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幀

爸爸後來曾經對他說過：「追逐夢想不是為了把它當飯吃。」

「阿姨麻煩給我一碗瀑布湯細粿條，加滷肉喔。」

他沒有要反駁什麼……畢竟他也無法把夢想當飯吃……

刺眼的陽光照耀著廣大的區域，同時彷彿穿透進皮膚般讓人感覺又熱又刺痛，年輕的男子伸出手來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泰國的炙熱天氣簡直可以殺人，再加上胃裡粿條所散發的熱度，他感覺整個人都快熟透了。

「阿姨我走啦。」男人發出低沉的聲音，同時將粿條的錢放在桌上，他拿起老舊的塑膠杯將免費的水吸了一大口，因為從店裡走回住處的路雖然只有幾公尺，但真的會像是走在沙漠裡一樣。

男子的腳趾用力夾著拖鞋，沒多久就走到了他的住處，這一棟單層的小房子就是他住的地方。雖然這裡很小，但是內裡的裝潢風格獨特，跟別人都不一樣，譬如那些用鞋子懸吊起來做成的盆栽，連門口小小的花圃都擺放了難以解釋的奇特雕塑。

「熱成這樣，不如把我殺了吧。」男子一邊抱怨，一邊脫下身上的外衣，只剩內裡穿著的一件汗衫，汗衫上可見由肩頭一路往下延伸的古怪黑色線條，他將沾滿汗水的黑色髮絲隨意往旁邊撥開後便將汗衫也脫了下來，上身接著便完全赤裸了。

大量的信件被擱置在桌上，所有的信都是寄給「Sinlapin Chitkunthon先生」的，沒錯，這個男人的名字叫Sinlapin，但是大家都叫他的小名Paab（Paab：作者在角色名字上玩了文字遊戲，Sinlapin即泰文的「藝術家」，Paab則是「圖畫」。）。

Paab將各間公司回覆的信件一一拆開，在幾乎都拆完的時候他便發現到，自己一如往常地沒接到任何新工作，除了那封應徵擦玻璃工人的回信之外。他也不知道那間公司是否有要聘用他，因為他直接把那封信撕成碎片了，他心想自己實在不該一時腦衝就應徵那樣的工作，他絕對做不來的。

他畢業之後就一直只做自己喜愛的工作，但現在只有愛恐怕不夠，因為肚子都快吃不飽了，Paab邊想邊環視著屋內。

這是他頗為驕傲的一間小小畫廊，牆上掛滿了裱框的繪畫，繽紛的色彩映入眼簾，而屋裡另一邊被一面陳舊的木製折疊拉門所隔開的，則是他的工作室，裡面汙漬積累的樣子反映了他工作的年資。

Paab是畫家。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他覺得畫筆就是自己延伸出來的器官，顏料筒裡裝的就是他揮灑在畫布上的生命汗水。但現在他知道了，無論如何畫筆就是畫筆，最重要的是……這不能吃！

「Paab……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追尋夢想，雖然爸爸沒有買過什麼好東西給你，但我們是用真心在相處。」

「老爸啊，為什麼要往小孩子的腦袋裡埋進這麼瘋狂的想法呢。」Paab對著相框裡的照片氣惱地抱怨著。

他的混血兒爸爸Weerasin給了他一切，從基因到長相、個性及想法，Paab對身體裡流淌著來自爸爸的強烈信念感到很厭煩，因為那讓他完全沒辦法去做別的工作。

他在陳舊的白色磁磚地板上蹲了下來，舉起布滿刺青和肌肉的手臂將廉價的菸點著，將菸深吸進肺裡，好排解因炙熱的天氣而燃起的惱怒。

Paab抬頭看向天空，今天天空的顏色比往常還要鮮豔，他積鬱的情緒幾乎就要爆炸了，於是他起身將全身的衣物通通脫掉，連汗衫跟內褲都脫得精光，拿起積累了許多色垢的畫筆，沾了顏料就在畫布上揮灑了起來。

他最擅長的風格是抽象畫，而那也是一般人最難以理解的風格，所以結果就是……沒飯吃！

「啊！！！」高大赤裸的身體像是在衝撞著畫布，沒錯……他是拿舊的畫作用白色顏料塗掉後繼續使用，因為舊作賣不出去，窮困的藝術家就是這樣，只要可以省錢的地方都要回收再利用，管他是recycle（回收）、reuse（再利用）還是reduce（減少），反正什麼都能re，Paab抓起身旁最近的顏料筒往畫布上持續潑灑著。

一切都必須超出人所能掌控的範圍……沒錯……沒錯，這是不用多加思考的藝術，全部都只跟情感有關，外人看到大概會嚇得打電話叫精神科趕快派救護車來，但Paab一點都不在乎，他藝術家的內心像野獸般嘶吼著，意識早已飄向了遠方。

砰！磅！砰！

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Paab只知道自己的眼裡只有面前色彩狂亂的畫布，原本白色的畫布現在充滿了暖色系的色彩，完全不需要任何的精雕細琢，他只是任由自己的憤怒揮灑，而憤怒就是他的作品，誰看不懂是他們的事，Paab瞭解自己想說的，絲毫不在乎他人能不能理解。

「完成了！哈哈哈！」男子用手臂擦去臉上沾到的顏料，但只是讓下頷的鬍子也跟著沾上，「這張畫就叫做『憤怒5號』。」

連作品名稱都讓人困惑，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他能夠瞭解個中含意。

不對！Paab認為無法理解的都是不懂藝術的人，而一旦這樣的想法深植心中，便讓他日復一日地難以藉此維生。

過生活需要用錢，諸如水費、電費、生活費還有餐費等等，而且藝術工作要投入的成本頗高，偏偏報酬卻成反比，久久才會遇到有點藝術氣息的外國人買下他的畫作掛在家裡，而雖然賣出一次能拿到不少錢，但要遇到會認為這些畫作的價值大過於弄髒破布的人，機會實在少之又少。

Paab蹲坐在地上，自豪地看著自己花了半個小時完成的作品，身上從頭髮、鬍鬚到腳尖都沾到了顏料，宣洩完之後他感覺自己的心情好了不少，對著自己憑藉怒氣完成的畫作頻頻露出笑容，接著才終於注意到周遭的動靜。

「欸！！！靠！！！」

鏘！砰！磅！

欸？剛剛是什麼聲音啊？

「呃……呃……您……」來訪的人瞇著眼睛，「您是Sinlapin Chitkunthon先生對嗎？」

「你問第三次了，」Paab邊回答，邊將剛套到頭上的T恤穿好，「如果你不信的話還進來幹嘛？」

Paab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多想了，但他感覺對方的口形像是小聲說了一句「煩不煩啊」。

來訪的是個高大的男子，雖然還是比Paab稍矮了一點。來人穿著非常的體面，白襯衫和長褲都燙得筆挺，皮鞋也有著耀眼的光澤，如果Paab的嗅覺沒問題的話，他很確定自己聞到了一股香水味，而這個長相俊秀的男子正抬起頭來將Paab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幹嘛一副政二代的樣子。Paab在心裡罵著，剛剛他沒穿衣服的時候就被對方罵了，等他穿好衣服，這人竟然還用這種眼神看他。

「我是要來跟你談工作的事。」

「工作？」

「你應該知道Premika吧，最近要結婚的知名女演員。」

「我家沒有電視。」這不是故意在耍白痴，Paab可以摸著良心發誓他說的是真的，如果要他再補充說明的話，他幾個月前就把電視拿去典當了，但看到對方聽完後用力拍了自己額頭的樣子，Paab便接著說道：「就當作我知道是誰好了。」

「謝謝你沒有讓我的血壓繼續往上飆，」穿著體面的男子小聲抱怨完後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她是誰也沒關係，總之Premika小姐下個月要結婚了，她找了我們的活動企劃公司幫忙打點婚禮的細節。」男子邊說邊在錢包裡翻找東西，接著將一張Paab感覺很眼熟的長方形紙片遞到他面前，「這是你的名片對吧，Sinlapin先生？」

「第四次。」

「謝謝你喔，這裡是地獄嗎，從我踏進來之後我就一直祈禱自己走錯地方了。」

「你是要來找我幫你工作的，但是工作都還沒開始，你就一直嗆我是怎樣啊？」Paab皺起眉頭，不懂眼前的男子在想什麼。

「好吧，我為我的失禮向你道歉，但我對Paab先生的第一印象是你全身赤裸還沾滿了顏料，天啊！真的非常賞心悅目呢。」

「至於我看到的，則是有人一邊大喊『靠』，一邊摔進我家的花圃裡，也是很精彩的畫面啊。」

「把那個忘了吧，我是要拿錢來讓你能夠吃飯的人啊。」

欸？！所以我有哪裡說錯了嗎？也不是我先開始的啊！

Paab開始感覺腳癢想要踹人了。

「Premika小姐的先生是十分著迷於蒐藏藝術品的上流人士，常常去拍賣會上買畫，看膩了又會把畫再拿去拍賣。」

「我不喜歡那種人，藝術品是……」

「夠了！停！你不是他太太好嗎？你就當作他太太喜歡這種人就好了。」別說Paab快要按捺不住了，來自活動企劃公司的年輕男子也快失去耐性，「我的工作是打造一場讓他印象深刻的婚禮。」

「而且拿了他很多錢。」

「沒錯，可以拿來買電視看Premika小姐的新聞啊。好啦！來談正事了，我們公司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做活動企劃的年輕人將小冊子遞給Paab，「這是婚禮的主要概念。」

「愛的藝廊？」

「沒錯，會場將以知名畫家的畫作風格布置，還有可以戴畫家帽拍照的主題布景，以及調色盤造型的餐盤，還有什麼我想想……喔，賓客可以玩調色雞尾酒，是不是很有創意的噱頭？」男子邊指著小冊子上的照片，邊露出自豪的笑容，「我的點子很讚吧！」

「但你完全不瞭解純藝術的內涵，它不是……」

「停！不然我要拿錢堵你的嘴了。」但Paab現在比較想用鞋子堵對方的嘴，而男子繼續說道：「我為婚禮想到的表演節目是繪畫秀，這是新郎新娘切蛋糕之前最高潮的橋段。」

「繪畫？」

「沒錯……但不是那種擬真畫，或是路邊在賣的那種模仿畫，那種東西的品味太大眾了，跟上流社會不搭。」Paab點點頭表示理解，男子接著說道：「我工作上遇到的有錢人都喜歡極簡、古典還有某種看不懂的東西，如果別人看不懂，他們就可以裝出自己看出某種深刻意涵的樣子，這樣他們看起來就會比別人更聰明。」

Paab漠然地看著對方，心想：這傢伙是不是在心裡對有錢人藏了很多心結啊？

「於是我就去香灰莉木大學諮詢關於這場表演的事情，然後在一場展覽上遇到了你的老師……Piya教授。」

「喔，Piya教授。」

「他介紹我來找你，他說你是他的愛徒。」

「我大學的時候成績很好啊。」

擔任活動企劃的男子差點回了一句「那畢業之後變成什麼樣子了？」幸好及時忍住了，接著繼續說道：「他說你很擅長抽象的風格，我一聽就感興趣了，因為這種風格會對我客戶的胃口，就是大家都看不懂，但是會讓看懂的人看起來很聰明。」

「你這樣講，感覺很瞧不起藝術。」Paab不滿地大力將小冊子闔上。

「我常常不小心把心裡想的事情說出來，我跟你道歉嘛。」男子將他工作用的資料從Paab手中拿了回去，接著繼續切入正題，「看起來，你的畫作主要是抽象表現主義的？」

「我最擅長的是那個風格，如果要其他的也大概畫得出來。」

「啊哈，」打扮體面的男子點點頭，「我稍微研究了一下，還滿有趣的，還有一種叫行動繪畫的，對不對？表示你的畫作裡最重要的部分是作畫時的表演，我的理解正確嗎？」

「這樣說也沒錯，但如果看的人不懂我在做什麼的話，看起來只是個神經病在亂灑顏料而已。」

「沒關係，就算其他人看不懂，那些上流人士會假裝自己懂你在幹嘛，這樣他們才不會看起來像笨蛋。」

Paab握緊拳頭，心想有沒有人跟這個傢伙說過，他比較適合受雇去罵人而不是做活動企劃。

「你要邊跳舞邊畫畫或跳地板動作，或是要邊畫邊烤雞肉串我都無所謂，只要你能到婚禮上灑個顏料就好，這樣你就能把錢帶回家了，這樣我們也算雙贏。」

「所以你要我像今天這樣去婚禮上作畫？」

「沒錯，但是不用脫衣服，世界上最衰的人讓我一個人來當就夠了。」男子邊說邊打開牛皮紙袋，接著拿出一份文件，「這是合約，你讀完之後就簽了吧。」

「我還沒說我要接。」

拿著文件的人不滿地嘖了一聲，「Sinlapin先生你就不要再擺架子了，我在外面柵欄上都看到你的電費催繳單了。」

「光是發案的人這張嘴，我就不想接這個工作。」

「我這個人有點控制狂，要是說話不太好聽就請你見諒啦，好啦！」男子對Paab擠出甜膩的笑容，「簽吧……」

怎麼不乾脆抓住我的手，像教小孩子寫泰文那樣簽下去算了。

Paab邊想邊翻了個白眼，將文件拿近讀了起來。簡要來說，合約要求他必須在婚禮上表演繪畫，表演時間大約二十分鐘，活動企劃公司會先匯一半的錢給他，另一半等活動順利落幕後會再撥款。合約的最後寫道，如果發生任何狀況造成損失，他必須負起賠償責任。Paab皺起眉頭，對這段條款感覺不甚滿意。

「你們所謂造成損失的定義是什麼？如果那個什麼Premika還Premikong的看了我的表演不高興，我不就倒楣幫你們做白工？」

「損失指的是你顏料吸太多，突然牙起來拿顏料桶潑新人之類的事情。至於新娘會不會喜歡？我保證她會喜歡。」

「費用總共是……七萬！」Paab不經意地大聲念了出來，甚至用手指確認0的數量，等等……個……十……百……千……萬！七萬！工作二十分鐘就可以賺七萬，那他掛在牆壁上等個數十年甚至一輩子都不會有人買的那些畫算什麼啊？喔咿！藝術家應該會希望每三分鐘就有一對新人要結婚吧。

「我剛剛就說了，我是來讓你的生活過得更滋潤的。」男子開口說道，Paab感覺自己幾乎可以看到對方的背後長出翅膀了，可惜是黑色的，「記得把你的帳戶寫給我，我會先匯三萬五的訂金給你，剩下的等婚禮結束匯給你。」

「婚禮是什麼時候？」

「就是我剛剛給你的喜帖上的日期，剛好是下星期天，喏！」男子邊說邊遞上筆，「你會簽名吧？還是要用蓋指印的？」

「你是看我需要錢，所以得寸進尺了是不是。」雖然嘴裡這樣說，但Paab還是沒有多想便接過筆來簽名，這七萬夠他繳好幾個月的水電費了，「好了，拿去！我就照喜帖上的時間去上面印的地點對吧？」

「不對！那是娛樂圈的盛會欸，你要是一副流浪漢的樣子突然出現怎麼行。」擔任活動企劃的男子嘆了一口氣後繼續說道：「婚禮那天我會來接你，我們會把用具都準備好，還會有一面跟你家牆壁一樣大的畫布，各種型號的畫筆也會備好，還有油彩……你是用油彩對吧？」

「嗯，幫我準備原色吧，我喜歡純粹一點的感覺，不喜歡混色。」但聽的人只是不解地搔了搔頭，於是Paab只能繼續說道：「不然這樣好了，既然你們定的主要概念是愛情、甜蜜什麼的，那你多準備一些粉彩色系的顏料給我好了。天啊！我沒接過這麼浮誇的工作。」

「那就練習接看看吧。」對方滿不在乎地答道，男子低頭檢視著Paab簽過名的文件，接著露出淺笑，心想今天的任務總算告一段落了，他將文件放回資料夾後又回過頭來繼續下指示：「你……呃……外表去整理一下吧，看在我都要匯一半的錢給你的分上。」

「是要我去整型的意思嗎？」

「整了也看不出什麼差別吧，鬍子亂成那個樣子，你以為你是F.HERO（F.HERO：泰國知名饒舌歌手，本名Nattawut Srimhok。）嗎？」

Paab心想這又是哪一團啊，不是都說了他家沒電視嗎。

「你去把你那頭像海帶一樣的頭髮整理一下，委託我們的人又不是開小老闆海苔的；還有你的鬍子，都刮乾淨吧，不然婚禮上的賓客大概會以為是有人來搶劫。」

「你不是說他們喜歡藝術家氣息嗎，那生猛狂野一點不是正好？」

「請你把藝術家跟流浪漢分清楚好嗎Sinlapin先生，你現在這個樣子走在外面，我都想把錢塞到你手上了。」Paab聽了這話差點沒在家裡上演凶殺案，男子則繼續說道：「好啦！我就當作相信Piya教授說的話好了，你應該會是個技藝精湛的人吧。」

Paab聳了聳肩，像是在說「應該的」。

「我在婚禮前一天會再打電話跟你確認，你也要準備好喔。」

第一幀

爸爸後來曾經對他說過：「追逐夢想不是為了把它當飯吃。」

「阿姨麻煩給我一碗瀑布湯細粿條，加滷肉喔。」

他沒有要反駁什麼……畢竟他也無法把夢想當飯吃……

刺眼的陽光照耀著廣大的區域，同時彷彿穿透進皮膚般讓人感覺又熱又刺痛，年輕的男子伸出手來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泰國的炙熱天氣簡直可以殺人，再加上胃裡粿條所散發的熱度，他感覺整個人都快熟透了。

「阿姨我走啦。」男人發出低沉的聲音，同時將粿條的錢放在桌上，他拿起老舊的塑膠杯將免費的水吸了一大口，因為從店裡走回住處的路雖然只有幾公尺，但真的會像是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