有時還是需要未知的神明給點暗示。

一個月後，沈為盟沒有續約，到機場送他的竟然是汪齊賢，他隱隱覺察人生荒謬，這兩年裡發生的種種，遇到的人和事，竟然起始於他沒使用Line。

入關前，齊賢拍了拍他的肩：「過兩個月我去臺灣看你，有家出版社要出我的書，帶我去吃臺灣潤餅，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吃潤餅。」

沈為盟不合時宜想起介之推，他肯定介之推不論生在何時都不會使用Line，但是屈原若生在今天可能會使用雲端技術吧，他胡思亂想著，楚懷王的群組裡有屈原嗎？

飛機起飛了，飛上雲端，茜茜和他說過：「只有不變的人才能看見永恆。」他突然覺得茜茜的單純與安靜，其實是一種深沉難測的心機，讓人難以自拔卻又無法埋怨，全是自己一頭熱。他曾經覺得Line上面的訊息雖有內容沒有語氣，少了情緒，如今才發現就在眼前看得見聽得見，也未必懂得。雲端在人類的世界裡有多層語意，但是在其他生物眼裡，依然是自自然然的雲端。

在雲端遇見你

他正在尋找位置，突然看見五個極爲熟稔的朋友，他們面前堆滿杯子碗碟，聚餐應該開始還不到一小時，他們聚餐，爲什麽沒人問他參不參加？他正納悶著，他們之中有人看到他了，向他招手說：怎麽現在才來？他鎮定地走向他們，然後說：沒有人告訴我今天聚餐。怎麽會？一個人不相信地説，另一個人說：Line上面說好的啊，突然大家恍然明白了，他不在群組之內，只因爲他不在群組內，他們就把他忘了。

沈為盟默默地盯著螢幕上顯示的資料：

二○○六年，亞馬遜推出彈性運算雲端服務。

相隔不到半年，Google行政總裁埃里克•施密特在搜尋引擎...

含羞草
紫荊花
補白
啟蒙者
日出日落
排骨飯裡的蝦捲
在雲端遇見你
樓頂餐室
樹和星
水果和基金改造
別人的愛情怎麼開始

含羞草
紫荊花
補白
啟蒙者
日出日落
排骨飯裡的蝦捲
在雲端遇見你
樓頂餐室
樹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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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愛情怎麼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