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首年之春

棺木還沒送到，記者就到了。他們連夜在大門聚集，天剛破曉，便圍了一批人，直至九點，已形成可觀的人潮。

時近正午，柯維斯‧黑鴉才從正門現身，遠遠走來，過了好一會，總算抵達擋住記者的高聳鐵欄杆前。

「黑鴉總理，這是否會影響您角逐連任的計畫？」

「總理，喪禮什麼時候舉行？」

「總統表達過慰問了嗎？」

「總理，您今天早上是不是終於放心了？」

「抱歉，」柯維斯打斷，舉起一隻裹著皮手套的手，示意大家安靜：「抱歉，我想代表黑鴉家族宣讀聲明。」

他從剪裁俐落的黑西裝口袋抽出一張紙。

「在此感謝大共和國諸位國民過去十一年來的支持，」他口齒清晰，語氣果斷，這種口吻是他長年在總理府發號施令而練就的。「對黑鴉一家而言，這是個煎熬的時刻，我們的沉痛，想必短期之內難以消解。」

他停下來清清喉嚨，抬頭看看鴉雀無聲的聽眾。放眼望去，無數鏡頭和好奇的眼眸反射著光芒，快門聲和閃光燈連續不斷。

「喪女之痛令人難以承受，」他低下頭，繼續朗讀聲明稿。「不僅對黑鴉一家而言是如此，對豺狐鎮全體鎮民亦然；我們深知，全豺狐鎮皆對我們的哀戚感同身受。」聽他這樣說，起碼有五十人倏地挑眉，人群中零星傳出不太自在的咳嗽聲，劃破原先的沉默。「可是，在這個早晨，隨著冬海共和國迎來第九世代，最黑暗的時光已然逝去。」

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烏鴉啼叫，許多人嚇得肩膀或臉一縮，但沒人費神仰頭張望。整個早上，那些烏鴉都在上空盤旋。

「第八世代先是奪走我摯愛的前妻，如今又帶走我唯一的女兒。」

又是一聲刺耳的鳥啼，一個記者失手弄掉本來湊在總理臉旁的麥克風，連忙撿起，發出一陣吵雜聲響，他臉紅著喃喃道歉，柯維斯不予理會。

「然而，」他接著說：「同樣被帶走的，也包括危險、懷疑與絕望，在我女兒短暫的一生當中，這些事物始終陰魂不散。我……」他停頓一下，臉色一陣尷尬。「……親愛的莫莉安……終於安息了，我們也將回歸平靜的生活。整個豺狐鎮，應該說整個冬海共和國，已經轉危為安，再也無須懼怕。」

人群中響起半信半疑的竊竊私語，始終未曾停歇的閃光燈漸趨緩和。總理再度抬起頭，眨著眼睛，手中的聲明稿因為一陣風吹來而簌簌作響，也說不定是他的手在抖。

「感謝各位，我不接受提問。」

 

第一章　受詛咒的黑鴉

十一年之冬（三天前）

廚房的貓死了，一切都怪莫莉安 。

她不知道貓怎麼會死，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死的。她想，大概是貓半夜吃了什麼有毒的東西吧。貓身上沒有外傷，應該不是被狐狸或狗咬死，撇開牠嘴角乾掉的幾點血跡，看起來就像在睡覺，只是身軀已經冰冷僵硬。

在冬日早晨的微弱陽光下，莫莉安發現貓屍臥在土中。她蹙起眉頭，在貓咪身邊蹲下，撫摸牠黑色的毛，從頭頂直摸到蓬鬆的尾巴。

「對不起，廚房貓。」她輕輕說。

莫莉安思索著該把貓葬在哪裡最好，又考慮去跟奶奶要一塊質料好一點的布，把貓裹起來。想了想，她覺得還是不要好了，用她其中一件睡衣來裹就行。

廚娘打開後門，打算把前一天的廚餘餵給狗吃，瞧見莫莉安人在這裡，嚇得差點將手中的廚餘桶給砸了。老廚娘低頭注視貓屍，登時把嘴抿成一條直線。

「磕頭謝上蒼，幸虧沒遭殃。」她低語，敲敲木頭門框，親吻掛在頸間的墜飾，隨後斜眼一瞅莫莉安：「我很喜歡這隻貓。」

「我也是。」莫莉安說。

「是喔，看得出來。」廚娘尖酸地說，莫莉安注意到她正神色戒備地一點一滴後退。「好了，快點進來，他們在辦公室等妳。」

莫莉安快步進屋，在廚房通往走廊的門邊停了一下，看廚娘拿起一枝粉筆，在黑板寫下：廠房貓（死了）。黑板上已經累積一長串清單，最新的包括魚肉鎪掉、老湯姆心贓病發、豐繞邦北邊淹水、最好的桌布沾到污潰。

***

「我可以推薦幾位大豺狐區的優秀兒童心理學家。」

新任的個案負責人絲毫沒碰手邊的茶和餅乾。這位女專員從首都遠道而來，早上搭了兩個半小時的火車，又從火車站徒步走到黑鴉宅邸，淋成了落湯雞，一頭溼髮緊貼在頭上，大衣也徹底浸透。除了茶跟餅乾，莫莉安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能讓她好受一點，可是這名女子似乎完全不感興趣。

「茶不是我泡的，」莫莉安說，「如果妳是擔心這個。」

女子不理會她。「菲爾丁醫生在詛咒之子的領域非常有名，勒維琳醫生也是備受推崇的專家，她比較溫和，就像媽媽一樣。」

莫莉安的父親不自在地清喉嚨：「不必了。」

柯維斯 的左眼微微抽動。他們每個月都必須與個案負責人會晤，只有在這個時候，柯維斯才會出現這個動作，莫莉安心知，這表示柯維斯跟她一樣討厭這個場合。撇除如炭的黑髮和微曲的鼻樑，這是父女倆唯一的共通點。

「莫莉安不需要諮商，」他接著說道，「她夠懂事，也很瞭解自己的處境。」

專員偷瞄莫莉安一眼，莫莉安跟她同坐一張沙發，努力阻止自己躁動。會晤總是拖很久。「總理，我無意讓您難過……但時間不多了。專家一致認為，這個世代即將邁入最後一年，這一年過去，就是夕暮日。」莫莉安撇開視線，望向窗外，四處尋覓能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每當聽到「夕」開頭的那個詞，她都會這樣做。「您要瞭解，這是一段重要的過渡期──」

「妳帶清單來了嗎？」柯維斯說，神色略顯不耐，刻意瞥向辦公室牆上的時鐘。

「當……當然有。」她從資料夾抽出一張紙，手只有些微發抖。莫莉安心想：這只是她第二次來，但她還挺勇敢的。上一個專員幾乎只用氣音講話，還認定光是和莫莉安同坐一張沙發，就註定招來災難。「需要念出來嗎？這個月的清單滿短的──妳做得很棒，黑鴉小姐。」她生硬地說。

莫莉安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事，其實也沒什麼道理接受讚美。

「先從要索賠的項目開始：豺狐鎮議會要求您賠償在雹暴中毀損的涼亭，總共七百克雷。」

「之前不是已經說好，不能胡亂把極端天候事件歸咎於我女兒嗎？」柯維斯說：「上次烏爾福的森林大火，後來證實是人為縱火，記得吧？」

「是的，總理，但有證人提出這次事件是莫莉安造成的。」

「誰？」柯維斯質問。

「一位郵局員工聽到黑鴉小姐對她奶奶說，最近豺狐鎮天氣很好。」專員看了看筆記，「四個小時之後，雹暴就開始了。」

柯維斯長嘆一聲，向後靠在椅背上，對莫莉安射來惱怒的眼神。「好吧，繼續。」

莫莉安皺起眉頭，她這輩子從沒說過「最近豺狐鎮天氣很好」之類的話。她確實記得那天在郵局，她轉頭對奶奶說：「好熱喔，對不對？」但這完全是兩回事。

「一位叫做托馬斯‧布萊克特的鎮民最近心臟病發過世，他──」

「是我們的園丁，我知道，」柯維斯打斷她：「真是不幸，可憐那些沒人照料的繡球花。莫莉安，妳對那個老頭做了什麼？」

「沒有啊。」

柯維斯一臉懷疑，「沒有？什麼也沒有？」

她想了一陣子。「我跟他說花圃很漂亮。」

「什麼時候？」

「大概一年以前。」

柯維斯和專員互望一眼，專員輕嘆：「他的家人非常寬宏大量，只要求您負擔葬禮費用，資助他的孫子孫女受教育直到念完大學，並捐款給他最喜歡的慈善機構。」

「他有幾個孫子女？」

「五個。」

「告訴他們我會負擔兩個。繼續說。」

「豺狐預備學校──啊！」就在莫莉安傾身拿餅乾時，專員整個人一彈，等她看清莫莉安無意和她肢體接觸，便冷靜下來。「呃……對，豺狐預備學校的校長終於寄來火災毀損設施的請款單，總計兩千克雷。」

「報紙說是煮晚餐的廚娘忘記關火爐。」莫莉安說。

「沒錯，」專員兩眼直盯著眼前的清單，「報紙也說，廚娘前一天經過黑鴉宅邸，看見妳在庭院。」

「所以呢？」

「她說妳跟她對到眼了。」

「根本沒有。」一股怒氣衝上莫莉安腦門。那間學校失火才不是她害的，她很清楚規矩，絕對不能跟別人對上眼睛，是那個廚娘為了脫罪信口開河。

「這些都記在火災調查報告裡。」

「她亂說。」莫莉安轉頭看父親，但柯維斯避開她的目光。難道他也認為是莫莉安害的？那個廚娘親口承認她忘記關火耶！這太不公平了，莫莉安覺得胃彷彿絞成一團。「她亂說，我從來沒……」

「鬧夠了沒有？」柯維斯斥道。莫莉安整個人垮下來，雙臂緊緊抱住胸口。她父親再度清一清喉嚨，對專員點了點頭：「把請款單給我。請繼續說，我還有一整天的會要開。」

「需……需要請款的就這些了。」她說，顫抖的手指順著清單往下畫。「黑鴉小姐這個月只要寫三封道歉信就好，一封給鎮上的考珀妮亞‧馬羅太太，她摔斷髖骨──」

「年紀那麼大還去溜冰。」莫莉安喃喃抱怨。

「一封給豺狐果醬協會，他們有一整批柑橘果醬壞掉；還有一封給皮普‧格奎斯，他上週輸掉大狼田邦英文拼字比賽。」

莫莉安瞪大眼睛：「我只是祝他好運而已！」

「正是，黑鴉小姐，」專員說著，把清單遞給柯維斯。「妳應該謹言慎行才對。總理，您要找新的家庭教師，對吧？」

柯維斯嘆了一聲，「我的助理問遍豺狐鎮每個仲介，甚至跑去首都問，可惜整個邦似乎都陷入嚴重的家庭教師荒。」他挑起一邊眉毛。

「請問之前那位……」專員看看筆記本：「林福德小姐，她怎麼了？上次會面，您說她做得不錯。」

「那女的膽子太小，」柯維斯輕蔑地說。「撐不到一週，有天下午突然跑掉，再也沒回來，沒人知道為什麼。」

錯，莫莉安知道為什麼。

林福德小姐對詛咒深感戒懼，甚至不願和莫莉安共處一室。對莫莉安而言，要聽她隔著門大吼格羅姆語的動詞變化，實在太詭異、太不尊重人了，搞得莫莉安越來越惱怒，於是有一天，她拿一根壞掉的筆管插進鑰匙孔，從一端吹氣，噴得林福德小姐滿臉黑色墨水。莫莉安必須承認，這種行為的確是沒什麼風度。

「登記處有一份很短的名單，記錄了願意教詛咒之子的老師，這份名單真的非常短，」專員聳肩：「不過那裡面或許會有人──」

柯維斯抬起一隻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沒有必要。」

「您說什麼？」

「妳自己說的，再過不久就是夕暮日了。」

「是的，可是……還有一年──」

「確實，不過事已至此，又何必多浪費時間跟金錢，是不是？」

莫莉安抬起眼眸，父親的話令她心底一陣刺痛，連專員都一臉愕然：「總理，我無意冒犯，但是……詛咒之子登記處並不認為這是『浪費』，我們相信，教育是每個孩子童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柯維斯瞇起眼。「話雖如此，這孩子的童年早已所剩無幾，那麼付錢讓她受教育豈不是白費。依我之見，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為這種事費心，還不如送我養的獵犬上學，那幾隻狗不但預期壽命更長，也對我更有用。」

莫莉安吐出一口短促的氣，彷彿父親剛拋出一塊巨大的磚頭，正中她的腹部。

他說出來了，說出莫莉安拚命迴避的事實。她可以假裝忽略，卻永遠無法忘卻，這個事實深深刻劃在她和每個詛咒之子的骨髓，烙印在他們的心中──在夕暮日的晚上，我就會死。

「我在冬海黨的朋友一定也贊同我的看法，」柯維斯對莫莉安的不自在渾然不覺，瞪著專員繼續說道：「特別是要幫你們那個小部門審核預算的朋友。」

一陣漫長的沉默。專員偷瞄莫莉安一眼，動手收拾東西，莫莉安辨認出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憐憫，不禁討厭起這女人。

「瞭解，我會將您的決定轉達給登記處。祝您今日順遂，總理，還有您也是，黑鴉小姐。」專員頭也不回，匆匆走出辦公室。柯維斯按下桌上的按鈕，呼叫助理進來。

莫莉安站起身，她很想大聲對父親咆哮，但發出來的嗓音卻有些膽怯，微微發顫：「那我就……」

「隨便妳要去哪，」柯維斯翻閱桌上的文件，斥道：「少來煩我就好。」

***

親愛的馬羅太太：

不好意思，可惜妳溜冰技巧不好。

不好意思，但妳都七老八十了，骨頭脆到微風一吹就會斷掉，竟然還敢去溜冰。

不好意思，害妳弄斷髖骨，我不是故意的。希望妳早日康復，請接受我的歉意，儘快恢復健康。

妳誠摯的

莫莉安‧黑鴉小姐

莫莉安坐在起居室的地板，把最後幾句謄到另一張全新信紙上，塞進信封。她沒有將信封封好，原因之一是柯維斯習慣在寄出去前先看過這些信，原因之二是沒人知道她的口水會不會害人猝死或破產。

走廊傳來喀喀喀的匆忙腳步聲，莫莉安頓時僵住。她看看牆上的時鐘，現在是中午，有可能是早上去跟朋友喝茶的奶奶回到家了，也可能是繼母艾薇想要揪出是誰害銀製餐具留下刮痕，或是誰害窗簾裂開一道口子。通常，起居室很適合躲藏，因為這裡是整間大宅最陰暗的房間，幾乎照不到陽光，除了莫莉安，沒人喜歡這裡。

腳步聲遠去，莫莉安吐出屏住的呼吸，轉動無線收音機上的黃銅旋鈕，切換一個又一個發出尖聲或雜訊的頻道，最後找到新聞電台。

「本週，大狼田邦西北地區的年度冬季屠龍大會持續進行，危險野生動物殲滅部隊已鎖定超過四十頭野龍，加以追捕。危野部隊收到越來越多目擊野龍的通報，地點靠近深淵瀑布溫泉度假村，這裡是非常有名的度假勝地……」莫莉安任由播報員略帶鼻音的做作嗓音流過耳邊，開始寫下一封信。

親愛的皮普：

不好意思，你怎麼會以為「糖蜜」寫作「糖密」？

不好意思，你是個笨蛋。

不好意思，聽說你輸掉拼字比賽，誰叫你是個笨蛋，我為我引起的麻煩向你致上最深的歉意，也保證再也不祝你好運，你這不知感恩的臭。

你誠摯的，

莫莉安‧黑鴉

新聞廣播正在報導豐饒邦大水災，受訪者談著失去的家，泣訴他們眼睜睜看著寵物和心愛的人被沖走，街上大水湍急，宛如河流。莫莉安一陣難過，暗自希望柯維斯說得沒錯，這種天氣不是她害的。

親愛的豺狐果醬協會：

不好意思，但世界上不是有比橘子果醬壞掉更慘的事情嗎？

「下一則新聞：夕暮日是否比我們以為的更近了？」播報員提問道，莫莉安頓時停下動作。又是那個夕開頭的詞。「多數專家皆維持共識，認為這個世代還要再過一年才會結束，然而有少數非主流的年代學家認為，我們不需要等那麼久，就能慶祝夕暮夜。究竟這些人是天才，還是瘋子？」莫莉安背脊爬上一陣寒意，但她努力壓下去。一定是瘋子，她懷著抗拒的心情暗忖。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更緊急的消息：幻奇之力即將面臨短缺的傳聞甚囂塵上，首都於今日爆發更多示威活動。」帶鼻音的播報員繼續說道：「今天早晨，史奎爾企業發言人召開記者會，公開回應大眾擔憂的問題。」

一道柔和的男聲壓過記者的竊竊私語，「史奎爾企業並未面臨任何危機。在此強調，共和國能源短缺的傳聞純粹是謠言。」

「大聲一點！」有人遠遠地喊道。

說話的男人稍微加大音量：「共和國的幻奇之力，一如既往非常充足，我們也能繼續享受這些豐富的天然資源。」

「瓊斯先生，」一名記者揚聲說道：「南光邦和遠東歌邦發生大規模跳電，還有幻奇設施故障，您有什麼看法？埃茲拉‧史奎爾瞭解這些狀況嗎？一向深居簡出的他是否願意出面，公開回應這些問題？」

瓊斯先生清清喉嚨。「在此重申，那些不過是荒唐的謠言，徒然製造無謂的恐慌。本公司的監控系統極為先進，並未觀察到任何幻奇之力短缺或幻奇設備故障的情形，全國鐵路系統、發電廠、幻奇醫療服務全都運作良好。史奎爾先生深知，本企業身為全國幻奇之力及相關服務的唯一提供者，身負重責大任，我們如往常一樣盡心盡力……」

「瓊斯先生，有人提出幻奇之力短缺可能與詛咒之子有關，您認為如何？」

莫莉安手中的筆掉落。

「我……我不確定……我不確定您的意思。」瓊斯先生聽起來猝不及防，一陣結巴。

那位記者接著說下去：「這個嘛，南光邦和遠東歌邦總共登記了三名詛咒之子，至於豐饒邦目前並沒有詛咒之子，也從未出現幻奇之力短缺的狀況。大狼田邦登記了一名詛咒之子，是著名政治人物柯維斯‧黑鴉的女兒，那麼之後是不是會輪到大狼田邦陷入短缺危機呢？」

「再重申一次，根本沒有危機──」

莫莉安哀號一聲，關掉收音機。這下可好，連還沒發生的事都怪到了她頭上，下個月她要寫多少封道歉信？光是用想的，她的手就快抽筋了。

她嘆口氣，撿起筆。

親愛的豺狐果醬協會：

柑橘果醬的事很不好意思。

誠摯的

莫‧黑鴉

***

莫莉安的父親柯維斯擔任大狼田邦的總理，冬海共和國總共由四個邦組成，其中最大的邦正是大狼田邦。柯維斯的地位舉足輕重，極為忙碌，就算難得回家吃晚餐，通常還是在工作。他的左右各有一名助理隨侍在側，分別叫做「左」和「右」，因為柯維斯太常汰換助理，索性就不記助理的本名了。

「右，通知威爾森將軍，」這天晚上，柯維斯說道。莫莉安坐在餐桌前，對面是繼母艾薇，遙遠的餐桌另一頭則是奶奶，沒人看莫莉安一眼。「最晚在初春以前，將軍辦公室一定要交出戰地醫院的預算。」

「是的，總理。」右說，拿起幾塊藍色的布料樣品：「您辦公室的新沙發要選哪一種？」

「天藍色吧。問我老婆，她是這種事情的專家，對吧，親愛的？」

艾薇燦爛一笑。「選長春花的藍色，寶貝，」她發出清脆動人的笑聲：「這樣跟你的眼睛才搭。」

莫莉安這位繼母在黑鴉宅邸特別與眾不同，擁有一頭綢緞般的金髮，配上健康的膚色（這是她夏天去豐饒邦東南部的宜人海灘，好好「釋放壓力」的戰果），顯得與黑鴉家族格格不入。黑鴉一家有著暗夜般的黑髮，皮膚蒼白到近乎病態，從來不會曬黑。

莫莉安想，或許父親這麼喜歡艾薇，就是因為她跟黑鴉家族一點也不像。此刻，艾薇坐在死氣沉沉的餐廳中，看起來有如父親度假帶回來的異國藝術品。

「左，十六號營地爆發的麻疹疫情怎麼樣了？」

「總理，疫情已經控制住了，但那裡還是有斷電的情況。」

「多頻繁？」

「一週一次，有時候兩次，邊境城鎮的居民也為此表達不滿。」

「大狼田邦的邊境？你確定？」

「總理，程度是沒有南光邦貧民窟暴動那麼嚴重，居民只是有些驚慌。」

「他們以為斷電是因為幻奇之力短缺？真是胡說八道，這裡一點問題也沒有啊。黑鴉宅邸從來沒運作得這麼順暢過，你看這些燈，亮得跟白天一樣，發電機一定充滿了能源。」

「是的，總理，」左的神情有些不自在，「這個情況……民眾也注意到了。」

「哼，整天怨這個怨那個。」餐桌另一頭傳來沙啞的嗓音。奶奶一如往常為晚餐打扮得很正式，身穿一襲黑色長裙，脖子和手指上都戴了首飾，毛躁分岔的鐵灰色頭髮梳成威嚴的髮髻，立在頭頂。「我不相信有能源短缺這回事，不過是一些想不勞而獲的人沒付電費罷了，如果埃茲拉‧史奎爾斷他們的電，也是他們活該。」她邊說，邊把牛排切成血淋淋的小塊。

「空出明天的行程，」柯維斯對助理說，「我去邊境那幾個城鎮一趟，握握幾個人的手，他們應該就會閉嘴了。」

奶奶發出滿懷惡意的短促笑聲，「你該做的是搖搖他們的腦袋。柯維斯，你骨頭又沒斷，怎麼不有骨氣一點？」

柯維斯的表情垮了下來，莫莉安努力忍住上揚的嘴角。她曾聽一個女僕私下說，奶奶根本「外表是貴婦，其實是一隻殘忍的老猛禽」，莫莉安暗自贊同，不過她還滿喜歡聽奶奶砲轟別人，只要奶奶不是針對她就好。

「明……明天是投標日，總理，」左說，「您已經安排好，要向鎮上符合資格的學生致詞。」

「老天，又提醒了我。」（莫莉安舀了一些蘿蔔到盤子上，思忖：不對，是左提醒了你。）「真是件麻煩事，我猜今年大概沒辦法再取消了。時間地點？」

「正午在鎮政大樓，」右邊說，「參加的學生包括聖克里斯多學校、瑪莉漢萊特學院、豺狐預備學校。」

「好吧。」柯維斯不高興地嘆氣，「但記得叫《年代報》的人來，確保他們派人來寫報導。」

莫莉安吞下一口麵包。「投標日是什麼？」

正如往常，每當莫莉安開口講話，眾人便一齊轉頭看她，臉上微帶驚異，彷彿她是一盞突然長腳的燈，正跳著踢踏舞橫越餐廳。

一陣短暫的靜寂，然後──

「也許該邀幾間慈善學校去鎮政大樓，」她父親繼續說，好似剛才沒人開口，「表示我們有為低層人民做點事情，是個不錯的宣傳。」

奶奶彷彿受不了地呻吟一聲，「拜託，柯維斯，你只需要一個小孩幫你拍張照，到時候你有幾百個小孩可以選，就選最上相的，跟他握個手就走，不需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

「嗯，」他點點頭，「母親說得是。左，麻煩幫我拿鹽罐。」

右膽怯地清了清喉嚨，「總理，其實……讓名聲沒那麼響亮的學校參與，不失為一件好事，說不定會上頭條。」

「提升鄉下地區對您的滿意度也好。」左一面說，一面快步走向桌子另一頭拿鹽罐。

「左，用不著這麼委婉，」柯維斯揚起一邊眉毛，斜眼往女兒一瞅，「我在每個地區的滿意度都有待提升。」

莫莉安內心浮起一絲內疚。她明白，父親人生中最大的挑戰，就是在女兒為大狼田邦招來各種噩運的同時，努力維繫選民的支持。儘管背負著如此重大的弱點，他擔任邦總理一職竟也邁入了第五年。對柯維斯‧黑鴉而言，執政的每一天都是一個奇蹟，而他下一年究竟該如何維持這種不可思議的運氣，也令他每一天焦灼不安。

「但母親說得沒錯，不必找來這麼多人參加投標。」他繼續說：「想辦法用其他方式搞個頭條。」

「那是拍賣會嗎？」莫莉安問。

「拍賣？」柯維斯厲聲道，「妳在說什麼鬼話？」

「我是說投標日。」

「老天爺啊。」他發出不耐的聲音，低頭看文件：「艾薇，解釋一下。」

「在投標日這一天，」艾薇神氣地挺直背脊：「完成小學教育的孩子可以接受投標，讓別人提供他未來的教育費用，只有夠幸運的孩子才會有人投標。」

「或是夠有錢的。」奶奶補充。

「是的，」被打斷的艾薇顯得有些洩氣，但她繼續說：「只要哪個孩子夠聰明，夠有天分，或是爸媽夠有錢去賄賂別人，在優良教育機構的重要人物就會投標他。」

「每個小孩都會有人投標嗎？」莫莉安問。

「天啊，怎麼會呢！」艾薇笑出聲，瞥向旁邊的女僕，她正把裝著肉醬的湯碗端上桌。接著，艾薇用誇張的氣音說道：「要是大家都受教育，誰來伺候我們？」

「可是這樣不公平。」莫莉安抗議，蹙起眉，眼望女僕紅著臉快步離開餐廳：「而且我不太懂，要投標什麼？」

「投標監督某個小孩完成教育的權利。」柯維斯不耐煩地打斷，一手在臉前亂揮，彷彿想把這段對話趕走。「什麼參與塑造未來主人翁的幼小心靈是莫大的榮耀……諸如此類的。不要再問問題了，這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左，我星期四跟農務委員會主席的會議是幾點？」

「三點，總理。」

「我可以去嗎？」

柯維斯連眨了幾下眼睛，皺起眉頭，把額上的皺紋擠得更深。

「妳幹麼參加我跟農務委員會主席──」

「我是說投標日，明天那個在鎮政大樓的典禮。」

「妳？」繼母艾薇說，「去參加投標日的典禮？去做什麼？」

「我只是……」莫莉安打住話頭，突然猶疑起來。「呃，我這個星期生日，這可以當作我的生日禮物嘛。」聞言，全家人呆看著她，坐實了莫莉安的疑心：他們根本忘了她後天就滿十一歲。「我覺得應該會很好玩……」她越講越小聲，垂頭注視盤子，誠心希望自己剛才沒有開口。

「這種事根本不好玩，」柯維斯鄙夷地說：「這是政治。還有，不行，妳不能參加，想都別想，什麼荒唐的念頭。」

莫莉安整個人順著椅子往下滑，十分喪氣，覺得自己好笨。說真的，她還期盼什麼？柯維斯說得對，這個念頭實在荒唐。

黑鴉一家在緊繃的氣氛中默默吃飯，又過幾分鐘──

「其實，總理……」右用試探的口吻說。柯維斯把餐具「鏗啷」摔在盤子上，狠瞪這名助理。

「又怎麼了？」

「呃……假如您……我不是說您一定要，但假如您……帶您女兒參加，可能會……呃，讓您的形象更親和。一些些。」

左絞著手，「總理，我覺得右……嗯，又說對了。」柯維斯怒哼一聲，左邊緊張地慌忙說道：「我……我的意思是，根據民調，大狼田邦的選民覺得您有一點……不好親近。」

「有距離感。」右邊插口。

「如果提醒選民，您很快就要……承受喪女之痛，您的滿意度只會提升，不會更壞。就新聞報導來說，還可以為這場活動增添一個，呃，特殊的切入點。」

「多特殊？」

「頭條等級的特殊。」

柯維斯默然不語，莫莉安覺得她看到柯維斯的左眼一抽。

序章　首年之春

棺木還沒送到，記者就到了。他們連夜在大門聚集，天剛破曉，便圍了一批人，直至九點，已形成可觀的人潮。

時近正午，柯維斯‧黑鴉才從正門現身，遠遠走來，過了好一會，總算抵達擋住記者的高聳鐵欄杆前。

「黑鴉總理，這是否會影響您角逐連任的計畫？」

「總理，喪禮什麼時候舉行？」

「總統表達過慰問了嗎？」

「總理，您今天早上是不是終於放心了？」

「抱歉，」柯維斯打斷，舉起一隻裹著皮手套的手，示意大家安靜：「抱歉，我想代表黑鴉家族宣讀聲明。」

他從剪裁俐落的黑西裝口袋抽出一張紙。

「在此感謝大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