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有情──〈李娃傳〉、〈楊娼傳〉

〈李娃傳〉作者白行簡（西元七七六至八二六年），字知退，白居易之弟。元和二年（西元八〇七年）進士，歷任祕書省校書郎、左拾遺、主客郎中等職。事蹟見兩《唐書》「白居易傳」附述。關於〈李娃傳〉的創作緣起，白行簡在小說篇末敘曰：「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李娃）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滎陽公之子，據白行簡說，與他的伯祖熟識，「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李娃助之功成名就的故事在當時已盛傳於世。元稹《元氏長慶集》卷一十〈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句下有自注云：「樂天每與予遊從，無不書名屋壁。又嘗於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醉翁談錄》癸集卷一〈李亞仙不負鄭元和〉記李娃，「字亞仙，舊名一枝花」。元稹的〈一枝花話〉說的就是李娃的故事，證明李娃的故事在當時為士人津津樂道。白行簡依據傳說創作成篇。其寫作時間，小說篇末署「乙亥歲秋八月」，貞元乙亥即貞元十一年（西元七九五年），戴望舒認為「乙亥」是「乙酉」（貞元二十一年，西元八〇五年）之訛。

李娃是長安名妓，才色俱佳，非貴戚豪族具百萬之資者，不能動其志。滎陽公之子上京應舉，慕其色而往求。在娼家一年，耗盡資財僕馬，「姥意漸怠，娃情彌篤」。娼家唯利是圖，遂設計拋棄滎陽生於街頭。滎陽生怨懣成疾，病篤不起，幸被料理喪事的店家所救；康復之後不得不與理喪之人為伍。他因善於歌唱，被推代表東肆與西肆理喪者進行歌唱比賽，他「舉聲清越，響振林木」，令聞者唏噓掩泣，由是大勝，然而卻被他父親滎陽公認出，怒其玷辱家門，鞭撻至斃。東肆理喪者將他抬回，雖救活，受傷手足卻潰爛不能自舉，又將他棄於門外。此後滎陽生便以乞食為事，白天周遊街市，夜宿糞壤窟室，「枯瘠疥厲，殆非人狀」。在人人厭棄之時，李娃上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不顧老姥反對，為他療治傷病，並鼓勵督促他刻苦攻讀，幾年後科舉一捷再捷，授成都府參軍。滎陽生功成名就，李娃卻提出分手。恰滎陽生之父就任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父子相遇相認，其父為李娃德行感動，以禮迎娶。後李娃被封為汧國夫人，生四子皆為顯宦。

李娃和〈霍小玉傳〉中的霍小玉都是美麗多情的娼女。娼妓，如〈楊娼傳〉所說，「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她們是青樓中的異類，重情而輕利。小玉重情以至於痴，遭到情人背棄便鬱鬱而死；李娃之情更有理性節制。當滎陽生囊中盡空，老姥意欲攆他出門之際，她雖對滎陽生情意彌篤，卻還是參與了攆走滎陽生的騙局，她遵從了娼家圖利的法則。但當看到滎陽生流落街頭，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她深藏內心的真情便迸發出來，果斷地接納他進門，老姥力主逐客，她說：

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凊，某願足矣。

這段對老姥的說白，寓情於理，思慮周密，曉之以義，示之以利害，且保證老姥贍養之費，即便與滎陽生別院居住，也會晨昏問安，絕不使老姥失去依靠。此番話語讓老姥辯駁不得，也充分表現了李娃多情而善於謀斷的性格。她精心給滎陽生調養，督促滎陽生斥棄百慮專心以學，讓他恢復「千里駒」的本來面目，以贖當年令他墮落之罪，這義更甚於情。滎陽生科舉連捷，成為朝廷命官，她決意從此分別，謂生曰：

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

她和小玉一樣，明白自己的娼女身分，忍情訣別。但滎陽生不是李益，他說「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而踐行禮教、要將墮落的兒子置於死地的滎陽公竟也被仗義練達的李娃所感動，成就了他們的婚姻。單單以情是不能打動滎陽公的，李娃情中有禮有義，方被貴族主流社會接納。作者贊曰：「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霍小玉痴情而被嫖客背棄之類的故事在古代社會中可能一再重複上演，那是封建禮教社會必然會有的悲劇；而李娃的遭遇卻帶有極大的偶然性，李娃成為汧國夫人，這光明的結局大概會成為普天下娼女難以實現的夢想。

李娃能躋身於上流社會，關鍵是滎陽公父子對她的認可。作者為了表現這認可的可信性，不惜用較大篇幅描寫滎陽生被趕出妓家的經歷，寫他病篤被凶肆夥計救治，病癒入於治喪行當，充當挽歌郎，賽歌獲勝卻被父親毒打幾死，同夥救起，瘡傷潰爛汙穢之極，又被棄於門外，「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里」，「枯瘠疥癘，殆非人狀」。貴族公子淪落成衣食不濟、瀕於死亡的乞丐，如果沒有李娃收留必倒斃街頭，當然更不可能有日後的功名榮耀。作者的這種處理非常成功，滎陽生不是李益，他和他的父親備六禮迎娶李娃為媳，就十分自然了。這一大段文字寫滎陽生，其實更是寫李娃。

〈李娃傳〉被改編搬上戲曲舞臺，元雜劇有石君寶的〈李亞仙花酒麴江池〉、高文秀的〈鄭元和風雪打瓦罐〉（滎陽生，據傳真姓名為鄭元和，鄭氏是滎陽大姓），明傳奇有薛近兗〈繡襦記〉等。

寫娼女之義烈者，還有房千里的〈楊娼傳〉。房千里，字鵠舉，河南人。大和初擢進士第，累官至高州刺史。〈楊娼傳〉出自《太平廣記》卷四九一，題房千里撰。魯迅說此篇「記敘簡率，殊不似作意為傳奇」。《唐書‧藝文志》著錄房千里有《南方異物志》一卷、《投荒雜錄》一卷，《太平廣記》未記此篇出自房氏何書，故權以單行之作視之。此篇雖短，但所刻劃的楊娼的形象卻性格鮮明，可與李娃並列。

楊娼也是長安名妓，她的座上客皆為王公鉅人，「長安諸兒，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產而不悔」。嶺南帥甲用重金為她贖身，納之為妾。但帥甲畏懼妒悍之妻，只能偷偷地將她安置在別館。楊娼「平居以女職自守，非其理，不妄發。復厚帥之左右，咸能得其歡心」。忽帥甲得病不起，思念楊娼甚切，與監軍（太監）密商令楊娼裝扮婢女進府，不想機密洩露，帥妻「擁健婢數十，列白梃，熾膏鑊於廷而伺之矣」，準備將楊娼「投之沸鬲」。帥甲聞訊，命家人攜財寶護送楊娼北歸長安，而自己幾天後即與世長辭。楊娼在途中聞帥甲死訊，設位祭奠，盡將財寶返還，哭曰：「將軍由妾而死。將軍且死，妾安用生為？妾豈孤將軍者耶？」遂即自殺。作者贊曰：「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雖為娼，差足多乎。」

娼妓以色事人，非其利則不合。楊娼為娼，與一般娼妓確有天壤之別。據范攄《雲溪友議》卷上《南海非》記載，房千里在嶺南曾納妾趙氏，北上暫別，途遇南下之友，囑託關照趙氏，友人到南海方知趙氏已委身他人，房千里聞知哀慟欲絕。〈楊娼傳〉表彰楊娼的義廉，乃有所寄託。此傳說真實與否，難以判斷，但娼妓以色圖利，情如紙薄，則是普遍的真實。房千里在小說篇末的慨嘆，鞭辟入裡，且飽含深情。

本篇敘事簡略，帥甲如何結識楊娼，如何與之情投意合而至於冒凶悍妻子偵知的風險娶之回家，都略而不述。對於楊娼持家的賢慧謹嚴，也只是概括言之。其人脈之好，以監軍（太監）參與策劃她進府與帥甲相見一事，即已突顯，所以描寫了監軍與帥甲之妻的對話，這也是全篇唯一的人物對話。記人物說話僅有二處，一是帥甲知道楊娼大禍臨頭，囑手下人幫助楊娼逃亡；二是楊娼祭奠帥甲的自白。這兩段言語雖簡短，卻很能表白人物心跡。此篇質直無文，若加以鋪展描繪，定然不遜於同類作品〈李娃傳〉。

青樓有情──〈李娃傳〉、〈楊娼傳〉

〈李娃傳〉作者白行簡（西元七七六至八二六年），字知退，白居易之弟。元和二年（西元八〇七年）進士，歷任祕書省校書郎、左拾遺、主客郎中等職。事蹟見兩《唐書》「白居易傳」附述。關於〈李娃傳〉的創作緣起，白行簡在小說篇末敘曰：「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李娃）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滎陽公之子，據白行簡說，與他的伯祖熟識，「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李娃助之功成名就的...

自序

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問世以來，近百年間，這類作品可以說林林總總，其中小說斷代史、類型史居多，小說全史也有，然全史鮮有個人編撰者。集體編撰，集眾人之力，能在短時間裡成書，且能發揮撰稿者各自所長，其優勢是明顯的，但它也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弱點：脈絡難以貫通。即便有主編者訂定體例，確定框架，編次章節，各章撰稿人卻都是秉持著自己的觀點和書寫風格，各自立足本章而不大能夠照應前後，全書拼接痕跡在所難免。因此，多年以前我就萌發了一個心願：以一己之力撰寫一部小說全史。

古代小說研究，在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比詩文研究要年輕得太多，作為一門學科，從「五四」新文學運動算起，也只有百年的歷史，學術在不斷開拓，未知的空間還很大。就小說文獻而言，今天發現和開發挖掘的就遠非魯迅那個時代可以相比的了。對於小說發展的許多問題和對於小說具體作品的思想藝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史貴實、貴盡，而史實正在不斷產生，每過一秒就多了一秒的歷史，「修史」的工作也會一代接續一代地繼續下去。

小說史重寫，並不意味著將舊的推翻重來，而應當是在舊的基礎上修訂、補充，在想法上能夠與時俱進。我認為小說史不應該是小說作家、作品論的編年，它當然應該論作家、論作品，但它更應該描敘小說歷史發展的進程，揭示小說演變的前因後果，呈現接近歷史真相的立體和動態的圖景。小說是文學的一部分，文學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小說創作和小說形態的生存及演變，與政治、經濟、思想、宗教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揭示這種複雜關係洵非易事，但它卻是小說史著作必須承擔的學術使命。小說史既為史，那它的描敘必須求實。經過時間過濾篩選，今天我們尊為經典的作品固然應該放在史敘的顯要地位，然而對那些在今天看來已經黯然失色，可是當年在民間盛傳一時，甚至傳至域外，對漢文化圈產生了較大影響的作品，也不能忽視。史著對歷史的描述大多不可能與當時發生的事實吻合，但我們卻應當努力使自己的描述接近歷史的真相。

以一己之力撰寫小說全史，也許有點自不量力，壓力之大自不必說。從動筆到今天完稿，經歷了二十多個年頭，撰寫工作時斷時續，但從不敢有絲毫懈怠。我堅信獨自撰述，雖然受到個人條件的諸多局限，但至少可以做到個人的小說觀念能夠貫通全書，各章節能夠前後照應，敘事風格能夠統一，全書也許會有疏漏和錯誤，但總歸是一部血脈貫通的作品。現在書稿已成，對此自己也不能完全滿意，但限於自己的學識，再加上年邁力衰，也就只能如此交卷了。

自序

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問世以來，近百年間，這類作品可以說林林總總，其中小說斷代史、類型史居多，小說全史也有，然全史鮮有個人編撰者。集體編撰，集眾人之力，能在短時間裡成書，且能發揮撰稿者各自所長，其優勢是明顯的，但它也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弱點：脈絡難以貫通。即便有主編者訂定體例，確定框架，編次章節，各章撰稿人卻都是秉持著自己的觀點和書寫風格，各自立足本章而不大能夠照應前後，全書拼接痕跡在所難免。因此，多年以前我就萌發了一個心願：以一己之力撰寫一部小說全史。

古代小說研究，在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比...

自序
導論

第一編　傳奇小說的誕生和發展

第一章　傳奇小說誕生、發展的條件
第一節　唐代經濟的繁榮和思想的開放
第二節　交通發達和社會相對安定
第三節　科舉制度的確立

第二章　唐代傳奇小說的初興
第一節　初興期創作概況
第二節　〈古鏡記〉、〈白猿傳〉和〈遊仙窟〉
第三節　志怪及其他筆記小說

第三章　唐代傳奇小說的繁榮（上）
第一節　繁榮期傳奇小說概說
第二節　幻境型作品（上）：離魂和歸魂──〈離魂記〉、〈李章武傳〉
第三節　幻境型作品（中）：人妖戀和人神戀──〈任氏傳〉、〈柳毅傳〉
第四節　幻境型作品（下）：浮生若夢──〈枕中記〉、〈南柯太守傳〉

第四章　唐代傳奇小說的繁榮（下）
第一節　禮與情‧利與情──〈鶯鶯傳〉、〈霍小玉傳〉
第二節　青樓有情──〈李娃傳〉、〈楊娼傳〉
第三節　史外逸聞──〈長恨歌傳〉、〈東城老父傳〉
第四節　亂世姻緣的悲喜劇──〈柳氏傳〉、〈無雙傳〉
第五節　女扮男裝的復仇傳奇──〈謝小娥傳〉

第五章　復古傾向與雜俎體
第一節　古文運動與傳奇小說的復古傾向
第二節　傳奇志怪小說集
第三節　《酉陽雜俎》及雜俎體

第二編　白話小說的興起

第一章　宋代城市制度變革與瓦子勾欄
第一節　唐代城市封閉體制下的說唱技藝
第二節　宋代坊制瓦解與城市商業化
第三節　瓦子勾欄與「說話」

第二章　俗講與「說話」
第一節　民間說唱與俗講的產生
第二節　俗講的內容和形式
第三節　從俗講到「說話」

第三章　「說話」與話本
第一節　宋代「說話」的繁榮
第二節　「說話」的名目
第三節　話本──「說話」的書面化

第四章　宋元話本
第一節　話本的初生和發展
第二節　元刊講史平話
第三節　雜史雜傳話本
第四節　宋元小說家話本的遺存
第五節　明代編刊的宋元話本
第六節　早期話本的藝術特色

參考文獻
後記

自序
導論

第一編　傳奇小說的誕生和發展

第一章　傳奇小說誕生、發展的條件
第一節　唐代經濟的繁榮和思想的開放
第二節　交通發達和社會相對安定
第三節　科舉制度的確立

第二章　唐代傳奇小說的初興
第一節　初興期創作概況
第二節　〈古鏡記〉、〈白猿傳〉和〈遊仙窟〉
第三節　志怪及其他筆記小說

第三章　唐代傳奇小說的繁榮（上）
第一節　繁榮期傳奇小說概說
第二節　幻境型作品（上）：離魂和歸魂──〈離魂記〉、〈李章武傳〉
第三節　幻境型作品（中）：人妖戀和人神戀──〈任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