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派文學宗師徐訏在文學創作之外,評論文壇時事經典著作。
§ 《三邊文學》第一編:《場邊文學》,書中收錄十五篇徐訏對當時中國文壇、政事概況的透澈觀察及批判。
「本來場外的人很多,有的遠在階下,以為場闈之中都是英豪,高調必有根據,文藝豈敢亂碰。而我偏在場邊,看清楚闈中慌張恚恨面紅耳赤的嘴臉。」──〈《三邊文學》序〉
《場邊文學》為《三邊文學》中的第一編,書中收錄十五篇「海派宗師」徐訏對當時中國文壇、政事概況的觀察及批判。以其深厚的文史哲底蘊觀照文壇變化,並以精闢且犀利的理論,破除當代文學一派高超神祕、不染泥土氣息的階級意識。秉持個人覺醒與民主自由的精神與呼喊,橫跨至今依然能帶領讀者反思文學創作的本質,亦對海外自由主義文學思潮有著重要影響。
作者簡介:
徐訏(1908-1980),生於浙江慈谿。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續修心理學二年。負笈歐陸,因抗日軍興中輟學業;回國後在上海主編《人間世》、《作風》等刊物;作品《鬼戀》問世,受文壇矚目。一九四二年赴後方,曾執教中央大學(重慶),並發表長篇小說《風蕭蕭》。旋任《掃蕩報》駐美記者,返國後任《和平日報》主筆。一九五○年移居香港,迄至一九八○年謝世,筆耕不斷。其間曾創辦「創墾出版社」,及期刊《熱風》、《論語》、《幽默》、《筆端》、《七藝》等;先後在香港中文大學前身各書院及星加坡南洋大學執教,並任香港浸會學院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各種作品都二千萬言。
章節試閱
〈談巴甫洛夫的交替反射之研究——巴甫洛夫生忌百二十年祭〉
今年是俄國生理學家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 1849—1936)生忌一百二十年,中國人說起來正是兩個甲子,可說是一個重要紀念年。我不是研究巴甫洛夫的專家,讀他的書也是多年前的事,但他的心理學方面的研究與所建立的學說,影響我對於「人」的了解很大,所以寫這篇小文聊充紀念。
巴甫洛夫於一八四九年九月十四日生於雷生(Ryazan),在教會學校裡讀了四年後,轉而研究自然科學,又轉入列寧格勒聖彼得堡大學習醫。一八八三年醫學畢業後,到德國從兩位大生理學家魯威格(Karl F. W. Ludwig)與海登涵(Rudolf Heidenhain)研究生理學。兩年後回到聖彼得堡,於一八九年任軍醫學院藥物學講席。
一八九一年他在新的實驗醫學研究所生理實驗室創立手術部。一八九五年他任軍事醫學學院的生理學教授。
巴甫洛夫對於血循環與腺在消化上功能的研究馳名於生理學界,一九四年以消化的生理學獲得諾貝爾獎金。但是他影響於學術界最大的則是他的對於狗與其他動物的實驗,以二十五年的時間發明所謂「交替反射」(或譯作制約反射,conditioned reflex也稱為conditional reflex)開闢了以後半世紀來心理學的研究的新途徑。
他的關於血循環的著作初發表於一八七八年,關於消化生理的研究發表於一八九七年,初在
俄國,以後在德國、法國、英國。
他於一九二○年後專從事於交替反射的研究,足足有二十五年。以後他的興趣轉入人類變態心理的研究與治療。一九二八年起,他專心於將他研究所得關於交替反射的學理應用於心理病的治療。他於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七日死於列寧格勒。他死後,他的研究影響了全世界心理學的學說,因而擴展到較高級的人類的神經活動的研究。
巴甫洛夫所建立的交替反射的學說,完全由於他的對於動物,特別是狗的實驗而來。他的對於狗的實驗,在外行人看起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明達如蕭伯納,似也不甚了解他的研究的價值,在蕭的《黑女尋神記》的作品中,對他有很幽默的譏笑。
我現在簡單地介紹一下巴甫洛夫對於狗的唾液的實驗。
他把一隻狗單獨的放在一個房內,他自己在另外一間房間內觀察狗,但不為狗所見到,並可以從特別設計的儀器上數狗的唾液的分泌。
先是,他用一種音樂節拍器(metronome)發聲,那隻被試驗的狗向這聲音來源注意,但並無反應。但多少次以後,這隻狗對這聲音就再也不注意,因為它已經習慣了。
這個聲音雖是一種刺激,但不發生關係,故可稱為中立刺激(neutral stimulus)。
現在我們用點食物來餵狗(它是已經有好幾個鐘頭沒有吃東西了)。這食物,心理學上稱之為非交替刺激(unconditioned stimulus),因為不用「交替」,狗就自然地會流唾液了。
接著我們進行交替程序,即是我們在中立刺激(音樂節拍聲)發生後,用少量食物來餵狗。
這樣試驗十幾次後,一種新的現象就發生了。那就是音樂節拍器一響,不給他食物,狗也會流唾液。如果再多試幾次,最後,單獨的中立刺激可以使狗產生等量的唾液,這我們說所謂交替反射已經建立了。
巴甫洛夫這個細致的科學的實驗,在人類日常生活中也正是常有的事。如學校裡鳴鐘就跑去吃飯,習慣了聽到鳴鐘也就以為是吃飯了,我們叫做「上當」。而在肚子餓的時候,每逢鳴鐘,還是自願跑去「上當」。這雖有淺深粗細之分,但原則上是一樣的。可是我們且不要像蕭伯納的《黑女尋神記》的黑女,去笑巴甫洛夫,以為如此簡單的事實,何必要有廿五年工夫去實驗。須知科學不光是要證明與確定事實,而是要建立原理。
巴甫洛夫在進一步的研究中,作了「否定歸納」(negative induction)的實驗,下面是否定歸納的實驗的一個例子。
一隻狗現在已經是被音樂節拍器交替了。於是我們用另一個中立刺激如鈴聲來同時刺激狗,並且每次以食物隨之餵狗。如此者幾次後,鈴聲(不伴食物)可得到的反應是四滴唾液(這就是說,這交替反應建立還不十分堅固)。這時,我們再以音樂節拍器伴著食物刺激狗。只要一次,以後再用鈴聲,而狗對鈴聲就沒有唾液的反應了。
這就是說,一個較強的正面的交替刺激(conditional stimulus)禁止了較弱的交替反射。這也就是說,狗腦中某一部分的動作因另一部分的動作而停止。
巴甫洛夫的實驗,產生了許多有趣的發展。
由於建立的交替刺激,如音樂節拍器,可以完全不用食物而交替到另一個中立刺激如一種燈光。這即是說用燈光與音樂節拍器同時刺激狗(不伴食物),多次以後,燈光也可以獲得狗唾液的反應。這我們稱之為第二個交替刺激。這樣下去,也可以建立第三個交替刺激。這些刺激可以變化無窮。
還有一種特別的使狗產生一種線索反射(trace reflex),即我們每隔一小時給狗吃點東西, 以後時候到了它自然會流唾液。如果我伴以鈴聲,再將鈴聲與食物的時間距離拉長。這就是說,於鈴聲刺激後隔些時候如四分鐘,給它食物,以後把食物取消,狗也會在鈴聲響後隔四分鐘流唾液。
還有更進一步的發現,叫做刺激普遍化(stimulus generalization)。
譬如說,我們用很快的節拍如十六分之一音樂節拍器的聲音建立了狗的反射;現在用四分以一拍的聲音,與八分之一拍的聲音刺激狗,狗是不是會反應呢?如果狗所交替的是聲音,則應當都有反應。如果狗所交替是十六分之一拍聲音,那麼對別的聲音就不會有反應。巴甫洛夫的實驗發現狗的反應是有普遍化的趨勢,即對正確的節拍它反應很多(多量的唾液),對於其他的不同的節拍有較少的反應(少量的唾液)。
巴甫洛夫用拍狗的大腿的刺激建立了狗的交替反射,以後試以拍它的身體各部分求狗的反應普遍化情形,得下表的結論:
這就是說,對於狗相仿的同類的刺激有相對的成比例的反應。
上面所介紹的那些實驗中的反應,巴甫洛夫稱之為興奮(excitation)。這就是說,感官接受了一種刺激,如眼之於光,耳之於聲,觸覺之於拍擊,神經上就產生一種興奮,這興奮由神經原傳達到中樞神經,到腦皮而與他種神經接觸,同樣產生了神經興奮。這是神經學上的課題,我們這裡不必細述。我們只要知道神經在連鎖傳導後,神經的狀態是有了變化,這是有許多實驗證明過的。這變化主要是在神經與神經的交接點,叫做synapses,這交接點等於是電流的轉接站,每當神經衝動在一定的方向通過後,就留下了一種影響,可使同樣的神經衝動在同一方向中通過時較易。
這個學說,推翻過去心理學的許多假定。雖然以後有新的心理學的學派加以修正,但動物以及人類的學習歷程與習慣的養成則都是基於這個事實。要詳細說明這知識與習慣的養成在神經系上的變化並不是如此簡單,這裡自亦不必細述。這裡應了解的是巴甫洛夫學說中所謂興奮的意義。
巴甫洛夫在興奮的學說下發現許多重要的事實,但進一步,他又發現了與興奮相反的阻抑(inhibition)的事實。
巴甫洛夫發現所謂「阻抑」有兩種,一種是外界的阻抑,一種是內在的阻抑。
外界的阻抑是很容易找到的事實。在實驗中,任何較強的外來的刺激都可以使交替反射中斷,內在的阻抑則不甚明顯,而且種類甚多。
現在我們假定我們已經用蜂音器建立了一個交替反射,使狗流唾液。接著再繼續用蜂音器刺激狗,多次以後,如果一直不給狗以食物,則唾液的分泌慢慢減少,一直到了完全沒有。這叫做實驗的消滅(experimentally extinguished)。這時,照說蜂音器已經變成中立刺激,同沒有建立交替反射時是一樣了。但是事實上並不,這只是一種「阻抑」作用。
因為,如果隔了一天,並不給以食物,再用蜂音來刺激時狗又會有流唾液的反應。如此再試下去,這反應減少,最後以至消滅。但隔了一些時候,又會恢復。總之,這交替反射建立以後,可以消滅多次,而仍能恢復。這現象,叫做復原現象。
由這個事實,巴甫洛夫發現了一個原則。如果把「興奮」與「阻抑」定出一個單位,則「消滅」現象之出現,正是「興奮」量等於「阻抑」量的交點上。可是到了第二天,沒有給狗新的訓練,仍會產生正面的反應,這就是指明那時的「興奮」單位又超過了「阻抑」單位。換句話說,「阻抑」的消散比「興奮」的消散為快。
進一步,巴甫洛夫又發現「解除阻抑」的事實。我們在上面談過「興奮」,可以用外界的刺激將它打斷。但如果我們用「阻抑」清除了「興奮」,恰到了實驗的「消滅」階段,這時我們外界的刺激襲來,則正好解除了「內的阻抑」,興奮就此復起,正面的反應(如流唾液)馬上就出現了。
我們說到過「興奮」現象在神經的變化,「阻抑」現象,也正有許多神經學專家用顯微鏡,直接的或間接的在作解剖與研究,但還沒有太切實的收獲。不過巴甫洛夫的發現,則是一個客觀的事實,神經中因何產生這種現象,則是神經學的責任了。
阻抑現象中還有一種叫「差別阻抑」(differential inhibition),這是一種在相仿的刺激中定出一個差別,上面談到刺激的普遍化,即是相仿而不同的刺激可以產生輕重不同的反應。如我們圓形的交替刺激,使狗流唾液;現在我們再以橢圓形刺激狗,則狗將視其圓度的正確度,而有輕重不同的反應。但如果我們必在正圓形刺激狗時餵以食物而在橢圓形刺激時絕不餵以食物,這樣,它對於橢圓形的反應就「阻抑」了。即是說,它對橢圓形的刺激就不再流唾液。這個發現,使我們可以測驗出狗對於刺激差別的辨別能力,如逐漸試以不同的近圓的橢圓形而看其反應,直到一個交點―他的辨別力的極度。即:雖非正圓形而它也以為是正圓形的限度。同樣的,我們也可以光或聲音以及別種刺激,來作為測驗其視覺或其他感官的辨別能力。
由這一發現,進一步,巴甫洛夫又發現了一個反常的現象。就是當兩種刺激的交點接近之時,即狗在無法辨別兩種不同刺激的不同之時,這隻被實驗的狗忽然不安起來,它狂吠,它不願安定,它對實驗者有敵意,它失去了已建立的交替反射,它不願回實驗室,它不願吃東西,甚至離開實驗室後仍是如此,有時且失去了「性」的能力。
這是狗的精神崩潰的現象,是很接近所謂「實驗的神經病」。巴甫洛夫的解釋是腦皮上的興奮潛力與阻止潛力在無法辨別的刺激下的衝突。這當然只是一種假定,但以後,許多醫生與科學家以巴甫洛夫的實驗觀察人的神經病,也正是暗相符合,則是事實。
所謂「實驗的神經病」,乃是巴甫洛夫創制出來的東西。他實驗一種強力可致痛的刺激―對狗會產生保衛機動停止分泌與消化機能的一種刺激。如較強的電擊。這當然有明顯的「阻抑」作用。如果以此作為交替刺激以求狗的流唾液反應,則這個刺激起了「阻抑」作用,同時又起了「興奮」作用,這就發生了衝突,產生了一種神經病,這就叫「實驗的神經病」。
此外還有許多不同的「阻抑」。
一種叫做交替阻抑(conditioned inhibition)。上面談到過,交替反射的刺激可以再進而交替到另一種新的交替刺激。這個交替是由第一個刺激同新刺激同時刺激,多次以後而形成的。但每次交替之間,必須有一個間隔幾秒鐘的時間,如果不間隔,或間隔時間不足,則新刺激就產生了阻抑作用,這個巴甫洛夫稱之為交替阻抑。
一種叫做稽遲阻抑(inhibition of delay)。上面談到過一種交替反射可稽遲幾分鐘,即在交替刺激後隔幾分鐘才反應。這稽遲的間隔很顯然即是阻抑作用。因為,如果我們用「解除阻抑」的方法,則被試驗的狗馬上會有正面的反應。
還有一種是加強法的阻抑(inhibition with reinforcement)。這是一種很特殊的現象。即如果一隻狗已經被建立了一種交替反射,如以鈴聲獲得狗的流唾液的反應。以後如再在鈴聲刺激它時,餵以食物,繼續數百次,則狗忽然會失去了這個交替反射,即對單獨的鈴聲反無流唾液的反應了。這個現象,巴甫洛夫認為動物的大腦皮上在交替反射的影響下,總有回向阻抑的狀態的傾向,雖然有時候很遲緩。
巴甫洛夫這些實驗的結果,說起來好像很簡單,可是他費了二十五年的時間,以後許多科學家,設計了許多相仿的實驗,(當然不是唾液的計算)來試驗人。所得的結果與巴甫洛夫的結論很相符。這就打開了心理學神祕的門,引起了許多新的理論。於是對人的看法也換了新的方向。
巴甫洛夫在得到這些結論後,他又發現一個事實。那是在他所作實驗的數以千計的狗中,似可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別。一類是易於養成交替反射,但難於「消滅」;一類是難於養成交替反射,但易於「消滅」。巴甫洛夫認為這是狗的神經系統中內在組織有不同。平均來說,狗的興奮與阻抑應當是平衡的,但有些狗的「興奮」強於「阻抑」,有些狗則「阻抑」強於「興奮」。
前者就是易於養成交替反射而難於「消滅」的狗,後來則是難於養成交替反射而易於「消滅」的狗。
〈談巴甫洛夫的交替反射之研究——巴甫洛夫生忌百二十年祭〉
今年是俄國生理學家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 1849—1936)生忌一百二十年,中國人說起來正是兩個甲子,可說是一個重要紀念年。我不是研究巴甫洛夫的專家,讀他的書也是多年前的事,但他的心理學方面的研究與所建立的學說,影響我對於「人」的了解很大,所以寫這篇小文聊充紀念。
巴甫洛夫於一八四九年九月十四日生於雷生(Ryazan),在教會學校裡讀了四年後,轉而研究自然科學,又轉入列寧格勒聖彼得堡大學習醫。一八八三年醫學畢業後,到德國從兩位大生理學家魯威格...
推薦序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徐訏〈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眾文藝〉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度過戰亂,再處身國共內戰意識形態對立夾縫之間的作家,應自覺到一個時代的轉折在等候著,尤其在當時主流的左翼文壇以外,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一群,包括沈從文、蕭乾、梁實秋、張愛玲、徐訏等等,一整代人在政治旋渦以至個人處境的去與留之間徘徊,最終作出各種自願或不由自主的抉擇。
一
一九四六年八月,徐訏結束接近兩年間《掃蕩報》駐美特派員的工作,從美國返回中國,直至一九五○年中離開上海奔赴香港,在這接近四年的歲月中,他雖然沒有寫出像《鬼戀》和《風蕭蕭》這樣轟動一時的作品,卻是他整理和再版個人著作的豐收期,他首先把《風蕭蕭》交給由劉以鬯及其兄長新近創辦起來的懷正文化社出版,據劉以鬯回憶,該書出版後,「相當暢銷,不足一年,(從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到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印了三版」 ,其後再由懷正文化社或夜窗書屋初版或再版了《阿剌伯海的女神》(一九四六年初版)、《烟圈》(一九四六年初版)、《蛇衣集》(一九四八年初版)、《幻覺》(一九四八年初版)、《四十詩綜》(一九四八年初版)、《兄弟》(一九四七年再版)、《母親的肖像》(一九四七年再版)、《生與死》(一九四七年再版)、《春韮集》(一九四七年再版)、《一家》(一九四七年再版)、《海外的鱗爪》(一九四七年再版)、《舊神》(一九四七年再版)、《成人的童話》(一九四七年再版)、《西流集》(一九四七年再版)、潮來的時候(一九四八年再版)、《黃浦江頭的夜月》(一九四八年再版)、《吉布賽的誘惑》(一九四九再版)、《婚事》(一九四九年再版), 粗略統計從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這三年間,徐訏在上海出版和再版的著作達三十多種,成果可算豐盛。
《風蕭蕭》早於一九四三年在重慶《掃蕩報》連載時已深受讀者歡迎,一九四六年首次結集成單行本出版,沈寂的回憶提及當時讀者對這書的期待:「這部長篇在內地早已是暢銷一時的名著,可是淪陷區的讀者還是難得一見,也是早已企盼的文學作品」 ,當劉以鬯及其兄長創辦懷正文化社,就以《風蕭蕭》為首部出版物,十分重視這書,該社創辦時發給同業的信上,即頗為詳細地介紹《風蕭蕭》,作為重點出版物。徐訏有一段時期寄住在懷正文化社的宿舍,與社內職員及其他作家過從甚密,直至一九四八年間,國共內戰愈轉劇烈,幣值急跌,金融陷於崩潰,不單懷正文化社結束業務,其他出版社也無法生存,徐訏這階段整理和再版個人著作的工作,無法避免遭遇現實上的挫折。
然而更內在的打擊是一九四八至四九年間,主流左翼文論對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批判,一九四八年三月,郭沫若在香港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第一輯發表〈斥反動文藝〉,把他心目中的「反動作家」分為「紅黃藍白黑」五種逐一批判,點名批評了沈從文、蕭乾和朱光潛。該刊同期另有邵荃麟〈對於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檢討.批判.和今後的方向〉一文重申對知識份子更嚴厲的要求,包括「思想改造」。雖然徐訏不像沈從文般受到即時的打擊,但也逐漸意識到主流文壇已難以容納他,如沈寂所言:「自後,上海一些左傾的報紙開始對他批評。他無動於衷,直至解放,輿論對他公開指責。稱《風蕭蕭》歌頌特務。他也不辯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上海逗留,上海也不會再允許他曾從事一輩子的寫作,就捨別妻女,離開上海到香港。」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軍攻克上海,中共成立新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徐訏仍留在上海,差不多一年後,終於不得不結束這階段的工作,在不自願的情況下離開,從此一去不返。
二
一九五○年的五、六月間,徐訏離開上海來到香港。由於內地政局的變化,其時香港聚集了大批從內地到港的作家,他們最初都以香港為暫居地,但隨著兩岸局勢進一步變化,他們大部份最終定居香港。另一方面,美蘇兩大陣營冷戰局勢下的意識形態對壘,造就五十年代香港文化刊物興盛的局面,內地作家亦得以繼續在香港發表作品。徐訏的寫作以小說和新詩為主,來港後亦寫作了大量雜文和文藝評論,五十年代中期,他以「東方既白」為筆名,在香港《祖國月刊》及台灣《自由中國》等雜誌發表〈從毛澤東的沁園春說起〉、〈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衆文藝〉、〈在陰黯矛盾中演變的大陸文藝〉等評論文章,部份收錄於《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及《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等書中。
徐訏在這系列文章中,回顧也提出左翼文論的不足,特別對左翼文論的「黨性」提出質疑,也不同意左翼文論要求知識份子作思想改造。這系列文章在某程度上,可說回應了一九四八、四九年間中國大陸左翼文論的泛政治化觀點,更重要的,是徐訏在多篇文章中,以自由主義文藝的觀念為基礎,提出「新個性主義文藝」作為他所期許的文學理念,他說:「新個性主義文藝必須在文藝絕對自由中提倡,要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人格尊嚴有覺醒而不願為任何力量做奴隸的意識中生長。」 徐訏文藝生命的本質是小說家、詩人,理論鋪陳本不是他強項,然而經歷時代的洗禮,他也竭力整理各種思想,最終仍見頗為完整而具體地,提出獨立的文學理念,尤其把這系列文章放諸冷戰時期左右翼意識形態對立、作家的獨立尊嚴飽受侵蝕的時代,更見徐訏提出的「新個性主義文藝」所倡導的獨立、自主和覺醒的可貴,以及其得來不易。
《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除了選錄五十年代中期發表的文藝評論,包括《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和《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二書中的文章,也收錄一輯相信是他七十年代寫成的回顧五四運動以來新文學發展的文章,集中在思想方面提出討論,題為「現代中國文學的課題」,多篇文章的論述重心,正如王宏志所論,是「否定政治對文學的干預」 ,而當中表面上是「非政治」的文學史論述,「實質上具備了非常重大的政治意義:它們否定了大陸的文學史論述」 ,徐訏所針對的是五十年代至文革期間中國大陸所出版的文學史當中的泛政治論述,動輒以「反動」、「唯心」、「毒草」、「逆流」等字眼來形容不符合政治要求的作家;所以王宏志最後提出《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的「非政治論述」,實際上「包括了多麼強烈的政治含義」。這政治含義,其實也就是徐訏對時代主潮的回應,以「新個性主義文藝」所倡導的獨立、自主和覺醒,抗衡時代主潮對作家的矮化和宰制。
《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顯出徐訏獨立的知識份子品格,然而正由於徐訏對政治和文藝的清醒,使他不願附和於任何潮流和風尚,難免於孤寂苦悶,亦使我們從另一角度了解徐訏文學作品中常常流露的落寞之情,並不僅是一種文人性質的愁思,而更由於他的清醒和拒絕附和。一九五七年,徐訏在香港《祖國月刊》發表〈自由主義與文藝的自由〉一文,除了文藝評論上的觀點,文中亦表達了一點個人感受:「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放諸五十年代的文化環境而觀,這不單是一種「個人的苦悶」,更是五十年代一輩南來香港者的集體處境,一種時代的苦悶。
三
徐訏到香港後繼續創作,從五十至七十年代末,他在香港的《星島日報》、《星島週報》、《祖國月刊》、《今日世界》、《文藝新潮》、《熱風》、《筆端》、《七藝》、《新生晚報》、《明報月刊》等刊物發表大量作品,包括新詩、小說、散文隨筆和評論,並先後結集為單行本,著者如《江湖行》、《盲戀》、《時與光》、《悲慘的世紀》等。香港時期的徐訏也有多部小說改編為電影,包括《風蕭蕭》(屠光啟導演、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五四)、《傳統》(唐煌導演、徐訏編劇,香港:亞洲影業有限公司,一九五五)、《痴心井》(唐煌導演、王植波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五五)、《鬼戀》(屠光啟導演、編劇,香港:麗都影片公司,一九五六)、《盲戀》(易文導演、徐訏編劇,香港:新華影業公司,一九五六)、《後門》(李翰祥導演、王月汀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六○)、《江湖行》(張曾澤導演、倪匡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七三)、《人約黃昏》(改編自《鬼戀》,陳逸飛導演、王仲儒編劇,香港:思遠影業公司,一九九六)等。
徐訏早期作品富浪漫傳奇色彩,善於刻劃人物心理,如〈鬼戀〉、〈吉布賽的誘惑〉、〈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五十年代以後的香港時期作品,部份延續上海時期風格,如《江湖行》、《後門》、《盲戀》,貫徹他早年的風格,另一部份作品則表達歷經離散的南來者的鄉愁和文化差異,如小說《過客》、詩集《時間的去處》和《原野的呼聲》等。
從徐訏香港時期的作品不難讀出,徐訏的苦悶除了性格上的孤高,更在於內地文化特質的堅守,拒絕被「香港化」。在《鳥語》、《過客》和《癡心井》等小說的南來者角色眼中,香港不單是一塊異質的土地,也是一片理想的墓場、一切失意的觸媒。一九五○年的《鳥語》以「失語」道出一個流落香港的上海文化人的「雙重失落」,而在《癡心井》的終末則提出香港作為上海的重像,形似卻已毫無意義。徐訏拒絕被「香港化」的心志更具體見於一九五八年的《過客》,自我關閉的王逸心以選擇性的「失語」保存他的上海性,一種不見容於當世的孤高,既使他與現實格格不入,卻是他保存自我不失的唯一途徑。
徐訏寫於一九五三年的〈原野的理想〉一詩,寫青年時代對理想的追尋,以及五十年代從上海「流落」到香港後的理想幻滅之感:
多年來我各處漂泊,
唯願把血汗化為愛情,
遍灑在貧瘠的大地,
孕育出燦爛的生命。
但如今我流落在污穢的鬧市,
陽光裡飛揚著灰塵,
垃圾混合著純潔的泥土,
花不再鮮豔,草不再青。
海水裡漂浮著死屍,
山谷中蕩漾著酒肉的臭腥,
潺潺的溪流都是怨艾,
多少的鳥語也不帶歡欣。
茶座上是庸俗的笑語,
市上傳聞著漲落的黃金,
戲院裡都是低級的影片,
街頭擁擠著廉價的愛情。
此地已無原野的理想,
醉城裡我為何獨醒,
三更後萬家的燈火已滅,
何人在留意月兒的光明。
「原野的理想」代表過去在內地的文化價值,在作者如今流落的「污穢的鬧市」中完全落空,面對的不單是現實上的困局,更是觀念上的困局。這首詩不單純是一種個人抒情,更哀悼一代人的理想失落,筆調沉重。〈原野的理想〉一詩寫於一九五三年,其時徐訏從上海到香港三年,由於上海和香港的文化差距,使他無法適應,但正如同時代大量從內地到香港的人一樣,他從暫居而最終定居香港,終生未再踏足家鄉。
四
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指徐訏的詩「與新月派極為接近」,並以此而得到司馬長風的正面評價, 徐訏早年的詩歌,包括結集為《四十詩綜》的五部詩集,形式大多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一九五八年出版的《時間的去處》,收錄他移居香港後的詩作,形式上變化不大,仍然大多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大概延續新月派的格律化形式,使徐訏能與消逝的歲月多一分聯繫,該形式與他所懷念的故鄉,同樣作為記憶的一部份,而不忍割捨。
在形式以外,《時間的去處》更可觀的,是詩集中〈原野的理想〉、〈記憶裡的過去〉、〈時間的去處〉等詩流露對香港的厭倦、對理想的幻滅、對時局的憤怒,很能代表五十年代一輩南來者的心境,當中的關鍵在於徐訏寫出時空錯置的矛盾。對現實疏離,形同放棄,皆因被投放於錯誤的時空,卻造就出《時間的去處》這樣近乎形而上地談論著厭倦和幻滅的詩集。
六七十年代以後,徐訏的詩歌形式部份仍舊,卻有更多轉用自由詩的形式,不再四句一節,隔句押韻,這是否表示他從懷鄉的情結走出?相比他早年作品,徐訏六七十年代以後的詩作更精細地表現哲思,如《原野的理想》中的〈久坐〉、〈等待〉和〈觀望中的迷失〉、〈變幻中的蛻變〉等詩,嘗試思考超越的課題,亦由此引向詩歌本身所造就的超越。另一種哲思,則思考社會和時局的幻變,《原野的理想》中的〈小島〉、〈擁擠著的群像〉以及一九七九年以「任子楚」為筆名發表的〈無題的問句〉,時而抽離、時而質問,以至向自我的內在挖掘,尋求回應外在世界的方向,尋求時代的真象,因清醒而絕望,卻不放棄掙扎,最終引向的也是詩歌本身所造就的超越。
最後,我想再次引用徐訏在《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中的一段:「新個性主義文藝必須在文藝絕對自由中提倡,要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人格尊嚴有覺醒而不願為任何力量做奴隸的意識中生長。」 時代的轉折教徐訏身不由己地流離,歷經苦思、掙扎和持續的創作,最終以倡導獨立自主和覺醒的呼聲,回應也抗衡時代主潮對作家的矮化和宰制,可說從時代的轉折中尋回自主的位置,其所達致的超越,與〈變幻中的蛻變〉、〈小島〉、〈無題的問句〉等詩歌的高度同等。
*陳智德:筆名陳滅,一九六九年香港出生,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香港嶺南大學哲學碩士及博士,現任香港教育學院文學及文化學系助理教授,著有《解體我城:香港文學1950-2005》、《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抗世詩話》以及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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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邊文學》序
這本集子是雜湊的集子,無以為名,名之曰「三邊文學」,因為集分三編,每編一名,第一編曰「場邊文學」,第二編曰「門邊文學」,第三編曰「街邊文學」。
一
自從科舉廢止以來,已經有半世紀以上的時間,可是科舉頭腦似乎始終留在我們「文學家」的靈魂裡。科舉時代,大家寫八股文,寫好八股文,中了進士、狀元去做官,這在想做官的人原未可厚非,但他往往以為天下文章已盡於八股文,場闈以外的文章,認為都是引車賣漿之流的俚語俗言,不值一顧。
現在許多大學裡或研究院裡一些學生,也就除不了這套頭巾。他以為天下文章,不在大學英文系中文系中,也一定在美國大學的寫作專修班裡,覺得自己生來就有一身絕技,才能進門入堂,留學上國。忽聽校外也有文學,不免大為驚異,初則抓手挖耳,再則將信將疑,最後則叱之為偏門左道,魔經邪說。從此天下太平,文學定於一尊。
這二者都認為文學為高高在上之物。錦繡文才,豈能流落平常人家。字字璣珠,必賴帝皇或上國品題。他們因此要把文學說成高超神祕,好像文學是不染一點泥土氣息,或煙火姻緣的東西。
這種意識形態,前者可說是遺老,後者則是遺少。以前帝皇考選才子,欽定狀元、探花。現在老闆選認才幹,專送留美進修。形式不一,性質相同。被選者揚揚得意,原是人之常情,但以為主子選「才」,其「才」乃唯「我」所有,此「才」必是與生俱來,與世無涉。這就有點可笑了。
因為,事實上,文學起源於民間,生根於生活。文學家創作的泉源是生活,一個作家有生活才能寫作,死了就不能寫作。這是說,生活原是人的心智的來源,沒有生活就沒心智,正如沒有營養,就沒有生命。可是遺老遺少們不承認這一點,他們認為「文學」才能是天生的,與生活無涉,如說依賴生活,顯然是寫實主義的舊調。
可是我竟認為「寫實」、「象徵」、「表現」、「印象」……不過是表現的方法與方向的名詞,這與文學的源泉是生活是毫無關係的。
近幾十年來,藝術上文藝上流派很多,如意象派、達達主義、惡魔派、未來派、現代派,在小說上有意識流,有反小說的小說,在戲劇上有荒謬劇,有迷幻藥文學藝術……趨勢所及,似乎都是遠離生活的姿態,可是按之實際,正是反映真實人生的另一面。從忠於自己觀察力的繪畫,走到忠於畫幅的繪畫,從忠於客觀世界的小說,到忠於內心流動變幻的小說,從邏輯的推理的世界,到紛亂無意義的現實,都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以及科學注釋的變易的自然趨勢。這些文藝上的表現只是多方面的不同角度不同層次的現實的表現,這也正是人間的,而不是非人間的。最想逃避現實的思想與情感,正是對現實最有反應的思想與情感。
我是一個凡人,所說明的是凡人的意見。文藝上千紅萬紫的花果,正是人間的千變萬化的人與人生,其創作動機與意義,都是根植於生活的泥土之中,藝術之可貴,就在它出於淤泥而不污。藝術家是人,是必須呼吸空氣,吃糧食,穿衣服,追求異性的人。他一定是他的父母所生,有一個隨時病倒隨時死去的肉體,而他是在人類生活中生長的人,所以他的作品永遠逃不出他的生活。
但這些話竟是場闈文學家所不願聽也不願接受的,因為它揭穿了他們的「狀元」、「探花」的紙面具。他們只有把文學說成神祕高貴,高不可攀,才顯得自己的異乎常人。現在聽到文學是與人間的生活在一起,並不是雲端的亭台樓閣,這自然是有損於他們的尊嚴與面子,自不免詫異慌張痛恨起來。這沒有別的,這只是因為欽定的「高超」、「華貴」與自認神祕的都被拆穿,仙骨照成骷髏,廟堂變成了市廛,拍胸捻鬚的天才,還原成母親或母牛的奶汁,而奶汁不過是「性生活」的現實。
本來場外的人很多,有的遠在階下,以為場闈之中都是英豪,高調必有根據,文藝豈敢亂碰。而我偏在場邊,看清楚闈中慌張恚恨面紅耳赤的嘴臉,不免寫了些閑文雜學,因此名之為《場邊文學》。
二
世上好像有不少「文學入門」的書,我年輕時因為要入文學之門,也讀了不少,但似乎越讀越在門外。多年以後,才恍然大悟,原來根本上天下並無「文學之門」。「門」是有的,但不是文學之門,而是文字之門,是技術之門。
這不但是文學。一切藝術都是如此,老師能教的是技術與形式,是表現的方法。藝術則是從感受而來,感受是從生活而來,我們要表達感受,就要通過媒介─文字、聲音、顏色、線條與通過我們的技術─寫實,象徵,暗示,解剖……
這些工具,這些技術,都有門可入。而藝術則是無門之門,是四通八達的原野,是到處是路的海洋,只要有誠意有勇氣有愛好有興趣,它怎麼摸也就摸進去了。
但是我看到成撮的人搭起牌樓,高掛文學藝術招牌。為首者,頭戴博士帽子,腰纏文學字典,打鑼敲鼓高呼:「欲進文學之門,『沿此路過』。」
於是我又看到一群年輕人在那些門口排隊:他們想進文學之門。
「你有讀過《文學入門》麼?」
「讀過。」
「是不是讀我所編的?」
「不是吧。」
「那麼買一本去讀去,十二元八角,學生八折優待。」
於是我看見果然有人「入門」了。
兩年後,有不少書出來。
有名的兩本,一本是:《莎士比亞悲劇中所借用的中文、意文、法文、丹麥文、荷蘭文的研究》,另一本是:《紅樓夢裡林黛玉的眼淚的分量與曹雪芹的文學天才》。這兩書的作者馬上成「文學家」,分任中西文學協會正副會長。
這也就是所謂「門內文學」。
而我偏在門邊,也竟有在門外的人以為我從門內出來。他們要同我談談文學,我說:
「我能談的恐怕只是門邊文學。」
「門邊是不是旁門左道的意思?」
「也許是的。因為我看不見文學的『正』門『右』道。」
「那麼你就談談門邊文學吧。」
因此,我的第二編,稱之為《門邊文學》。
三
魯迅曾經說他的雜感文集是深夜街頭擺著的小攤,所有的無非是幾個小釘,幾塊瓦礫。但他希望並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於他用的東西。我這裡收集的文章,自稱為《街邊文學》,自有仿效先賢之嫌疑。實則我的街邊文學的意思並不是如此。
我想文學中最高貴的當然是廟堂文學。第一等的廟堂文學是嵌在廟堂的高牆厚壁上的石碑文學,有的是對於先聖先賢的讚美,有的是先帝先皇的傳略、先烈先傑的紀載,有的對於列祖列宗的表揚。第二等廟堂文學是壽屏壽幛掛在中堂上供人欣賞的,或者是碑文墓銘,雖是石刻在山野之間,但拓本則傳流於名人之手。
低於廟堂文學的是客廳文學,那如有錢人周遊世界以後,回來寫了卅四國遊記,裡面有各地風光的紀錄,各地實業的考察,還有許多照相圖片,包括他在好萊塢與艷星一同照的,在英國皇宮前與御林軍在一起照的,在希臘與前甘尼地夫人握手的,……精印精裝,出版後放在客廳裡,任人翻閱,以收美譽。
客廳文學以外,則是課堂文學。內容雖常東抄西襲,外表則是富麗堂皇,名人題簽,同事寫序,上獻已故祖宗,下傳入門弟子,或標大學講義,或標博士論文。印刷費來自基金會津貼,派作課本,買主年年難卻。
課堂文學以次,則是沙龍文學,「沙龍」雖似「客廳」,但新舊大小有別。沙龍中往還都是文學家、詩人,電影導演、明星,以及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大家都會點洋文,嘰嘰一室,喳喳有聲。這裡的文學則印成書本,或刊在文學刊物上,一本出來,互相饋贈,你說我是Henry James第二,我說你是T. S. Elliot再世。咖啡一杯,香煙一支,天才橫溢,笑容滿面。
沙龍文學之外,則是書店文學,這些作者,無黨無派,自寫自印,求知己的顧客,尋讀者於陌生。
最低等則街邊文學,那是文章刊在報屁股上,報紙冷落地躺在街邊的攤上。有人買了一張報紙,在等情人的路角,翻了一翻,既不覺痛,也不覺癢;有人看看新聞,讀讀「馬經」,視「大作」於無睹,覺「廢話」之多餘。還有人專讀武打與愛情小說,覺得雜感短文,不外是破銅爛鐵,決不會是高爐煉鋼之結晶或女媧補天的餘滴。而我竟也身躋街頭,耳染目濡,有時不免東寫西寫,現在集在一起,故名之曰《街邊文學》。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徐訏〈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眾文藝〉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度過戰亂,再處身國共內戰意識形態對立夾縫之間的作家,應自覺到一個時代的轉折在等候著,尤其在當時主流的左翼文壇以外,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一群,包括沈從文、蕭乾、梁實秋、張愛玲、徐訏等等,一整代人在政治旋渦以至個人處境的去與留之間徘徊,最終作出各種自願或不由自主的抉擇。
一
一九四六年八月,徐訏結束接近兩年間《...
目錄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三邊文學》序
談巴甫洛夫的交替反射之研究——巴甫洛夫生忌百二十年祭
從智能研究之成果談天才的形成
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的「能」與「生活」
HIPPIES的陶醉藥與魏晉的五石散
中國的悲劇
五四以來文藝運動中的道學頭巾氣
談陳獨秀與其晚年的思想
胡適之的時代與胡適之
論馮友蘭的思想轉變
鳴放與下放
大躍進後大陸的文壇風雲
關於毛、劉文藝思想與政策的問題
談修正主義
關於文化的革命交流與復興
自由主義與諧和論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三邊文學》序
談巴甫洛夫的交替反射之研究——巴甫洛夫生忌百二十年祭
從智能研究之成果談天才的形成
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的「能」與「生活」
HIPPIES的陶醉藥與魏晉的五石散
中國的悲劇
五四以來文藝運動中的道學頭巾氣
談陳獨秀與其晚年的思想
胡適之的時代與胡適之
論馮友蘭的思想轉變
鳴放與下放
大躍進後大陸的文壇風雲
關於毛、劉文藝思想與政策的問題
談修正主義
關於文化的革命交流與復興
自由主義與諧和論
商品資料
出版社:釀出版出版日期:2019-09-05ISBN/ISSN:9789864453436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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