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整形外科,多數人都會直接聯想到專為貴婦、大牌藝人等消費頂端的客群所提供的高價醫美整形,但實際上整外主要是修復先天缺陷與重建創傷。在外科路上總是抱持滿腔熱血的朱醫師,要以多年從醫經驗分享各種整形外科故事,這當中有暴走荒唐、有哭笑不得、有傷觸及心,最後醫師感觸地說:比起醜陋的缺陷,最恐怖的還是人心。
作者簡介:
朱育瑩醫師。
【學經歷】
北一女中 畢
長庚大學醫學系 畢
林口長庚醫院整形外科住院醫師
林口長庚醫院整形外傷科 助理教授級主治醫師
東京大學博士班 在學
【自介】
一名熱血的外傷整形外科醫師,專精於顱顏面部、四肢軀體損傷之重建,同時也進行一般美容手術及微整形項目。多年擔任電視節目「醫師好辣」、「媽媽好神」及其他電視節目特別來賓,並經營FACEBOOK粉專「整形外科醫師朱育瑩的手札」,分享整形外科相關醫學知識及治療案例,皆引起熱烈討論及迴響。由於深感民眾對於整外治療範疇的長期誤解,遂欲著書立說,讓大家知道除了錦上添花的美容手術之外,整形外科醫師同時也是病患生死交關之際,雪中送炭的好夥伴!
除了醫學專業,自身還有一顆熱愛各種藝術形式的丹心,傾心於醫學與繪畫的結合,繪有「風格顏面骨折系列作品」!
Facebook:整形外科醫師朱育瑩的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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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他們值得一張正常的臉
還記得,住院醫師時代的我,非常喜歡輪訓到顱顏團隊學習。顱顏中心坐落在一個環境清幽的山頂上,四季各有不同的風情。春季時櫻花紛飛、夏季時草木蔥鬱、秋季時桂花飄香、冬季尚有松柏長青。不僅是顱顏中心的病患,連復健科、中醫、身心科的病患,都以此寶地作為最佳療養選擇。
雖然當上住院醫師後,才頻繁地往來這個美麗的院區,但早在還是一位青澀的醫學生時,就曾經為了協助一位班上同學復健,而與此地初次結緣。他是一位顱內動靜脈異常而腦內出血的同學,經歷過無數次的開顱手術後,從意識不清、牙牙學語,一直到後來可以正常對話和恢復生活。雖然他不再就讀醫學系了,但我時時刻刻都會回想起,當時陪伴同學復健、教他唱歌、讀書寫字的感覺,是多麼溫暖而美好。
話又說回顱顏中心。此地無疑地,是台灣最重要的顱顏醫療重鎮,更是世界著名的唇顎裂照護中心。主要服務唇腭裂、小耳症、半邊小臉症、神經纖維瘤及骨纖維異常增殖等等先天、後天顱顏疾患病例,至今已三十餘年。在新冠病毒爆發之前,每年我的師長們,都會遠赴海外,進行義診等人道援助,亦培養數百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外科醫師、齒顎矯正醫師、語言老師等專業醫療人士。
台灣至今很多老一輩的人,對於唇顎裂等顱顏先天疾患,依然抱持有迷信和傳統的舊觀念,例如相信唇顎裂的成因是由於母親在懷孕期間拿剪刀、釘釘子、搬家、移動櫥櫃等等因素造成。如果此事為真,豈不是每個女外科醫師或是女裁縫師的小孩都唇顎裂?
「朱醫師,有一個新病患,要麻煩您接。」顱顏病房的護理師小蓉說。
「好,這裡事情處理好,我就過去!」我正收拾手上的病歷文件。
這是幾年前的某天,當時,我還只是整形外科第五年住院醫師。在我的年代,要得到一張整形外科醫師執照,需要經過重重修行,其艱難程度跟目蓮救母差不多了。高中畢業後,七年的醫學系洗禮,一年的不分科住院醫師訓練、兩年大外科訓練、四年整形外科專科醫師訓練,加起來總共十四年的光陰。訓練完成後,還必須通過整形外科專科醫師證照考試,才能夠成為一個「有牌」的整形外科醫師。每年完成這段「修煉」的人,全台灣只不過二十來個左右,可謂鳳毛麟角。
不過可惜的是,拿到這張證照並加入整形外科醫學會後,在工作上並沒有多什麼特別的優勢和保障。別科的醫師,只要經過一定時數認證的手術訓練,仍可執行整形手術或醫美處置。然而真正的整形外科,絕非一般民眾想像的那般,都在隆鼻、隆乳、抽脂,那只是整形外科的一部分業務範圍。絕大多數在醫院職業的整形外科醫師,都在做顱顏、手部、燙傷、創傷、顯微手術、慢性傷口等等重建工作。
「這是寶寶的病例,麻煩您了。對了,他是日台混血唷!」小蓉提醒我道。
拿著病歷,我走到病房前,敲敲門,來應門的,是一個慈祥的老年女性。
「您好,我是朱醫師,我來診視一下寶寶,以及詢問病史。」我說。
「喔,是醫師,您好。」裡面一位年輕的女性,大概三十來歲左右,抱著一個穿著白衣藍褲的小寶寶,禮貌地說道。她是寶寶的媽媽,另一位是外婆。
「五、十、嵐、光、晴。」我一個字一個字小心翼翼地唸著。
這是寶寶的名字,帥氣!「五十嵐」不只是飲料店而已,還是日本的大姓。「光」的日文發音唸起來像是「ko」的長音,「晴」的發音是「sei」。
「叫他『扣將』就可以了!」媽媽微笑道,嘴裡一直不斷唸著「扣將、扣將」。叫得寶寶開心地嘻嘻笑,雙手不斷向媽媽揮舞著。
「扣將來,給阿姨看一下!」我慢慢走近,請媽媽和外婆抓住扣將的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手電筒和壓舌板,檢查了一下嘴唇和上顎。他是個左側不完全唇顎裂。唇裂的部分已經在三個月大時,被手術修補起來了,疤痕看起來十分平整完美。這次入院剛好九個月大,為修補顎裂的最佳時機。扣將被壓舌板弄得不舒服,哇哇大哭起來。媽媽和外婆忙著安撫。
「扣將最近有沒有發燒或那裡不舒服?」我發現他的鼻涕有些黏稠。
「好像有點感冒,一直流鼻涕,還有輕微咳嗽。」媽媽說。
「如果有上呼吸道症狀的話,開完顎裂會加重痰液和鼻涕的分泌,呼吸道會更加不通暢,是否考慮下次再來開刀呢?」我擔憂地說。
「可是,如果明天不開刀的話,過幾周,全家就要跟著扣將的爸爸回日本了,現在是扣將在台灣開刀的最好時機,再等下去,就沒有機會了。我們希望可以在這裡開刀,畢竟是世界知名的顱顏中心。況且日本的醫療體制更複雜,沒有台灣健保來得便利。」媽媽無奈地說。
我覺得十分為難,雖然已預期扣將開完刀的照顧會更加辛苦,但其家人也有自身的難處。確實感冒並不是完全不能手術,只是風險增加,必須更加小心照護呼吸道。
離開病房,我和主治醫師以電話報告扣將的病情,以及家人的請求。
「明天看看情況吧。通知麻醉科醫師!」主治醫師說。
「那麼今天還是幫扣將術前準備囉!」我反覆確認。
「準備吧!」主治醫師說。
「是!」我應道。
「張口器!」主治醫師和刷手護理師伸手要著器械。
「紗布、漱口水。」我也跟著喊著。
只見刷手護理師——「咚咚」熟練有秩序地,將所有的器械完美遞到所有人的手上。咚咚是一個陽光男孩,深邃的眼睛,開朗的笑容、敏捷的手腳,讓所有醫護人員同僚都極為讚賞。
主治醫師在扣將的上顎打了些許的局部麻醉和血管收縮劑,並用龍膽紫筆點描術前記號。刀輕輕地劃過硬顎和軟顎的組織,只見這些硬軟顎的組織皮瓣,被剝離子和手術剪刀快速而有效地分開。雖然打了血管收縮劑,還是不免有些微出血。
「Suction!」主治醫師說。
我立刻拿抽吸管,將血盡量吸乾淨,保持術野清晰。硬顎已被剝離完全,軟顎也被分成了內外兩層,分別做了兩個「Z形皮瓣」。Z形皮瓣的技巧,在整形外科手術裡,被廣泛的運用,除了可以減少傷口張力之外,還可以改變疤痕的方向。
「外國人和我們就是不一樣,你看高加索白人,怎麼隨便切、隨便縫,疤痕都看起來不明顯,我們亞洲人要是這樣做,早就沒戲唱了,但也因此才會有這麼多改良的做法。」主治醫師感嘆說。
「真的,由於人種體質不同,醫學真的必須因地制宜才行。」我附和著。
「之前有別的醫療團隊挑戰我們說,為什麼要把手術方法弄得這麼複雜,結果可能只比以前進步一點點?育瑩,你知道為什麼嗎?」主治醫師一邊縫合著軟顎的傷口,一邊問著。他頭戴著直角放大鏡,為的是讓脖子不需要彎曲低頭,得以有更清楚術野,但這動作就成了所有整形外科醫師的職業病——頸椎退化。
「嗯……我想想,因為整形外科醫師,就是要專注完美,近乎苛求嗎?」天啊,這汽車廣告詞真好用!
「因為唇顎裂的孩子,他們值得一張正常的臉呀!」語畢,主治醫師剛好帥氣地剪斷最後一根縫線。手術結束,時間耗費不多,約莫一個鐘頭的光景。我將熟練地將術後醫囑完成,陪著麻醉科醫師將扣將催醒,直到拔管確認安全後才離去。
****
晚上九點十六分。正當我貴妃剛出浴,公務機忽然鈴聲大作。「朱醫師,快點,今天開完顎裂的那個孩子,呼吸有問題,血氧濃度一直再下掉!」電話那頭,傳來護理師心急的催促聲。
可惡,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定是因為感冒導致的分泌物過多,塞住呼吸道! 我馬上交代:「先抽痰和鼻水,請值班住院醫師先放個鼻管,給寶寶氧氣流量開到最大,找麻醉科醫師評估。我會盡速趕到!」
來不及管頭髮還有五分濕,我立刻外套一披,路邊招攬了一部計程車,狂奔至醫院。衝進病房,我看了一下鐘,離出門那刻約莫過了十五分。所有值班的醫療團隊,包括年輕住院醫師、麻醉科醫師、專科護理師,都圍在扣將身旁。口鼻分泌物已經被吸引乾淨,氧氣流量也已調整。我抬頭看了血氧濃度顯示96%,差強人意的數字。
「我想,應該還不到要重新置放氣管內管的情況。」麻醉科醫師道。
「看起來狀況有改善!」年輕住院醫師學弟附和著說。
「還是在鼻子放個nasal airway吧!」我擔憂地說。
「Nasal airway」是在鼻道裡放個通往咽部的軟管,確保鼻部呼吸道通暢。戴上手套,我將沾滿潤滑劑的鼻道軟管拿起,輕輕地往扣將的鼻孔裡插入。扣將完全沒有力氣掙扎,只能皺皺眉頭,嗚咽兩聲,表示他的不情願。
置放完後十分鐘,呼吸逐漸平穩,血氧濃度回到99%。扣將累得呼呼大睡。匆匆趕到的家屬,已經嚇傻的媽媽和外婆,此時驚魂已定,開始默默地在一旁流淚。醫療這事兒,永遠不該心存僥倖,否則欲速則不達,運氣差時,可能連孩子的命都賠上。
四天後的早上,扣將終於要出院囉!他呼吸順暢,鼻管已經在昨天移除,臉上又恢復了活潑的笑容,正和媽媽一同坐在床上玩耍著。
「扣將,今天要回家囉!」我笑逗著他。這幾天來,他已經很熟悉我的聲音了。
「來,說謝謝醫生阿姨的照顧。」媽媽抓著扣將的手,指著我的方向。
扣將看了媽媽一眼,一臉疑惑地流著口水。當然,他才九個月大,一個字都還不會說。
「扣將好棒,辛苦你囉!」我蹲下來,笑著輕撫他的頭。順便幫他看看傷口。
我發現扣將的體重生長曲線,在他三個月大時,才落在50%,這意味著同齡的孩子有一半比他重。九個月大時,竟已落在90%,表示他追趕過了40%的孩子。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扣將前幾個月,都住在日本,給日本的奶奶養。後來的這幾個月帶回台灣,給台灣外婆養。
「扣將長大好多,台灣阿嬤比起日本阿嬤,真的好會養呀!」我笑道。
「當然囉,我們是『光ko』『晴 Sei』,有『靠勢』啦!」外婆充滿自信地,用台語笑道。
看著扣將修補完成的完美上唇,以及即將癒合的上顎傷口,老師的話,忽地又在我耳邊響起:「他們值得一張正常的臉!」
破碎的中秋
「七十歲男性,有高血壓、糖尿病和高血脂的病史,這次因為在田裡工作暈倒,導致右邊的眼底骨折,從地區醫院轉診過來,希望會診我們科來做眼底重建。目前眼睛很腫,眼球轉動有些限制,視力沒有明顯下降。生命徵象也穩定,沒有合併腦部出血。」小師妹在電話裡幹練地向我報告著會診。
「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就安排住院開刀吧!這個月的眼底骨折怎麼這麼多呀!」我在電話那一頭輕鬆地回應著。
「好的,學姊,再麻煩妳收留囉!」小師妹的聲音清亮悅耳。
「沒問題,我再研究一下!」我瀟灑地回應著。
「學姊,快中秋節了,要不要來舉辦個烤肉聚會?」小師妹忽然話鋒一轉。
「哈哈,好呀!去年沒有吃到,今年一定要!」我總是無法拒絕這些歡樂時光!
話說,眼底骨折是極為常見的臉部骨折型態,最常見的受傷機轉是車禍、跌倒以及被毆。在臺灣,車禍還是占了八成左右。第一次聽病情解釋的,是傷患的妻子,婦人頂著一頭灰白的短捲髮,神情滿是擔憂。
「醫生,這是需要開刀的嗎?」她焦急的問著。
「人的眼眶,宛如一個房子,上面有天花板,下面有地板,內側有一道牆,外側也有一道牆。而靈魂之窗: 眼睛,它老兄就每天住在這房裡轉呀轉地,帶領我們將視野向四面八方拓展。眼底一旦骨折,就彷彿房子地板塌陷一般,眼球老兄將掉入地下室的空腔裡,而這空腔就是所謂的:鼻竇。
治療的概念很簡單,既然『地板塌陷』,就再重新搭建一個新的地板,把眼球重新托起,讓它在房子內繼續安穩無虞地轉動,而這個地板的材質,一般是採用鈦金屬合金的骨板。這骨板被設計成網狀,以模擬另外在重鋪設地板前,必須將所有掉入鼻竇地下室的脂肪、轉動眼部的肌肉等軟組織用器械『撈』回眼眶裡,才能確保新放入的骨板不會箝制住眼球的轉動。」我試著用淺白的方式說明,希望婦人可以明白。
「如果不開刀的話,會怎麼樣?」她緊問道。
「如果不開刀的話,眼睛左右兩邊會不一樣高低,看東西也會一直持續有兩個影子,醫學上我們稱為:複視。」我解釋道。
「那開刀會有什麼風險?」她看著傷患腫得如熊貓一般的眼睛,語氣似乎稍微平緩一些。
「大概最大的風險,還是來自麻醉的部分,由於他有三高的情形,血糖、血壓一直控制不穩定,腎臟功能不佳,麻醉科醫師在手術前麻醉評估時,會檢視風險。至於手術本身,可能會眼瞼外翻、上臉部皮膚麻木、持續性複視、極少數人可能造成視力下降。」雖然聽起來有些驚悚,但我必須誠實以告。
「謝謝醫師,我們再思考一下。」婦人顯然還是十分憂慮。
隔天,傷患及其妻子決定同意手術,正當我驚訝地想說本來還滿是疑慮的婦人,怎麼才一晚就能作出決定?後來才經同仁知道,原來傷患他們有一個女兒,是心臟科加護病房的護理師,所以較能理解我們說明的內容,並清楚知曉醫療的不確定性。
「局部麻醉劑、眼球保護蓋!」我伸出右手,向手術刷手護理師——螃蟹要著器械。「螃蟹」從我認識她以來就叫螃蟹,原因不可考。流動護理師嘉玲姊姊也忙著張羅各種大大小小的器械包盤。
這回協助我的住院醫師則是小凱。他體型微壯,眼睛笑起來卻瞇得幾乎看不見!即使身為最底層的住院醫師,經常被學長姊糾正,卻依然秉持著強大的心理素質,終日愉快自在地工作著。
「左手拉勾,右手吸血!」我精確地說著。小凱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兩手需各自執行不同的動作,左右腦彷彿要打結一般。
「學姊,拉勾好難喔!」小凱氣場微弱地說。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想起自己當住院醫師時,亦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當時我是跟著一位嚴厲的整形外科教授學習。愚蠢的我,起初不知該如何協助手術,始終只用右手拿器械。在一次混亂的出血術野裡,被教授怒吼「You have two hands!(你有兩隻手)」。
我的思緒很快又回到這台手術上,淡淡地和小凱說:「去練習左手畫方、右手畫圓!」
隨著手術時間的推移,我摒氣凝神地,探入深不可測的眼底。從眼瞼下的切口進入,依據解剖構造,一層又一層地將軟組織分解,好不容易看到那支離破碎的眼底骨的形貌。
「你看這個洞,那鑽出的神經,是哪一條的?」我挑戰著小凱。
身為住院醫師,誰不是在主治醫師的兇猛攻擊之下,舉步維艱地成長。有的人運氣不好,老是遇到十大惡人般的主治醫師,更是三災八難。不是有那麼個老梗嗎? 一個住院醫師,在手術做到一半時,被老教授怒問:「現在這是哪一條?」時,緊張發顫地道:「想和你去吹吹風!」
「這是眼眶下神經。」小凱不疾不徐,胸有成竹地回答。
確實是正確答案無誤。
「哎呀,等等,吸血小心點,不要用力戳下去,視神經很脆弱,一旦傷到,視力就可能受損了。」我叮嚀道。
「是,我輕一點!」小凱謹慎回應。
手術相當順利,出血量控制得當,步驟流暢,骨板置放妥善,我和黑澤君安心地將傷口縫合,宣告手術結束。小凱和螃蟹將手術布單撤下,我則伸了個懶腰,在電腦前坐下,打起手術報告。
麻醉科團隊慢慢待麻醉藥物濃度退去,隨即催醒病患,並將支持呼吸道的氣管內管拔除。麻醉醫師阿助、我、小凱三人如釋重負。
正當我們愉悅地研究著晚餐該吃什麼的時候,忽然聽到麻醉科護士大驚一聲:「大家快來幫忙!病人血氧在下掉!」
眼看病人忽然躁動起來,喉嚨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吸聲,監視器上的血氧指數不斷下滑,九十……八十……七十……
阿助本要離去,聽到那令人驚悚的呼吸,立刻回頭將氧氣罩壓在病人臉上,急下醫囑道:「快,打5cc propofol!他喉頭痙攣,我們要重新插管!」
這是一種最常用的靜脈麻醉劑,因為藥劑呈現美麗的乳白色,又被戲稱為「牛奶針」。注入靜脈後,幾秒鐘的光景就會讓人睡得不省人事。相傳,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就是使用這個藥物過量而死亡。
「先扣著氧氣罩,把血氧濃度拉起來!」阿助道。
麻醉團隊於是輪流壓著氧氣罩和氧氣袋,螢幕上的數值亦逐漸攀升,七十五……八十……九十……九十五……
「氣管內管在這!」另一位麻醉護理師從隔壁房間趕來,將傢伙遞到阿助手裡。阿助拿著內視鏡,聚精會神地查看喉頭的位置,精準熟練地將管路重新推入呼吸道內。九十五……九十七……九十九……一百,隨著管路建立,氧氣完美送達肺部,血氧濃度逐漸恢復到正常水準。
「呼!」阿助和我一同鬆了一口大氣!
「幸好有你!最棒的麻醉科醫師!」我拍了拍阿助的背,微笑致意。阿助是我大學同窗七年的好友,我們有著不可言喻的默契。
「不會,別這麼說,他是我們共同負責的病人。」阿助也拍拍我的肩。
「雖然生命徵象暫時穩定,不過還是要轉送加護病房好好照護,做更精密的檢查。突發性的喉頭痙攣原因尚不明確,不過可能術後會遇到肺水腫的問題,不要太快把氣管內管拔除,慢慢等肺部情況穩定後,再做決定。」阿助轉頭提醒我。
「嗯,我也是這麼想,剛剛小凱已聯絡加護病房,騰出一張床位,我們會密切照顧。」
回到加護病房的第二天,X光果然照出明顯的肺水腫,病患也曾出現很短暫的心室顫動,心肌酵素數值呈現異常,懷疑或許有心肌缺血的可能性,但靜態心電圖始終沒有看到典型心肌梗塞的變化。小凱會診了心臟科,會診醫師認為,執行心導管檢查對於診斷是必要的,卻又因為病患腎臟功能術後看起來有些惡化,顯影劑一打下去恐怕就要永遠洗腎。病患的妻子和女兒經過心臟科醫師的剖析後,表示願意承擔等待時可能發生的風險,等腎臟功能稍微恢復再執行心導管檢查。
經過加護病房七天的照顧,病患的肺水腫及腎臟功能逐漸改善,生命徵象穩定,更順利成功地拔除氣管內管。隨著眼眶的腫脹一天一天消去,每天去訪視病患的我,心中洋溢著無以言喻的成就感。我將他由加護病房轉回普通病房,安排隔日下午進行心導管檢查。
翌日上午,師父帶領我進行一臺鼻整形手術。那是一個曾經在其他院所鼻整形過,如今不滿形狀,想要重做的病例。手術遇到一些組織沾黏的現象,我和師父必須全神貫注。
忽然間,我的公務機鈴聲大作。
「朱醫師,快過來,病房CPCR!」電話那頭傳來護理師的急訊!我根本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哪位CPCR?」我急問。
「昨天從家護病房剛出來,眼底骨折那位病患!」護理師急道。
怎麼可能,早上訪視時,人還意識清晰,生命徵象穩定,怎麼突然……我心裡有千百個疑問。
「你去處理吧,這臺手術我來就好!」師父看我著急,願意全力相挺。
「麻煩您了!」謝過師父後,放下手術器械,脫去手術袍,我像瘋了一般,狂衝到病房。
病房留守的醫師和總住院醫師總共四位,已經在第一時間啟動急救程序,訓練有素、鏗鏘有聲地進行胸外心臟按摩!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CPCR即是心肺復甦術。以每分鐘一百下的速率進行,胸部壓迫深度需達五公分,每兩分鐘規定換手,以確保執行者不會過度勞累而影響心臟按摩品質。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換手!」
一位住院醫師快速離開,另一位住院醫師馬上頂替。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我也跳到床上去,進行輪流換手的任務!
「學姊,我們來就好!」小凱對我說,他覺得我的職級,不需要進行這種 「極度勞累的有氧運動」。
「多一點人換手,CPCR的品質比較好。」 我很堅持!
學弟們不敢多言,任由我加入換手的行列。
CPCR持續進行,每三分鐘就打一隻強心劑,然而心律卻毫無起色。綜合看護對於症狀的描述,以及抽血的數值,這次的心臟停止,應是真正的心肌梗塞。第一時間聯絡了病患妻子和女兒,她們在一個小時左右火速趕到。
「醫師,還有救嗎?」 病患的女兒和妻子哽咽而著急地問道。家屬無法進入病房觀看急救的過程,我只能在走廊上與她們解釋著:「我們懷疑是急性心肌梗塞,已經急救幾十分鐘,目前還沒有起色,我需要了解您們的想法,如果希望繼續救,我們一定努力救到底,但若放棄急救,我們也尊重您們的意見。」 我語氣冷靜地回答,掩飾心亂如麻!
「我放棄急救!」說話的是在心臟加護病房當護理師的女兒,她已泣不成聲,勉強說出了這世界上最困難的話。
「可是不救,你爸爸就沒有了呀......」 病人妻子掛著兩行熱淚地吼著,表示仍不肯放棄。
「可是一直這樣急救,爸爸一定很痛,而且最後也不一定會活下來.....」女兒雖有理智尚存,但仍掩不住無比心疼,眼淚宛如拴不住的水龍頭!
「那怎麼辦? 怎麼辦?」病人妻子發狂似地逼問! 不是逼問別人,而是逼問自己。
「媽媽,我們放棄吧! 爸爸沒辦法救的......」女兒說。
心電圖印出了一段長長的直線,宣告著病患死亡。因為心疼傷患,家屬作出相當不容易的決定──放手。而身為醫師的我,尊重她們母女的決定。
住院醫師們移除了病患身上所有的管路。生不帶來的,死也不帶去。護理師們協助把病人的衣服穿戴整齊。我輕輕地闔上病人張開的嘴,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擺正在枕頭上,輕輕地對他說 : 「病都好了,家人要進來看您了,就要回家了......」
病房門裡是死亡的灑脫與寧靜,門外是生者的留戀與哭喊,護理師打開門的當下,氣氛令人難以承受地瞬間交融!
「你怎麼這麼沒良心,放我們孤單,自己先走了?」妻子手握雙拳,崩潰地趴在病床前嚎啕大哭!
「媽,你這樣說幹嘛啦,爸爸會傷心的……」說完這句女兒泣不成聲。
我趕緊退出病房,深怕被人看見我泛淚的眼眶。唉!多麼不專業,還以為自己能麻木不仁,殊不知當醫師這麼多年後,仍無法適應這種場面!
中秋節,是全家團圓的美好時分,只可惜世事難料,也有家庭等不到節氣,才相差一個星期,就天人永隔。
「學姊,我覺得是我的錯,我是不是應該及早說服病患家屬做心導管,不要再等待腎臟功能回復?」小凱情緒低迷地說。
「我也覺得是我的錯,如果不要說服病患開刀,是不是就沒有後續這些可能性?」我也反覆自忖著。
「大家都知道病患有血糖高、血壓高、血脂高的問題,但誰又能預測他會在住院中心肌梗塞呢?」小師妹拍拍我們,手中拿著一個烤肉串。
月亮從雲層中悄悄探出頭來,那優雅皎潔的臉龐,似乎訴說著:所有人,此時都可以原諒自己了!
他們值得一張正常的臉
還記得,住院醫師時代的我,非常喜歡輪訓到顱顏團隊學習。顱顏中心坐落在一個環境清幽的山頂上,四季各有不同的風情。春季時櫻花紛飛、夏季時草木蔥鬱、秋季時桂花飄香、冬季尚有松柏長青。不僅是顱顏中心的病患,連復健科、中醫、身心科的病患,都以此寶地作為最佳療養選擇。
雖然當上住院醫師後,才頻繁地往來這個美麗的院區,但早在還是一位青澀的醫學生時,就曾經為了協助一位班上同學復健,而與此地初次結緣。他是一位顱內動靜脈異常而腦內出血的同學,經歷過無數次的開顱手術後,從意識不清、牙牙學語,一直...
目錄
前言-你所不知道的整形外科
#1 關於頸部以上
血肉模糊的臉
他們值得一張正常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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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總是要償還(上)
罪惡總是要償還(下)
斷了下巴的女人
破碎的中秋
#2 關於頸部以下
最喜感的傷患
異物
被爆打的小鮮肉
斷尾真能求生?
斷腕
#3 關於生命之中
救命(上)
救命(下)
年關大爆炸
原鄉支援初體驗(上)——唯一的整外醫師
原鄉支援初體驗(中)——選擇
原鄉支援初體驗(下)——潑猴
愛。未完待續
前言-你所不知道的整形外科
#1 關於頸部以上
血肉模糊的臉
他們值得一張正常的臉
女人永遠是女人
罪惡總是要償還(上)
罪惡總是要償還(下)
斷了下巴的女人
破碎的中秋
#2 關於頸部以下
最喜感的傷患
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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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尾真能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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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下)
年關大爆炸
原鄉支援初體驗(上)——唯一的整外醫師
原鄉支援初體驗(中)——選擇
原鄉支援初體驗(下)——潑猴
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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