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原鄉》雜誌2018年小說特刊第二十六期
☆The Colour Green, a Novel in Chinese (Vol., 2), Otherland Literary Journal, a Special Fiction Edition, No. 26, 2018
歐陽昱的長篇小說《綠色》總計將近七十五萬字,共包含三部曲,是以黃州為軸心,武漢為外延,春陽和盈盈戀愛生活為主線,一九八○年代初為背景的長篇自傳小說。前兩卷合為一篇完整的故事,第三卷則無論創作時間,還是故事發生的時間,都早於前兩卷,其中人物的名字,也都進行了虛化,不再完整有序。
《綠色》三部曲的第二部,原來命名為《動搖》,主要敘述春陽與盈盈在感情上的貌合神離與貌離神合,他與幾位女性發生的單相思關係,以及迫近大學畢業前,他和同學圍繞著女性發生的各種情愛故事。在所有這些青春期的感情糾葛和思想波動中,春陽始終是一位忠實的觀察者和記錄者,就像他自己所说,「是一個特殊的人,一個不合時宜,與環境與社會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的人,」在文學翻譯和創作的道路上,一直做著艱難的跋涉。全篇文字生動,細節老道,照例允許了少量英語入侵,構成了一種橫貫全書的雙語文本,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尤其入骨。
作者簡介:
歐陽昱,武漢大學英美文學學士,上海華東師大英澳文學碩士,墨爾本拉特羅布(La Trobe)大學英文系澳大利亞文學博士。現為澳大利亞作協會員。
曾任武漢大學外語學院英文系特聘教授(2005-2008),自2012年以來,一直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思源」學者兼客座教授,為研究生和本科生講授中英文學翻譯和英文創意寫作。
截至2018年年底,已出版中英文原創及譯著106種,曾數度獲創作基金獎和文學獎。第四部英文詩集《異物》(Foreign Matter)獲悉尼2003年快書詩歌獎。中文詩歌兩次入選中國最佳詩歌選。英文詩歌11次入選澳大利亞最佳詩歌選。
章節試閱
我記完英文日記,把日記本鎖進箱子裏,便去上廁所,心裏充滿一種孤寂感。我知道這種感覺是無法擺脫的,從今以後的歲月,它將伴著我度過餘生,唯一能夠互通心曲的就是筆下這一疊紙了。跟她之間沒有靈魂的溝通。你告訴她一些心裏話或目前所碰到的麻煩,她非但不同情,反說你不該那麼做。本來想取得她諒解的心情便惡化了。「說實話,」我對歪在一邊的她的腦袋說。「到你這兒來一不圖吃,二不圖那種淫樂,只想解解悶,把心裏的積郁倒一倒,可是,誰知道你竟―。」朋友至今未見來信,還不知道寒假回去怎麼過。假如他們來了,互相之間無話可說,那種難堪的窘態是可想而知的。這樣的會面只要一次就行,以後就只剩下你一人陪著孤燈熬過長長的冬夜。上街,偶爾會碰到熟識的面孔,但頂多是一個陪笑,幾句寒暄;在家中,只有靠看書打發日子。
我推開門,猛然發現空蕩蕩的房裏來了兩個人。定晴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勝鋼。看見他,陰郁的思想一掃而光。我和他寒暄了兩句,給他讓坐,看看凳子太臟,拿了塊抹布,揩乾淨,但他已在裏普的床上坐下。他樣子還像從前,稍微瘦了點。冷峻的面孔,一副寬邊黑眼鏡,眼睛在鏡片後閃著嚴肅的光,有棱有角的嘴抿得緊緊的;短頭髮、長臉;鐵灰中山裝,回力鞋。看來看去,總覺少件什麼東西,後來才想起從前每當冬季來臨,他就要戴一頂米黃色的工人帽(或鴨舌帽),一直到春暖花開。他坐在床沿,臉向著裏普,詢問他的一些情況,如複習準備得怎樣,什麼時候考試,難不難等等,偶爾也回過頭和我交談兩句,自始至終他臉上沒出現過笑容,我差點要以為他有什麼心事或者是為了我的招待不周而生氣,要不是及時地記起從前他也常常這樣板著面孔,即便在心情好的時候。他的談話就跟他人一樣,有些幹巴巴,公文式的:「上午到家,怎麼樣,有把握考上嗎?你們兩人總有一個要考上。也可能同時考上。」又快又決斷,沒有絲毫遲疑,沒有絲毫猶豫。還時不時伸出手,用竹條一樣的指頭達達地敲著桌面,加強氣勢。我問他喝不喝水,他擺擺手。過一會,裏普把那個包有塑料絲套的罐頭瓶杯拖過來,旋開蓋子,又拿來另一個鐵盒子,沙沙地把一些黃色的晶體倒進杯中,沖上開水,放在勝鋼面前。勝鋼還是他的老習慣,總忘不了說聲「謝謝」。他一面喝,一面問這是什麼。裏普告訴他是蛋奶精。我覺得有幾分懺愧,因為勝鋼坐在床前,他的一只腳正踩在敞抽斗的邊緣,腳邊很顯眼地擺著小半瓶奶粉、大半瓶白糖,本來我應該用這些東西招待他的。
談了一會,他起身告辭。我便同他去野盡那兒。他對野盡的態度比較隨便,多少含有一些居高臨下的成份。「這一回考試怎麼樣?要好好搞哇,如果再沒有不及格的,就可以拿到學士學位。」除了L一人坐著,我們三人都站著。野盡興奮地告訴他下學期詩社將採取的反擊行動。「我跟你說,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幹。你想,你跟領導對著幹有什麼好處?只有你輸的。」接著話題一轉,談到他們那兒的生活。「嗨,你要是去呀,」他對野盡說。「一定會成為一個舞迷,咱們那兒逢年過節就跳交際舞,不知怎麼搞的,學習空氣沒這兒濃,咱們訓練班女同學少,同宿舍幾個男同學每天就扳著指頭算各班女生的數字,德語班一個,法語班三個,等等,學習都不安寧。大部分人都在玩。」我的腦際浮現出許多風度翩翩的小夥子和花枝招展的姑娘,他們相摟著跳舞,用外語交談,做著不久將出國的美夢。假若當時我也考了並考上了,今天不也嘗受到這一切了嗎?可是現在仍在這樣一個泥坑裏打滾掙扎。不過,他的態度和神情跟半年前的他幾乎沒有差別,我感覺不到我和他之間的地位差別,除了偶爾談到他們學習和將來出國產生過一閃即逝的失悔心情外。
他呆了不到幾分鐘就要走。親熱地伸過膀子,圍住我的肩頭,我從餘光中看到野盡被攔在一邊,也感到勝鋼不打算和他一起出去。果然,他說他還想出去和我走走,野盡這時很不自然,因為他想陪他一同出去走走的。我一方面感到舊時的友情又回到心中,另一方面又很替野盡遺憾。但我也沒有一點辦法,就跟著他走出門,把門關上,腦子裏還印著野盡呆立在門廊的身影。
我一直陪他走到武大車站,路上他幾次叫我止步,早點回去,我都謝絕了。一定要送他。我跟他解釋了《一瞥》一詩,他認為很有必要去找主任談一談,解釋一下,否則,會影響自己留校問題。「我看你應該去找她談談,你就說找您匯報一個學期的思想嘛,她這個人,據我觀察,並不是那種很左的人,雖然比較正統。她是很通情達理的,我想你只要好好解釋一番就不會有什麼了。因為從她的口氣聽來,她對這次詩稿反應相當強烈,認為很有問題。你不找她談,她很可能要一直保留那個壞印象,這樣就影響了你留校的問題。」他說得不無道理,我含含糊糊地表示同意。我太不習慣做這一類事。看來,他為人處世很有一套辦法。
和他分手後,我腋下夾著傘,慢慢獨自穿過黑暗和泥濘的武大校園,朝家走去。道旁住家門口搭的小棚子散發出油炸臭乾子的香味;賣包面的棚子裏,坐著一個老頭,年輕漂亮的女店主在陰影中伴著火爐和一個男人快活地談說著什麼。假若我找一個這樣的人做老婆呢?他知道了會怎麼樣?一定側目而視,嗤之以鼻吧。不,不會的,至少不會當面這樣。背後不知有多少暗笑聲呢。這人一點用也沒有,白讀了幾年大學,找個開小飯館的老婆。他的朋友有的出國,有的考上研究生,有的當上了大學老師,可他,當個中學老師還不能勝任,成天寫什麼小說,這人怕是有點瘋吧。那時,這樣想的人一定不在少數。自己的心裏會怎麼看呢?大約痛苦得不得了,又後悔得不得了。是呀,為什麼要寫小說呢?自己真有這方面的才能?他的眼力多行,充滿了自信。「她呀,話雖沒明說,可那樣講的方式就是在向我暗示。這一點錯不了!」他說。「她這個人我一眼就看出跟老C不同,後者喜歡講大道理……。」可惜他不愛文學,聽說我們寫詩貼出去,他問:「你們貼出去是不是想讓人看看,提提意見呀?」要是他喜歡文學,那觀察力真是得天獨厚。為什麼我無論怎樣培養自己的觀察力總是培養不起來呢?也許是過於introspective了吧。不論何時何地,眼睛總向內心看得多。這樣的人適於搞創作嗎?尤其是,適於寫作那種充滿人情味或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的作品嗎?這個疑問或許問得很荒謬,就像從前作曲時問自己「不會一項樂器能不能作曲?」一樣,要是那時有人引導,加上自己的努力,現在―不要對自己說「要是」、「如果」這樣的字眼了。人的一生不知有多少「要是」、「如果」。如果後悔,那是無窮無盡的。認準了目標,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兩年前我信守的格言,而現在它的魅力不僅消失,而且在我眼中顯得很awkward。
這是不可能的,比如說,鉆進死胡同怎麼辦?
實在不如像他,簡簡單單,不胡思亂想,一心一意地朝前奔,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那時若真照那樣辦了,如今說不定就跟他在一起學習。但,這已不可能了。剛剛在野盡那兒,他說聯大訓練班現在招生人數已減至二十,而且只限招在校生。一切都不可能了。你已萬劫不復地自動放棄了兩次golden opportunity,再也別想得到它們。擺在面前的是你為自己選定的一條荊棘叢生、危險四伏的崎嶇小道,這條道很可能是壁陡地通向下方。既然選定了路那就應該無所畏懼地走下去。你對自己說。但你內心的恐怖感與時俱增。
這時,我來到武大和學院的交接處。右手是黑黝黝的一片松林,左手依次是一棟樓房、一排平房,圍著裏面的露天電影場,柏油路在這兒向下傾斜,被雨水淋濕的地面,映著一盞孤燈,閃著淡淡的幽光。風穿過松林,拂動松針,發出低低的呼嘯。好久沒聽到這種松濤聲了。我說。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打量著像死魚眼樣的燈光,在風中晃動的野草,我的移動的黑影,單調的足音,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油然而生。隨時都有可能跳出幾個強人,攔住我索取錢財。「拿去吧,喏,這是表,這是兜裏唯剩下的幾元錢,都拿去吧,還有棉襖,不過,毛衣不能脫,因為我冷啊,」我會對他們這樣說。每走到使人恐怖的地方,每想到碰上攔路打劫的人,我總是這樣想。反抗是毫無用處的。假若他們要殺了我呢?那―那就看情況,瞅冷子猛揍當事人一拳,奪過刀殺一條血路。
我平安地回到宿舍,坐到桌邊,翻開課文,又開始複習,但看了幾個字,就看不下去,心裏老想著聯大、研究生、失敗、寫作、分配、打退堂鼓等。以致把一個hit-and-run念了十來遍還不解其意。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要寫作,無論如何是寫不得黑暗的東西了。
※※※
(後略)
我記完英文日記,把日記本鎖進箱子裏,便去上廁所,心裏充滿一種孤寂感。我知道這種感覺是無法擺脫的,從今以後的歲月,它將伴著我度過餘生,唯一能夠互通心曲的就是筆下這一疊紙了。跟她之間沒有靈魂的溝通。你告訴她一些心裏話或目前所碰到的麻煩,她非但不同情,反說你不該那麼做。本來想取得她諒解的心情便惡化了。「說實話,」我對歪在一邊的她的腦袋說。「到你這兒來一不圖吃,二不圖那種淫樂,只想解解悶,把心裏的積郁倒一倒,可是,誰知道你竟―。」朋友至今未見來信,還不知道寒假回去怎麼過。假如他們來了,互相之間無話可說,那種難...
作者序
我的東西如果發表了,那將不僅僅是被罵為野人,可能還會被當作野人開除出整個人類呢。習慣了看為他們寫作的大眾怎麼可能會喜歡我這種以描寫自我為中心的東西呢?而且,我所寫的露骨內容雖然他們不見得沒有同感,但誰都不敢承認,他們是決不會喜歡的。我陷入沉思,究竟為誰寫作?......
──綠,摘自《大稿》原稿548頁
Solitude is a mission, not a donneé; to rise to its level and assume it means renouncing the vulgarity that insures success, religious or otherwise.
──E. M. Cioran, from The Temptation to Exist (p. 173)
我的東西如果發表了,那將不僅僅是被罵為野人,可能還會被當作野人開除出整個人類呢。習慣了看為他們寫作的大眾怎麼可能會喜歡我這種以描寫自我為中心的東西呢?而且,我所寫的露骨內容雖然他們不見得沒有同感,但誰都不敢承認,他們是決不會喜歡的。我陷入沉思,究竟為誰寫作?......
──綠,摘自《大稿》原稿548頁
Solitude is a mission, not a donneé; to rise to its level and assume it means renouncing the vulgarity that insures success, religious or otherwise.
──E. M. Cioran, from The Temptation to Exist (p. 17...
商品資料
出版社:獵海人出版日期:2019-01-11ISBN/ISSN:9789869698542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424頁開數:14.8*21 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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