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一　拉鍊男女

§拉鍊壞了

看這X齒

與Y齒的邂逅

註定在一起的異類

即使金屬高冷的絞纏

即使互相廝磨噬咬不分彼此

即使齒牙老去打滑脫落

還是你唯一可依賴

一種咬合關係

隨時分開

從四季變化的速率看，城市的進化似乎總是比人快；地鐵車門吐出來的乘客宛如來得過早的細雨，紛紛揚揚的水滴，轉眼間不見了；上一刻，身邊還是立體的聲浪圍逼，下一分鐘，安靜卻凝固成絕對而超然的存在。地鐵站簡單而粗大的樑柱，與天花構成了一個私密空間，讓秋天躲在這裡，乾燥一下身子。

跟著一個倒端著雨傘衝鋒的老太太擠下車，我差點被傘尖命中大腿；晃了一晃才站穩，腳步開始猶豫。身後，響起一個人打呵欠的長音，凸顯出這座遠東大城高峰時段的浮華與虛無。

聲音越到了我前面。

北器公司最有上進心的這個青年一肩高一肩低，沿著月臺往前行，走得不快但堅決，好像去隧道深處某個神祕所在上班。月臺變作了一條船，隨著他雙腳移動的能量搖盪起來。

沒想到夜間缺覺的後果很嚴重，這麼快顯現在月臺上。我一串健步趕上去，及時拉住了李希。

我的朋友李希從小膽子大，愛做出格的，但格局不小，為人仗義。記得在西安時，他們一個大院的孩子勾肩搭背，放學後去食品店偷蘋果，下手最快偷得最多的那個是李希，後來事發，被老師找去談話，就他一個人寫了檢討書，包攬了所有的罪。

他揉著睡眼：……剛才在月臺上，過去的一分鐘，感覺慢極了，好像世界，所有一切都消失了，這裡什麼都不存在。只有從黑漆漆的隧道深處露出一點點光暈，扔出來的一支火把，風太大，扔不到，半途熄滅了。那個黑乎乎的洞裡面，有什麼東西，讓我，怎麼說呢，心裡有一點點溫暖，一點點奇怪，還有害怕……

前頭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除了地鐵車廂不知死活向黑暗紮進去。

到了北器公司所在的辦公樓，走到電梯口，我忍不住笑話他老是倒楣忘記拉褲鏈：上次出去，忘了關男廁所的前門……

李希與我無話不談。但一旦遇到拉鍊這兩個字，他老是緊張地盯著我，保守祕密，兄弟。

祕密，當然，我不能說也不會說；拉鍊，則是一個公開的實際問題，必須立刻解決。一語成讖。意外常常帶不來驚喜。這次他不是忘了拉，偏巧，就在公司門口拉不上了；偏巧，抬頭又遇見了公司的俞副總；偏巧，在李希絕不能丟醜的當口，拉鍊壞了。

公司俞副總把守著電梯口，似乎想扮演一個拯救地球的超人，把飛一樣行走的李希截了下來，拉到角落裡私語，兩個人竊竊的樣子異常親密。

隨後，老俞手抄在褲袋，搖搖擺擺走了，背影顯出地球有救的盼望。

但是，李希這邊發生了狀況，不光是褲門狀況，還有那張日本訂單。老俞點將，要李希接待日本客戶高木，高木帶來一張服裝訂單，訂單總數量其實不大，老俞不知為何盯上了年輕的李希，每次撞見都要給他敲木魚，說是年底出口創匯指標還差那麼一截，高木的訂單恰好填空。李希做汽車配件與五金件出口，從來沒有碰過服裝成衣，也沒有日本市場管道經驗，叫他接單就是把月球摘下來當高爾夫打。

李希可以推脫。可假如他不接單的話，那麼楊民一定接；在不是人人都有球打的當口，李希可不想給楊民這個便宜。楊民是從泰國公司調回來，小矮子戴著副超大眼鏡，成天提著個大公事包，裡面裝的不知道是樣品還是︽曾文正公全集︾，不是跟在領導屁股開會，就是往制衣打版車間的姑娘堆裡鑽，他是俞副總眼前不折不扣的紅人，傳說他還是老俞的什麼遠親。

在男廁所裡，李希低頭看著牛仔褲褲襠，牙縫裡吸著冷氣，拉鍊兩排齒怎麼都對不上。完貨！

當初李希離開西安，是以出國留學為理由，在上海的阿姨家亭子間裡好死賴活寄居一年多，結果，沒有出得國去，只能進入北器上海公司，一多半也是為了搬進市中心的公司宿舍棲身。他從西安來滬落下一個小毛病，一急就用西安話罵人，罵得還有上海話腔調。因為小學四年級前他也是在上海親戚家寄居，後來他偷偷爬上火車跑回西安，說上海親戚瞧不起他們家。可大學畢業，他又默默一個人返回上海，那回他說就算上海親戚瞧不起他家，自己絕不能瞧不起自己。

我從他公事包裡的文件上卸下一枚別針，給他褲子前門別上，別針兩端都藏在門襟裡，看了看，活還行。

他在鏡前，照了又照。

他常說我就是他的影子，藏在他背後的一個影子。我與李希好到比孿生兄弟更相像。相像到連我也不禁要自問：是不是我在乎李希超過了他在乎我？李希為人有那麼多毛病，也許，我們之間關係的本質，如同世間諸多平凡的友誼，就是左手幫右手的老習慣那樣簡單，也許，我的毛病就是我老是縱容他的毛病。

拉鍊壞了類似的糗事發生過好幾次。李希偏愛從海甯路淘便宜貨，有一次，還買了一套印著草聖張旭墨寶的內褲，穿了一星期，才發現原來後面是破的。不管他有多麼特立獨行，不管遇上什麼倒楣小情況，他總是意志執著，化險為夷，在這顆星球的殘酷生存中找到一個安全地帶。

李希不惜漂在大上海的地下和半空中，但他像所有地球人一樣還得掙錢吃飯住房談戀愛惹禍。男人惹禍，跑不了褲襠問題。他惹禍離褲襠不遠，在拉鍊那裡。不過，不是他褲子上的那條拉鍊，他知道，我知道，但我不會說，我是守口如瓶之人。在思想上，我與他穿同一條褲子；在行動上，我是他最得力的兄弟。

拉鍊，不僅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服裝輔料，還是一家奇怪的重慶酒店的名字，它好像一座無言深沉的橋樑，黝黑的人字形橋身，架在月球背面，把我們哥倆內心濕漉漉的黑暗連在一起。

▌禮拜一　拉鍊男女

§拉鍊壞了

看這X齒

與Y齒的邂逅

註定在一起的異類

即使金屬高冷的絞纏

即使互相廝磨噬咬不分彼此

即使齒牙老去打滑脫落

還是你唯一可依賴

一種咬合關係

隨時分開

從四季變化的速率看，城市的進化似乎總是比人快；地鐵車門吐出來的乘客宛如來得過早的細雨，紛紛揚揚的水滴，轉眼間不見了；上一刻，身邊還是立體的聲浪圍逼，下一分鐘，安靜卻凝固成絕對而超然的存在。地鐵站簡單而粗大的樑柱，與天花構成了一個私密空間，讓秋天躲在這裡，乾燥一下身子。

跟著一個倒端著雨傘衝鋒的老太太擠下車，我差點被傘尖命中大腿...

▌不是序的序

歐陽昱博士

澳洲雙語詩人、學者和小說家

我不寫序已經很久了。以前有人找我寫，我基本上都是有求必應。後來沒人找了，我開心很多。寫序是一件痛苦的事。得花很多時間看稿，還不一定寫得好。不知道情況搞清楚沒有，路數摸得對不對，有沒有理解錯了的地方，總之，還得一切都揀好話說，真是痛苦難當。

武陵驛的真名是張群，我跟他在一次我在墨爾本的中英文雙語詩歌朗誦會上認識，差不多快大半年了吧。知道他是我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校友，從前做過大生意，後來當了牧師，一直對文學情有獨鍾，翻譯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和一部長篇非小說，還在各處發表過不少短篇小說。

我在替他美言的同時，也在替他擔心。在這樣一個大家都不看書，逐漸進入postliterate society（後文字社會）的世界，從事文學事業真是難得又難辦，而在說英語的澳大利亞，這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寫給誰看呢？賣給誰買呢？將來何以為繼呢？

對他來說，這顯然好像並不是問題，因為他不僅已經寫了，而且寫得很多，富有詩意，也很不錯。這部集子中，除了最後那篇，居然完全不像出自一個牧師之手。比如，小說人物的做愛，似乎頗為老道、細節，大概不是一般牧師能夠體會或體驗得到的吧。這篇《拉鍊男女》，寫得撲朔迷離，飛揚跋扈，小說詩歌一起來，連一個性工作者的名字都叫﹁詩詩﹂。

他的語言，有一定力度，愛夾雜各地方言，如陜西和上海等地的地方話，寫起來也放得很松，隨便選取一段吧，比如：

輪到前排新來的魚雷同學被叫起來打手心，他回頭看了好朋友來來一眼，來來低著頭，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第二個就記了喻雷同自己講廢話傳紙條。來來想大義滅親，首先滅了自己，其次滅魚雷，不能算太對不起他。魚雷雖是來來剛交的朋友，但他長得太醜，大家都說醜人多作怪，記醜人小過一次算不上什麼。

你還別說，我就喜歡小說裡寫人醜，這麼隨便選的一段，居然就點到了一個穴。

前面提到，他的小說富有詩意，我就閉著眼睛，再次隨便從中提取一段，拾得為詩：

《壓縮》

過去喬賓曾突發奇想

何不把記憶壓縮後

封在一個餅乾盒子裡

隨身攜帶

探索記憶使他迷戀

獨自帶著餅乾盒

登上一條遠洋輪

沒有數碼媒體、電話、電視、網路

見不到什麼人

除了日出日落、潮汐洋流、魚群和星辰

世界離得很遠

過去逼得很近

海上的顆顆塵埃

含著水珠的形狀

向夜空的星辰

一樣透明

宛如在耳邊，卡塔醫生

鐵盒蓋打開

現在的喬賓

與二十十來年前的無數個自我重逢

原來，記憶一直在盒子裡暗暗生長

長滿苔癬的豐饒

開盒的聲響微小，卻一直跟隨在他身後

追了他那麼多年

這樣的文字，於我而言，是有味道的，有哲理的。張群的語言太張揚了，這是值得發揚的。順便說一下，我似乎更喜歡他在一起聚會講的真實故事。希望看到他下一本弄個非小說故事集來。

當然，7篇小說的7天安排，能很明顯地看出牧師的匠心之獨運，這對我這個異教徒來說，顯然有些不太適應，但那是我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

我不想過多浪費讀者時間，只想借此不是序的序，祝賀武陵驛以此新書，隆重登上澳華文壇，文學道路越走越寬廣。

▌不是序的序

歐陽昱博士

澳洲雙語詩人、學者和小說家

我不寫序已經很久了。以前有人找我寫，我基本上都是有求必應。後來沒人找了，我開心很多。寫序是一件痛苦的事。得花很多時間看稿，還不一定寫得好。不知道情況搞清楚沒有，路數摸得對不對，有沒有理解錯了的地方，總之，還得一切都揀好話說，真是痛苦難當。

武陵驛的真名是張群，我跟他在一次我在墨爾本的中英文雙語詩歌朗誦會上認識，差不多快大半年了吧。知道他是我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校友，從前做過大生意，後來當了牧師，一直對文學情有獨鍾，翻譯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和一部長篇非...

不是序的序
失樂園的悲鳴
導讀——澳華文學飛出一隻極樂鳥
禮拜一　拉鍊男女
禮拜二　如果黑洞不存在
禮拜三　開香堂
禮拜四　黃金海岸的巫女
禮拜五　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
禮拜六　與玫瑰練習對話
禮拜天　往尼尼微去
都市里的山歌《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後記
作者簡介

不是序的序
失樂園的悲鳴
導讀——澳華文學飛出一隻極樂鳥
禮拜一　拉鍊男女
禮拜二　如果黑洞不存在
禮拜三　開香堂
禮拜四　黃金海岸的巫女
禮拜五　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
禮拜六　與玫瑰練習對話
禮拜天　往尼尼微去
都市里的山歌《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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