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山知道》

一、離家出走

這一天又要到姑婆家吃飯。

姑婆一個人住在一間大房子，我喜歡去她家，她家有著跟圖書館一樣又高又大的書牆，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物品，最有趣的，其實是姑婆這個人。

「她是我喜歡的大人！」

怎麼說呢？姑婆就是跟一般的大人很不一樣，至少跟我的爸爸、媽媽、老師、大伯以及身邊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樣，她不會用大人的口氣跟我說話，許多大人，作事情、說話，都帶有目的性，會以利益得失作務實的衡量，心中沒有一點丁的單純；她既不會對我有過度的期待，也不會想從我身上取得任何祕密，和她相處，一點都沒有壓力。

她也從來不把我當小孩，彼此好像是朋友一般。

從她身上的裝扮到說話方式、和行為，她根本就是一個身體看起來已經很老很老，可是內心還是很嬰兒的「假老人」。

姑婆總是拖著飄逸的洋裝或長裙，她的衣著上一定有蕾絲的裝飾；灰白的短髮，耳朵垂掛著誇張大的耳環，她笑起來總是超級誇張的大聲，情緒上大喜大悲，活脫是個無拘無束的老小孩。

我不知道姑婆到底幾歲，幫她過生日的時候，蛋糕上的蠟燭總是用問號，而且，她總是說她想要吃豬腳麵線，不想吃蛋糕。爸爸跟他說：「豬腳的膽固醇太高，別吃那麼多肉啦！」

這個時候，姑婆就會裝模作樣，似乎變成個三歲小娃似的，假裝又哭又鬧，直嚷著：「我要吃肉，我愛吃肉，給我肉……」

大伯比較貼心，她會順著姑婆的意，買了整大鍋的豬腳來討姑婆歡心。姑婆實在太愛大伯了，總是開心的把他緊緊抱在懷裡，說：「倫倫，我最愛你了！」

大伯私下跟爸爸說過：「她愛吃你就讓她吃，她想早點死，我們就順她的意啊！」爸爸對大伯翻了白眼。

凡是有人告誡她，什麼對老人的健康比較好，她就偏偏作出顛倒的事情，反其道而行。

新聞上說：「老人要多補充維他命E！」

姑婆聽到了，就說：「我要吃維他命ABC，不要E！」

鄰居好心的提醒她：「吃肥肉會變胖，會得高血壓、高血脂……」

姑婆隔天就去菜市場買肉，她跟肉攤說：「肥肉多一點，豬腳也行。」

因為姑婆是長輩，爸爸拿她沒辦法，只能默默為她的健康窮操心。

大伯說：「她自己的命，不用管她。只要她到時候別拖累我們就好！」

對了，姑婆是我爺爺的妹妹，爺爺過世之前特別囑咐大家，日後要好好照顧她。

我應該算是她很喜歡的小孩吧，或者她根本沒把我當小孩對待，所以跟她相處起來，我們兩個都沒有壓力。偶爾，她會傳訊息給我，要我陪她去作些她不想讓我爸或大伯知道的事，其實最常一起作的事就是吃吃喝喝，百無禁忌的大吃大喝。反正只要是姑婆找我，我爸或我媽都會無條件答應，每次收到姑婆的任務，都會讓我十分亢奮。

最最最重要的，其實是有一次，姑婆受邀到我們學校「與作家有約」擔任演講人，校長和老師們接待她的規格，就如同之前市長到我們學校來一般，她所寫的童話深受同學們喜歡，連我偷偷仰慕的章淳怡都視她為鐵粉；那一天，從來沒跟我私下講過話的章淳怡，突然過來跟我說：「我好喜歡她喔，沒想到竟然是你姑婆，我超羨慕你的！」

是姑婆拉近了我跟章淳怡的距離，章淳怡喜歡的，我當然會加倍喜歡。

這天，姑婆在網路上預訂了一桌好菜，請大家過去她家一起享用。

大伯家跟往常一樣只有大伯一個人出席；他每次都說：「我老婆身體不舒服，我兒子要準備考試，我女兒要學才藝，所以由我代表出席。」我們都會背了。

我們家倒是都全家出動。出門前，媽媽說：「反正都要吃飯，大家聚聚挺好的，而且我省得煮……」

到了姑婆家，網路預定的菜剛好送達，熱騰騰的，大家時間都算得挺恰好的。

姑婆從她廚櫃裡拿出珍藏的美麗骨瓷餐盤，爸爸說：「幹嘛那麼大費周章，打開吃就好了啊？」

媽媽瞪了爸爸一眼，突然變得跟姑婆異常的親近，說：「好菜就應該要用好的餐盤裝，吃飯也要吃的有品質啊！」

媽媽還沒說完，爸爸就用手肘輕輕碰了媽媽的手，小聲的說：「那等一下你要負責去洗碗喔！」

「蝦米？」媽媽忽然大叫了一聲，已經夾到嘴上的糖醋排骨都掉了下來。爸爸又改口說：「等一下阿立去洗碗！」

「為什麼是我……」這次換我口中的大蝦掉了出來，我也不想洗碗啊！

姑婆沒有絲毫的不高興，她用爽朗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洗碗，我也不喜歡，所以我們都不用洗碗了。」

怎麼有那麼好的事情，除非用免洗餐具，要不，怎麼可能不用洗碗呢？可是現在我們明明用著姑婆精緻的瓷盤，怎麼可能用一次就丟棄，不用洗呢？

「我買了洗碗機器人了！」姑婆得意滿滿的說，她真的是一位對任何新鮮事物都很好奇、對任何新科技都想嘗試；當年，掃地機器人一出來，她也是搶先第一個買，現在又追流行，買了洗碗機器人。

有了這個好消息，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心情輕鬆的大吃特吃。

「姑媽，那座森林和別墅是不是該賣掉比較好？」大伯突然在飯桌上拋出了一個提議。

「那森林還有房子跟你有仇嗎？為什麼要賣掉？」姑婆問。

「那裡地方太大、樹太多了，房子不像房子、樹又不像樹；就像人，越老越麻煩……，應該要趕緊解決脫手。」大伯低著頭滔滔不絕的說，他根本不想正眼看姑婆的臉。爸爸和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都給嚇到了，大伯還是繼續說：「我認識一個開發公司，他們開了一個很棒的價錢……」

這桌好菜，好滋味全被大伯的話給破壞了。

◇ ◇ ◇

過了幾天，姑婆用LINE傳了一則訊息給我。

「我要離家出走，你要不要陪我……」

我從來沒想過要離家出走，可是這提議挺刺激的，勾起了我冒險的基因，根本沒有多加思考，我馬上回了姑婆一個流口水的貼圖，意思是我非常非常想參加。

跟姑婆約定好時間地點，我就帶著幾件換洗衣服，還有我的手機充電器；離家前，想起媽媽愛哭的臉，我還是在門口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陪姑婆一起離家出走了……」後來覺得這樣寫不妥當，又回頭將幾個字塗改成：「我陪姑婆一起離家出走去玩了……」時間太急迫，字很潦草，不過我猜媽媽應該可以辨別。

◇ ◇ ◇

我跟姑婆先搭了火車，然後又搭了計程車，一路上，姑婆很安靜的看書，因為沒有人管我，我就大打遊戲，這樣的離家出走真是不賴啊！

下車的時候，前方的道路已經無法通行，茂密的樹叢間，隱約可以看到一條小路。

「姑婆，我來過這嗎？」對於這個地方，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周圍飄散著淡淡的草香，聞起來又像是熟悉的味道。

姑婆沒有回答我，一下車，她背起了她自己的行李，也不要我幫忙，還身手俐落的將自己的澎澎裙立馬綁成束腳褲的樣子，然後一軍當前，往樹叢裡走去。我只能加快腳步跟上。

走了十幾步路轉了一個彎，前方根本看不到任何路的痕跡。

「太久沒來走動，連路都不見了呢！」姑婆彎下了身，鑽進了草叢裡，她還回過頭來把我翹起的屁股往下按，「你屁股翹那麼高，小心等一下褲子會被樹枝吃掉喔！」姑婆很冷靜的說，我聽了她的警告之後，倒是緊張得猛拉緊褲子。

接著，我們根本像狗爬式的匍匐前進。

「天呀，離家出走真是難啊！」我在心裡嘀咕著。

還好草叢路不長，爬行幾步就重現光明了，站起身來拍拍附著在身上的草跟土，抬起頭來，前方有一棟白色的小屋。

「哈，是姑婆的樹屋！」我當然來過，只是小時候來這裡度假的時候，車子是可以開到大門口的，現在怎麼會變得雜草叢生了呢？

「我們的基地到了！」姑婆雙手叉腰，眼睛散發著一股奇特的神情，好像要幹一番大事的模樣，害我也趕緊將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口氣很大的說：「誰怕誰啊……」其實，我心裡正在煩惱著：「神啊，這裡有沒有網路啊？」只是我沒說出口而已。

姑婆從袋子裡挖出了手機，然後輸入了幾串號碼之後，屋子的門打開了。

「是遙控器嗎？」我問。

「是智慧鎖，這棟房子全部都是用最新科技設計的，是一間智慧宅。」

雖然處在森林裡，但是卻是一棟現代化的屋子，甚至比都市裡的屋子更科技，「那應該有網路才對……」什麼科技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有網路才是王道。

我們進到屋內，這裡就跟一個住家一樣，有客廳、廚房、廁所，只是東西並不多，收拾得井然有序，客廳裡有兩張單人的大沙發，雖然很久很久以前來過，可能我太小了，對此沒什麼記憶。

我馬上拿出手機測試網路，一看，真的沒有網路。不會要與世隔絕了吧？

「姑婆，這裡有WIFI嗎？」

「有啊！」

「快跟我說密碼！」

姑婆不疾不徐的，一邊將房子的窗戶全部打開，然後一邊想：

「密碼？」

「1234……或4321吧！……要不，就試試1111……」

為了wifi的密碼，她一直想4個字的數串，我一直試都沒成功。

姑婆說她對數字很恐懼，完全記不起來，需要找看看有沒有記在哪個本子或紙條上了， 可是我們都累了，決定隔天再來找。

睡覺前，我的心冒出了一點點後悔，「早知道沒有網路，我就不要離家出走了……」

◇ ◇ ◇

隔天一早，我是被吵雜的嘻笑聲給喚醒的。

帶著惺忪的眼，從二樓往下走。

從手扶梯上我看到整個一樓，都是人。

不，不是人。

他們都有著動物的頭，人類的手腳，應該不算是「人」。

「阿立，快下來！」今天的姑婆穿的比平常更誇張，全身上下都是鑲著蕾絲和水鑽的衣服。房子好像也被打掃過，整個煥然一新。

「智慧宅」按一個按鍵就會變乾淨了嗎？還是有打掃機器人呢？

「姑婆，他們是哪來的客人？」

「他們不是客人，他們才是這裡的主人。」

我聽得一頭霧水。

帶著熊頭的，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帶著山貓頭的則在切水果；還有貓頭鷹頭，他把牆上呱呱鐘的灰塵擦乾淨，還調了正確時間；五色鳥頭翻看著相片簿，對著台灣藍鵲頭又打又笑。

看來，有可能是他們跟姑婆一起作過了打掃呢！

此時，大門開了，門口的貓和兔子進門的瞬間，都化身為戴著動物頭、並具有人的身體的形貌，進門的貓頭跟兔子頭手上捧著一些菜。

「我們採了一些芝麻葉、還有無花果，等一下可以拌沙拉吃！」

「天啊，你就是阿立嗎？」兔子頭丟下菜籃飛奔到我跟前，整個把我抱了起來、還動手捏了捏我的臉頰，又撥了撥我的頭髮。拜託，我已經不是嬰兒了，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又捏又抱的。

「太好了，你長大了！」兔子頭說。

經過他這麼起了個頭，大家開始喧嘩了起來。

「他還沒長得夠大，看起來有點弱……」

「他力氣夠強嗎？」

「而且他全身都是都市的味道……」

「味道倒是沒關係，等他愛上了這裡，身上的味道就會改變了。」

「吃了這個土地種的食物，在這裡流了汗，又泡泡這邊的溫泉，他就會變成這裡的人了。」

他們七嘴八舌的，好像都在說我，可是我完全聽不懂，我只是離家出走幾天，為什麼要變成這裡的人？難道我也會變成什麼動物頭的人嗎？聽他們越講、我越害怕，我摸摸自己的頭，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

「別嚇他了。他是個好孩子，不是那種只會死讀書的孩子。」姑婆竟然為我講話，但是她又說：「只是他太愛玩手機了……」

姑婆講到了手機，我想到上網尚未成功，馬上央求姑婆快去找她的密碼。

「阿立，手機交給我，我幫你設……」貓頭鷹頭看起來很厲害，我想都沒想就將手機從褲子裡的口袋拿出來交給他。貓頭鷹頭一手接住我的手機，就往自己的口袋塞入，然後拉著我，說：「走，帶你去探險！」

「對啦，對啦！他是需要訓練一下啦！」

「他離開我們的山太久了……」

我都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拉了出門，從大門傳來屋子裡此起彼落的建議聲。

《啊殺！豬小子》

1. 捨不得自相殘殺

聽到英文老師說：「今天就教到這裡，下課。」我立刻站起身子。就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忽然覺得眼前發黑，天旋地轉，隨即又坐下來，低下頭，閉著眼睛休息。

「吳雅萱，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有人問坐在我右邊的吳雅萱。

「我『好朋友』來，有點頭暈，我想休息，你去找別人吧！」吳雅萱說得很小聲，但還是被我聽到了。

「喔！好吧！那我去找別人了。」

微微睜開眼睛，眼前出現光亮了，我用斜眼瞄瞄吳雅萱，她正趴在桌上休息。

吳雅萱的「好朋友」來，所以頭暈。剛才我的頭也很暈，但不是「好朋友」來，因為我是男生，不可能有「好朋友」，我之所以頭暈，是因為早餐的關係──早上，我只喝了一碗稀飯、吞了兩塊罐頭麵筋，就出門上學了。套句阿公常說的「一碗稀飯！撒泡尿就沒有了」，再經過早上一番「啊殺」「啊殺」的拳打腳踢，那碗稀飯有些變成尿，有些變成汗，早就消化得一乾二淨。

既然這樣，為什麼阿公還是煮稀飯給我當早餐？簡單的說，就是圖方便──家裡只有我和阿公兩個人吃飯，早餐的稀飯是用昨晚的剩飯煮的。

覺得恢復正常了，我把眼睛完全張開。吳雅萱依舊趴在桌上，桌邊一塊吃了一半的麵包吸引了我。再上一節課就要吃午餐了，那半塊麵包吳雅萱應該不會再吃，我忽然竄出想問她「吳雅萱，你那半塊麵包可不可以給我吃」的衝動。

繼而想想，向別人討東西吃，未免也太沒格了，何況還是人家吃過的。於是我吞了吞口水，從抽屜拿出水杯，走出教室。來到飲水機前，把杯子倒滿水，一杯接一杯的往嘴裡灌──我想用水把空虛的胃塞滿，降低飢餓感。

「朱孝志，你要喝多少啊？飲水機裡的水都被你喝光了啦！」

我轉身看，是江文賢，他拿著杯子站在我後面。我閃開身子，吞下嘴裡的水，說：「我……」本來我要說「肚子餓」，但及時想到說出來，一定會被江文賢笑，立刻改口：「我口很渴呀！」

江文賢一邊倒水，一邊說：「口很渴？口渴也不可能一下子喝這麼多杯呀！」

為了不想被江文賢看出我肚子餓，我一面「早上流了太多汗，所以特別渴」的說著，一面走進教室。

回到座位，吳雅萱依然趴在桌上，那半塊麵包也依然紋風不動的放在桌邊。雖然麵包還在，但我肚子裝滿了水，它再也無法引起我問「吳雅萱，你那半塊麵包可不可以給我吃」的衝動了。

第四節是地理課，地理老師進來了，吳雅萱還趴在桌上。看在她是我鄰座的份上，我斜過身子，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戳了兩下。

吳雅萱抬起頭，用迷濛的雙眼看看我。我一本正經，用手指指指地理老師，示意吳雅萱「老師上課了」。吳雅萱立刻坐正身子，看向地理老師──至於有沒有聽課，只有她自己知道。

「從臺灣的地理環境來分，許多食物有南北之分，像粽子就可分為南部粽和北部粽。南部粽是用水煮的，米粒較軟而黏稠；北部粽是用蒸的，米粒較硬、成顆粒狀……」

這個地理老師！地理課不好好的上，竟然講到吃，不過卻大大的引起我的興趣，我張大眼睛，豎起耳朵，專心一致的聽著。

「還有哪些食物也像粽子這樣有南北口味之分？大家舉些例子比較看看。」地理老師一面說，一面環顧教室。

「蚵仔煎！」「肉羹湯也是！」「還有肉燥飯」……同學們你一道、我一道的說著。

同學們舉的食物，有些我吃過，有些我沒吃過，我一邊聽，一邊想著那些吃過的味道，想著想著，肚子的飢餓感又出現了，腸和胃開始蠕動。忽然「呃」的一聲，我打了一個無聲的打嗝，這「呃」的一聲，竟然把我剛才喝進肚子裡的水也帶了出來，頓時，我嘴裡含著滿滿的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趁著左右兩邊同學不注意，我從抽屜拿出杯子，把水吐到杯子裡──這一幕幸好沒被吳雅萱看到，不然，她一定會覺得我是個很骯髒的人。

不知不覺的，鐘聲響了，地理老師說了句「怎麼才說到吃的，吃飯時間就到了」後，宣布下課。「課」字剛收音，抬午餐的、準備餐具的……紛紛動了起來。

我從抽屜裡拿出水杯，假裝沒事的走到洗手台前，扭開水龍頭，一邊洗手，一邊洗杯子，把剛才吐在杯子裡的水沖掉。

午餐抬來後，教室裡立刻瀰漫著濃濃的菜香，聞著聞著，飢餓感又出現了，我立刻拿著餐具，排隊盛飯、打菜。

今天的主菜是滷豬排，雖然滷豬排很香，可是我不想吃，不願吃，也……捨不得吃，所以我刻意跳過豬排，多打了些其他的菜。

開動後，班導走近餐盒看了看，問：「怎麼還有一塊豬排？是誰沒夾？」

一個聲音響起：「老師，是朱孝志啦！剛才我排在他後面，看到他跳過豬排沒夾。」

班導轉頭看看我，問：「朱孝志，你為什麼沒夾？不喜歡吃嗎？」

我正想著要怎麼回答，江文賢開口了：「老師，他不是不喜歡吃，是不忍心自相殘殺啦！」

班導再看看我，說：「自相殘殺？怎麼會呢？你姓的朱和豬排的豬只是同音，但不同字呀！」

「老師，不是這個原因啦！是因為……」江文賢又開口了。

眼看江文賢就要說出來，我立刻大聲喝止：「江文賢！你不說話會死啊？」

被我這麼一喝，江文賢嚇了一跳，趕緊閉上嘴巴；班導也嚇了一跳，好言叫我別生氣、快吃飯。

江文賢國小五、六年級和我同班，我的家境他大概都知道。現在讀國中了，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剛才大聲喝止他，就是怕他大嘴巴說出來。

「那……剩下的這塊豬排，有誰想要？」班導問。

教室裡靜了一會兒，江文賢說：「老師，我要。」

我狠狠瞪著江文賢。那塊豬排是我的，是我繳午餐費買的，他竟然想吃，真是不要臉到家了！

「朱孝志，給江文賢可以嗎？」班導問。

我心裡說「我才不要給他吃呢」，頭卻不由自主的點了兩下，於是，我繳午餐費買的那塊豬排，進到了江文賢的肚子裡……

2. 放學後

再十分鐘就要放學了，想到放學，我整個人開始鬆懈下來──其實，這節課從一開始我就鬆懈了，接下來的十分鐘是更鬆懈。

這節是輔導課，本來學校有安排進度讓老師們上課。不久前，有個豬頭議員在議會質詢時，要求教育局長下公文規定各國中第八節課只能自習，不能進課。那個沒有擔當的教育局長竟然同意了。從那時候起，第八節變成「自己看書，有問題的可以問」。

原本第八節老師可以上課的時候，像我這種頭腦不聰明、家裡沒錢的，還可以趁機會加強加強，現在第八節「自己看書，有問題的可以問」了，家裡有經濟能力的同學，放學後都去補習班補習、加強，像我，不但失去加強的機會，連哪裡有問題都弄不清楚，要怎麼問？所以每天的第八節課成了我一天中最鬆懈的時候。

想到這裡，我的氣就來了：將來我有了投票權，不但不會把我這票投給那個豬頭議員，還要慫恿我身邊的人也不要投給他！

下課鐘剛響，沒等老師開口，同學們自動整理書包、收拾東西，然後匆匆忙忙的衝出教室。

「吳雅萱，你走那麼快幹麼？等我一下啦！」

「你都這樣慢吞吞的，我每次為了等你，都慢進補習班，害我被老師罵！」吳雅萱嬌嗔著。

「江文賢，你今天要補習嗎？幹麼走那麼快？」

「今天不去補習，晚上我要跟我爸媽去吃喜酒，我媽叫我早點回家準備。」江文賢邊走邊說。

我也走得很快，可是就是沒有人問我。我走得快，既不是急著去補習班補習，也不是趕著去吃喜酒，而是要去體育館地下室練跆拳──今天是外聘教練來指導，他最討厭有人遲到，遲到的人都會遭到教練處罰。

剛下到一樓，走在我前面的江文賢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向我走來，說：「朱孝志，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什麼事？」我有點好奇。

「就是那塊豬排啊！」江文賢說：「雖然我多吃了你那塊豬排，可是我要向你解釋清楚，我並不是個貪吃的人。」

「我並不是個貪吃的人」？哈！江文賢國小五、六年級和我同班，他貪不貪吃，我哪會不清楚？「不是就好了呀！」我淡淡的回。

「我中午忘了跟你說謝謝，現在補說回來：謝謝你的豬排。」江文賢說。

「一塊豬排而已，別客氣。」我說。

這時，我的隊友、隔壁班的同學從旁邊經過，提醒我：「朱孝志，你還在這裡聊天！今天是外聘教練，小心遲到被罰。」說完，他一溜煙的往體育館飛奔而去。

看到隊友走了，我也想走，江文賢卻拉住我：「等一下啦！我還沒說完。」

「你已經謝過了，還要說什麼？」我有點急了。

江文賢說：「為了證明我不是個貪吃的人，下次午餐吃豬排時，我把我那塊還給你。到時，你要記得提醒我不要夾，要留給你。」

這個討人厭的江文賢！明知道我不會「自相殘殺」，偏說要把豬排還我。還有，不是說「施人勿念，受施勿忘」嗎？他是受施者耶！竟然要我提醒他！

我白他一眼，丟下一句「到時候再說」，沒等他還有沒有話要說，轉身向體育館飛奔而去。

雖然我是用飛奔的，終究還是遲到了──進到地下室，隊友們已經在熱身了。看到我，教練只是兩眼斜瞪著我，什麼話也沒說。既然教練沒說什麼，我就當作沒什麼事，直接走向置物櫃放東西。

換了道服，我正想當作沒事的插進隊伍，一聲「朱小子，你過來」響起。聽到這句話，我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屏著氣息，戰戰兢兢的走到教練面前。

「你忘了我的要求了嗎？為什麼遲到？」教練鐵青著臉問。

「我……」

我如果告訴教練「我剛才和江文賢講話，是他纏住我的」，教練一定會說「你可以不要被他纏住呀」，還是會被罰。忽然，我靈機一動，說：「我……肚子不舒服，去蹲廁所。」

教練看我一眼，一副關心表情的問：「現在肚子還會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說：「好多了，不會不舒服了。」

教練聽了，臉色一緩，說：「不會不舒服了是吧？好，去跑二十圈。」

聽到「去跑二十圈」，我沒敢再多吭一聲，轉過身，開始繞著地下室周邊跑起來。地下室不大，跑二十圈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自己一個人跑卻很累，尤其想到是被江文賢連累的，我就更火、更累了！

國小和他同班兩年已經夠倒楣，國中竟又跟他編在同一班，想到未來還要跟他相處兩年多，我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差點就跌倒了。

「下次午餐再吃豬排，江文賢如果要吃我的，我一定要對他說：『我寧可給豬吃，也不給你吃。』」我心裡這樣想，腦海裡浮出一幅江文賢求我把豬排給他吃的畫面。

由於遲到，加上罰跑二十圈地下室，我的進度比隊友們慢了很多，只好一個項目、一個項目的拚命追趕，中間都沒有停下來喘口氣、喝口水。經過幾番掙扎，我終於趕上和隊友們相同的進度了，這時，我已經汗水淋漓、氣喘如牛，如果教練同意我躺在地上，我一定立刻躺下去，而且躺好幾個小時，不要起來。

國小時，我因為不想坐在教室裡，參加了跆拳道社團，當初也只是好玩，沒有認真練。進入國中後，因為有點基礎，並為了未來著想，所以參加了跆拳道校隊。

訓練起來，校隊比社團累了好幾倍，每天早上由學校老師盯著練，每週一、三、五放學後，由外聘教練負責訓練。外聘教練的訓練很操，相對的就很累，有時累到起了放棄的念頭，但想到奧運金牌有一千萬的獎金，我又咬緊牙根撐了下來，一直撐到現在。

來來回回的踢踢打打了不知多少回，終於練完了，我丟盔卸甲的背著書包、提著袋子和被汗水浸溼的道服，舉步維艱的去車棚牽腳踏車。

跨上腳踏車，雖然舉步維艱，我還是得奮力的踩，因為我要趕回家洗道服，明天訓練時才有得穿，還有，得要幫阿公做事……

《那些年，曾有場風暴來襲》

一、

「妳也太會幻想了吧！在學校裡，怎麼可能發生那種誇張的事啊！」

「妳是不是奇幻小說看太多了，怎麼會有那種奇怪的想法呢？真是太離譜了，實在很難令人相信啦！」

「如果事情像妳說的那樣，妳當下就要有所行動，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當鄰座同學們對湘頤的說詞感到不可置信，而回應出這些話時，湘頤先是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失望之餘決定不再多說些什麼。畢竟多說幾句、多替自己辯白，也不會有人認同、不會有人相信。不是她們沒有同理心，而是自己的遭遇對多數同學來講，是極為不可思議的，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怪現象。

再過幾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教師節了，看著同學們興高采烈的討論著要回去母校敘舊，跟國中老師說說上了高中有多麼愉快、多麼奇妙。畢竟頂著第一志願女中光環回母校，是件榮耀無比的事啊！她們還要跟以前的導師聊聊，同學們的八卦；要跟以往的任課老師分享，班上同學曾經做了哪些丟臉的事，誰跟誰交往了，誰失戀了……這些計畫讓湘頤好生羨慕，她好希望自己跟其他人一樣，是用愉快的心情走過國中那三年，可以把老師當朋友、可以交到真心的好朋友，可以把國中的美好過往，擺在心裡，時時刻刻拿出來回憶；把過去三年的燦爛往事，掛在嘴邊，隨時隨地說出來炫耀。

可惜，直到今日，自己的頭頂上，總像是有一朵烏雲緊緊地壓迫著，怎麼跑、怎麼躲，也甩不開它的陰影。強烈的壓力壓在湘頤的心頭上，一直無法平靜，甚至看到男老師、數學科老師，就會有種莫名的厭惡感、排斥感。

湘頤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停駐在心頭上那片黑麻麻的烏雲散開，讓自己跟其他同學一樣，可以既陽光又開朗地笑著。她望著窗外高聳入雲的那一排黑板樹，就像致遠國中校門口那幾株高聳矗立的椰子樹，直挺挺又極為孤單地插入高不可測的天際。每棵樹都像是一旁有人陪伴，卻又彼此隔著一段距離，永遠觸及不到對方，永遠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

對許多努力讀書的少女來說，能夠來到這所夢寐以求的頂尖女中，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更何況湘頤是背負了許多人的祝福和期待而來的。大家的希望都是將來可以考上好的大學，而她只是卑微地希望自己能夠變得快樂一些，不要再像國中時期那樣，總是自己一個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吃午餐、一個人去上廁所，一個人面對風風雨雨。國中時的湘頤，就是那些多嘴同學口中「耍自閉、高傲」的學生、是個性古怪、自以為是的同學。

湘頤在這兒認識了許多新的同學，雖然還不是很交心，稱不上是「好朋友、好姊妹」，至少已經沒有國中時，那種與旁人疏離的孤獨感了。只是，偶爾跟周遭的同學提及國中時的故事，得到的回答幾乎都一樣，都認為湘頤是在幻想，是無病呻吟的胡言亂語。次數多了，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是個壞女孩，怎麼老愛說國中導師的壞話？老是憎恨自己國中時的導師！國文課本裡曾讀過韓愈的《師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許多師長也都說「尊師重道」是一個學生必須要有的基本態度，自己卻質疑這千古不變的「師道」，這種離經叛道、罪大惡極的行為，不正是一個壞學生才會有的邪惡思想嗎？

致遠國中畢業後的第一個教師節，要回去看看李建仁老師嗎？湘頤確信佳妤不太可能回去探望李老師，但筱芸一定會回去的，若是遇到了她，該怎麼辦呢？要跟她打招呼嗎？要跟她說些什麼呢？這些看似無聊、毫無意義的問題，這幾天總困擾著湘頤。回去母校，意味著什麼？是盡一個好學生的本分，讓導師覺得榮耀，曾經教出這麼一個第一志願的高材生？還是〜回去看看，這樣的老師，是否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沉重、複雜的情緒充斥著湘頤。過去三年，特別是最後一年的煎熬，總在夜幕降臨後，像濃霧般包圍著她的腦子，無助害怕的恐懼感，想忘卻都忘不了。像是場強烈的暴風雨，狠狠地將自己淋得溼透、吹得東倒西歪。

二、

湘頤、筱芸和佳妤三位少女，從小學三年級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雖然湘頤功課好、筱芸功課差；縱使佳妤漂亮、湘頤外貌平庸；就算筱芸外向大剌剌、佳妤多愁善感，三人間的差異很大，卻不影響彼此的情誼。義結金蘭的三人就像親姊妹般嘻嘻哈哈，分享的不只是帶到學校，準備在課堂上偷吃的零食，還有連自己爸媽都不知道的心事、祕密。這份濃濃的交情沒有被中斷，如願地延續到了國中。因為，她們很幸運地又被編排在同一個班級。

為此，她們還到村子裡唯一兼賣漢堡的早餐店，點了美式漢堡套餐，大肆慶祝一番。三個小女孩學大人那樣，舉起裝滿柳橙汁的玻璃杯，相約不只是在小學、國中階段，將來畢業、甚至結婚了，三人還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呢！

湘頤她們三人的家，全都在牛仔埔這不在海邊、也不靠山的偏遠地區。地理上雖然列在直轄市範圍內，但它可是一處典型的鄉下地方。小學裡的同學家長們，多數是務農的，種稻、種番茄，旱季時就種花生，環境極為純樸。湘頤當年就讀的「牛埔國小」，每個年級都只有一個班級，每個班級裡的學生人數最多也只有十位左右。大家全是親戚或鄰居，哪個孩子尿了床、被爸爸拿藤條打了，甚至生病發燒到幾度，隔天全校師生都知道了，消息傳得飛快。

同學們朝夕相處，幾乎融為一體的生活，將在國小六年級後戛然而止。因為不見得每個小學畢業生都會去直屬學區「致遠國中」就讀。幾年前，像湘頤的哥哥就被阿嬤送到市區念私立國中，老人家怕鄉下國中的低升學率，會害寶貝金孫考不上第一志願。雖然事後證實阿嬤的選擇是對的。但哥哥在上了私立中學以後，每天早上天色未亮就得去省道上的郵局那兒等校車來載，而放學回到家時早已天黑，還得熬夜讀書、寫作業到凌晨。過去總愛作弄自己的大哥，念了私中後變得沉默許多，那副疲累、老是沒有睡眠不足的模樣，看在湘頤眼裡，除了不捨外，更多的是懼怕，就怕自己將來也會步上大哥的後塵，過著起早貪黑的日子。

還好，阿嬤只要湘頤去村子裡的致遠國中就讀。理由很簡單：女孩子不必讀太多書，去市區念私立學校，可是要花很多錢的。這當然是她老人家單純的想法，卻也成就了湘頤的願望。她可以留在家鄉讀國中，至少不用跟好朋友們分開、不須早出晚歸、舟車勞頓。

至於高中要念哪個學校？對國小剛畢業的湘頤來說，是相當遙遠的事，而且爸媽和阿嬤，也不會給她任何壓力。雖然她功課不差，在小學可是第一名畢業的。但小學的學生人數太少了，功課是否真的很好？是不是像大哥一樣優秀，能不能跟市區小孩比拼，還看不出來。

況且，念第一志願高中和念職業學校的美容科，對湘頤而言，不是當下要煩惱、要立即做決定的。少女要煩心的事，其實還不少，連跟筱芸和佳妤她們一塊兒搭半小時公車到市區逛街、看電影時，要穿什麼衣服、搭怎樣的裙子、配哪個髮夾，都會讓她思索許久。儘管衣櫃裡就那幾套洋裝，卻也能讓湘頤在房間裡的鏡子前，穿穿脫脫，試了快半小時。

她當然沒想到，才剛適應了女孩子在青春期身體變化的歷程，又要經歷國中生活的劇變。是自己適應能力的不足？還是成人世界太複雜？新環境的氛圍，完全改變了湘頤多年來對學校、對老師、對同學的認知。最後的結果，她選擇放棄可能萌芽的初戀、選擇遠離友情、選擇沉默、選擇不站在任何一邊，只換來一張第一志願女中的入學通知單。

其實致遠國中的升學率，也沒有想像中差勁，阿嬤是多慮了。在校門口巨大的看板上，就明顯列出考上第一志願的學生有三人、第二志願的學生有七人……。這終究是張亮眼的成績單，對家長來說，就是安心、放心的保證。但對湘頤來說，她在乎的卻是那一串名單下的一行字：「感謝李建仁老師的指導！」

《如果山知道》

一、離家出走

這一天又要到姑婆家吃飯。

姑婆一個人住在一間大房子，我喜歡去她家，她家有著跟圖書館一樣又高又大的書牆，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物品，最有趣的，其實是姑婆這個人。

「她是我喜歡的大人！」

怎麼說呢？姑婆就是跟一般的大人很不一樣，至少跟我的爸爸、媽媽、老師、大伯以及身邊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樣，她不會用大人的口氣跟我說話，許多大人，作事情、說話，都帶有目的性，會以利益得失作務實的衡量，心中沒有一點丁的單純；她既不會對我有過度的期待，也不會想從我身上取得任何祕密，和她相處，一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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