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詩

寫作教學沒有現成的課本和教學指引可照本宣科，關於教什麼？怎麼教？對我來說，生活即是備課，備課即是生活。逛菜市場、看蟬蛻、做愛玉、啃甘蔗、嚼口香糖、吹泡泡、吵架⋯⋯，這些日常裡發生的事，都是我的課程主題。每當我向「生活」這個大資料庫提取寫作教學的材料，生活從來沒讓我失望。這堂課的靈感來自一堂手語課。

我的手語老師劉秀緞是花蓮唯一領有乙級技術士證照的手譯員。因為不捨有口難言、無法溝通的聾人，她在臉書尋人，發願免費教授聾人手語，即使只有一個學生也不錯過。

劉老師和她尋來的第一個學生阿萬（化名）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法院。幾年前，老師去法院擔任手語翻譯，聾啞不識字的阿萬是被告，由於他的自然手語太過天馬行空，關鍵細節偏偏是無人能解的謎之音，法院只好找來另一位學過正統手語的聾人，靠著聾人和聾人之間的默契去初步理解，再轉譯給老師。

在那之後，劉老師三番兩次去阿萬工作的地方找他，希望說服他學正統的手語，可以更精準的表達，必要的時候為自己辯護，因為即使聾啞人是最厲害的默劇演員，但在關鍵時刻，總有演不出來的關鍵細節。可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語言夠用了，而且他一個人得做兩份工作，還得照顧八十幾歲的媽媽呀！

但他終究還是來上課了，因為法院那次，劉老師救過他。當他跛著因為膝蓋腫脹而向外畫弧的O型腿，一跛一跛地走進麥當勞，老師開心得幾乎跳了起來：「他來了！他來了！」，我和阿萬成了同學。

「睡過頭了，醒來，一看時間，趕快趕來，好想睡覺！真是的！」沒有語言可調度，他動用他的眼神，表情，動作，頭兒肩膀膝腳趾，一切微語言來表達。

又聾又啞的人，無法雕琢語句，不連貫的語詞，得靠聽者的想像補綴串連：「我媽媽懷我的時候騎摩托車，路面顛簸，摔倒了，所以我聽不見。我爸爸六十四歲就去世了。我十八歲的時候和朋友出遊，被扯入打群架，對方七人，我方五人，我沒打，只是勸架，結果竟然被抓去關，監獄裡一間關十五人，我每天只能吃一頓晚飯。」

十八歲出門遠行，無端惹禍，荒謬莫名。老師更覺得他得好好學手語！

上課了，老師指著書上的畫，開始教正統手語。

老師：乒乓球，是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小顆的球。

阿萬：不是，發球前要把球拋起來，另一隻手持拍擊球。

老師：蛋——是圓的，雙手剝開蛋殼。

阿萬：不是不是，是——叩！敲一下蛋殼，單手就能掰開蛋殼。

老師：飲料——是杯子，手比六，當吸管，插入杯中。

阿萬：不是不是，吸管頂端要彎曲，才方便喝。

我和老師一邊笑著讚嘆他的縱情比劃，一邊提醒他正統手語的精簡打法。

老師：三明治，一手比三，另一手把它們包起來。

阿萬：不是，它本來是長方型，對切才變成三明治。

老師：飯，是碗，在碗沿刮一下飯匙。

阿萬：不是不是，是碗，盛飯，多盛一點，壓一壓，壓成小山。

夏日午後的麥當勞，他把語詞變成向四面八方展開的語言，他的聾啞不識字，和他的生命經驗，把每個語詞變成了微電影，帶我們進入意義的叢林，編織一句句有手勢的詩。

這手燦蓮花的隨堂演譯，讓我想起《重要書》這本充滿詩意的繪本。瑪格麗特在繪本中，先解釋物件在一般概念下的特性，再強調使用的人依據自己的生命經驗和獨特的感受而來的詮釋：「鞋子╱重要的是你可以把腳穿進去╱你穿著它走路╱到了晚上你把它脫下來╱脫下來的鞋子╱裡面溫溫的╱但是╱鞋子╱重要的是╱你可以把腳穿進去。」手語老師和阿萬，在我眼前比劃的，不正是《重要書》的意義！

蛋╱重要的是╱它是圓的╱它有蛋殼

蛋╱重要的是╱厲害的人╱單手就能打蛋

乒乓球╱重要的是╱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小顆的球

乒乓球╱重要的是╱發球前把球拋起來╱另一隻手持拍╱擊中它

飲料╱重要的是╱杯子╱還有吸管

飲料╱重要的是╱吸管的頂端╱一定要彎曲╱喝起來才方便

三明治╱重要的是╱它有三層╱包起來

三明治╱重要的是╱它本來是長方型╱對切才變成三明治

飯╱重要的是╱用碗裝╱把飯匙上的飯粒刮乾淨

飯╱重要的是╱壓一壓再裝╱要壓成一座小山╱才吃得飽。

而媽媽╱重要的是╱小指頭╱她是女生

當老師比完「媽媽」的手語—阿萬停下所有的動作，他收攏指頭，先抿緊嘴唇，再努力顫動聲帶，眼耳鼻舌身意同心協力，迸出連綿的音節，只有這個名詞能讓聾啞的他衝破沉默，此刻天地無聲，只聽見他喑啞的喉嚨發出稚兒般的呼喚：「媽—媽！」

我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用力為他鼓掌。是啊！在他心裡，媽媽怎麼會是小指頭呢！媽媽是偉大到無法用雙手比劃的人，「媽媽」這兩個字蘊藏的能量，巨大到能讓聾啞的人再度開口，鏗鏘呼喚。

回到課堂上，我和小朋友們分享這個故事，小朋友們寫下自己的「重要詩」：

鑰匙／重要的是／它能為你解鎖／而鑰匙／重要的是／許多人常常把它忘在家中／把自己鎖在門外——謝承佑（六年級）

影子／重要的是／它攤在陽光下／而影子／重要的是／它被踩到不會喊痛——蔡宸翊（六年級）

外套／重要的是／它可以禦寒／而外套／重要的是／披上它才能變成小飛俠——郭子筠（五年級）

貓／重要的是／牠可以跳很高／而貓／重要的是／牠很會／躲貓貓——龔宥安（三年級）

校長／重要的是／他決定學校的大事／而校長／重要的是／他記不得學生的名字——楊欣糖（六年級）

夢／重要的是／睡著時它才會出現／而夢／重要的是／醒來它就不見——郭擇霖（六年級）

屁股／重要的是／它可以排出廢氣／而屁股／重要的是／我不乖的時候／它會被打——翁崇峻（五年級）

幼稚園／重要的是／裡面有很多幼稚的小朋友／而幼稚園／重要的是／那是很多人初戀發生的地方——洪愷祈（三年級）

許願池／重要的是／要投錢才能許願／而許願池／重要的是／沒人知道池裡的零錢最後去了哪裡——陳柏諺（五年級）

媽媽／重要的是／她生出了我／而媽媽／重要的是／她可以代替鬧鐘——黃以芯（四年級）

重要詩

寫作教學沒有現成的課本和教學指引可照本宣科，關於教什麼？怎麼教？對我來說，生活即是備課，備課即是生活。逛菜市場、看蟬蛻、做愛玉、啃甘蔗、嚼口香糖、吹泡泡、吵架⋯⋯，這些日常裡發生的事，都是我的課程主題。每當我向「生活」這個大資料庫提取寫作教學的材料，生活從來沒讓我失望。這堂課的靈感來自一堂手語課。

我的手語老師劉秀緞是花蓮唯一領有乙級技術士證照的手譯員。因為不捨有口難言、無法溝通的聾人，她在臉書尋人，發願免費教授聾人手語，即使只有一個學生也不錯過。

劉老師和她尋來的第一個學生阿萬（化名）的...

【自序】

自序——讓孩子靈犀躍動，醒來寫詩

詩本來就是孩子最初的語言，只是他們後來忘記了。

我帶過一群山裡的孩子，霧來的時候他們叫我快看：「霧把山吃掉了！」被蚊子咬的時候他們說：「蚊子好猛！廁所咬我！」張大嘴讓我檢查牙齒的時候說：「舌頭會帶路。」放假回家的時候說：「老師，我天亮天黑天亮天黑都會想你。」那時候他們習字不多，天地遼闊，往往發聲成詩。

還有一年，我在「少年之家」陪伴脫軌的少年們觀影寫作，血氣方剛的他們上課或坐或躺，也有幾個愛理不理。三個月後的最後一堂課，來到聽詩的時刻，是雷光夏的「原諒」：

我卻原諒了你

像海洋原諒了魚

潮水在月光下流動著語言說

我已原諒了你

幻想沒了身體

想掙脫地球的力

虛無的漂浮在溫暖的夜空裡

靈魂不再悲泣

夜空亮起你的星星

顏色多美麗

而我的星球自行旋轉

將離你遠去

一個躺在地板上的孩子，倏地從地板上跳起，拿著稿紙離去。我以為他翹課去了，沒想到半小時後他拿著夾雜錯字和注音，但寫滿半頁的稿紙回來跟我說：「老師，我寫的時候很難過，我哭了！這是我寫過最長的。」「我小的時候，我媽和別的男生出去外面玩，把我放在家裡不管我，之後她到酒店上班，還選擇了吸毒和喝酒⋯⋯，一直到今年，我才原諒了我那該死的媽媽！」

我相信，那一刻，他是真心願意開始原諒，我看見，他水盈盈的眼睛裡，也有夜空亮起的星星，顏色多美麗！

這些年來，我在課堂上帶孩子們讀詩、唱詩、玩詩、跳詩，都只是讓他們記起、喚醒他們屬靈的時刻，而不是教他們什麼。我只消把詩的聲、韻、形展開，讀出來、玩起來，他們純真的靈魂便紛紛出動，和我深情唱和，欣喜共振。我想，每個孩子的內心，都有一個必須以詩叩門，才能開啟的小世界，讀詩是精神的深呼吸，寫詩是體內有風動，自然而然，不得不寫。

李歐梵說，詩在引發人類思考和想像的方面要超過小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只知道，也許忙碌的生活讓人沒有閒暇讀完一篇小說，然而讀一首詩的時間總是有的，我們何不趁早讓孩子親近詩，將詩教融入美感教育、品德教育，一定比說教來得有趣，有趣的事才能吸引孩子置身其中，有益學習。

今天讀詩了嗎？《詩的小宇宙：和孩子玩現代詩》這本書裡，有許多大詩人、小詩人的靈犀躍動，但願每個翻開這本書的人，都能在一首詩中舒緩自己，或淚或笑、或唱或跳，當我們以詩人之眼俯視苦難的現實，現實便得以被超越，高我探出頭來，且喜無拘無礙。

最後，我想跟所有曾經來到我身邊的孩子說：「謝謝你們，這世界有你們才好玩，醒來寫詩啦！」

【自序】

自序——讓孩子靈犀躍動，醒來寫詩

詩本來就是孩子最初的語言，只是他們後來忘記了。

我帶過一群山裡的孩子，霧來的時候他們叫我快看：「霧把山吃掉了！」被蚊子咬的時候他們說：「蚊子好猛！廁所咬我！」張大嘴讓我檢查牙齒的時候說：「舌頭會帶路。」放假回家的時候說：「老師，我天亮天黑天亮天黑都會想你。」那時候他們習字不多，天地遼闊，往往發聲成詩。

還有一年，我在「少年之家」陪伴脫軌的少年們觀影寫作，血氣方剛的他們上課或坐或躺，也有幾個愛理不理。三個月後的最後一堂課，來到聽詩的時刻，是雷光夏的「原諒...

推薦序——別來找詩人串門子（文／林明進．建國名師、《起步走笨作文》作者）
推薦序——走進詩的小宇宙（文／蔡玲婉．臺南大學國語文學系教授兼主任）
推薦序——重要的到底是什麼呢（文／潘如玲．文華高中國文老師、《認出光速小孩》作者）
自序——讓孩子靈犀躍動，醒來寫詩

重要詩
花語詩
詩塔羅
歪樓詩
問答詩
童話反思詩
集句詩
古詩新作
隱題詩
鏡頭下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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