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應笑我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讀這詩，對照一路的文學之心，不禁啞然失笑。

候機室裡，心跳噗噗響，難以置信這一刻是真實的，且夾雜著一絲竊喜。當數月前收到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十三屆雙年會的開會通知，心裡既期待又恍惚，左思右想，很難想像自己能脫離工作崗位一星期進行這一趟私人行程。終於，現在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即將起程一段有史以來對個人意義非凡的旅行。喜悅中，冷不防又接到一通來自辦公室惱人的簡訊，字字句句彷彿嘲弄我，不該拋下工作，文學殿堂高聳如雲霄，我屬人間凡夫俗女，別貪心妄想仰望渺遠的藍天。

蔚藍天空，如海洋，靜默無語。不管藍天或海洋，只是冷眼地端看奔馳而來、又急馳而去的流浪者，它們雖浩瀚無垠，卻難承載流浪者一路的真情。

如往常的旅行慣例，電腦、行動碟一起帶上路。小三通，海水無聲似有聲，如千軍萬馬的歡騰，我，活脫像個叛經離道的偷情婦，帶著不能言喻的情懷直奔廈門大學。

廈門，多少次的來去，滄海桑田，見證一個世代的城市蛻變，它集海港、島嶼、花園城市於一身。我清晰地憶起昔日初次的集美海地遊，那是奔波中轉馬尼拉到陰暗、靜謐的厦門高崎機場，如今它已搖身一變，成為飛機不斷轟轟上升降落的繁忙國際機場。而廈門大學，始終以風華萬千的姿態擁抱著來客。

今日，天涯海角並不遠，一步踏進便成永恆。只因浸淫於一場場座談會，屬於文學的密碼，在廈大校園的老樹濃蔭下、在人聲沸騰的大樓裡，在賓至如歸的招待所，心靈的悸動，緩緩流淌，撩人心弦，千迴萬轉。

我聆聽著台上的文學名家，如余光中、席慕蓉、陳若曦等，以充滿對生命熱情的語調，如何化為耐人尋讀的篇章，聲聲句句，鏗鏘有力。偌大的廳堂，座無虛席，彷彿中，只有他們口中的聲音落地和我，兩相對話而已。他們對文字詮釋的言語，如深夜裡遠方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清晰地灌滿耳裡。聽著、聽著，屬於我人生考驗，所有的磨難遠了、紛擾離了；信心來了，勇氣生了。因為，他們的文字，陪著我慘澹的青春期，陪著離鄉背井的遊子生涯，長期照亮幽微的心。透過台上台下一來一往的對話，清澄透徹地印證出堅定的信仰力量來。

始終忘不了這樣的一幕。當席慕蓉淚流滿面、泫然欲泣地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細訴如何用她漫長的七年光陰，沒有任何創作，去那遙遠的國度——蒙古，找尋她的原鄉。她在台上幾度哽咽不能言語，我在台下靜靜掉淚，她的每句話，我似乎都聽得懂，且在內心看不見的一處，互相呼應。

淚水在臉上無聲無息地滑落，我詫異得捫心自問，我的故鄉在哪兒我知道，我愛回去就回去，為何我情不自禁地要傷感如此？一再默默問自己。多少的日昇月落，我痴痴惶惶地趕著人生旅途的路，屬於我的生命原鄉又在哪兒？為何冥冥中我總有期待、有冀望，此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沒完成？它究竟又是什麼呢？頓時，真是困惑極了。

文字的聲音，寄意一群文學姐妹自四面八方飄然而來，我如旁觀者，暗暗欣羨，眾女子千姿百態、笑語叮噹、互相熱情擁抱。從來，文字的閱讀與書寫，一直孤獨地探索，企圖掘挖它蘊藏的風景。閱讀，在生活中無時無刻不進行著，或有神領交會，總在紙籍的油墨間；在無垠的雲端間。如今，書寫文字的人，活生生地走出字裡行間、從浩瀚的雲端下凡來，用文字的情感演出在眼前，怎不令人感動失態？書寫，一如中年的情人，總在生活夾縫中若即若離，而與情人相處最擅長的，莫過於外人洞悉不了的特質——敏感，過敏的何止是有形肉體的鼻子與肌膚，更多時候是無形的內在情感。

短暫幾日，文字的風景，如拼圖般一塊塊地被排列組合起，拼圖的巧手是文學姐妹。怎麼不是呢？偶然的相遇，訴說著彼此易懂的語言，流淌著互相交會的情感。甚至是舒坦了自我的懷疑，光怪陸離的幻想是自小的精神宿疾，在文字的知音面前，我毋須治療。

這些豐盈的心靈採擷，有別於大半輩子以來汲汲營營的商場叢林，那約莫是沒預寫劇本卻要拚博演出的殘酷現實世界。尋找文字的聲音是後中年期的職志，廈大克立樓內，剎那間，靈魂悠悠地被喚醒，身心從容地被安頓。從來不知道文字可以這麼光明正大進入我真實的生活世界裡；可以理直氣壯大聲談論並實踐著，同時印證了一個道理，順著心底的聲音行走，如同找尋一座文字的燈塔，實踐堅持的執著，令人可欣可喜。

小金門──烈嶼，我的家鄉，也是我文字旅程上最原始的孵育地。對遠道而來的文學姐妹，我一廂情願地端出家鄉粗糙的觀光菜餚，那是屬於戰地坑道遺跡、海水粼粼遙望廈門、綠樹織蔭的石子戰備道……說不出口的風景是這樣的一幅畫面，回小島探望年邁的雙親，清晨催人離去鐘聲響起，顫顫巍巍的母親，準備一桌近十樣的早餐菜餚，我幾番舉箸心底濕潤如海水。父母對待子女的深情，莫此為甚，那是島嶼人歷久不衰的溫厚情感，賦予遊子離家的能量。這人世間可貴的精神，不是來客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能從小島海水的軌條砦、田野的高粱桿，一眼就望穿。一想及此，不禁為我自以為是的分享與熱情澎湃的魯莽，汗背不安起來。

沒想到，曲終人散後，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自海洋的那端遠遠而來，撫平了我這忐忑不安的主人心：「感謝妳和牧羊女在大小金門安排。謝謝妳和妳父親的愛心。因為有妳，我們的金門行所以不一樣的精釆。」

夢幻似的廈大泰寧金門之旅，倏忽而過。回想剛抵達的初日，我試著摸摸筆電不順暢的網路，爾後我始終未再打開它，甚至一通電話也未撥回辦公室，那是三十年來職場生涯絕無僅有的事。文字面前，笑我多情？還是，多情應笑我。

多情應笑我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讀這詩，對照一路的文學之心，不禁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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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一世文學半生緣

李台山（台北市金門同鄉會理事長、《金門文藝》復刊發行人）

我認識的洪玉芬，喜愛文學與寫作的程度，近乎半醉半醒的境界。她以惜緣惜福的心，抓住工作之餘暇，用文字串起了大半個地球足跡的異地風采，以及她生涯或旅程的點點滴滴，幻化成一篇篇精采可看、韻味十足的好文章。

玉芬是我金門高中的學妹，同樣是離島人，她更是成長於離島外的離島——烈嶼鄉（俗稱小金門），在那個戰事頻仍、烽火漫天的年代，孤懸外島的烈嶼，物質匱乏、資訊封閉，鄉民與駐軍在險惡的環境裡，共同求生存，形成了軍民一體的特有文化。

玉芬生長於雜貨商之家，幼年都要隨著父親，到一水之隔的大金門補貨，回到小金門販售給駐守當地的阿兵哥。風平浪靜時，她要趕緊把握時機，與兄弟姐妹把貨物送到碼頭，渡船過海，運送到更前線的小島，如大膽駐軍。因此，補貨、搬運、碼頭上貨、送船，是家中商店自成號日常的例行工作，也成為玉芬幼年和青春少女時代的恆久記憶。在她的上一本散文集《雜貨商的兒女》，娓娓道來這段家族故事，充滿了無限的辛酸和人情味。

後來玉芬負笈台北，就讀於輔仁大學，搭乘軍艦離開金門，也結束了家中幫忙送貨到港口的日子。終於，如願以償奔向大學夢的玉芬，輔大匆匆完成學業，接下方帽子，踏出校園。

沒想到在若干年後，因為從事國際貿易生意，再度重拾舊業。她把各型各式的機器，從台灣的基隆港、高雄港或台中港，用大貨櫃運送到世界各地，當遠去的船影消失在海平線的那一端，突然發現命運的安排是如此規律與巧妙，不禁令人莞爾。

從未捨棄文學之心

從戰地夢幻少女、平靜大學時期，到成為縱橫商場的女強人，在任何時刻，玉芬從未捨棄喜愛文學之心與寫作之筆，我想這是她不為人知的私人世界和情感花園，身為職業婦女，事業和家庭的雙重壓力是沉重的，在同一個時間裡，很難扮演兩個完美的角色，遺憾不足之處只能默默以文字去填補，在〈紅色的身影〉和〈波士頓散記〉文中，她提及自己是如何想扮好一個為人慈母的角色，卻只能孤寂在他鄉異地的旅館中，以一行行的文字，宣洩出心底對家人兒女的思念和百般無奈的呼喊，這些飛行的文字，越過非洲大陸，也灑落在奇異的伊斯蘭教世界許多大城市，當她風塵僕僕帶回台北，又成為另一個思念的開始。

感性多情是散文家固有的特質，玉芬不僅於此，她特別有一份不同於別人的成長背景和離鄉浪跡天涯的過程，所以在她心中是複雜的，但落筆卻力求單純美化。散文的真，讓她顯得有點吃力，細細讀來教人不捨，因為她用隱忍寬容的心，自己承擔了一切，真正是文如其人。書中〈多情應笑我〉一文中，她坦言：「書寫文字的人，活生生地走出字裡行間，從浩瀚的雲端下凡來，用文字的情感演出在眼前，怎不讓人感動失態？」又說，「這些豐盈的心靈採擷，有別於大半輩子以來汲汲營營的商業叢林，那約莫是沒預寫劇本、卻要拚搏演出的殘酷現實世界。尋找文字的聲音是後中年期的職志，廈大克立樓內，剎那間，靈魂悠悠地被喚醒。」

在文字中安頓身心

本書的篇章，道出了她心目中的美好淨土世界與現實生活是如此不協調，唯有文字能帶著她的靈魂，暫時拋下世俗的執著和血痕斑斑的競爭環境，而得到身心的安頓。

小說家把自身抽離現實，客觀呈現各種赤裸的現象，迫使讀者面對世界，這是愛之深而責之切；散文家則懷抱著殷殷期盼，將自身的情感化為養分，儘管筆下文字或有嬉笑怒罵、或有委婉懇切，無論風格如何，都像是從惡地裡開出的晶瑩潔白的花，其花香味襲人，芬芳清甜，這是散文家的楊枝甘露，遍灑有情，治癒了自己，同時分享給讀者。

玉芬學妹在這紛紛擾擾、聚散無常的大千世界中，以甘醇的文字鋪陳出一方柔軟厚實的福田，福田裡有玉芬的喜樂惆悵，也孕養著我們自己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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