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讀者想要立刻愛上石黑一雄,應該去讀《夜曲》—吳明益
這還是一本小說,只是分成五個不同的樂章。
也許,更好的說法是,這本書比較像是一張專輯唱片,
你就是不希望有些歌被用單曲的方式發行。——石黑一雄◆ 《長日將盡》作者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
◆ 王志弘裝幀設計
五首嘗試去撫慰無可撫慰孤獨靈魂的抒情詩……如同演奏夜曲時的主旋律與伴奏,讓石黑一雄的文字在你心頭如歌流過。
――吳明益
從義大利的廣場,到好萊塢旅館的貴賓樓層;從年輕的夢想家,到露天咖啡座的樂手,再到過氣的明星;這些我們所看見的人物,都有著某種無可逃避的糾結。
優雅、親密且機智風趣,這部五重奏標誌著一個縈繞於心的主題——即使年華漸漸老去,曾經擁有的關係已然崩毀;或是一個青春的希望逐漸遠去,我們依然努力掙扎著,讓生命中的浪漫之火不會倏然熄滅。
‧〈抒情歌手〉乘著小船緩緩漂流,在黑暗和燈火微明交替中,等待,繞著一圈又一圈,該以什麼方式走完將盡未盡的時光。
‧〈或雨或晴〉綴著星光的夜晚,重新省視因現實遺失的初衷,音樂成為最關鍵的憑藉。因為缺席,所以更加深刻。
‧〈莫爾文丘〉尚未完成的歌曲在山丘間隨風吹拂,消散在綿延敞開的景色裡。美麗而困頓的大好時光,短暫邂逅的旅人,對比著遲暮的憂愁。
‧〈夜曲〉深夜的寂靜在空氣中懸浮。舞台簾幕緩緩開啟……職業演奏生涯裡,曾有兩次上台獨奏時,竟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始——而人生繼續在走。
‧〈大提琴手〉被吹動的蕾絲窗簾揉糊瀉進的陽光,在許多神秘的午後,追尋演奏中難以言明的部分,陌生的心靈短暫交會,又各自走回現實。
石黑在這本小說集的首頁,題獻給他一直以來的經紀人德博拉.羅婕思(他的寫作老師安潔拉卡特在一九八○年介紹認識),一位在英國出版界以邋遢、耐心、堅定又有品味而著稱的傳奇人物,或許就是要感謝她,這個獨具慧眼的伯樂,在三十年前將他拉離了無人聞問的泥沼,給予他信心,讓他找尋到了另一種聲音,另一種獨特而動人的歌唱方式,最終讓全世界的人都願意傾耳細聽,也都能夠為之著迷。――鄭至皓
作者簡介:
石黑一雄 Kazuo Ishiguro
日裔英籍小說家。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八日生於日本長崎市,一九六〇年,父親赴英國國家海洋學院從事研究,舉家遷居英國。大學時代,石黑一雄進入肯特大學(University of Kent)就讀,主修英文和哲學,畢業後赴東英吉利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攻讀創意寫作學位,當時即練就細膩優雅的獨特文風。年輕時,尚未以作家為業的石黑一雄曾短暫投入社福工作,小說作品如今已被翻譯超過三十種語言,他以「國際主義作家」自居,由於移民作家的特殊身分,並與另兩位印度裔小說家維迪亞德哈爾.奈波爾(V. S. Naipaul)、薩魯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稱「英國文壇移民三雄」。論者以為石黑一雄是亞裔作家中,少數不以移民背景或文化差異作為主要創作題材的作者,「移民身分」正是石黑一雄作品最隱晦且不被置諸題旨的「反高潮」,其作品不刻意操作亞裔的族群認同,往往關懷普遍的人情、感性經驗與個體的孤獨景況,深沉的特質使他被英國《衛報》評論為「最近乎卡夫卡小說世界」的當代作家。一九九五年,因為對文學的卓越貢獻,獲英國皇室頒發文學騎士勛章(官佐勛章,簡稱OBE);一九九八年獲授法國藝術暨文學騎士勛章(Ordre des Arts et des Lettres),現為英國皇家文學會研究員,與其妻女定居於倫敦。迄今石黑一雄有七部長篇小說:一九八二年《群山淡景》獲「英國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 of Literature)溫尼弗雷德.霍爾比獎(Winifred Holtby Prize);一九八六年《浮世畫家》獲英國曁愛爾蘭圖書協會(Booksellers Association of the UK and Ireland)頒發「惠特布萊德」年度最佳小說獎(Whitbread Book of the Year Award),並獲英國布克獎(Booker Prize)提名;一九八九年《長日將盡》獲英國布克獎,並登上《出版家週刊》年度暢銷榜書單;一九九五年《無可撫慰》贏得「契爾特納姆」文學藝術獎(Cheltenham Prize);二〇〇〇年《我輩孤雛》入圍布克獎提名;二〇〇五年《別讓我走》入圍曼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最後決選名單,並獲「歐洲小說獎」(European Novel Award)。二〇〇五年出版睽違十年的長篇新作《被掩埋的巨人》。
封面設計者簡介:
王志弘
台灣平面設計師,國際平面設計聯盟(AGI)會員。1975年生於台北,1995年私立復興高級商工職業學校畢業。2000年成立個人工作室,承接包含出版、藝術、建築、電影、音樂等領域各式平面設計專案。2008與2012年,先後與出版社合作設立Insight、Source書系,以設計、藝術為主題,引介如荒木經惟、佐藤卓、橫尾忠則、中平卓馬與川久保玲等相關之作品。作品六度獲台北國際書展金蝶獎之金獎、香港HKDA葛西薰評審獎與銀獎、韓國坡州出版美術賞,東京TDC提名獎。著有《Design by wangzhihong.com: A Selection of Book Designs, 2001–2016》。
譯者簡介:
吳宜潔
台大外文系畢業,英國瑞汀大學兒童文學碩士。覺得人是最奧妙深邃的文本,期許自己能盡可能地詮釋、解讀。現為專職譯者,譯有「瑪麗.包萍」系列、《偽倫敦》、《夜曲》、《完美:一個背叛與重生的故事》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在有聲與無聲、音樂與靜謐之間,追尋著曖昧迷離的模糊地帶。
石黑一雄帶領我們沉醉在一個看似寫實,卻其實散發著朦朧、扭曲、夢樣的世界,去捕捉生命為愛心碎的瞬間。――鄭至皓
在這些充滿巨大情感力度的小說中,他揭露了隱藏在我們自以為是的安身立命之道背後,那個無底的深淵。──諾貝爾文學獎受獎理由
它們靜靜地走近你,卻讓你始終縈繞於心……這些珠玉般的篇章,只能出自於一位偉大編織者之手。──大衛•悉士頓《倫敦旗幟晚報》
石黑一雄的作品,有著如歌似的韻律,反覆出現的主題,從而衍生出不同的樣貌。字裡行間透出音樂語言中指稱的高泛音,隱藏在看似單調實則豐滿的敘事底下;掩卷之餘卻頻頻回響,餘音久久不散。──珍˙施玲《每日電訊報》
優雅且動人,展現了石黑一雄組合感傷、節制與療癒的獨特能力。它是一部有關失意的故事,但卻將失意加以昇華,並賦予它成為一種人之常情。──瑪格麗特‧德拉布爾《衛報》
讓人愛不釋手。那些時光流轉與悠揚的音符,讓這趟旅程絕對值得。――克莉絲提安‧豪斯《獨立報》
這些故事不是真的關乎音樂,無論從何種角度看,更像是感情關係的研究,關於名聲、成就等再現實不過的處境。――強納森‧柯伊《金融時報》
每一篇都以它獨特的方式令人心碎,但又帶有某種偉大喜劇的成分,並且都蘊含著石黑一雄作品中一貫擁有的吸引力。――《觀察者》
石黑一雄小說中的人物都好像似曾相識,無論是不是我們所熟知的名人;作者所述說的內容、情緒及想法,在在表現了世界的真實模樣。――丹尼爾‧蓋瑞特《當代小說評論》
精心打造,沒有用上太多材料卻是驚喜連連,使讀者讀來感覺豐富、樂趣橫生。讀完不禁令人好奇,石黑一雄下次又將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故事?――麥可‧葛拉《泰晤士報》
名人推薦:在有聲與無聲、音樂與靜謐之間,追尋著曖昧迷離的模糊地帶。
石黑一雄帶領我們沉醉在一個看似寫實,卻其實散發著朦朧、扭曲、夢樣的世界,去捕捉生命為愛心碎的瞬間。――鄭至皓
在這些充滿巨大情感力度的小說中,他揭露了隱藏在我們自以為是的安身立命之道背後,那個無底的深淵。──諾貝爾文學獎受獎理由
它們靜靜地走近你,卻讓你始終縈繞於心……這些珠玉般的篇章,只能出自於一位偉大編織者之手。──大衛•悉士頓《倫敦旗幟晚報》
石黑一雄的作品,有著如歌似的韻律,反覆出現的主題,從而衍生出不同的樣貌。字裡行間透...
章節試閱
愛蜜麗和我一樣,喜歡老派的美國百老匯歌曲。她偏好快節奏的曲目,像是歐文.柏林(Irving Berlin)的〈貼臉相偎〉(Cheek to Cheek)和柯爾.波特(Cole Porter)的〈愛的開始〉(Begin the Beguine),我則偏好苦甜參半的民謠—像〈又見雨天〉(Here's That Rainy Day)、〈不曾入心〉(It Never Entered My Mind)。雖然差距頗大,但那個時代要在英國南部的大學校園找到同好,簡直近乎奇蹟。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各種音樂類型都聽。我有個姪子今年秋天上大學,迷上了阿根廷探戈音樂,他也喜歡愛迪.琵雅芙(Edith Piaf)以及最新的獨立樂團。不過,在我們那個年代,品味選擇沒這麼廣。學生大致分成兩派:一是長髮寬衣的嬉皮,酷愛「前衛搖滾」;一是整齊端莊的古典樂迷,其他音樂一概棄如敝屣。偶爾,你會巧遇嗜愛爵士的人,但這些人通常是所謂的跨界類型—狂放無盡的即興,而那些最初始、讓人愛上音樂的美麗歌曲,他們是不會看在眼裡的。
所以,當發現有另一個人也欣賞美式音樂時,真是鬆了口氣,而且還是位女性。和我一樣,愛蜜麗專門收集黑膠唱片,鍾愛細膩、直率的唱腔—你經常能在骨董店找到這些我們父母那輩丟棄、遭到賤價出售的唱片。她偏愛莎拉.芳恩(Sarah Vaughan)和查特.貝克;我鍾情茱莉.倫敦(Julie London)和佩姬李(Peggy Lee);辛納屈或艾拉.費茲傑羅(Ella Fitzgerald)都不是我們的菜。
頭一年愛蜜麗住校,她的房裡有台手提式唱機,是當年相當流行的機種。看起來就像只大帽盒,淺藍色的表皮,單顆內嵌式喇叭,得先掀開蓋子才能看見裡面的轉盤。以現在的標準來看,音質滿粗糙的,但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倆總窩在一塊兒,開心地連聽上好幾個小時;取下一張唱片,再小心翼翼地把唱針挪去另一張上頭。我們喜歡比較同一首歌的各種版本,然後相互討論歌詞和歌手的詮釋:這段非得唱得這麼酸不可?〈我心上的喬治亞〉(Georgia on My Mind)—究竟該把喬治亞當成個女人、還是美國的一個地方來唱?我們尤其喜歡那種歌詞明明洋溢著歡樂、唱腔卻令人徹底心碎的唱片—像是雷.查爾斯(Ray Charles)的〈或雨或晴〉(Come Rain or Come Shine)。
愛蜜麗是如此熱愛著這些歌曲,因此,每次聽到她與其他人討論起裝腔作勢的搖滾樂,或是毫無內涵的那掛加州歌手,我總是詫異不解。有時,她跟他們討論某張「概念」專輯的熱忱,並不亞於我們倆討論起蓋西文(George Gershwin)或霍華德.愛倫(Howard Arlen)時的專注;我只能緊咬嘴唇,以免洩漏出我的不悅。
那時的愛蜜麗,身材修長又美麗,大學時代要不是那麼快就和查理定下來,肯定會有一大票追求者排隊搶著追。但她從來不是喜歡打情罵俏的那種女生,所以一和查理在一起,其他人只有打退堂鼓的份。
「這是我把查理留在身邊的唯一理由。」有一次,她板著臉這麼告訴我。看到我一臉震驚,才爆出一陣笑。「只是玩笑啦。查理是我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查理是我大學最要好的朋友。大一那年,我們幾乎一整天賴在一塊,也是因為這樣我才認識愛蜜麗的。第二年,查理和愛蜜麗在城裡合租房子,雖然我是那邊的常客,但和愛蜜麗窩在唱機旁談天說地已成往事。因為,每次我過去,總有好幾個學生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還有一台豪華音響不停發送震耳欲聾的搖滾樂。
幾年下來,我和查理一直維繫著親密的友誼。雖然不像以往那麼經常見面,但主要是因為距離關係。我在西班牙待了幾年,之前還有義大利和葡萄牙;查理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倫敦。唔,不過,要是這樣聽起來像是我是旅人遊子,他是居家男人的話,可就妙了。事實上,查理一年到頭飛來飛去—德州、東京、紐約—參加他各項位高權重的大型會議;我則年復一年困在同一棟潮溼的建築物裡,出拼字考試試題,或用慢速英文重複同樣的會話:我的—名字—叫—雷。你叫—什麼—名字?你—有—小孩—嗎?
我大學畢業、開始教英文時,感覺挺不賴的—有點像大學的延伸。語言學校在當時的歐洲如雨後春筍般竄起,雖然教學本身十分單調,工時又冗長,但在那個年紀並不會在意這些。你會花許多時間待在酒吧,輕易結交上朋友,讓人覺得身處一個廣大的人際網絡,彷彿能擴張到全世界;隨便就能碰到祕魯或泰國來的人,讓你覺得只要你想,你可以無止境地縱遊四方,再遠的角落也能靠朋友找份工作謀生。你永遠都會是這個溫暖又無盡的流動教育大家庭的一分子,大夥兒總是舒適地窩在一起,點杯酒,暢談前同事、跟精神病沒兩樣的學校主管,還有怪異的協會成員等等。
八○年代晚期,去日本教書成了大家的話題,很多人靠這個大賺了一筆。我認真擬了計畫,卻從未成行。我也有考慮巴西,還讀了幾本書研究當地文化,連申請表都寄了。但不知怎麼的,就是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於是我在南義大利、葡萄牙待了一陣子,最後回到西班牙這裡。轉眼間,你已四十七歲,昔日舊識早已被新世代取代,聊的是不同的八卦,嗑不一樣的藥,聽不一樣的音樂。
這段時間,查理和愛蜜麗結了婚,在倫敦安頓下來。查理曾同我提過,等他們生小孩時,我得當其中一個孩子的教父。但這件事後來也沒成真,因為,他們一直沒生出小孩,現在,我想也為時已晚。不得不承認,長久以來我對這事感到失望。或許是我一直幻想當他們孩子的教父,好讓我在這兒的生活和他們在英國的生活有個正式的連結,無論這連結多麼微小。
總之,這個夏初,我會去倫敦和他們住一陣子。這是事先就規畫好的行程,出發前幾天,我還撥了通電話確認,查理說他們倆「狀況極佳」。因此,在經歷堪稱微恙的幾個月以後,我滿腦子想的只有縱容一下,徹底放鬆放鬆。
那天陽光普照,當我出現在他們家附近的地鐵站,我還在想不知道自從上回的拜訪以後,「我的」房間又多了哪些新擺設。幾年下來,每回總有些微更動。一次是角落多了個閃閃發光的電子裝置,另一次是整個房間重新裝潢。無論如何,我的客房總有比照高級旅館的服務:鋪好的毛巾、床邊的鐵盒餅乾、鏡台上的CD選輯。幾年前,查理領我入內,他看似隨性卻隱藏不住得意地一直把弄著開關,讓一盞盞配置巧妙的燈光忽明忽暗:床板後頭、衣櫥上方等等。還有一個開關會發出低鳴,兩扇窗的百頁簾隨即垂降。
「唔,查理,我為什麼需要百葉簾?」我是這麼問的:「我希望醒來時能看見窗外。一般的窗簾就可以了。」
「這片百葉簾可是瑞士貨,」這是他的回答,彷彿解釋了我的問題。
但是這一次,查理帶我上樓時口中喃喃有辭,來到我房間以後,我發現他一直在找藉口。同時間,我所目睹的景況真是前所未見,床上一無所有,僅有的床墊長了斑點,歪歪斜斜鋪著。地上是一疊疊雜誌跟平裝書、一捆捆舊衣服、一根曲棍球棒,以及一個倒向一邊的擴音器。我在門邊停駐,只能乾瞪眼。查理試圖清出一些空間好放我的行李。
「你看起來一副想找飯店經理理論的樣子,」他酸酸地說。
「不、不,只是有點不尋常罷了。」
「一團亂,我知道。真是一團亂。」他在墊子上坐下來,歎了口氣。「我以為那些清潔女傭會把東西處理好,但顯然沒有。天知道哪裡出了錯?」
他似乎相當沮喪,忽地站了起來。
「走,一起吃個午餐吧。我來留個紙條給愛蜜麗。我們可以吃個又長又悠閒的午餐,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的房間—整間公寓—就會搞定了。」
「可是我們不能讓愛蜜麗一個人清啊。」
「噢,她不會自己動手的,她會找清潔工人。她知道怎麼統籌他們。我呢,連他們的電話都沒有。對了,午餐,吃午餐去吧。點個三樣菜,再配個酒,就是一桌大餐了。」
查理口中的公寓位在一條富裕繁忙的街上,一棟四樓排房的最上面那兩層。一出前門,我們直接走入嘈雜的人車聲之中。我跟著查理走過商店、辦公室,最後來到一間小巧的義大利餐廳。我們沒有訂位,服務生像朋友般一樣和查理打招呼,為我們帶位。環顧四周,我發現這裡多是穿西裝、打領帶的商務人士。幸好查理和我一樣邋遢。他一定猜到了我的思緒,因為我們坐下來時他說:
「噢,你真休閒哪,雷。唔,現在一切都變了。你出國太久了。」接著,他又用大得有些嚇人的聲音說:「我們看起來可真像成功人士。這裡的其他人充其量只是中產階級。」然後他朝我微傾,小聲許多地說:「唔,我們得談談。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記不得查理上次要我幫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我假裝隨意點頭,等他說分明。他玩了玩菜單,接著放下。
「事實上,我和愛蜜麗最近有點膠著。不久前,我們索性完全避開對方,所以她才沒有在家裡迎接你。這也表示,你得在我們之間選一個。有點像那種戲劇情境,一個演員分飾兩角。你不可能在同一個空間同時見到我和愛蜜麗。很幼稚,對吧?」
「那我來的時間真是不對,吃完午餐以後,我會馬上離開。我可以跟我的凱蒂阿姨待在芬奇利。」
「你在說什麼?你完全沒聽懂。我剛剛不是才告訴你,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以為你的意思是這樣……」
「不,你這個笨蛋,要離開的人是我。我得去法蘭克福開個會,今天下午就飛。兩天後我就回來,最晚星期四。這段時間你就待在這裡,幫我疏通打理一下,讓一切恢復原狀。當我回來的時候,就只要開心地打聲招呼,吻吻我的愛妻,過去這兩個月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兩人重修舊好。」
說到這裡,女服務生過來點菜,她離開後,查理似乎不願意繼續談論剛剛的話題,話鋒一轉,問起我在西班牙的生活。我每每開口,無論好事壞事,他一概報以微微的苦笑,然後搖搖頭,活像是我讓他最深的恐懼成真。我一度想告訴他我的廚藝突飛猛進—幾乎是單打獨鬥,為四十幾個學生、老師準備自助式聖誕大餐—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他打斷。
「聽著,」他說:「再這樣下去不行,你得遞出辭呈。在這之前要為新工作卡好位。那個葡萄牙抑鬱症患者,就用他鋪個路。保住馬德里的位子,然後把公寓退了。懂吧,你得這麼做。這是第一步。」他張開手,一一細數他的指示。我們的餐點上桌的時候,他還有幾根指頭沒數完,但他當作沒看到,繼續把話講完。我們才開始吃,他又開口了:
「我看得出來,你一定不會照我說的做。」
「不、不,你所說的每一個建議都很有用。」
「你回去以後會一如往常。一年後我們再見,你抱怨的會是一模一樣的事。」
「我沒有在抱怨……」
「你知道的,雷,能給你建議的人實在不多。過了某個階段,你得好好支配自己的人生。」
「好,我會的,我保證。那你剛剛說的呢,幫忙的事?」
「噢,沒錯。」他若有所思的嚼著食物。「坦白說,這是我邀你過來的真正目的。當然,能見到你總是很開心。但對我來說,主要是想請你為我做件事。畢竟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
忽然他又吃了起來,然後我驚認到他正在默默啜泣。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悶頭不停地將義大利麵剷進嘴裡。這樣過了幾分鐘以後,我又伸手拍了拍他,依然沒什麼效果。接著服務生帶著開朗的微笑走了過來,確認我們點的菜有沒有問題。我們倆都說好極了,她走了以後,查理似乎恢復了一些。
「嗯,雷,聽著。我想請你做的非常簡單。我只是想請你接下來幾天好好陪陪愛蜜麗,當個討人喜歡的客人。就這樣。等我回來。」
「就這樣?你只是要我在你出門時,幫忙照顧她?」
「沒錯。或者說,讓她照顧你,因為你是客人。我安排了幾件事給你們做,上上戲院什麼的。最晚星期四我就回來了,你的任務就是逗她開心,讓她保持好心情。這樣,等我回來說『噢,親愛的』、抱抱她時,她只會說:『噢,哈囉,親愛的,歡迎回家,一切好嗎?』並且給我擁抱。然後我們就可以一如往常,那些恐怖的事情會像全沒發生過一樣。你的任務就是這樣。其實挺簡單的。」
愛蜜麗和我一樣,喜歡老派的美國百老匯歌曲。她偏好快節奏的曲目,像是歐文.柏林(Irving Berlin)的〈貼臉相偎〉(Cheek to Cheek)和柯爾.波特(Cole Porter)的〈愛的開始〉(Begin the Beguine),我則偏好苦甜參半的民謠—像〈又見雨天〉(Here's That Rainy Day)、〈不曾入心〉(It Never Entered My Mind)。雖然差距頗大,但那個時代要在英國南部的大學校園找到同好,簡直近乎奇蹟。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各種音樂類型都聽。我有個姪子今年秋天上大學,迷上了阿根廷探戈音樂,他也喜歡愛迪.琵雅芙(Edith Piaf)以及最新的獨立樂團...
推薦序
無可撫慰的抒情詩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幾年前我為石黑一雄《長日將盡》的中文版寫序時,曾提到那部小說對我而言很接近「帶著感傷韻味的敘事民謠」(ballad)。它的穿透力不在評價小說裡的人物,而是彷彿站在路邊的吟唱詩人,對著過往不停步的人群獨自訴說命運的不易理解、不可掌握和難以評斷。
每當有人問我怎麼閱讀石黑一雄,或是如何進入他的作品情境時,我就想建議他們不妨把這些小說當成一張專輯來聽。不一定要按照一般小說敘事的理解模式,而是「聽」它們,你會發現從《群山淡景》、《長日將盡》到《別讓我走》,都是音樂般的小說,或者說,具有音樂性格的小說。
為免過於玄虛,我得解釋一下我所謂的「具音樂性格的小說」。這類小說的一個特質是受啟於音樂,可能是標題也可能是故事、情節啟發自某些曲子。其次,有的作者會刻意描述小說人物的音樂品味,藉主人公的音樂品味來形塑他們的性格。還有一種是作品本身具有「音樂感」,當然,那包括了作者的修辭與敘事節奏。我以為石黑一雄的作品三者兼具。
石黑一雄曾在訪談時提到,當他即將完成《長日將盡》(1989)的初稿時,無意間聽到湯姆.威茲(Tom Waits)的〈Ruby's Arms〉,這首歌讓他對小說的結局產生了新想法。〈Ruby's Arms〉描寫的是一個軍人在天未亮的時分,帶走晾在曬衣繩上的圍巾,穿上靴子和毛夾克,奔上第一班火車離開熟睡中愛人的故事。湯姆.威茲用他「浸入波本威士忌,燻製後」的沙啞嗓音,讓全曲彌漫在壓抑的情感中。在《長日將盡》的最後,石黑一雄讓一生嚴謹的史帝文斯軟化,只不過一切已經太遲。當肯頓小姐說自己曾想過可以過另一種生活時(比方說和他共渡一生),史蒂文斯表面維持著紳士的祝福,但「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那個尾聲與歌詞裡毅然決定離開,心卻徘徊不去的硬漢心聲並無二致。Ruby是一個隱喻,它不只是情人的名字,也意謂著不可逆地告別了寶石般可貴的事物。
二○○二年,石黑一雄接受了英國BBC Radio 4一個長壽型電台節目「荒島唱片」(Desert Island Discs)的專訪,這個節目從一九四二年以來每集會訪問來賓同樣的問題:「倘若要長居荒島,只能帶八張唱片、一本《聖經》和莎士比亞著作以外的書,以及一件沒有實際用途的奢侈品,你會帶什麼?」石黑一雄的八張唱片清單裡,出現了爵士女伶史黛西.肯特(Stacey Kent)的《Let Yourself Go: Celebrating Fred Astaire》。史黛西知道了以後非常驚喜,邀請石黑一雄寫歌詞,收錄到《早安.幸福》(Breakfast on the Morning Tram)這張專輯裡。與一般的短歌詞不同,石黑一雄以敘事詩的精神寫作,部分隱隱與他的小說相涉,其中〈早安.幸福〉便與《無可撫慰》(The Unconsoled, 1995)的內容遙相呼應。
再過幾年,石黑一雄與村上春樹相遇,多年後村上接受訪問時,提到兩人當時禮貌性問了對方近期的創作計畫。石黑一雄提及一部新小說的內容,是關於一個神祕育幼院的故事。他們另一個話題是音樂,石黑一雄問他是否有推薦的日本爵士樂手?村上後來送給石黑一雄爵士鋼琴家大西順子《ビレッジ.バンガードII》(Junko Onishi Trio - Live At The Village Vanguard II)這張專輯,裡頭收錄了一首五○年代Jay Livingston & Ray Evans的老歌,就叫做〈Never Let Me Go〉。一個小說家的贈予成為另一個小說家的書名,這無論如何是存在著文學隱喻的事。在讀《別讓我走》時,我反覆聽大西順子的專輯,像站在起了大霧的湖前面,讓人難以分辨水色與天色。
當然,要說石黑一雄小說與音樂的關係,最具代表性的終究還是《夜曲》(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裡,那五個音樂與黃昏的故事。
《夜曲》的五個故事分別是〈抒情歌手〉、〈或雨或晴〉、〈莫爾文丘〉、〈夜曲〉和〈大提琴手〉(以下會涉及內容,若有第一次閱讀本書的讀者,不妨跳過)。由於有太多評論者談過這本書,它的基本調性多數已經被揭露了。五篇小說多半以音樂人為主述者,或多或少與愛情有關,且一致地出現某種「黃昏」情境(明亮的一切即將轉入黯淡)。
〈抒情歌手〉裡想復出的老牌歌手,唯一的途徑是和妻子離婚以引起媒體興趣;〈或雨或晴〉的大學死黨,原本邀「我」來解開婚姻的結,卻反而陷入彼此的青春音樂記憶裡滿是惆悵。〈莫爾文丘〉是一個尚未嶄露頭角的年輕音樂人和靠音樂維生夫婦的偶遇;〈夜曲〉寫了一個整型以求突破的薩克斯風手,和知名女演員在醫院的相遇。最後的〈大提琴手〉是年輕的提琴手,接受一個神祕女子指導的故事……。除了一貫的迷離、猶疑、嫉妒、灰心與感傷的氣氛,與石黑一雄長篇不同的特質是,部分篇章採用戲而不謔的喜劇手法,讀來更讓人情緒在昏暗與明亮間游動。
但《夜曲》是否只是五篇跟音樂、愛情、黃昏有關的小說?
評論家陳文芬在〈游移在日本性、國際性之間〉這篇文章裡提到一件有意思的事。她說每年諾貝爾揭曉前SVT瑞典電視台會有一個特別節目,邀請一位正面的評論者,與一位反面的評論者談論獲獎者的作品。文學作品就像人本身一樣,不可能有全票通過的肯定,因此我認為評論者很重要的任務是在作品裡找到新的角度,讓新的意義在讀者與書本之間迴盪。
比方說評論家哈里森(M. John Harrison)在《衛報》的評論〈複製孤獨〉裡說《別讓我走》是一部「沒有科學素材的科幻小說」,從此引發做為一部科幻小說,《別讓我走》是否成功的爭議。但在陳文芬的筆下,科幻的詮釋退居其次。她提到在瑞典大型醫院的病室與醫護人員交會的經驗,發現照護人員幾乎都是穆斯林、非裔、亞裔的移民,跟台灣病患家人長時間環繞的情況很不相同。這些在瑞典社會裡獻身的移民,讓她想起小說裡那些為「真實人類」獻身的「複製人」,他們的情感與人生都不被主流社會重視。這樣的說法相當程度翻轉了從科幻的觀點詮釋這部作品的質疑,也擴大了《別讓我走》的內在精神。
我認為《夜曲》除了談論愛情與音樂,還有著石黑一雄從年輕時成為音樂人的夢,幾度掙扎後進入創意寫作班,尋覓屬於自己文體的漫漫過程裡,對創作本質的掙扎與思考。
〈抒情歌手〉看似是一個聲勢漸落的歌手嘉德納與妻子離婚想東山再起的故事,但裡頭有一個很迷人的段落是受邀和歌手合奏的「我」,從前輩身上獲得的創作祕密。老歌手嘉德納說,演奏的時候要對觀眾有所了解、有所掌握,讓「觀眾變成你了解的人,你能夠為他們演奏的人」,如此一來表演便會成功。
但事實上,嘉德納的表演使得世界各地的人都深受感動,即使是在遙遠的,他從未到過(甚至沒有想像過)的專制國度。「我」聽著他的歌聲時,彷彿回到孩提時期,回到童年時與母親共處的公寓裡,在那裡「我」躺在地毯上,而嘉德納的專輯在房間的一角兀自唱著,母親就坐在沙發上,「也許是筋疲力盡,又或許是心碎。」當「我」的母親在那段傷痛時光裡(我們可以推測可能和父親有關),每夜就是靠著遠方國度的歌聲來渡過痛楚。
〈或雨或晴〉看似是多年好友相聚時的種種尷尬與荒謬,實際上在感情脆弱的同時,兩個主角也懷念過去對音樂仍有堅持和夢想的時光。小說的高潮我認為不是那些荒謬劇場般的過程,而是女主角愛蜜莉放起莎拉.芳恩的〈巴黎的四月〉(April in Paris)時對著我說:「我不能釋懷你竟然不聽這種音樂了。以前我們常一起放這些歌的。用那台小小的唱機,是我媽在我上大學前買的。你怎麼能就這樣忘記?」事實上忘記的不只是「我」,也是愛蜜莉和她的丈夫,過去自以為是的天賦證明只是一場誤會,這個問句是人走入現實生活後的動物感傷。
而在〈莫爾文丘〉裡,兩位年長的音樂演奏者看到了年輕人的才華和成名的慾望,女音樂家有意無意告訴年輕人說:「如果堤羅在這裡的話,他會告訴你,永遠不要覺得氣餒。他一定會說,你一定要去倫敦試試看,組自己的團。」但她的誠實在「不過」之後才吐露出來:「我倒是不這麼有把握。因為生活總有不少失意的成分,一向如此……。」
還有〈夜曲〉裡那個為了成名只好接受經紀人的建議去整型的薩克斯風手,面對的現實是有才華的樂手得靠整型來引人注目,拙劣的表演者卻能獲得大獎……。最後一篇〈大提琴手〉是帶著傳奇性的故事。年輕的音樂家堤伯遇上了一個似乎是著名音樂家的女人,滿心以為她的指導將讓自己的琴藝更上一層樓,但一天一天過去,堤伯的懷疑也就越來越深……。讀這篇時幾個問句在我心頭迴響,藝術是否有鑑賞的標準?一個自己無法演奏的人能否評論他人?天賦是什麼?藝術真正的力量又是什麼呢?
諾貝爾獎給石黑一雄作品的頌辭是這樣寫的:「在這些充滿巨大情感力度的小說中,他揭露了隱藏在我們自以為是的安身立命之道背後,那個無底深淵。(in novels of great emotional force, [he] has uncovered the abyss beneath our 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 with the world,採用郭強生譯文。)
那個無底深淵是《群山淡景》裡的傷慟記憶,是《長日將盡》的惆悵遺憾,是《別讓我走》裡「接受命運」的莫可奈何。《夜曲》則是身為一個浪漫的創作者,在現實裡磨礪、妥協,回過頭去時碰觸深藏在心的淡淡感傷。作者創作出五首嘗試去撫慰無可撫慰孤獨靈魂的抒情詩,讀這本小說你得搭配音樂來聽(因此我為讀者將每篇的曲目整理如後),倘若沒辦法播放音樂亦無妨,你可以讓你的雙手在翻閱時,如同演奏夜曲時的主旋律與伴奏,讓石黑一雄的文字在你心頭如歌流過。
●〈抒情歌手〉曲目:
〈當我抵達鳳凰城之際〉(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Glen Campbell)
〈我太輕易墜入愛河〉(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Chet Baker)
〈給我的寶貝〉(One for My Baby,Frank Sinatra)
〈狂望〉(High Hopes,Pink Floyd)
〈他人訕笑〉(They All Laughed,Fred Astaire)
●〈或雨或晴〉曲目:
〈貼臉相偎〉(Cheek to Cheek,Irving Berlin)
〈愛的開始〉(Begin the Beguine,Cole Porter)
〈又見雨天〉(Here's That Rainy Day,Bill Evans)
〈不曾入心〉(It Never Entered My Mind,Frank Sinatra)
〈我心上的喬治亞〉(Georgia on My Mind,Ray Charles)
〈或雨或晴〉(Come Rain or Come Shine,Ray Charles)
〈愛侶男人〉(Lover Man,Sarah Vaughan)
〈巴黎的四月〉(April in Paris,Clifford Brown)
●〈莫爾文丘〉曲目:
〈舞后〉(Dancing Queen,ABBA)
●〈夜曲〉曲目:
〈你的靠近〉(The Nearness of You,Ray Eberle)
●〈大提琴手〉曲目:
〈《教父》主旋律〉(Godfather's theme)
〈秋天的葉子〉(Autumn Leaves,Miles Davis)
音樂與靜謐交界、說與不說之間 鄭至皓 電影部落格牛頭犬的資料庫作者
感受音樂
加拿大鬼才導演蓋馬汀(Guy Maddin)於二○○三年推出的作品《世界上最悲傷的音樂》(The Saddest Music in the World),劇情描述19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連續四年被選為全世界最慘城市的加拿大溫尼伯,一個失去雙腿的酒吧女老闆,舉辦了一場有著高額獎金的競賽,要選出世界上最悲哀的音樂,卻招來了曾與她有著親密過往的一家父子三口捲入其中,是一部怪異離奇、詭趣橫生的實驗電影。創意來自於石黑一雄一九八○年代完成卻乏人問津的劇本,蓋馬汀和他的編劇搭擋托爾斯大刀闊斧地刪改原始的故事結構,據說摧殘到體無完膚的程度,但做為石黑一雄的書迷,卻仍然能清晰地在片中,看到某些原作者的個人印記,似乎是難以割捨地被留存了下來。對我來說,其中最有意思的部分,莫過於情節中對於音樂的描述,什麼是最悲傷的音樂?必然是慢板、陰沈、哀戚泣訴或吶喊的曲調嗎?會不會有些時候,輕快歡愉、幽默逗笑的歌聲,加上了記憶與想像的濾鏡,反而能透露出更深沉的悲哀來呢?
這正是石黑一雄文學所帶給讀者最奇妙的樂趣,當所有的故事情節,加上了主觀的回想、臆測與幻覺,就像是透過了一層濛濛霧霧的鏡片去看,一切都會變得曖昧而模糊,也會變得充滿可塑性,而在此同時,心理層面的真實才有機會穿透堅硬的表象,隱約地顯露出來。音樂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最接近於這樣的感觸,因為它往往是訴諸感官的,也是屬於時間的藝術,它像是不息的川流,人無法兩次踏進同樣的河水,每次的聆聽都可能受到外在世界的改變,而有不一樣的感知,並因大量混入了聽者的主觀想像,甚至會遠遠脫離了音樂原本所欲傳達的情感。
將近二十年前有好一陣子,我瘋狂地迷上了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推理小說,幾乎把所有找得到的作品一口氣全看完了,而就在同樣的那個時間點,又因為一張來自電影《輕聲細語》(The Horse Whisperer)的原聲帶,讓我停不下地反覆聆聽著相關的鄉村歌曲。我常在深夜裡,一面危危顫顫地追著謀殺案的進展,一面聽著牛仔歌謠的悠揚,怪異的是,多年之後,當我再聽到鄉村音樂時,腦海中所浮現的,竟然不是美國中西部壯闊的景致,反而是英國鄉間怪誕而詭譎的人情。當2011年春天,我為了石黑一雄的短篇小說〈莫爾文丘〉(Malvern Hills)而特別跑到了那個美麗的英格蘭鄉間去健行時,身上的IPOD裡便依照小說裡所指示,放進了滿滿的艾爾加音樂,讓我能一面在緩丘上漫遊眺望,一面聽著那悠揚中帶著感傷的樂曲,於是多年後,當我回過頭去看當初所拍下的那些照片時,總會不自覺哼出一小段艾爾加的〈愛的禮讚〉或〈大提琴協奏曲〉的主題旋律,或當我不經意地聽到某些較熟悉的艾爾加作品時,心中又會喚起當初在山丘上健行時的自由放鬆(還有迷路時的慌張迷亂)。
走向寂靜的樂聲
〈莫爾文丘〉(Malvern Hills)是石黑一雄二○○九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夜曲》(Nocturnes)其中一篇,也是我最喜愛的一篇,故事前二分之一像是個男孩的生活週記,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瑣事、記憶,與生活插曲,而到了故事的後二分之一,一對來自奧地利的遊客夫婦出現之後,才忽然轉出一種青春耗盡、歲月消逝、夢想無疾而終的幻滅感,與男孩充滿可能性的生命,對比出希望與熱情的開端與結束,那時不我予的無力與渺小,蜷縮在莫爾文丘與艾爾加的龐大背景之下,顯得格外悲涼。這是一篇很典型的石黑式作品,以非常簡潔且平鋪直敘的語言,描述著生活裡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用情緒裡的小小牽動,和人際間的小小摩擦,構成一幅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圖像,而作者所意圖傳達的感情,正藏在那色彩與無色彩之間。
因此,石黑用以統整全書的標題〈夜曲〉,在這裡便顯得再精確不過了,不只是因為書中這五則中短篇小說都和夜晚與音樂有關,更重要的是夜曲,這種由費爾德發明、被蕭邦發揚光大的音樂形式,正是透過鋼琴踏瓣所製造的延音效果,去追尋有聲與無聲、音樂與靜謐之間那曖昧迷離的模糊地帶,就像是石黑用他的文字,所不斷在探索發掘的內在世界一般。那麼,什麼樣的技巧,是石黑一雄拿來製造出這種幽微恍惚效果的踏瓣呢?無疑是他那獨特的第一人稱敘事手法。石黑總是讓他的主角看似親切又誠實地站在讀者面前,侃侃而談自己的見聞、想法、感受、回憶,一開始我們會毫不設防地接受他所給予的種種訊息,然後,有些離奇的轉折突然出現,刺激著我們不得不有些防備,接著便開始懷疑,懷疑這個敘事者的可信度,懷疑他是否隱藏了什麼,懷疑他是否扭曲了什麼,就在他說與不說之間,那灰色的地帶裡,其實正藏著最真實而且深刻的感情與痛苦。
可疑的敘事者
在《夜曲》這五篇故事當中,就可以看到石黑一雄運用他已鍛鍊得爐火純青的第一人稱敘事技巧,來描繪出一個個朦朧、迷茫的夢樣世界,去捕捉那為愛心碎的瞬間。以第三篇〈莫爾文丘〉為中心,其他四篇小說間有著奇妙的對稱性,最淺顯的來說,第四篇〈夜曲〉(Nocturne)明白可以看出是第一篇〈抒情歌手〉(Crooner)的後續,而第五篇〈大提琴手〉(Cellists)的故事場景與人物來歷,也和第一篇〈抒情歌手〉相仿;就風格而言,第二篇〈或雨或晴〉(Come Rain or Come Shine)與第四篇〈夜曲〉都有著一種滑稽荒謬、動作誇張(如默片般)的電影感,相對應於第一篇與第五篇的低調與壓抑;而就石黑的第一人稱敘事手法來說,第一篇與第五篇的敘述者,都是不完全涉入故事其中的旁觀者,而第二篇與第四篇的主述者,則都是在描述自己所發生故事的主人翁。
雖然故事都是以過去式寫成,但石黑一雄在前兩篇中卻偷偷遮掩掉其中追憶的成分,有時候我們甚至會忘了敘事者是在講述著他的經歷與回想,而以為這是現在進行式。第一篇〈抒情歌手〉的模式,比較接近於石黑那本被低估的卡夫卡式小說《無可撫慰》(The Unconsoled),身為局外人的主述者,引領著讀者走進連他自己都未知的情境之中,去聆聽局內人滔滔不絕的自白,講述對於名聲與愛情逐漸褪色的哀傷,而因為敘事者始終保持著旁觀陪襯的距離,筆觸間也不見追想臆測的口吻,少了這兩層障眼法,讓那原本應該藏在行句深處與扉頁角落的感嘆,變得太過赤裸直白,欠缺了夜曲那種虛實難辨、曖昧不明的美感。
第五篇〈大提琴手〉雖然也同樣以一個旁觀的局外人角度,去述說一段奇特的音樂家情誼,但石黑一雄獨一無二的文學魅力卻能在此完美地展現,原因就在於他強化了故事裡的模糊地帶。讀者會發現,那個幾乎隱身不肯透露太多自己身份的敘事者,竟然以宛如全知的觀點,鉅細彌遺地述說了七年前那個夏天裡,兩個大提琴家之間感情與技藝的相互激盪,不僅在那日復一日、近乎儀式的反覆練習過程中,淬煉出一種同類間獨特的默契與感應,也透露了某種天份與成就錯身而過的荒涼無奈。生動又詳盡地為我們回顧這一切的這位薩克斯風手,他那總讓人感覺有些蹊蹺的記憶、可疑的身份與似乎心有戚戚的語氣,則開展出更多解讀的可能性,與更寬闊的想像空間。
失敗者的悲嘆
不全然可信的敘事者,是一層由心與腦作用的濾鏡,可以讓不可思議的情節變得好似理所當然,也讓不尋常的經驗有了親近人心的色彩。第四篇作品〈夜曲〉有著一個怪誕離奇又充滿畫面感的故事,石黑一雄再度演練了從《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與《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以來,他越見著迷的性別對立趣味,讓一對各方面都南轅北轍的男女(女性強勢主動、男性壓抑被動;女性庸俗卻有名氣、男性有才華卻默默無聞)被擺進一個封閉如迷宮般的空間之中,在裡頭兩個失去面目的人,帶著點童心與惡作劇地,開始了一場獎盃與感情的小冒險。整篇小說像是場詭譎的夢境,潛意識裡的慾望、憤怒、恐懼在這裡得到了釋放,曖昧的情愫悶悶地燒著,卻隨著漸漸清醒而無望地熄滅。
惡作劇般的趣味、難以界定的感情關係、歲月消逝卻一事無成的喟嘆,同樣出現在第二篇作品〈或晴或雨〉中,只不過夢境般的回憶與想像被抽離了,讀者一路觀看著越發不可收拾的生活小災難,彷彿是現在進行式,會更感受到情節氣氛中的尖銳挑釁與難以置信,有時會覺得角色心態荒誕而情緒化,有時會覺得人物行徑是徒勞又費解的,但石黑一雄在高度張力的鋪陳中,暗藏情感密碼的功夫仍然非常精彩,即便你覺得故事已經有點荒腔走板了,卻仍可以在字裡行間感受到一股不曾被述說表達出來的暗戀、嫉妒與心灰意冷,也因此,最後那個強作鎮定的共舞,才能夠收得如此平靜又哀傷,這是失敗者為自己唱出的悲歌,也是失敗者所尋求的暫時撫慰。
知音難覓,人間有情
綜觀《夜曲》這五篇作品,講的都是逝去的愛情、得不到或殞落的名聲、墜毀的夢想、未被認可的才華,還有呼應著這一切的音樂,我們可以想像,這些或許都是在十幾二十歲時曾立志要當一名樂手或搖滾明星的石黑一雄,可能經歷過的挫敗與自疑吧!石黑在這本小說集的首頁,題獻給他一直以來的經紀人德博拉.羅婕思(他的寫作老師安潔拉卡特在一九八○年介紹認識),一位在英國出版界以邋遢、耐心、堅定又有品味而著稱的傳奇人物,或許就是要感謝她,這個獨具慧眼的伯樂,在三十年前將他拉離了無人聞問的泥沼,給予他信心,讓他找尋到了另一種聲音,另一種獨特而動人的歌唱方式,最終讓全世界的人都願意傾耳細聽,也都能夠為之著迷。
無可撫慰的抒情詩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幾年前我為石黑一雄《長日將盡》的中文版寫序時,曾提到那部小說對我而言很接近「帶著感傷韻味的敘事民謠」(ballad)。它的穿透力不在評價小說裡的人物,而是彷彿站在路邊的吟唱詩人,對著過往不停步的人群獨自訴說命運的不易理解、不可掌握和難以評斷。
每當有人問我怎麼閱讀石黑一雄,或是如何進入他的作品情境時,我就想建議他們不妨把這些小說當成一張專輯來聽。不一定要按照一般小說敘事的理解模式,而是「聽」它們,你會發現從《群山淡景》、《長日將盡》到《別讓我走》,都是音...
目錄
無可撫慰的抒情詩 吳明益
音樂與靜謐交界、說與不說之間 鄭至皓
抒情歌手 Crooner
或晴或雨 Come Rain or Come Shine
莫爾文丘 Malvern Hills
夜曲 Nocturne
大提琴手 Cellists
無可撫慰的抒情詩 吳明益
音樂與靜謐交界、說與不說之間 鄭至皓
抒情歌手 Crooner
或晴或雨 Come Rain or Come Shine
莫爾文丘 Malvern Hills
夜曲 Nocturne
大提琴手 Cellists
商品資料
出版社:新雨出版社出版日期:2018-06-15ISBN/ISSN:9789862272435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272頁開數: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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