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論吟誦（節錄）

　　我們談到中國的文學，特別是中國的詩歌，我想其實是要從我們的語言、文字本身的特色來談。

　　中國的語言文字跟其他各個國家民族的文字是不同的，其實一個最大的特色，就是我們是單音獨體。西方的、歐美的國家是拼音文字，就算日文的一個字也不是單音的。比如說花，他說「はな（hana）」，可是我們說「花」，就是一個字。那當然更不用說英文的「flower」，它這音節就更多了。所以要講我們中國詩歌的特色，先要從我們語言文字的特色談起。

　　我們這樣的單音獨體，就是一個字一個音節，而且單獨佔一個空間。單音獨體這樣的語言文字，我們要讓它有一個音韻，有一個節奏，所以就有最古老的一個詩的體式─而這不是我們人為定下來的規矩，說你作詩要怎麼樣作，這是我們語言文字的特色，就像我們人的身體官能，是因身體本身的特色形成的。所以我們最早的詩歌《詩經》是以四言為主的，就是說四個字一句。根據晉朝摯虞的《文章流別論》，他說：「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就是說中國古代的雅樂是以四個字一句為好的，以其可以「成聲為節」，因為四個字在一起，才有個節奏。一個字當然沒有節奏，兩個字也沒有節奏，三個字也很難有節奏。所以是「雅音之韻」，是「四言為正」，是以其可以「成聲為節」。在中國的詩歌裡面，這個音節，就是說節奏，也就是說你的詩句，你的頓挫，它有的時候是一個句，有的時候只是一個頓。這個頓挫，無論是在詩裡面、詞裡面甚至於曲裡面，都是很重要的。

　　除了這個語言文字的特色以外，中國的詩歌還有一個極大的特色。從《詩經》開始，《毛詩・大序》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說是這個詩，是志之所之，所以我們最早的詩歌，從《詩經》開始，我們所注重的就是要情動於中，而後形於言。我們在《詩品》，就是鍾嶸的《詩品・序》裡面也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人之作詩是因為有所感動。不管是外面的景色，外物的感動，還是外界的人情、感情，人世間的種種悲歡離合的感動。總而言之，不管是外在的物象，草木鳥獸的物象，或者是事象，悲歡離合的事象，我們中國的詩歌，是「情動於中」才「形於言」的。

　　詩是「志之所之」，那麼這就跟西方有另外一點不同。

　　剛才說因為我們語言本身跟其他各個國家民族的都不同，另外我們作詩的緣起，跟其他各個國家民族也不相同。其他的國家民族，像西方的詩歌，他們最早也叫作「poetry」，但是他們那個範疇跟我們不一樣。他們是把早期的那些史詩跟戲劇，都算作廣義的詩歌。而不管是史詩「epics」，還是戲劇，他們主要的、史詩所描述的、戲劇所表現的，都是一個社會中外在的事物，與我們所說的詩，從你內心發出來的感動不同，這是另外一個大的差別。所以語言，既然跟各個國家民族有所不同，詩的緣起也跟西方有絕大的差別。所以他們的文學理論是注重你寫作的技巧，你安排語言文字的能力，這點當然我們中國也是重視的，可是我們中國之所以沒有那樣邏輯非常細密的文學理論，是因為我們所重視的是內心真正情意的感發。各種表現的方式，只是傳達你的感發的一種方法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你的本質是什麼。

⋯⋯

　　《詩經》的「賦」、「比」、「興」就是三種寫詩的方式，關係於詩人本身的內在情意與外在的物象或者事象的關係，我們沒有西方那麼複雜，我們只是簡單地歸納為「賦」、「比」、「興」這三種方式。

　　所謂「興」，我們說「見物起興」，你看到一個東西，我說中國的詩總說「興發感動」，這是跟外國的詩一個絕大的差別，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所以中國所重視的，是你的情，你的心是怎麼樣動起來的，是什麼使你動的。你如果是因為外物使你動的，由物及心，由外物而感動你的內心，那麼這種寫作的方法，還不止是方法，是引起你的詩產生的那個情意的過程，那就是「興」，由物及心的就是「興」。

　　我們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為你看見外在的雎鳩鳥的和樂美好，聽到牠們的「關關」的叫聲，所以你想，雎鳩鳥雌雄的鳥有這樣快樂的生活，我們人類豈不也應該有這樣美好的配偶嗎？所以，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由外物引起了內心的感動的，這是由物及心，我們叫作「興」。

　　「興」這種現象在中國詩歌裡面的作用，有的是可以說明的，比如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那我們說，因為雎鳩鳥有配偶和樂美好，從而想到「君子」也應有好的配偶，這個是對稱的。但是有的不是這樣。《詩經》還有一首《山有樞》，「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宛其死矣，他人是愉。」說山上有樞木，山高的地方有樞木。隰，低濕的地方，有榆木。山上有樞，隰地有榆，說你有衣服，你不肯穿，你捨不得穿，等到有一天你死去了，結果你的那麼多衣服就被別人享用了。那「山上有樞，地下有榆」與「你有美麗的衣服不穿」有什麼關係呢？這種關係，不是像「關關雎鳩」那樣可以明白說明的，所以有人就認為，我們上古的真正詩歌，所謂興，就是引起你的一個感發的開端，不必然一定要有理性上的、相應的、對稱的聯想。他們說像民間的很多民謠，也是如此的。說「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著」，這「小板凳，朝前挪」與「爹喝酒，娘陪著」沒有必然的關係，即是說用一個聲音引發你的感動，所以，聲音是非常微妙又非常重要的，就是如何用聲音引起你的感發。

　　所以吟誦，也同樣是非常重要的。古人常常寫詩，都是伴隨著吟誦。我幾次也跟同學們說，你要作詩，不是把詩韻啊，字典啊，類書啊都擺在這裡才作一首詩。詩是你偶然，你內心之中有一種感動，所以吟詩是重要的。如果你會吟誦，你的詩句，就是你內心的感動，會伴隨著你所熟悉的那個吟誦的聲音跑出來。

　　我也曾經在我那篇講情意與吟誦關係的文章裡面，舉了一個例證，其實也是西方的例證，就是說，我在國外看到，西方他們在教中學生，或者是大學一年級詩歌課程的時候，他們有一個通用的課本，就像我們大學國文有通用的課本，他們大學的詩歌也有通用的課本。這個通用的課本，它的作者的名字是肯奈迪（X.J. Kennedy），書的名字叫《詩歌概論》（An Introduction to Poetry）。在這本書裡面他說「meaningful sound as well as musical sound」，有意義的聲音（meaningful sound），就是你作詩，那個聲音是帶著意義的聲音，同時是帶著音樂性的聲音（musical sound），所以你的意義是伴隨著那個聲音一起跑出來的。好的詩歌，不是勉強拼湊的詩歌，都是你內心的感情，有意義的聲音（meaningful sound），是跟那個音樂性的聲音（musical sound）同時出來的。所以我們中國的詩歌，對於吟誦一直是非常重視的。

　　講到我們吟誦的歷史，中國古代的教學，小孩子一入學，是先學吟誦的。現在大家常常說，昨天也有朋友來訪問，訪談時就問為什麼現在大家對詩都隔膜了，都不理解了。其實我們中國詩現在之所以不被年輕人所理解，與我們這個吟誦的傳統斷絕了，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特別是中國的詩歌，中國詩歌的生命一直是伴隨著吟誦，伴隨著這個聲音，這個意義的（meaningful）聲音跟那個音樂的（musical）聲音，一直是伴隨在一起的，所以你把這個吟誦的、音樂性的聲音（musical sound）丟掉了，你對於那個意義的聲音（meaningful sound）也不理解了，所以就失去了，還不只是說理解不理解。你所失去的，是真正呼喚起你內心情欲的感動，呼喚起你的感動的那種力量，是聲音把你的感動呼喚起來了，你沒有了聲音，你就缺少了那一份感動的生命了。

葉嘉瑩先生論吟誦（節錄）

　　我們談到中國的文學，特別是中國的詩歌，我想其實是要從我們的語言、文字本身的特色來談。

　　中國的語言文字跟其他各個國家民族的文字是不同的，其實一個最大的特色，就是我們是單音獨體。西方的、歐美的國家是拼音文字，就算日文的一個字也不是單音的。比如說花，他說「はな（hana）」，可是我們說「花」，就是一個字。那當然更不用說英文的「flower」，它這音節就更多了。所以要講我們中國詩歌的特色，先要從我們語言文字的特色談起。

　　我們這樣的單音獨體，就是一個字一個音節，而且單獨佔一個空間...

前言
緒論　談古典詩歌中興發感動之特質與吟誦之傳統
詩經
詩經・周南・關雎
詩經・周南・桃夭
詩經・王風・黍離
詩經・王風・君子于役
詩經・王風・兔爰
詩經・鄭風・有女同車
詩經・魏風・伐檀
詩經・魏風・碩鼠【節選】
詩經・小雅・無羊
詩經・小雅・隰桑
楚辭
離騷【節選一】
離騷【節選二】
離騷【節選三】
九歌・少司命【節選】
九歌・東皇太一
九歌・湘夫人【節選】
九歌・山鬼【節選】
天問【節選一】
天問【節選二】
漁父【節選】
樂府
佳人歌
江南
上邪
十五從軍征
敕勒歌
木蘭詩【節選】
折楊柳枝詞【選三】
子夜吳歌・秋歌
遊子吟
擬樂府
短歌行【節選】
行路難【其一】
長干行【其一】
長干曲【其一】
隴西行【其二】
歌行
燕歌行
將進酒
長恨歌【節選】
五言古詩
東城高且長
行行重行行
客從遠方來
明月何皎皎
去者日以疏
冉冉孤生竹
涉江采芙蓉
生年不滿百
迢迢牽牛星
庭中有奇樹
西北有高樓
歸園田居【其一】
歸園田居【其二】
歸園田居【其三】
歸園田居【其四】
擬古九首【其一】
擬古九首【其三】
擬古九首【其四】
擬古九首【其六】
擬古九首【其九】
飲酒【其一】
飲酒【其二】
飲酒【其三】
飲酒【其四】
飲酒【其五】
飲酒【其七】
雜詩【其一】
雜詩【其二】
移居【其一】
移居【其二】
讀山海經【其一】
和郭主簿【其一】
詠貧士【其一】
春曉
白石灘
鹿柴
欒家瀨
辛夷塢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月下獨酌
靜夜思
佳人
羌村【其一】
羌村【其二】
羌村【其三】
石壕吏
贈衛八處士
獨覺
江雪
溪居
尋隱者不遇
無題 （八歲偷照鏡）
道傍竹
七言古詩
四愁詩【其一】
把酒問月
金陵酒肆留別
南陵別兒童入京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
哀江頭
樂遊園歌
醉時歌
燕台四首・春
燕台四首・夏
燕台四首・秋
燕台四首・冬
五言律詩
過香積寺
廣陵贈別
夜泊牛渚懷古
春望
春夜喜雨
登岳陽樓
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一】
秋曉行南谷經荒村
夏初雨後尋愚溪
種柳戲題
離思
涼思
落花
無題 （照梁初有情）
西溪
七言律詩
登高
曲江二首【其一】
曲江二首【其二】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秋興八首【其一】
秋興八首【其二】
秋興八首【其三】
秋興八首【其四】
秋興八首【其五】
秋興八首【其六】
秋興八首【其七】
秋興八首【其八】
別舍弟宗一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 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安定城樓
碧城三首【其一】
碧城三首【其二】
碧城三首【其三】 春雨
錦瑟 九日
流鶯
曲江
無題二首【其一・鳳尾香羅薄幾重】
無題二首【其二・重幃深下莫愁堂】 無題四首【其一・來是空言去絕蹤】
無題四首【其二・颯颯東風細雨來】
無題（萬里風波一葉舟）
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
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
重過聖女祠
五言絕句
登鸛雀樓
宿建德江
鳥鳴澗
山中送別
獨坐敬亭山
夜下征虜亭
夜宿山寺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送靈澈上人
絕句（遲日江山麗）
華子崗
登樂遊原
春怨
江行無題【其九十八】
夏日絕句
二月十一日夜夢作東都早春絕句
七言絕句
詠柳
回鄉偶書
山中留客
桃花溪
涼州詞【其一】
出塞
從軍行【其四】
從軍行【其五】
芙蓉樓送辛漸
采蓮曲【其二】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送元二使安西
春夜洛城聞笛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望廬山瀑布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早發白帝城
贈汪倫
江畔獨步尋花【其六】 絕句漫興九首【其七】
絕句四首【其三・兩個黃鸝鳴翠柳】
早梅
山房春事二首【其二】
月夜
楓橋夜泊
移家別湖上亭
嫦娥
丹丘
東下三旬苦於風土馬上戲作
端居
賦得雞
海上
寄遠
柳
暮秋獨遊曲江
青陵台
任弘農尉獻州刺史乞假還京
送臻師【其二】
瑤池
夜雨寄北
謁山
月
昨夜
雨晴
淮上與友人別
臺城
畫眉鳥
北山
泊船瓜洲
封舒國公三首【其二】
南蕩
書湖陰先生壁
惠崇春江晚景【其一】
題西林壁
望海樓晚景【其二】
飲湖上初晴後雨
秋思三首【其一】
示兒
四時田園雜興【夏日其七】
春暖郡圃散策三首【其三】
二月一日曉渡太和江【其一】
入常山界二首【其二】 萬安道中書事【其二】
閒居初夏午睡起【其一】
小雨
舟過安仁【其三】 春日
觀書有感【其一】 讀義山詩
海棠四首【其一】 海棠四首【其二】 海棠四首【其三】
海棠四首【其四】 夢中得句【其一】
夢中得句【其二】 絕句二首【其一・一任流年似水東】
詞
南歌子（手裡金鸚鵡）
南歌子（倭墜低梳髻）
鵲踏枝（花外寒雞天欲曙）
鵲踏枝（梅落繁枝千萬片）
鵲踏枝（秋入蠻蕉風半裂）
鵲踏枝（誰道閒情拋擲久）
浪淘沙（簾外雨潺潺）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清平樂（別來春半）
望江南（閒夢遠）
漁父【其一】
漁父【其二】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雪梅香（景蕭索）
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南歌子・再用前韻
南鄉子・自述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西江月・中秋寄子由 蘭陵王・柳
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
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 南歌子（天上星河轉） 聲聲慢（尋尋覓覓） 添字采桑子（窗前誰種芭蕉樹） 武陵春・春晚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醉花陰・重陽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青玉案・元夕
清平樂・村居 生查子・獨遊雨岩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西江月・遣興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玉樓春・戲賦雲山
暗香（舊時月色）
好事近・賦茉莉 驀山溪・詠柳 念奴嬌（鬧紅一舸）
念奴嬌・謝人惠竹榻
齊天樂・蟋蟀
疏影（苔枝綴玉）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虞美人・賦牡丹
木蘭花慢
曲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四折【節選】
撥不斷・歸隱
落梅風・煙寺晚鐘
清江引・野興（東籬本是風月主）
清江引・野興（西村日長人事少）
四塊玉・酒旋沽
四塊玉・馬嵬坡
天淨沙・秋思
湘妃怨・和盧疏齋西湖
南呂金字經
古文
岳陽樓記
秋聲賦
前赤壁賦【節選】
葉嘉瑩先生論吟誦
葉嘉瑩先生論吟誦之二

前言
緒論　談古典詩歌中興發感動之特質與吟誦之傳統
詩經
詩經・周南・關雎
詩經・周南・桃夭
詩經・王風・黍離
詩經・王風・君子于役
詩經・王風・兔爰
詩經・鄭風・有女同車
詩經・魏風・伐檀
詩經・魏風・碩鼠【節選】
詩經・小雅・無羊
詩經・小雅・隰桑
楚辭
離騷【節選一】
離騷【節選二】
離騷【節選三】
九歌・少司命【節選】
九歌・東皇太一
九歌・湘夫人【節選】
九歌・山鬼【節選】
天問【節選一】
天問【節選二】
漁父【節選】
樂府
佳人歌
江南
上邪
十五從軍征
敕勒歌
木蘭詩【節選】
折楊柳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