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乃東枯，

香魚炊飯和無字天書

005



為了「未來的夫婿」而開始學習做菜的花柚小姐，在升上高二的初夏，開始思考開一家便當店的計畫。

基於某些理由，原本有著鮮明輪廓的「未來的夫婿」，被「身分不明的某個對象」所取代。原本只為了一個人而做的餐點，被迫變更成為了不特定多數人而端出來的東西。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寫的「做菜練習簿」變成了「便當練習簿」，至今已經累積了九十七本。

至於她為何選擇便當店、而不是西式餐廳或日式食堂，其實是基於很單純的理由。

「因為我喜歡便當。」

把多種不同菜色分成較小的分量，整整齊齊地塞進盒中，儘管分量輕巧、卻完整均衡的一餐。

針對這樣的便當，花柚小姐是這麼說的。

「便當是做給離開家的家人，讓他們在遙遠的外地享受的東西嘛。所以，也可以說是能夠帶著走的『家庭』喲。就算是做給自己吃的便當，裡頭也包含著為了未來的自己著想的心意。」

為了某個對象做便當的人，並無法看到對方打開便當蓋的瞬間、或是將裡頭的飯菜送入口中之後的表情。

所以，只能想像對方打開便當蓋的瞬間、或是將裡頭的飯菜送入口中之後的表情。

為了做出就算冷掉也很好吃、看了會讓人心情大好的便當，努力思考幾小時之後可能出現的情況。

到了中午，這個便當會在其他地方被打開──這麼想著，而在早晨用飯菜將便當塞滿。這樣的便當，有如從遠方傳遞過來的一種訊息。

倘若明白對方是精心為自己打造出這個便當，就更不用說了。

這就像是一封手寫信。裡頭的內容足以讓人明白，這是某人寫給自己的訊息。

即使是一個人吃便當，如果明白這是認識的某人特地為自己做的，就一定不會感到孤單。

●

睜開眼的瞬間，外頭已是相當明亮的狀態，讓人感覺到夏天的腳步近了。

一年當中，白晝時間最長的「夏至」，即將在下個星期到來。所以，現在正是一年當中天亮得最早的時期。不過，遇上梅雨季，就讓人沒什麼實際感受了。

無論是日出或日落時分，天空總是烏雲密佈的狀態。在不知不覺中天亮，然後又在不知不覺中天黑。

氣象局宣告進入梅雨季的幾天後，今天是六月中旬的某個星期二。

我從廚房踏入便當販賣處，完成了早上簡單的清掃工作。

我拉開有著傳統暗紅色格子窗設計的木造拉門和窗戶，讓室內通風一下。

早上六點。

烏雲籠罩的天空一片迷濛，卻又透出不可思議的明亮。

紛落的雨點打濕了姊小路窄小的路面。

在雨天，總能聽到車輛疾駛過後濺起水花的聲音。來自大馬路的車聲和雨聲混雜在一起，有時會給人雨勢比想像中來得更激烈的錯覺。

「早安。」

「早啊。」

我和總會在早上出來遛狗、住在附近的老爺爺打招呼。

老爺爺撐著一把黑傘。他牽著的臘腸狗則是罩上一襲黃色雨衣，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靈活地走著。

從首都位於更西側的區域的時候──亦即從平安京時期便存續至今的這條路，儘管位於京都市的中心區域，卻總是被一股神祕的靜謐和清潔感籠罩。

北側有著稱得上是京都主要道路的御池街。朝西邊走的話，會來到大樓林立的烏丸街。往南邊去，則是有許多精品店和餐飲店，感覺十分繁華的三条街。

千鳥亭就位於被這幾條車水馬龍的道路包圍的一塊空白地段。

「阿慧！」

我返回廚房後，站在面北的料理台前的花柚小姐轉過身來。

她以雙手捧頰，以嚇到顫抖的嗓音開口：

「該怎麼辦才好呀……我真的太天才了，連自己都感到害怕起來呢！」

聽到這句升級過後的老王賣瓜的發言，我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

花柚小姐是這間便當販賣兼外送店的店長，今年二十四歲。

她將一頭長髮盤起，以髮簪固定，在一襲和服外頭套上有著粉色系圓點圖樣的烹飪服。

我接下她遞過來的小碟子。上頭是散發著晶瑩光澤的糖醋里肌。炸過的里肌肉塊，再加上切成一口大小的洋蔥、以及三色甜椒。

我捻起插在里肌肉上頭的牙籤，將肉塊送進口中。

反覆炸過兩次，因此有著香酥口感的里肌肉，在淋上濃稠的糖醋醬後，美味程度更加提升。用蜂蜜和黑醋調成的糖醋醬，嚐起來甜蜜又清爽，是很下飯的味道。每一次咀嚼，都讓里肌肉的美味油脂和糖醋醬的滋味再次混合，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天才的味道呢。」

聽到我以煞有其事的語氣這麼說，花柚小姐以一臉「那當然嘍」的滿足表情點了點頭。

到這裡為止，是我們每天早上都會舉行的儀式。

聽到計時器發出告知白飯悶煮時間結束的電子音，我走向面西的料理台，套上耐熱手套，打開釜鍋上頭的木蓋。蒸氣和米飯帶點甜味的特殊香氣瞬間湧現。

我拿起事先浸泡在水中的木製大飯匙，在整鍋白飯的中心劃出一道十字，再從釜鍋底部剷起被分成四個區塊的白飯，將它們一一翻鬆。

平常，為了讓白飯在放置一段時間後，依舊能維持濕潤晶瑩的光澤，我們會在煮飯時加入少量蜂蜜。

不過，從梅雨季開始、到夏天結束的這段期間，我們會以醋取代蜂蜜。

壽司飯是在米飯煮好後才加醋，但這是在開始煮之前就加醋的做法。

醋有殺菌的效果，所以能讓白飯比較不容易酸敗。而且在加熱過後，醋特有的滋味和氣味就會消失。

我把整個釜鍋放上作業台，將白飯裝入已經並排在桌面上的塑膠容器、以及事先預約的客人寄放在店裡的私人便當盒裡。

先將白飯裝入保溫功能較強的塑膠便當盒，接著再裝入比較透氣的木製便當盒裡，就能預留一段讓白飯降溫的時間。

在作業台對側，花柚小姐已經將裝著小菜的不鏽鋼方盤並排在桌上，再用料理長筷一一將菜色裝進便當盒裡。

糖醋里肌、加了山椒的燉煮牛蒡蒟蒻、先烤過之後，再加入高湯略微烹煮的茄子和秋葵。

胡蘿蔔核桃沙拉、以及捲成玫瑰造型的蛋皮。

白飯上頭灑了些許白芝麻。

盡可能使用當季的食材，打造出色彩鮮豔的便當。此外，夏季便當的配菜，基本上都會採用熟食。

從梅雨季到夏天的這段時期，餐點外送店和便當店會變得比較神經質。

因為擔心食物中毒的問題。

在餐點製作完成後馬上食用，還不會有什麼問題；然而，隨著時間經過，多少還是會滋生細菌。儘管是相當注重清潔衛生的餐點外送店和便當店，仍很難完全避免食物中毒事件發生，但稱不上乾淨的拉麵店，卻鮮少出現這類問題，就是基於這樣的原因。

就算店家再怎麼小心翼翼，光顧店內的客人，是否有將買回去的便當保存在不易腐敗的環境下，也是無從得知的問題。

不過，正因如此，店家必須花費更多心思，打造出不易變質的便當。

等到白飯和配菜都確實冷卻後，再蓋上便當的蓋子。

以具有防腐效果的紫蘇取代萵苣，夾在不同配菜之間做為區隔。容易腐敗的蛋類或薯類，則以水分較少的烹調法處理。

「要是賣出去的便當變質了，就會影響到店家的信譽和評價。而且，重點是……便當可是中午最令人期待的東西呢。要是在午休時間打開便當，卻發現裡頭的飯菜酸掉了，不是會大受打擊嗎！」

在氣溫逐漸攀升的五月底，替我講解預防食物中毒的對策時，花柚小姐這麼說道。

●

替裝盒完畢的便當拍照、再把照片上傳到這間店的網誌後，我將照片和今日菜單列印出來，貼在便當店外頭的直立式看板上。

到了六點五十分，我將上頭寫著店名、有著千鳥圖樣的門簾掛在入口。

在七點開店的同時，幾名準備去上班的客人湧入店內。待在收銀台後方的我負責販賣便當，留在廚房裡的花柚小姐則是忙著捏飯糰，並將捏好的份放在陳列台上。

這段令人忙到頭暈眼花的尖峰時期，大概會在八點過後結束。

學校沒有排課的每週三，我會在店裡一直從早上待到傍晚。不過，在九點就要去上課的其他日子，我基本上會在八點半離開店內。

這天，我為了交接工作而一如往常地踏進廚房時，不知何時現身的美津彥先生正在用傳統茶壺泡茶。

那個像是中了「做事情就會死」的詛咒，宛如將「怠惰」一詞具體呈現出來的他，竟然在做這種事。

「你……你怎麼了，美津彥先生？」

聽到我錯愕不已的問句，他帶著明顯不悅的表情怒罵：

「你來得太晚了吧！因為這樣，害我得代替你做牛做馬耶！」

「你說做牛做馬……不過就是泡一壺茶而已吧……」

看起來像是焦黑落葉的茶葉，灑得作業台到處都是。

大概是不習慣做這種事的美津彥先生弄的吧。

剛來到京都的時候，在千鳥亭裡看到花柚小姐沖泡這種茶的我，錯愕地想著「京都人會拿枯葉來泡茶嗎！」它的外觀跟落葉沒什麼兩樣，完全看不出來是茶葉。

這種茶叫做「炒番茶」。對京都人而言，據說定位跟麥茶那種泡來讓全家大小一起喝的飲料差不多。它類似香菸的獨特氣味，讓我一開始相當排斥，但花柚小姐跟美津彥先生似乎都是從小喝到大，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啊啊啊，你怎麼灑這麼多出來……」

「有意見的話，你來泡啊。」

有個柔順髮絲和清秀五官的美津彥先生，身分跟千鳥亭的食客差不多。

他是國立大學的研究生，跟花柚小姐是遠親、也是兒時玩伴，還是指導她下廚的老師的孫子。

雖然每天都泡在這間店裡，但這個人完全不是店員。他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在這裡白吃白喝，而且死都不肯幫忙。我想，我一開始會誤以為他是花柚小姐的小白臉，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樣的美津彥先生泡茶的同時，花柚小姐趴倒在作業台上。在我踏進廚房後，她依舊沒有要抬起頭的跡象。

換做以往的情況，應該都是美津彥先生懶洋洋地坐在這裡，花柚小姐忙著將員工餐端上作業台才是啊。

「妳怎麼了，花柚小姐？身體不舒服嗎？」

我對著花柚小姐的後腦勺這麼開口後，美津彥先生隨即答腔。

「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才是正常的狀態。人類是一種會想要偷懶的生物。人類多數的發明，都是誕生於『想讓自己更輕鬆一點』的惰性。」

「請不要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

我用抹布將散落的茶葉集中在一起，然後這麼吐嘈的同時，花柚小姐一臉吃力地抬起頭來。

「從早上開始，我就覺得渾身無力呢。今天很冷對吧？總覺得身體好像跟不上氣溫變化。」

「不，今天不冷啊。反而應該說很熱呢。」

一如「梅雨寒」的說法，在梅雨季時，氣溫確實經常會變得比較低。但今天從一大早就很悶熱。

仔細一看，我發現花柚小姐的臉很紅。雖然她今天話比較少，但因為早上還是一如往常地興奮嚷嚷「我真是天才」，所以我沒能發現。

難道……我這麼想著，伸手摸了摸花柚小姐的額頭。好燙。

「妳發燒了耶！」

「咦咦！」

花柚小姐尖叫出聲。

「咦！是說，妳自己都沒感覺嗎？」

「因為我一直都不曾感冒呀。我最後一次感冒，是在念小學的時候呢。」

得知自己發燒後，儘管有些亂了方寸，花柚小姐仍確實做出「幫我拿放在那個櫃子裡的口罩！」的指示。或許是判斷不能在廚房散播病毒吧。

「美津彥先生，你也是！一般來說，看到花柚小姐變得像你這樣，應該都會覺得不對勁啊！」

聽到我生氣地這麼說，美津彥先生喝著混入大量茶葉碎渣的茶，忿忿不平地回答：

「我以為花柚戒掉她那種不自然的生活方式了啊。總之，妳去後面房間睡覺吧。別把感冒病毒傳染給我。」

美津彥先生以無法跟他的食客身分聯想在一起的高傲態度這麼說，還用下巴向花柚小姐示意後方的和室。

「無論理由為何，我也贊成讓妳去後面休息的意見。反正糖醋里肌都做好了，我會負責中午把便當裝盒的作業。」

在我這麼說之後，戴上口罩的花柚小姐無力地點點頭。

「嗯……」

她似乎連出聲回答都很吃力。換做是以往，感覺她可能會氣呼呼地指責「美津，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說話呢！」但今天卻只有「嗯」一聲，就從原地起身。

不過，在離開時，她還是不忘朝美津彥先生的背搥了幾下。

●

到頭來，我這天向大學請了假。

面對總是把「念書就是學生的本分！」掛在嘴上的花柚小姐，我以「咦，我沒跟妳說過嗎？我們今天停課呢」的謊言敷衍過去。

就算留在店內，我也無法完全代替花柚小姐。不過，要是我去上學，而花柚小姐在後方的和室睡下的話，店裡就沒有半個負責賣便當的人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獨自一人撐起一間店的難處。

幸運的是，像糖醋里肌和山椒燉菜這類只有花柚小姐會做的菜色，她在早上就一口氣做完了。雖然現在得另外再做一些蛋皮花飾，但這是我也能勝任的小菜。

我在和室裡幫忙鋪棉被的時候，花柚小姐踏上只有她能夠進去的二樓，在換下和服、卸完妝之後下樓。

「呃……對了，還得量體溫才行。美津彥先生，請你去跟花店借一下體溫計吧。」

在附近經營一間花店的老闆娘，時常會來跟我們買便當，而花柚小姐也經常去那間花店買花，所以彼此關係很融洽。

「外面在下雨。」

「去借體溫計、跟留在店裡裝便當，你要選哪一個呢？」

於是，美津彥先生一臉不甘願地撐著傘踏出店內。

用跟花店借來的體溫計替花柚小姐測量後，結果是三十八點三度。

「這……應該算高燒了吧？要去看醫生嗎？還是請妳的母親過來接妳？」

我本身是個不常生病的人，所以無法判斷要發高燒到什麼程度，再去看醫生比較妥當。

「睡一覺就會好了。」

軟綿綿地撐起上半身的花柚小姐，一邊啜飲從寶特瓶倒入玻璃杯裡的運動飲料，一邊這麼表示。

這瓶運動飲料，是美津彥先生連同感冒藥一起帶回來的東西。

我原本還感動地表示「你真是體貼呢！」結果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是花店老闆娘聽說花柚小姐發燒後，代替身無分文的美津彥先生，去藥局和自動販賣機買來了這些東西。

「在吃藥之前，可能要吃點東西比較好。妳現在有食慾嗎？」

這麼詢問躺在棉被上的花柚小姐後，她閉著雙眼喃喃回答：

「山藥泥拌飯……醋醃蓴菜……不加料的蒸蛋……抹茶凍……」

「妳食慾很好嘛……」

店內的冰箱裡剛好有蓴菜，於是我便來拿做了醋醃涼拌菜。

被看似一層透明寒天的外膜包裹在內部的蓴菜，是一種泛著濕潤光澤的綠色水草。煮熟後的口感滑溜又Ｑ彈。

過去，蓴菜似乎是京都的深泥池的名產。外包裝上還寫著它具有退燒的功效，所以現在吃剛剛好。

山藥泥拌飯也沒問題。把原本要用在明天便當裡的大和芋（註１）拿來用一點吧。

「明天的便當該怎麼辦呀……不知道燒會不會退呢。能拜託你做的，也只有煮白飯、先把青花菜燙熟的工作而已。」

吃著山藥泥拌飯和醋醃蓴菜的花柚小姐皺起眉頭。

「根據原本的計畫，明天便當的主菜是高湯煎蛋卷對吧。不好意思，我還無法獨力做出這道菜……」

我翻著店內的菜單這麼回答。

裡頭寫著一星期份的今日招牌便當的菜色變化。食材需要進貨時，也能充當確認用的備忘錄。

花柚小姐做的高湯煎蛋卷，不但有著軟綿綿的口感，還將高湯的美味全都鎖在裡頭，跟炸雞塊是本店的兩大招牌菜色。有些客人甚至是為了這個高湯煎蛋卷而來。

高湯煎蛋卷裡頭的水分偏多，因此比較容易變質，我們原本打算提供這道菜色到明天為止。之後，在天氣轉涼前，今日招牌便當裡都不會出現高湯煎蛋卷。或許也有客人想把握這個最後機會，而上門購買便當吧。

在這種時候，我總會深深體會到，身為工讀生的自己，實在沒什麼用處。

向花柚小姐學習做菜技巧後，她現在讓我負責煮店內便當用的白飯，最近甚至會把製作配菜的工作交給我。然而，我的能力還無法負責準備主菜。

我懂得怎麼煮自己的三餐，也能準備員工餐。不過，要製作放在店頭販售的便當，就得大量生產能維持一定水準的成品。尤其像高湯煎蛋卷這種東西，做法愈是簡單，成品美味與否的差異就愈大。

花柚小姐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想想看有沒有能幫忙我們的人。另外，不好意思，請你幫我傳一封E-mail給阿總，跟他說我擔心感冒會傳染，所以請他今天不用來店裡，明天再把便當盒拿過來就好。」

●

花柚小姐口中的阿總，指的是「因為某些理由而取消婚約的前未婚夫，但又可能再次成為現任未婚夫」的永谷總一郎。

雖然我覺得可以簡單說兩人是情侶就好，但他們似乎是只能從「結婚、或是今後斷絕一切往來」這兩個極端選項中擇一的關係。這樣的話，以「情侶」來說明似乎不太到位，所以還是「因為某些理由而取消婚約（下略）」的說明最妥當。

自從兩人進展成「可能再次締結婚約」的關係後，花柚小姐每天在製作店裡的便當時，總會一起準備永谷那份。早上到店裡拿便當，並在下班後過來歸還空便當盒，順便喝一杯咖啡再走，成了永谷最近每天的行程（順帶一提，至今，他似乎還對美津彥先生「千鳥亭的營收不甚理想」的謊言深信不疑，依舊會事前支付和便當售價同等的費用）。

花柚小姐是我的老師，為了顧及她的面子，我會用相當委婉的說法──就算是相當委婉的說法，最近的她，真的有點樂過頭了。

每當永谷造訪店裡，她總會顯得很亢奮，讓人不禁聯想到看到主人時，尾巴狂搖到幾乎快斷掉的幼犬。

至於永谷，則是以一貫冷靜淡漠的態度來面對花柚小姐。因此，我有時忍不住擔心，他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花柚小姐很煩。

◎（P23）◎永谷先生

你好，我是千鳥亭的慧太。

花柚小姐發燒了，今天會在店舖後方的房間休息。她擔心會將感冒傳染給你，所以請你今天不用過來歸還便當盒，明天早上再拿過來就好。

我剛才替她測過體溫，結果是三十八點三度。花柚小姐表示「只要睡一覺就會好了」。晚點我會負責開車送她回家。◎

我用店舖的信箱傳了這樣的電子郵件給永谷，再照著早上拍攝的照片，開始替中午要賣的便當裝盒。

為了避免配菜在搬運過程中，因為搖晃而灑出來或變形，必須把整個便當塞得滿滿的，不能留下空隙。但這是相當困難的事，我遲遲無法做出花柚小姐那種水準的成品。

幸好今天沒有外送委託，所以我只要專心在店頭販賣便當就好。

我接二連三地給予各種指示，美津彥先生也一邊抱怨一邊幫忙。他會這樣把便當一盒盒排列好、站在店頭接待客人，恐怕是前所未見的稀有光景吧。

雖然總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仍願意好好幫忙的美津彥先生，其實也是個善良的人。之後，花柚小姐不知找他過去說了什麼，只見美津彥先生以一臉嫌惡到極點的表情開始打電話。

在下午兩點關店後，我將店內收拾完畢，確認過食材進貨備忘錄之後，便外出購買不足的食材。

我翻開花柚小姐的便當練習簿，依照裡頭寫的「食材保存方法」，將買回來的蔬菜一一存放起來。

冷藏保存太久的話，茄子容易凍傷，果肉也會因此變硬。所以，若是兩三天內就要食用的話，可以將它放入紙袋，再放置在溫度不容易升高的場所，不用放進冰箱沒關係。

冰過的馬鈴薯會變得比較甜。若是想提升馬鈴薯本身的甜度，可以將它放進冰箱裡。

在下午五點半過後，呼叫鈴的聲音從店舖那頭傳來。

來到店裡的，是個身穿西裝、戴著黑框眼鏡、身材高挑的人。

是永谷。

「咦，你沒有收到我的E-mail嗎？」

聽到打開拉門的我這麼問，他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語氣答道：

「不，我有收到。我帶她去醫院。」

說著，他將一個紙袋塞給我。

我望向紙袋內部，吃驚地發現裡頭裝著花柚小姐想吃的抹茶凍。這是真愛呢。

被懶洋洋躺在長椅上的美津彥先生調侃了幾句後，永谷以「沒有你的份」冷淡回應他。

「花柚小姐，永谷先生來嘍。他說要帶妳去醫院，還送了抹茶凍過來。」

我讓永谷在便當販賣處等著，然後到店舖後方將花柚小姐喚醒。

還沒完全清醒過來的花柚小姐，整個人仍是迷迷糊糊的狀態。這樣的她，在聽到「永谷先生」和「抹茶凍」兩大關鍵字後，先是露出幸福的表情，接著像是猛然回神般瞪大雙眼。

「怎麼辦，我剛剛卸妝了呢！」

她慌慌張張地彈起身。

「沒化妝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關係呀！」

「永谷先生在外面等著喔。」

被逼急的花柚小姐用棉被蓋住臉，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直到剛才，她明明若無其事地頂著一張沒化妝的臉，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有什麼好在意的。

「老實說，花柚小姐，妳化妝也沒什麼意義耶……感覺化妝前跟化妝後沒有太大差別啊。」

「你好過分喔！」

花柚小姐憤慨地抗議。

要是說出「妳卸妝之後判若兩人」這種話，她應該一樣會生氣吧……

「你請他等一下。我現在馬上化妝！」

說著，花柚小姐起身，慌慌張張地開始用手梳理一頭亂髮。我以「妳在說什麼啊！」出聲勸阻時，外頭傳來另一個聲音。

「蠢死了！從妳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就看妳的臉看到現在了！」

大概都聽到了吧。再也耐不住性子的永谷走了進來。

我把花柚小姐交給他應付，到外頭為他沖咖啡，順便準備抹茶凍。

竹筒做的容器裡，裝著抹茶凍、白玉湯圓和紅豆泥。

我把抹茶凍端到和室裡，然後返回廚房時，看到美津彥先生擅自吃起剩下的抹茶凍。儘管嘴上說「沒有你的份」這種話，但永谷其實還是買了四人份過來。

「永谷先生是刻意去買這個過來呢。他意外是個細心的人耶。」

被美津彥先生評為「從小回到家後，就只會說『我要吃飯。我要洗澡。我要睡覺』這三句話」、「繼承了大男人主義的ＤＮＡ」的永谷，確實是個沉默寡言、態度也很高傲的人物；不過，這樣的他，卻會為了花柚小姐親筆寫下感謝狀。

永谷拿來歸還的便當盒，每次都會附上一封看似書信的東西。因為花柚小姐每天早上似乎都會偷偷摸摸寫些什麼，所以，這或許是永谷寫給她的回信吧。然而，在早上和傍晚碰面時，這兩人卻從不會有太多的交談。

美津彥先生以鼻子哼了一聲。

「因為他覺得女人用甜點來收買就行啦。打從四月起，他就已經送好幾次過來了。」

在我為美津彥先生和自己沖泡咖啡的時候，店頭的呼叫鈴再次響起。

「午安。」

一個有著獨特抑揚頓挫的嗓音傳來。

我匆匆趕到店頭，發現一位老爺爺站在門口。

他在白色襯衫上罩了一件米色西裝背心，下半身是相同配色的米色長褲。

或許是因為這身服裝的剪裁相當符合身型吧，戴著同色系帽子的他，看起來時髦又瀟灑。

正準備以「歡迎光臨」打招呼時，這位老爺爺摘下帽子，主動開口這麼表示：

「敝姓松園，是美津小老弟找我過來的。來得遲了點，真是抱歉。」

「啊！我叫小泉慧太，是這裡的工讀生。」

我連忙報上自己的姓名，並朝他一鞠躬。

美津彥先生方才撥打電話的對象，就是「松園」。

他就是來幫花柚小姐代打的救星。

我還以為花柚小姐想找的幫手，或許是當年跟她一起學習廚藝的其他徒弟。沒想到會是如此高齡的人物。

「之後要受您照顧了。花柚小姐正在後頭的房間休息，您先請進……」

踏進店內後，松園先生的視線突然移動到我的身後。

我轉身一看，發現美津彥先生剛好掀起廚房的門簾走出來。

「哎呀～沒想到美津小老弟會主動想見我一面呢。我好開心吶。因為太開心，剛才甚至是跑步過來的呢。」

松園先生敞開雙臂，滿面笑容地以有些誇張的語氣這麼說。

美津彥先生則是露出像是吃到黃蓮的表情，不悅地撇過頭。

「唉唉，真討厭、真討厭。早知道就早點回去了。」

「大白天的，學士大人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

「我是碩士！」

提高音量這麼糾正後，仍是一張苦瓜臉的美津彥先生伸手指了指會客空間的長椅。

「爺爺，你先坐下來吧。要是興奮過頭，結果突然暴斃，可會給人添麻煩的。」

「呵呵，多謝，不用客氣了。」

松園先生帶著笑容這麼回應。

這段對話的真正含意，感覺是「乖乖坐下來吧，老頭」跟「不用你操這個心」才對。

無法忍受這股微微帶刺的氣氛的我，拋下一句「請稍等一下喔」，就逃離了現場。

「花柚小姐，松園先生來……」

衝進和室後，我目擊了永谷將湯匙放進花柚小姐口中的一幕。他正在親手餵花柚小姐吃抹茶凍。

「……」

「……」

沉默籠罩了我們。

將抹茶凍含在口中的花柚小姐，一雙大眼眨呀眨的。

眉心擠出幾條皺紋的永谷，以手指推了推眼鏡的鼻梁架，再以低沉的嗓音開口。

「──因為她是病人。」

「呃，那個……沒關係的，你不用找藉口……」

雖然嘴上這麼回答，但我還是感到相當震撼。

他的大男人主義跑哪兒去了？

六、

乃東枯，

香魚炊飯和無字天書

005



為了「未來的夫婿」而開始學習做菜的花柚小姐，在升上高二的初夏，開始思考開一家便當店的計畫。

基於某些理由，原本有著鮮明輪廓的「未來的夫婿」，被「身分不明的某個對象」所取代。原本只為了一個人而做的餐點，被迫變更成為了不特定多數人而端出來的東西。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寫的「做菜練習簿」變成了「便當練習簿」，至今已經累積了九十七本。

至於她為何選擇便當店、而不是西式餐廳或日式食堂，其實是基於很單純的理由。

「因為我喜歡便當。」

把多種不同菜色分成較小的分量，整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