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已透過繃布,像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著。
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著頭,
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
「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絕不,絕不計較!」
▎愛的小鬼
「勝利使我把嫉妒從心裡鏟淨,只是快樂,樂得幾乎錯吻小姨。」
「您能不能替我給她們捎個信?」
「不費事,正順手。」
「您大概常和她們見面?」
「豈敢,天天看見她們;好出風頭,她們。」笑著我自己的那個「豈敢」。
「原先她們並不住在萬字巷,記得我給她們一封信,寫的不是萬字巷,是什麼街?」
「大佛寺街,誰都知道她們的歷史,她們搬家都在報紙本地新聞欄裡登三號字。」
「噢!」他這個「噢」有點像牛閉住了氣。「那麼,請您就給捎個口信吧,告訴她們我不再想見她們了──」
那小子帶著五百多斤的怒氣向後轉。我往家裡走──不是走,是飛。
▎黑白李
「老二大概是進了天堂,他在那裡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
電車開車的頭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沒在家,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大概是故意的躲我。
王五回來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爺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後,他用了不知什麼東西,把眉毛上的黑五子燒去了,對著鏡子直出神。」
完了,沒了黑痣,便是沒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我已經走出大門,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你可照應著點我的老娘!」
第二天早晨,報紙上登出──砸車暴徒首領李──當場被獲,一同被獲的還有一個學生,五個車伕。
王五看著紙上那些字只認得一個「李」字,「四爺玩完了!四爺玩完了!」低著頭假裝抓那塊疤,淚落在報上。
消息傳遍了全城,槍斃李──和小馬六,遊街示眾。
▎微神
「一籃最鮮的玫瑰,瓣上帶著我心上的淚,放在她的靈前,結束了我的初戀。」
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我託人給她送了點錢去,留下了,並沒有回話。
朋友們看出我的悲苦來,眉頭是最會賣人的。她們善意的給我介紹女友,慘笑的搖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著她。初戀像幼年的寶貝永遠是最甜蜜的,不管那個寶貝是一個小布人,還是幾塊小石子。
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說明,我願意娶她。我自己沒膽量去。友人回來,帶回來她的幾聲狂笑。她沒說別的,只狂笑了一陣。她是笑誰?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氣嗎?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為不好意思哭,過度的悲鬱使人狂笑。
愚痴給我些力量,我決定自己去見她。要說的話都詳細的編制好,演習了許多次,我告訴自己──只許勝,不許敗。她沒在家。又去了兩次,都沒見著。第四次去,屋門裡停著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裝著她。
本書特色:全書收有老舍十五個短篇小說,包括《五九》、《熱包子》、《愛的小鬼》、《大悲寺外》、《馬褲先生》、《微神》、《抱孫》、《柳家大院》、《鐵牛和病鴨》等。本書情節連貫、語言精鍊、通俗明白、筆下人物鮮活,展現了作者的現實主義風格和特有的北京韻味。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年),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中國現代小說家、戲劇家。 代表作有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我這一輩子》及話劇《茶館》、《龍鬚溝》等 。
章節試閱
抱孫
難怪王老太太盼孫子呀;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幹嘛?也不能怪兒媳婦成天著急;本來嗎,不是不努力生養呀,可是生下來不活,或是不活著生下來,有什麼法兒呢!就拿頭一胎說吧:自從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兒媳婦有任何操作,夜裡睡覺都不許翻身。難道這還算不小心?哪裡知道,到了五個多月,兒媳婦大概是因為多眨巴了兩次眼睛,小產了!還是個男胎;活該就結了!再說第二胎吧,兒媳婦連眨巴眼都拿著尺寸;打哈欠的時候有兩個丫鬟在左右扶著。果然小心謹慎沒錯處,生了個大白胖小子。可是沒活了五天,小孩不知為了什麼,竟自一聲沒出,神不知鬼不覺的與世長辭了。那是十一月天氣,產房裡大小放著四個火爐,窗戶連個針尖大的窟窿也沒有,不要說是風,就是風神,想進來是怪不容易的。況且小孩還蓋著四床被,五條毛毯,按說夠溫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該如此!
現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驚人,看著頗像軋馬路的石碾。看著這個肚子,王老太太心裡彷彿長出兩隻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發笑的。這麼豐滿體面的肚子,要不是雙胎才怪呢!子孫娘娘有靈,賞給一對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禱告燒香呀,兒媳婦要吃活人腦子,老太太也不駁回。半夜三更還給兒媳婦送肘子湯,雞絲掛麵……兒媳婦也真作臉,越躺著越餓,點心點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餅:吃得順著枕頭往下流油,被窩的深處能掃出一大碗什錦來。孕婦不多吃怎麼生胖小子呢?婆婆兒媳對於此點完全同意。婆婆這樣,娘家媽也不能落後啊。她是七趟八趟來「催生」,每次至少帶來八個食盒。兩親家,按著哲學上說,永遠應當是對仇人。娘家媽帶來的東西越多,婆婆越覺得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緊張羅吃食,娘家媽越覺得女兒的嘴虧。這樣一競爭,少奶奶可得其所哉,連嘴犄角都吃爛了。
收生婆已經守了七天七夜,壓根兒生不下來。偏方兒,丸藥,子孫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靈驗。到第八天頭上,少奶奶連雞湯都顧不得喝了,疼得滿地打滾。王老太太急得給子孫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媽把天仙庵的尼姑接來念催生咒;還是不中用。一直鬧到半夜,小孩算是露出頭髮來。收生婆施展了絕技,除了把少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別無成績。小孩一定不肯出來。長似一年的一分鐘,竟自過了五六十來分,還是只見頭髮不見孩子。有人說,少奶奶得上醫院。上醫院?王老太太不能這麼辦。好嗎,上醫院去開腸破肚不自自然然的產出來,硬由肚子裡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麼辦;王家要「養」下來的孫子,不要「掏」出來的。娘家媽也發了言,養小孩還能快了嗎?小雞生個蛋也得到了時候呀!況且催生咒還沒唸完,忙什麼?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點鐘,孩子依然很固執。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著老淚,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婦死了,再娶一個;孩子更要緊。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來。找奶媽養著一樣的好,假如媳婦死了的話。告訴了收生婆,拉!娘家媽可不幹了呢,眼看著女兒翻了兩點鐘的白眼!孫子算老幾,女兒是女兒。上醫院吧,別等唸完催生咒了;誰知道尼姑們念的是什麼呢,假如不是催生咒,豈不壞了事?把尼姑打發了。婆婆還是不答應;「掏」,行不開!婆婆不贊成,娘家媽還真沒主意。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兩親家彼此瞪著,恨不能咬下誰一塊肉才解氣。
又過了半點多鐘,孩子依然不動聲色,乾脆就是不肯出來。收生婆見事不好,抓了一個空兒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點拿不住勁兒了。娘家媽的話立刻增加了許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醫院還等什麼呢?等小孩死在胎裡哪!」
「死」和「小孩」並舉,打動了王太太的心。可是「掏」到底是行不開的。
「上醫院去生產的多了,不是個個都掏。」娘家媽力爭,雖然不一定信自己的話。
王老太太當然不信這個;上醫院沒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趕到了。娘家媽的聲勢立刻浩大起來。娘家爹也主張上醫院。他既然也這樣說,只好去吧。無論怎說,他到底是個男人。雖然生小孩是女人的事,可是在這生死關頭,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力量。
兩親家,王少奶奶,和只露著頭髮的孫子,一同坐汽車上了醫院。剛露了頭髮就坐汽車,真可憐的慌,兩親家不住的落淚。
一到醫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煙。怎麼,還得掛號?什麼叫掛號呀?生小孩子來了,又不是買官米打粥,按哪門子號頭呀?王老太太氣壞了,孫子可以不要了,不能掛這個號。可是繼而一看,若不是掛號,人家大有不叫進去的意思。這口氣難嚥,可是還得咽;為孫子什麼也得忍受。設若自己的老爺還活著,不立刻把醫院拆個土平才怪;寡婦不行,有錢也得受人家的欺侮。沒工夫細想心中的委屈,趕快把孫子請出來要緊。掛了號,人家要預收五十塊錢。王老太太可抓住了:「五十?五百也行,老太太有錢!乾脆要錢就結了,掛哪門子浪號,你當我的孫子是封信呢!」
醫生來了。一見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煙,男大夫?男醫生當收生婆?我的兒媳婦不能叫男子大漢給接生。這一陣還沒炸完,又出來兩個大漢,抬起兒媳婦就往床上放。老太太連耳朵都哆嗦開了!這是要造反呀,人家一個年輕輕的孕婦,怎麼一群大漢來動手腳的?「放下,你們這兒有懂人事的沒有?要是有的話,叫幾個女的來!不然,我們走!」
恰巧遇上個頂和氣的醫生,他發了話:「放下,叫她們走吧!」
王老太太嚥了口涼氣,嚥下去砸得心中怪熱的,要不是為孫子,至少得打大夫幾個最響的嘴巴!現官不如現管,誰叫孫子故意鬧脾氣呢。抬吧,不用說廢話。兩個大漢剛把兒媳婦放在帆布床上,看!大夫用兩隻手在她肚子上這一陣按!王老太太閉上了眼,心中罵親家母:你的女兒,叫男子這麼按,你連一聲也不發,德行!剛要罵出來,想起孫子;十來個月的沒受過一點委屈,現在被大夫用手亂杵,嫩皮嫩骨的,受得住嗎?她睜開了眼,想警告大夫。哪知道大夫反倒先問下來了:「孕婦淨吃什麼來著?這麼大的肚子!你們這些人沒辦法,什麼也給孕婦吃,吃得小孩這麼肥大。平日也不來檢驗,產不下來才找我們!」他沒等王老太太回答,向兩個大漢說:「抬走!」
王老太太一輩子沒受過這個。「老太太」到哪兒不是聖人,今天竟自聽了一頓教訓!這還不提,話總得說得近情近理呀;孕婦不多吃點滋養品,怎能生小孩呢,小孩怎會生長呢?難道大夫在胎裡的時候專喝西北風?西醫全是二毛子!不便和二毛子辯駁;拿娘家媽殺氣吧,瞪著她!娘家媽沒有意思挨瞪,跟著女兒就往裡走。王老太太一看,也忙趕上前去。那位和氣生財的大夫轉過身來:「這兒等著!」
兩親家的眼都紅了。怎麼著,不叫進去看看?我們知道你把兒媳婦抬到哪兒去啊?是殺了,還是剐了啊?大夫走了。王老太太把一肚子邪氣全照顧了娘家媽:「你說不掏,看,連進去看看都不行!掏?還許大切八塊呢!宰了你的女兒活該!萬一要把我的孫子──我的老命不要了。跟你拚了吧!」
娘家媽心中打了鼓,真要把女兒切了,可怎辦?大切八塊不是沒有的事呀,那回醫學堂開會不是大玻璃箱裡裝著人腿人腔子嗎?沒辦法!事已至此,跟女兒的婆婆幹吧!「你倒怨我?是誰一天到晚填我的女兒來著?沒聽大夫說嗎?老叫兒媳婦的嘴不閒著,吃出毛病來沒有?我見人見多了,就沒看見一個像你這樣的婆婆!」
「我給她吃?她在你們家的時候吃過飽飯嗎?」王太太反攻。
「在我們家裡沒吃過飽飯,所以每次看女兒去得帶八個食盒!」
「可是呀,八個食盒,我填她,你沒有?」
兩親家混戰一番,全不示弱,罵得也很具風格。
大夫又回來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術。手術二字雖聽著耳生,可是猜也猜著了,手要是豎起來,還不是開刀問斬?大夫說:用手術,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險。小孩已經誤了三小時,而且絕不能產下來,孩子太大。不過,要施手術,得有親族的簽字。
王老太太一個字沒聽見。掏是行不開的。
「怎樣?快決定!」大夫十分的著急。
「掏是行不開的!」
「願意簽字不?快著!」大夫又緊了一板。
「我的孫子得養出來!」
娘家媽急了:「我簽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對親家母的話似乎特別的注意:「我的兒媳婦!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開脖子喊:「這可是兩條人命的關係!」
「掏是不行的!」
「那麼你不要孫子了?」大夫想用孫子打動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沒言語。她的眼前來了許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說:「我們要個接續香煙的,掏出來的也行!」
她投降了。祖宗當然是願要孫子;掏吧!「可有一樣,掏出來得是活的!」她既是聽了祖宗的話,允許大夫給掏孫子,當然得說明了──要活的。掏出個死的來幹嘛用?只要掏出活孫子來,兒媳婦就是死了也沒大關係。
娘家媽可是不放心女兒:「準能保大小都活著嗎?」
「少說話!」王老太太教訓親家太太。
「我相信沒危險。」大夫急得直流汗,「可是小孩已經耽誤了半天,難保沒個意外;要不然請你簽字幹嘛?」
「不保準呀?乘早不用費這道手!」老太太對祖宗非常的負責任;好嗎,掏了半天都再不會活著,對的起誰!
「好吧。」大夫都氣暈了,「請把她拉回去吧!你可記住了,兩條人命!」
「兩條三條吧,你又不保準,這不是瞎扯!」
大夫一聲沒出,抹頭就走。
王老太太想起來了,試試也好。要不是大夫要走,她絕想不起這一招兒來。「大夫,大夫!你回來呀,試試吧!」
大夫氣得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把單子唸給她聽,她畫了個十字兒。
兩親家等了不曉得多麼大的時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來,好大的孫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曉得怎麼笑好了,拉住親家母的手一邊笑一邊刷刷的落淚。親家母已不是仇人了,變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馬上賞給他一百塊錢才合適。假如不是這一掏,叫這麼胖的大孫子生生的別死,怎對祖宗呀?恨不能跪下就磕一陣頭,可惜醫院裡沒供著子孫娘娘。
胖孫子已被洗好,放在小兒室內。兩位老太太要進去看看。不只是看看,要用一夜沒洗過的老手指去摸摸孫子的胖臉蛋。看護不准兩親家進去,只能隔著玻璃窗看著。眼看著自己的孫子在裡面,自己的孫子,連摸摸都不准!娘家媽摸出個紅封套來──本是預備賞給收生婆的──遞給看護;給點運動費,還不准進去?事情都來得邪,看護居然不收。王老太太揉了揉眼,細端詳了看護一番,心裡說:「不像洋鬼子妞呀,怎麼給賞錢都不接著呢?也許是面生,不好意思的?有了,先跟她閒扯幾句,打開了生臉就好辦了。」指著屋裡的一排小籃說:「這些孩子都是掏出來的吧?」
「只是你們這個,其餘的都是好好養下來的。」
「沒那個事。」王老太太心裡說,「上醫院來的都得掏。」
「給孕婦大油大肉吃才掏呢。」看護有點愛說話。
「不吃,孩子怎能長這麼大呢!」娘家媽已和王老太太立在同一戰線上。
「掏出來的胖寶貝總比養下來的瘦猴兒強!」王老太太有點覺得不掏出來的孩子沒有住醫院的資格。「上醫院來『養』,脫了褲子放屁,費什麼兩道手!」
無論怎說,兩親家乾瞪眼進不去。
王老太太有了主意,「丫鬟」她叫那個看護,「把孩子給我,我們家去。還得趕緊去預備洗三請客呢!」
「我既不是丫鬟,也不能把小孩給你。」看護也夠和氣的。
「我的孫子,你敢不給我嗎?醫院裡能請客辦事嗎?」
「用手術取出來的,大人一時不能給小孩奶吃,我們得給他奶吃。」
「你會,我們不會?我這快六十的人了,生過兒養過女,不比你懂得多;你養過小孩嗎?」老太太也說不清看護是姑娘,還是媳婦,誰知道這頭戴小白盔的是什麼呢。
「沒大夫的話,反正小孩不能交給你!」
「去把大夫叫來好了,我跟他說;還不願意跟你費話呢!」
「大夫還沒完事呢,割開肚子還得縫上呢。」
護說到這裡,娘家媽想起來女兒。王老太太似乎還想不起兒媳婦是誰。孫子沒生下來的時候,一想起孫子便也想到媳婦;孫子生下來了,似乎把媳婦忘了也沒什麼。娘家媽可是要看看女兒,誰知道女兒的肚子上開了多大一個洞呢?割病室不許閒人進去,沒法,只好陪著王老太太瞭望著胖小子吧。
好容易看見大夫出來了。王老太太趕緊去交涉。
「用手術取小孩,頂好在院裡住一個月。」大夫說。
「那麼三天滿月怎麼辦呢?」王老太太問。
「是命要緊,還是辦三天要緊呢?產婦的肚子沒長上,怎能去應酬客人呢?」大夫反問。
王老太太確是以為辦三天比人命要緊,可是不便於說出來,因為娘家媽在旁邊聽著呢。至於肚子沒長好,怎能招待客人,那有辦法:「叫她躺著招待,不必起來就是了。」
大夫還是不答應。王老太太悟出一條理來:「住院不是為要錢嗎?好,我給你錢,叫我們娘們走吧,這還不行?」
「你自己看看去,她能走不能?」大夫說。
兩親家反都不敢去了。萬一兒媳婦肚子上還有個盆大的洞,多麼嚇人?還是娘家媽愛女兒的心重,大著膽子想去看看。王老太太也不好意思不跟著。
到了病房,兒媳婦在床上放著的一張臥椅上躺著呢,臉就像一張白紙。娘家媽哭得放了聲,不知道女兒是活還是死。王老太太到底心硬,只落了一半個淚,緊跟著炸了煙:「怎麼不叫她平平正正的躺下呢?這是受什麼樣刑罰呢?」
「直著呀,肚子上縫的線就蹦了,明白沒有?」大夫說。
「那麼不會用膠黏上點嗎?」王老太太總覺得大夫沒有什麼高明主意。
娘家媽想和女兒說幾句話,大夫也不允許。兩親家似乎看出來,大夫不定使了什麼壞招兒,把產婦弄成這個樣。無論怎說吧,大概一時是不能出院。好吧。先把孫子抱走,回家好辦三天呀。
大夫也不答應,王老太太急了。「醫院裡洗三不洗?要是洗的話,我把親友全請到這兒來;要是不洗的話,再叫我抱走;頭大的孫子,洗三不請客辦事,還有什麼臉得活著?」
「誰給小孩奶吃呢?」大夫問。
「雇奶媽子!」王老太太完全勝利。
到底把孫子抱出來了。王老太太抱著孫子上了汽車,一上車就打噴嚏,一直打到家,每個嚏噴都是照準了孫子的臉射去的。到了家,趕緊派人去找奶媽子,孫子還在懷中抱著,以便接收嚏噴。不錯,王老太太知道自己是著了涼;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孫子。到了晌午,孫子接了至少有二百多個嚏噴,身上慢慢的熱起來。王老太太更不肯撒手了。到了下午三點來鐘,孫子燒得像塊火炭了。到了夜裡,奶媽子已雇妥了兩個,可是孫子死了,一口奶也沒有吃。
王老太太只哭了一大陣;哭完了,她的老眼瞪圓了:「掏出來的!掏出來的能活嗎?跟醫院打官司!那麼沉重的孫子會只活了一天,哪有的事?全是醫院的壞,二毛子們!」
王老太太約上親家母,上醫院去鬧。娘家媽也想把女兒趕緊接出來,醫院是靠不住的!
把兒媳婦接出來了;不接出來怎好打官司呢?接出來不久,兒媳婦的肚子裂了縫,貼上「產後回春膏」也沒什麼用,她也不言不語的死了。好吧,兩案歸一,王老太太把醫院告了下來。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給孫子和媳婦報仇!
抱孫
難怪王老太太盼孫子呀;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幹嘛?也不能怪兒媳婦成天著急;本來嗎,不是不努力生養呀,可是生下來不活,或是不活著生下來,有什麼法兒呢!就拿頭一胎說吧:自從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兒媳婦有任何操作,夜裡睡覺都不許翻身。難道這還算不小心?哪裡知道,到了五個多月,兒媳婦大概是因為多眨巴了兩次眼睛,小產了!還是個男胎;活該就結了!再說第二胎吧,兒媳婦連眨巴眼都拿著尺寸;打哈欠的時候有兩個丫鬟在左右扶著。果然小心謹慎沒錯處,生了個大白胖小子。可是沒活了五天,小孩不知為了什麼,竟自一聲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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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這裡的「趕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隻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不是;這是說這本集子裡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幾句話就足以說明這個:我本來不大寫短篇小說,因為不會。可是自從滬戰後,刊物增多,各處找我寫文章;既蒙賞臉,怎好不捧場?同時寫幾個長篇,自然是做不到的,於是由靠背戲改唱短打。這麼一來,快信便接得更多:「既肯寫短篇了,還有什麼說的?寫吧,夥計!三天的工夫還趕不出五千字來?少點也行啊!無論怎著吧,趕一篇,要快!」話說得很「自己」,我也就不好意思,於是天昏地暗,胡扯一番;明知寫得不成東西,還沒法不硬著頭皮幹。到如今居然湊成這麼一小堆堆了!
設若我要是不教書,或者這些篇還不至於這麼糟,至少是在文字上。可是我得教書,白天的工夫都花費在學校裡,只能在晚間來胡扯;扯到哪兒算哪兒,沒辦法!
現在要出集了,本當給這堆小鬼一一修飾打扮一番;哼,哪有那個工夫!隨它們去吧;它們沒出息,日後自會受淘汰;我不拿它們當寶貝兒,也不便把它們都勒死。就是這個主意!
排列的次序是依著寫成的先後。設若後邊的比前邊的好一點,那總算狗急跳牆,居然跳過去了。說真的,這種「歪打正著」的辦法,能得一兩個虎頭虎腦的傢伙就得念佛!
蒙載過這些篇的雜誌們允許我把它們收入這本裡,十分的感激!
老舍一九三四年,二月一日,濟南。
序
這裡的「趕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隻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不是;這是說這本集子裡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幾句話就足以說明這個:我本來不大寫短篇小說,因為不會。可是自從滬戰後,刊物增多,各處找我寫文章;既蒙賞臉,怎好不捧場?同時寫幾個長篇,自然是做不到的,於是由靠背戲改唱短打。這麼一來,快信便接得更多:「既肯寫短篇了,還有什麼說的?寫吧,夥計!三天的工夫還趕不出五千字來?少點也行啊!無論怎著吧,趕一篇,要快!」話說得很「自己」,我也就不好意思,於是天昏地暗,胡扯一番;明知寫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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