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政府狀態

午夜感懷──我的家庭

凌晨兩三點，我失眠了，在房中踱步，喝了點茶，但還是睡不著。我不喜歡安眠藥，事實上吃了也沒用。這種時候我最想找人聊聊，可是其他人都睡了。

我利用這種時候寫書；漫無系統地思考、回憶、綜合思緒，有時記錄一些意念，有時只是牢記在心。凌晨兩點，你會想到各式各樣的事，某些不怎麼愉快的事老是揮之不去。總而言之，比白天在辦公室、衣服鈕釦全扣得好好時，對自己更開放而誠懇。

我希望這些筆記都能取信於讀者。

我記得些什麼？我想到我與奈娜（Naina Iosifovna）共度的歲月。我有時叫她奈雅，她溫柔、有耐心，永遠瞭解我。我想到大女兒蕾娜（Lena）和她的飛行員丈夫瓦雷拉（Valera）；想到小女兒坦妮雅（Tanya）和她正著手自行創業的航太工程師丈夫劉夏（Lyosha）。我想到外孫波爾卡（Borka）、凱迪雅（Katya）、瑪夏（Masha），想像未來的俄羅斯會帶給他們什麼。

我記得有次奈娜罹患肺炎，病勢沈重，必須住院治療。坦妮雅當時還是個吃奶的娃娃，因為家中沒有人照顧嬰兒，那年頭又沒有托兒所，我唯有把這小東西送到貝留澤尼基（Beryozniki）的外婆家去。但是到外婆家得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還不止，一共是三十個小時。所以我就用毛毯裹起小嬰兒，上了火車。那是一節畫座位的車廂，有開放式的臥鋪。大家都瞪大眼睛看著我──這漢子抱著一個小娃娃要去哪兒呀？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大家解釋，火車開始前進。

起初小坦妮雅睡得滿好，火車上的婦人幫我替她換尿片等等的。但晚上她肚子一餓，麻煩就大了。坦妮雅捏緊小拳頭又哭又叫，全車的人都醒了，我像發燒似的全身發抖。他們當然都很同情我，到處去找還在哺乳的年輕母親，看是否能施捨一點乳汁，但找遍整列火車都沒有這樣的人。有人教我用布包一小塊麵包，讓嬰兒吸吮。我用發抖的手把麵包包好，真的，她津津有味地吸吮起來。但不到五分鐘，她發現上當，就又開始大哭大鬧。我只好讓她吸吮我的手指，還有一小匙水。我能怎麼辦？我累得眼前出現黑點。萬一孩子出什麼事怎麼辦？我突然靈機一動，解開襯衫，讓她的小嘴貼在我胸上，她竟然不哭了。每個人都笑起來，車上的婦女們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她們說；「看啊，他把她騙過了。」或許是因為我皮膚的溫暖；無論如何，她安靜下來，終於睡著了。

我就這樣把我的奶娃娃送到了外婆家。我女兒當然不記得這回事，我講給她聽，她也不肯相信。

現在我有三個外孫。蕾娜的兒子波爾卡十三歲，我覺得他有些地方很像外公，是個天生贏家，在班上常搶著當領袖，好鬥成性，而且還真能打。我跟他共處總覺得趣味無窮，他喜歡打網球，但毅力不夠。我會責備他，可是他知道我很疼他，所以根本不把我的責罵當一回事。

蕾娜的大女兒凱迪雅，今年十四歲，非常有才華，參加各式各樣的運動，動作靈活、身體強壯、能堅守目標。她煥發一種鎮定的氣質。

瑪夏是最小的。她喜歡編織、會話，非常女性化而溫柔。哥哥姊姊有時故意招惹她，可是她從不生氣，反而替他們辯護。她現在已經是全家的中心了。

大女婿瓦雷拉做飛行員，他出身名門，家教極好，家族中最大的優點都由瓦雷拉繼承了。他直率、獨立、堅強，帶著蕾娜和孩子們自組家庭，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我們相聚的時候，我都很高興聆應他的見解。

坦妮雅的丈夫劉夏本來在一家航太設計公司作工程，現在自行創業，真是個勇敢的孩子。我的擔心也可想而知，他的事業才剛起步，希望他站得住。我想一切會順利的。

坦妮雅與蕾娜是人間的寵兒，她們跟媽媽奈娜組成我們家的「婦女最高議會」，家裡所有的事幾乎都由她們決定。

大致而言，做妻子本來就不容易，做我的妻子尤其難。再說到做總統的妻子──那簡直是惡夢一場。

問題從一些小事開始；廚房裡的事。我們在家都由女人負責烹飪，但在別墅有一個廚子，因為那是公家的住宅，常有很多訪客。讓女人適應另有廚子殊非易事，主婦們總是滿腹猜疑地瞄來瞄去，雖然做飯省了不少手腳，問題卻更大。廚子沒考慮到孩子們的胃口多麼大、他們喜歡吃什麼、或有什麼怪念頭。這時外婆怎麼辦妮？

談到波爾卡時，我這外公一點也不客觀。我等這個小外孫等了那麼久。關於波爾卡的規矩，總有三種不同的意見──我的、外婆的、他媽媽的，真是七嘴八舌。他會看看我們大家，看誰的意見占上風？然後依然愛怎麼幹就怎麼幹。他照舊惹麻煩──打架、在學校拿個大丙、玩曲棍球、對外婆沒禮貌、跟姊姊妹妹爭吵等等。

我想讀者已經猜到，我家裡沒有人會在我背後偷偷摸摸幹什麼勾當。不過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會嘗試盡可能不驚動我，真的，可是到頭來總會弄出一些聲音，這也是意料中事。

他們這方面的努力真令我很感動，不論小孩或大人，大家都希望我在家時，享受安靜而溫馨的休息。我知道全家人都參與同謀，因為他們會交換會心的眼光，連小瑪夏也不例外。

奈娜和女兒們是家中噤聲運動的幕後主力，我很感激她們，但即使如此，女人家天生心情易變，有時聊政治聊得興起，即使想要在我面前保持沈默，也一時煞不住話題。

我的妻子瞭解誰是我的敵人，誰是我的朋友？我的決策遵循什麼邏輯？她是否企圖給我忠告？這些問題很難回答。她從不用言語勸誡我；她對時事有全盤的瞭解，卻以極大的自制，從不說出內心的反感。只有我看得出她的不悅。

整體而言，我們是一個正常的家庭。

總統制能解決問題嗎？

西方報紙說，今日統治俄羅斯的是一種「合法的無政府」，可說相當正確地反映了現實。表面上，俄羅斯具備國家必備的一切條件；司法部、強大有力的國防部、還有龐大的警力。可是內部的法律與秩序卻蕩然無存。俄羅斯的執法機關、政府部會及公務員數量之繁多，以俄羅斯民族的文明與文化水平而言，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目前的無政府狀態；行政的流通系統失去作用，因此整個施政機器陷於停頓。所有的事都應該由公正嚴明的原則或法令規範；說得不客氣點，這國家需要有人管束，就這麼簡單。

當然，把總統制引入俄羅斯，也不可能立刻解決所有的問題。一個真正的政府必須能同時做到統治與管理，這在我看來再明顯不過，我不能瞭解為什麼很多政治家會認為，這件事太過複雜或無法理解。政府最重要的是完成人民託付的任務，改善人民的生活。

任何經濟、政治、金融的改革都不可能立刻解決問題。這需要很長時間，年復一年痛苦而緩慢的努力，但我們總得踏出第一步。要在十年內培養一批勝任的公務員，就需要兩三任總統或國會推動訓練工作。但現在正如俄國俗諺所謂︰「這班傢伙腦子裡沒有沙皇。」現在的公務員都像無頭蒼蠅，什麼也不會做。我們又沒有人可以用以取代；只有前面那種制度，才會養出這麼一批人。

大家都要忍耐。大家都必須學習。

至少令人安慰的是，大前景並非一場絕對的災難。我們曾受共黨統治，這是一場悲劇；沙皇被處決也是一場災難；跟希特勒作戰，更是民族存亡之戰。

我回想自己和父母那一代的生活。過去三十或三十五年間，俄羅斯社會算是相當平靜穩定，跟世界其他文明社會追求相同的目標──家庭福利、文化、教育、扶養兒女、對個人與社會的責任。在赫魯雪夫（Khrushchev）、布里茲涅夫（Brezhnev）、戈巴契夫（Gorbachev）的時代，法西斯的史達林（Stalinist）主義體系逐漸轉變為「絲絨」（velvet）極權主義（如同西班……

第一章

無政府狀態

午夜感懷──我的家庭

凌晨兩三點，我失眠了，在房中踱步，喝了點茶，但還是睡不著。我不喜歡安眠藥，事實上吃了也沒用。這種時候我最想找人聊聊，可是其他人都睡了。

我利用這種時候寫書；漫無系統地思考、回憶、綜合思緒，有時記錄一些意念，有時只是牢記在心。凌晨兩點，你會想到各式各樣的事，某些不怎麼愉快的事老是揮之不去。總而言之，比白天在辦公室、衣服鈕釦全扣得好好時，對自己更開放而誠懇。

我希望這些筆記都能取信於讀者。

我記得些什麼？我想到我與奈娜（Naina Iosifovna）共度的歲月。我有時叫她奈雅...

作者的話

飽里斯‧葉爾欽

我當選俄羅斯總統之初，好幾家大型的國際出版社找我寫書，可是我一直相信政治領袖執政期間，不該寫回憶錄；這種揭發內幕，承認近來真相的事，該留待其他時刻──例如等退休後再作。

但一九九一年八月發生了一場震撼俄國和全世界的政變。八月十九日，我們照常睡醒起床，但到八月二十一日，我們已置身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這三天是過去與為來的分水嶺。這期間發生的事，逼著我們不得不用錄音機來撰寫一本原來是要以八月政變為主題的書。我的英國朋友努恩柏格（Andrew Nurnberg）是一位知名的文藝經紀人，他曾協助我完成一九九一年出版的那本自傳，他來莫斯科跟我簽了新書的合約，接著我就口述了幾捲錄音帶，寫了好幾十頁感想，又要求妻子和孩子趁記憶猶新時，錄下他們對政變的印象。後來我度假時又寫了一部分回憶錄。

我的著書進度差不多就到止為止。時代巨輪正快速前進，事實上，是我在推著它快速前進。寫政變陰謀，變成一件很尷尬的事。蓋達政府上台，蘇聯已不存在，戈巴契夫也宣告退休，我簡直追不上這些發展，更別說找時間寫書了。我寫信通知發行者，遣憾地表示無法履行承諾，如果他們還有興趣出版，希望暫延到以後。

我盡可能找時間口授思緒，作筆記、修訂，通常都利用夜間和週末抽空進行。我覺得這本書，要等相當時間以後才會問世。

沒想到，「未來」很快就到了。一九九三年九月和十月，俄羅斯發生的事件追使我再次坐在紙筆之前，不消幾個星期，我就完成手稿。我確信時機已至──而不是一兩年後，我應該把真相昭告全國。一九九一年八月和一九九三年十月結合成一條連綿不斷的鎖鍊；帝國已經覆亡，我們都親身經歷脫離舊時代的突兀與痛苦。

這是一本提早完成的回憶錄，書中角色全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和我暫時都不會退休，我們會繼續見面、共事、討論時事、作決策。他們之中可能有人認為我的回憶有誤；可能有人會產生強烈的反感，但這都是意料中事。退休後再來評斷我的同撩和事件，當然容易得多，領退休金的人本來就比較適合寫回億錄。我沒這種運氣。我還是總統，有一大堆工作要做。這本書主要是為了表白我自己，趁現在，而不是等到將來，說明俄羅斯所發生的一切，找到我們的方向，以及前途可能遭遇的事。

我要向幾位多方協助，使這本書順利完成的人致謝，若沒有他們的支持，這本書不可能出版。

我要感謝星火雜誌（Ogonyok）的副總編輯尤瑪謝夫（Valentin Yumashev）。我們合作的友誼長達十五年，我的第一本書也是他協助完成的。過去三年來，我撰寫手稿時，他總在附近。我們談話的地點，有時是深夜的克里姆林官，有時在飛機上，有時在火爐前，但工作吃緊時，我們更常是透過麥金塔電腦交談。這些談話的內容幫助我確立全書大綱。尤瑪謝夫的洞察力和忠告，對我永遠都很重要。

我要感謝總統安全特勤主管柯札科夫。他的專業領域跟寫書無關，可是他的工作使他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離我身旁。我曾多次就教於他，他敏銳的觀察力使我能從出乎意料之外的嶄新觀點，去觀察熟悉的事物。

我的主要助理伊留辛也值得稱許。總統的每日行程都存在伊留辛桌上的電腦裡；過去與未來的每小時、每分鐘，都必須填滿。伊留辛的腦子裡，對我們活過的每一天，都有一套分析他獨立的判斷和精確的結論，都非常有用。

我還要感謝我的助理蘇卡諾夫，他對本書也有很大貢獻。

我最感激的還是家人的耐心諒解與支持，在我們難得聚首的珍貴時刻，我卻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裡，埋頭寫回億錄。他們是最先讀這些篇章的人，也是嚴格而公正的批評家；我完成手稿時，他們是最先擁抱我道賀的人。

我對你們每一個人都致以最大的謝意。

正如我的第一本書，我要把本書版權收入的一部分捐給慈善計晝。我保留了若干我不認識的人寫來的信──退休的運動員、殘障少年、博物館館長、醫院的主治大夫、農人、獲救女孩的母親，他們多多少少都接受過治療、使用醫療設備、輪椅及其他方面的幫助。

我並不想將發乎自然和人道的行動，轉換成政治宣傳。只要捐出本書的版稅收入，能幫到幾個困難的人，我就很滿足了。

作者的話

飽里斯‧葉爾欽

我當選俄羅斯總統之初，好幾家大型的國際出版社找我寫書，可是我一直相信政治領袖執政期間，不該寫回憶錄；這種揭發內幕，承認近來真相的事，該留待其他時刻──例如等退休後再作。

但一九九一年八月發生了一場震撼俄國和全世界的政變。八月十九日，我們照常睡醒起床，但到八月二十一日，我們已置身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這三天是過去與為來的分水嶺。這期間發生的事，逼著我們不得不用錄音機來撰寫一本原來是要以八月政變為主題的書。我的英國朋友努恩柏格（Andrew Nurnberg）是一位知名的文藝經紀人，他曾協助我...

作者的話
從蘇聯到國協──地圖索引
第一章　無政府狀態
第二章 　贏得獨立
第三章 　帝國滅亡
第四章 　政變之後
第五章 　新俄羅斯
第六章 　經濟陳疴
第七章 　爛攤子
第八章 　漫漫長夏
第九章 　多事之秋
第十章 　未蓋棺先論定
葉爾欽政治生涯大事記
附錄Ａ　人物索引
附錄Ｂ　祕密檔案

作者的話
從蘇聯到國協──地圖索引
第一章　無政府狀態
第二章 　贏得獨立
第三章 　帝國滅亡
第四章 　政變之後
第五章 　新俄羅斯
第六章 　經濟陳疴
第七章 　爛攤子
第八章 　漫漫長夏
第九章 　多事之秋
第十章 　未蓋棺先論定
葉爾欽政治生涯大事記
附錄Ａ　人物索引
附錄Ｂ　祕密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