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憶大觀

天還沒亮，全體媽姐已經上下奔走，忙得團團轉。

今天是仲訓老爺子的壽辰，大宅門的人顯得特別忙碌，正門大廳雖無張燈結彩，但一幅巨形壽帳高高掛起，仍足以帶來洋洋喜氣，媽姐對每個祝壽細節用心打點，以保證壽禮進行萬無一失，盡善盡美。

除起了個早床，媽姐們還多花一些功夫，用篦子給自己先梳好一個漂亮髮髻，仔細抹上雙妹嘜刨花香油，髮絲光滑油亮，即便螞蟻在上面爬都會給累死。人人換上壽字暗紋白竹紗大襟衫及黑膠綢長褲，右脅下掛一條白手帕，全身一塵不染，各司其職，要在賓客到達之前一切打點妥當。

祝壽時間到了，慶字輩及元字輩各偕自己配偶齊聚大廳，女眷全體穿上繡金霞帔大馬褂，連金髮碧眼的洋媳婦也不例外，大家隨著長幼次序雙雙上前向老爺子和老奶奶下跪敬茶，並且用泉州話獻上祝壽吉祥語，一切禮儀舉止，恪守泉州家風。

經驗老到的順德媽姐，連走一步路，交換一個眼神也都充滿專業智慧，年長的總是跟著老主人寸步不離，她們最懂黃秀才的心意，每次子孫上前敬茶，媽姐必定眼明手快遞上托盤，上面是兩個法蘭西純銀打造大茶盅，後輩們接過隨即跪呈老人家，茶盅裡面是蓮子元肉茶及一粒雞蛋。兩老稍沾唇就放下，接過媽姐從旁遞來的紅包，轉送後輩們，嘉勉一番。

與拿破崙分屬同鄉的科西嘉人管家傑雷米，一早已準備好貴賓祝壽名單，他以大管家身分立於大廳入口高聲唱名，請貴賓逐一上前向主人祝壽。諾羅敦大道的七劃官老爺，理所當然盛裝光臨，這位法國專員的伴手禮通常會是一枚勛章或來自祖家的總統親筆賀函，對黃家賞足了面子。

以上是舊日黃家大觀園的一段生活小插曲。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南國榮遠府宅雖比不上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但黃秀才的滿腹詩書，倒也符合大觀園的另一意境：「園修日月光輝裡，景奪文章造化功。」

在《紅樓夢》的文采世界裡，大觀園好比一個音樂寶盒，收藏著榮國府的諸多人生變奏曲，黃家大觀園想亦不遑多讓。只不過這戶大宅人家作風低調，巨富而不炫富，他們不承認中國人，與華人也疏於往來。主人家把屋外鐵欄蓋得又高又森嚴，有心把外間的人言可畏統統拒諸門外。

童年常搬家，但總離不開黃家方圓一公里，幼時的我最愛攀上大宅門的臨街護欄，沿著一米高的矮牆邊緣遊走，好奇目光最愛越過鐵欄，四顧大屋的樓台門窗，還有鋪滿石卵的綠竹庭院，大人們說，主人家在庭院種植竹叢，是出於風水布局，寓意代代富足。

從鐵欄外仰望大觀園，陽台永遠是空無一人，偌大的屋子就是缺少人氣，空蕩蕩的陽台總是讓人聯想到女鬼梳妝之坊間傳聞。據說黃家女眷一入侯門深如海，多數不快樂，就連春暖花開的臨窗一望亦不獲允許。

不過坊間傳聞多屬不實，黃府女眷均受良好禮教，早年家祖母年輕守寡，帶同家姑母兩人上五小姐、八小姐的家打工，也到過黃仲讚位於六岔路的七家大別墅當庖廚，主人家上下均寬容對待，無舊家風慣有的封建階級觀念，對下人相當寬容，從無頤指氣使的嘴臉。

九少奶（黃慶桐原配）是妯娌稱頌的快樂大善人，有工人得了盲腸炎須入院開刀，九少奶慷慨助其解決醫療費，即便街外的人，九少奶也樂善好施。話說有牛肉丸小販，每天下午來大宅門外叫賣，宅內小孩耳朵很靈，一聞叫賣聲就嚷著要吃，大人著媽姐去買，因孩子眾多，一下子就把潮州大叔的牛丸吃光。有趟牛丸大叔不見好幾天，原來老婆臨盆，九少奶聞悉，著人送錢接濟對方。可見得，朱門大戶並非一片冷冰冰。

我家鄰居荷姐，給七少奶照顧孩子。抗戰爆發前，七少奶到天津探望娘家，把所有下人連荷姐在內也都帶上船，以便沿途照顧小孩。堤岸洗馬橋友記麵家的老闆友姐，早年給黃家打工，也曾隨七少爺一家北上天津，後來還轉往上海，得以見識十里洋場的花花世界。七少爺是黃仲讚的長子，很會賺錢，有乃父遺風。

外界對黃家第三代慶字輩後人，慣以第幾少、第幾奶之長幼排行稱之，至於各人的名字反而被忽略。慶字輩少爺的老么稱三十三少，但這不代表慶字輩少爺就有三十三位，正確來說只有三十位，四少慶桐實際是嫡系大少爺，是慶字輩之地位最高者。

然則四少爺前面的三位少爺哪裡去了？據悉最前的三位大少是黃文華胞兄伯圖的孫兒，純屬過繼關係，雖同為慶字輩，但不獲嫡系認同，無家產可分，亦無法籍可申領，留越時間不長，一早就被打發回唐山。

四少慶桐一家隨法國人撤退，很早就舉家移民法國紅酒之鄉的波爾多，五名子女除長子從商，其他四人均是醫生，不過長子的女兒後來也當上醫生，一門五傑皆為醫生，真的很了不起。

黃文華去世後，仲訓老爺子繼承大家長地位，他是典型儒商，除了搞地產生意，生活離不開詩詞歌賦（西貢鳳山寺所有楹聯牌匾全皆出自其手寶），他在有「海上花園」「鋼琴之島」「萬國建築博物館」美稱的鼓浪嶼買了很多地，連鄭成功訓練水師的日光岩遺址也買下來，正好滿足其舞文弄墨雅興，讓他可以在危崖削壁盡情刻字題詞，他在日光岩「閩海雄風」旁留下自己親題的「鄭延平水操臺故址」之石刻字，惹來一場大風波，飽受當地人圍攻。

廈門報紙猛批黃仲訓的題字是意圖宣示私有地權，目的霸占公地，要求政府制裁，但事實上日光岩地權確屬榮遠堂所有，並非霸占。當地人對黃仲訓的不滿，主要是因為這位前清秀才在日光岩豎起法國三色旗，標榜法僑私家重地，讓人聯想上海公共租界黃浦公園的「華人與狗不許入內」之恥辱。

魯迅當時在閩，亦差點中了唆使之計而加入聲討，還好他以不熟悉內情，拒絕淌進渾水。後來黃仲訓見法國大使出面亦無法把風波擺平，只好讓步啞忍，登報致歉之餘，還允諾開放鼓浪嶼給外界自由參觀。其實黃仲訓的確有意禁止閒雜人等進出其私家地，以保障環境幽美安靜，畢竟花間喝道，清泉濯足，是一件大煞風景之事。

查實「華人與狗不許入內」乃天大謊言，黃浦公園本來就是外僑專用，因遊人被狗咬傷，管理處針對此事豎起大告示：「The park is reserved exclusively for the foreign community, Dogs and bicycles are not admitted」全文無一字涉及華人，無奈大家以訛傳訛，變成了華人與狗之大風波。

「新中國」執政，鼓浪嶼情況反而不如黃仲訓年代，遊人須付費118元才可進去參觀，否則只能望門興歎！所以有網友埋怨，以前民國時代大地主開放給外人自由參觀，現在人民當家作主，反而要留下買路錢！

黃家後人說起此事也很氣，她說回去看望祖屋，竟被索門券。其實打著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啥都講錢，別說黃家的鼓浪嶼別墅，即使女真人興建的蘆溝橋，歷千年都不收費，日本侵華期間亦然，今天在中共治下誰要參觀就得購20元門票，只有抗戰紀念日才不講錢，准免費開放。

黃仲訓留在鼓浪嶼的歲月不長，1934年家中老二仲讚壯年早逝，業務乏人掌舵，黃仲訓遂告別日光岩，束裝返越，也從此不再踏足福建，即便百年歸老亦不要落葉歸根於鼓浪嶼或泉州，反而選擇越地作長眠之所。黃氏家族不認中國人，也不跟同鄉打交道，實不知是否跟當年日光岩的一段情意結有關？

網上資料說，日軍1941年夏天進駐南越，黃仲訓因拒絕附日而遭關禁，戰後始獲自由。惟此事在西堤報章從無報導，連黃家後人亦搖頭表示聞所未聞。

據瞭解，當年皇軍確實試過遊說黃仲訓附日，還三番四次派出大官及漢奸閩商張振帆、陳清江登門求見，冀說服黃仲訓出來跟華人做心理喊話（因大部分華人都是黃榮遠的租客），並幫忙宣傳大東亞共榮，但黃仲訓不為所動，砌詞避見，有時避無可避，就以自己三代均已歸化法國公民，並非中國人，況且黃家與華人素無往來等理由，婉拒日方的招降勸說。

黃家後人還記得，皇軍高官來訪時的響亮軍靴聲，走在法國花階磚上發出「咯、咯、咯」的清脆跫音，相當攝人。黃家後人說日本軍官有陣子死心不息，今天見不到人，隔幾天又來求見，堪比古代三顧草廬，惟次次皆無功而返，幸虧黃仲訓有法籍保護才倖免被逮。

遊園驚夢憶大觀

天還沒亮，全體媽姐已經上下奔走，忙得團團轉。

今天是仲訓老爺子的壽辰，大宅門的人顯得特別忙碌，正門大廳雖無張燈結彩，但一幅巨形壽帳高高掛起，仍足以帶來洋洋喜氣，媽姐對每個祝壽細節用心打點，以保證壽禮進行萬無一失，盡善盡美。

除起了個早床，媽姐們還多花一些功夫，用篦子給自己先梳好一個漂亮髮髻，仔細抹上雙妹嘜刨花香油，髮絲光滑油亮，即便螞蟻在上面爬都會給累死。人人換上壽字暗紋白竹紗大襟衫及黑膠綢長褲，右脅下掛一條白手帕，全身一塵不染，各司其職，要在賓客到達之前一切打點妥當。

祝壽時間...

《舊夢》系列，就以這本《南城驚夢》最難寫。

時光的逆流而上，必須回溯得更遙遠，很多細碎往事，若非太模糊，就是太不堪回首，若非太空白，就是太重若千斤！

悲秋傷月的詩人說，時光帶走了一切，唯獨沒帶走我。

事實恰好相反，時光帶走了我，卻把瞬息萬變的世界留下來。

懷著這份時光使命，我覺得自己是在撰寫時光的故事，也就是《南城驚夢》的故事，把逝去的年代盡可能在書中還原，自己好比考古家的深挖，一心要令本已湮滅人間，曾經輝煌一時的龐貝古城，獲得重光。

此書的內容，比其他兩本姐妹之作更加嚴肅及驚爆，故以「驚夢」命名。對熱愛越南華人掌故者，這是一本絕對不可多得的參考書，裡面所憶述的事跡，無所不包，足夠消磨你的一千零一夜。

書中的各個單元包括：豬仔簏新客、皇軍入侵記、亂世徵兵苦、吳朝入籍恨、富貴險中求、回頭百年身、湘江鎖夢魂、自由何價淚、恩怨江湖路、武林英雄事、舊夢新聊齋等，更有黃家大宅的「落日餘暉竹影殘，繁華落盡意闌珊」之遊園驚夢及帝國興亡。

這些遙遠事跡，如出土的蒙塵文物，重新還原，難免欠缺完整，尚祈各界高明不吝指正，舉凡唐突冒犯之處，統希一笑置之。

當你開始懷舊，你已經步入黃昏！是的，這份感覺有些淒然。記憶裡的南國季候雨，常沾濕了很多惆悵往事，即使那不是淚水，也會是伴我渡過長夜，不意溢出夜光杯外的葡萄酒。

衷心感謝與我一齊同行的人，他們幫我完成舊夢系列書，套用王家衛的對白：「我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已到了世界的盡頭，再多走一座燈塔那就是南極了……現在是時候讓我們一起回到現代吧！」

郭乃雄 2020年2月24日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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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系列，就以這本《南城驚夢》最難寫。

時光的逆流而上，必須回溯得更遙遠，很多細碎往事，若非太模糊，就是太不堪回首，若非太空白，就是太重若千斤！

悲秋傷月的詩人說，時光帶走了一切，唯獨沒帶走我。

事實恰好相反，時光帶走了我，卻把瞬息萬變的世界留下來。

懷著這份時光使命，我覺得自己是在撰寫時光的故事，也就是《南城驚夢》的故事，把逝去的年代盡可能在書中還原，自己好比考古家的深挖，一心要令本已湮滅人間，曾經輝煌一時的龐貝古城，獲得重光。

此書的內容，比其他兩本姐妹之作更加嚴肅及驚爆，故以「驚夢」命...

序
遊園驚夢憶大觀
地產王國話興亡
八千里路雲和月
新客情牽大中華
皇軍來了的日子
入籍風波吳朝恨
亂世方知生男惡
紅塵富貴險中求
再回頭已百年身
湘江秋風鎖夢魂
幾許恩怨江湖路
回首武林英雄事
九死一生求自由
魂縈舊夢新聊齋

序
遊園驚夢憶大觀
地產王國話興亡
八千里路雲和月
新客情牽大中華
皇軍來了的日子
入籍風波吳朝恨
亂世方知生男惡
紅塵富貴險中求
再回頭已百年身
湘江秋風鎖夢魂
幾許恩怨江湖路
回首武林英雄事
九死一生求自由
魂縈舊夢新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