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需要教育嗎？



　　拿這個問題問大儒錢鍾書，說不定他會抬頭「哦」一聲，然後，冷冷拋出《圍城》裡的一句話：「世間哪有什麼愛情，純粹是生殖衝動。」

　　好吧，錢老師連愛情都認為沒有，更別扯「愛情教育」了。

　　再拿這個問題問美籍德裔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弗羅姆（Erich Fromm），他指定要甩我一耳光：「我在一九五六年就出版了《愛的藝術》，你說需要不需要教育？」

　　想想弗羅姆老師脾氣應該不至於這麼暴躁，雖然他在前言中就說：「會使所有期望從這本書裡得到掌握愛的藝術祕訣的讀者大失所望。」但弗羅姆老師還說了：「如果不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人格並以此達到一種創造性傾向，那麼每種愛的試圖都會失敗。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地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麼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

　　他說了，愛是一種能力。能力，是要培養的，不是與生俱來的。培養就是一種教育，寶黛的愛情就是缺少教育。

　　甭說寶黛了，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何嘗不是這樣？國文教科書裡關於愛情先是有意無意避諱，後來終有一點亮光，但也遮遮掩掩，穿插了幾首古典愛情詩歌，唯美虛構的成分太多。至於羅密歐與茱麗葉，國文老師是打死也不會講他們戀愛時的年齡的，班導師防學生談戀愛比防賊還厲害。除了杜絕這種情感的萌芽，我們毫無作為。

　　我們傳統社會裡的愛情教育始終處於空白狀態。

　　好吧，容我再抄一段。木心先生說：「伍爾芙夫人對《簡愛》的批評凶狠不留情，我以為《簡愛》還是好。一是情操崇高，二是適合年輕人讀，是好的愛情教科書。年輕時不愛看此書，完了——感情上看不懂《簡愛》，是個大老粗。對《少年維特的煩惱》、《簡愛》、《茶花女》、《冰島漁夫》這幾部愛情小說，如果看不懂，不愛看，那是愛情的門外漢門外婆，而且我可以判斷，他是個壞人，沒出息。西方就有這個好處：有這樣健康的愛情教科書。中國要不就道德教訓，要不就淫書，要不就帝王將相畫，要不就春宮圖……這幾本書，是愛情上的福音書。愛情在這個世界上快要失傳了。愛情是一門失傳的學問。」

　　你說木心先生的話偏激嗎？偏激，他之所以可愛就在於他的偏激。

　　那麼，愛情教育最好的方式是什麼呢？也許如木心先生所說，有一些健康的愛情教科書。可是，這樣的愛情教科書哪裡去找？更別說進入教材了。即便進了教材，也會被國文老師分析成道德與意識形態。學生想要愛情的理論支撐，只好去三流的言情小說甚至情色小說裡去找了。

　　在《紅樓夢》以前，確實如木心老師所說，所謂的愛情教育，要不是道德教訓，要不是春宮圖。幸好我們有一本《西廂記》，還有一本《牡丹亭》。可是，這種健康的愛情教科書別說在當時，就是現在，也會被人視為洪水猛獸：父親的靈柩還存放在普救寺裡，女兒就已經與別的男人眉來眼去，鴻雁傳書，成何體統！《牡丹亭》裡的杜麗娘，好好的閨房不待，遊什麼斷井頹垣的後花園呢，遊也就罷了，還做什麼夢呢？夢也就罷了，怎麼還「一夢不醒」甚而一命嗚呼了？

　　寶黛都讀過《西廂記》，也都知道《牡丹亭》，其中的經典摺子他們都聽過。

　　第二十三回，寶玉躲在桃花底下讀《西廂記》，被黛玉逮個正著。寶玉評價：「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黛玉呢，「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辭藻警人，餘香滿口」「心內還默默記誦」。默默記誦，那可不是隨便的閱讀。寶玉藉著《西廂記》表白黛玉前，還問了黛玉：「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的回答是：「果然有趣。」但當寶玉表白「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時，黛玉嘴裡的「果然有趣」一下子就變成了「淫詞豔曲」。儘管她說的是玩笑話，但也可以看出社會道德對愛情的壓抑。

　　然而，愛情是壓抑不住的。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還有那「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喚醒的是青春，是生命。在荒蕪的社會倫理與道德面前，還有姹紫嫣紅的春天，有燦爛活潑的生命。

　　但他們的愛情教育也僅止於此。

　　寶玉愛黛玉，更像是一種精神寄託。愛，只有精神寄託是不夠的。

　　寶玉的身邊有更加家庭氛圍的、男女性愛色彩的、充滿情慾氣息的襲人，寶玉對黛玉沒有那種性意味的愛情。他們有的是兩小無猜、爭嘴鬥鬧的精神刺激。（柯雲路《破譯命運密碼》）

　　寶玉口口聲聲對黛玉說「你放心」，說什麼「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第三十二回）但是，寶玉做過什麼讓黛玉放心的事呢？

　　寶玉被打，黛玉去看他，半日，才抽抽噎噎地說：「你從此可都改了吧。」這句話，真虧曹翁想得出來，絕妙無比，令人回味無窮。誰曾想，寶玉的回答是：「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就便為了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第三十四回）敢問公子，「這些人」是指誰？

　　寶玉見了齡官，覺得她大有「林黛玉之態」，乃「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第三十回）；見了金釧兒，「就有些戀戀不捨」（第三十回）；通判傅試有個妹妹傅秋芳，「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第三十五回）；更不要說「還有什麼寶姑娘貝姑娘的」、「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第二十八回）；更令人受不了的是見了秦鍾，驚嘆「天下竟有這等人物」（第七回）；見了蔣玉菡，「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我們當然可以把這些理解為寶玉對青春生命的欣賞，但是公子哥兒的毛病，他身上的確有不少。

　　所以，林姑娘放得了心嗎？

　　有人說，寶玉這是博愛。果真如此嗎？

　　什麼是博愛？弗羅姆說：「博愛就是對所有的人都有一種責任感，關心、尊重和了解他人，也就是願意提高其他人的生活情趣。」愛人即愛己，博愛是對所有人的愛，這種愛沒有獨占性。

　　很明顯，寶玉的愛不是博愛，他愛未出嫁的少女，愛嫵媚溫柔的公子；他不愛的更多：鬚眉濁物，出嫁了的女人……

　　寶玉不明白，在寶黛的愛情中，他始終沒有做過什麼。

　　愛情是一種行動，它首先是給，而不是得，給就是犧牲。

　　寶玉見黛玉的第一面就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沒過多久，「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史賓諾沙（Benedictus de Spinoza）說：「美德和控制自己就是一回事。」寶玉哪裡控制得住？這樣的德行，黛玉能放心嗎？

　　其實何止寶玉，我們所有的人都缺乏愛情教育，我們所謂的愛情都來自道德，那唯美的古典文學裡的愛情都欠一份地氣。

愛情需要教育嗎？



　　拿這個問題問大儒錢鍾書，說不定他會抬頭「哦」一聲，然後，冷冷拋出《圍城》裡的一句話：「世間哪有什麼愛情，純粹是生殖衝動。」

　　好吧，錢老師連愛情都認為沒有，更別扯「愛情教育」了。

　　再拿這個問題問美籍德裔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弗羅姆（Erich Fromm），他指定要甩我一耳光：「我在一九五六年就出版了《愛的藝術》，你說需要不需要教育？」

　　想想弗羅姆老師脾氣應該不至於這麼暴躁，雖然他在前言中就說：「會使所有期望從這本書裡得到掌握愛的藝術祕訣的讀者大失所望。」但弗羅姆老師還說了：...

《紅樓教育學》序

傅國湧

　　認識匡雙林有七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名高中的國文老師，教課之餘保持著讀書的熱情，是個難得的讀書種子。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學美術出身的，喜歡古典文學，熱愛寫作。

　　他在《教師博覽》上開的專欄，從《紅樓夢》出發談教育，我很早就留意到了，曾建議他將這個系列堅持寫下去，將來可以集結成書。每次見面，我幾乎都會問起這件事。前些日子，他告訴我疫情期間困在家中，已將這個系列整理出來，名為《紅樓教育學》，交給了出版社，希望我能寫幾句話。

　　《紅樓夢》是匡雙林從小就熟悉的，裡面浸透了他少年時的歡喜和快樂，沉澱著流走的那些時光。這本書可以看作是他與這部經典的對話，卻又不限於《紅樓夢》本身。幾年前，有人送我一本書，說的是《紅樓夢》中的經濟學，其實是從經濟的角度讀《紅樓夢》。雙林的這本書則是從教育的角度讀《紅樓夢》，他將自己爛熟於心的《紅樓夢》與所從事的教育融合在一起。三十四篇文章談師生、談課堂、談家教、談理念，從《紅樓夢》的人物、情節中挖掘出一個個教育現象，卻又不拘泥於故事本身，而是由此生發開來，借助經典提供的人物、情境，了解正在發生中的教育現實，討論教育的得失利弊，涉及國文教育、美術教育、應試教育、家庭教育等不同方面。

　　每篇文章都不長，可讀性很強，更重要的是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在華人普遍為教育問題焦慮不安的當下，身為一線教師，匡雙林感同身受，對於教育自然有許多自己的看法。恰好他又是多年沉浸在《紅樓夢》中的讀書人，所以他採取了如此獨特的方式，將困擾著千千萬萬家庭的教育問題放在《紅樓夢》的情境中展開討論，究其用心無非是想尋求可能的解決之道。哪怕他最終提供不了什麼答案，卻也足以啟發讀者，至少可以引發讀者對當下教育的進一步思考。

　　自「紅學」成為顯學，讀《紅樓夢》的人可謂多矣。以《紅樓夢》來談教育，匡雙林也並非第一個。三十多年前，我中學時代的國文老師滕萬林先生就寫過一篇文章〈曹雪芹的寫作教學法——以香菱學詩為例〉，從教、學、教學環境三個方面著眼談教學。其中，教的方面具體分析了教學的態度、教學的內容、教學的方法，強調了林黛玉教學方法最大的特點是讀寫結合，激發學生香菱的學習主動性和積極性。但無論讀還是寫，林黛玉都只是點撥誘導，不做繁瑣的講解，而是讓學生自己去鑽研，也不做精批細改，而是讓學生自己去改。

　　同樣是「香菱學詩」這個故事，匡雙林的視角、語言都與滕先生很不一樣，滕先生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雙林是一九八五年出生的。

　　雙林將林黛玉教香菱寫詩作為「一堂詩歌公開課」來看。他將黛玉的這番話看作是詩歌教學的「總綱」：「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第二步，黛玉在香菱初步領悟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

　　第三步是糾偏，匡雙林認為這是黛玉身為老師的本領。

　　第四步是開書單，從王維、杜甫到李白，都有具體的要求。這堂詩歌公開課為時很短，但課外的指點沒有就此結束，直到香菱寫出了「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的詩作。

　　這大致上可以代表匡雙林這本《紅樓教育學》的敘事風格，好處是輕鬆可讀，容易為一般讀者接受，但一些類比未必都恰當，比如稱林黛玉為「林老師」，對她能不能成為「優良教師」的議論之類。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文章先在《教師博覽》上發表，讀者對象幾乎都是教師，因此大量採用教師圈熟悉的一些說辭。

　　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在《愛彌兒》（Emile: ou De l'education）第一卷中這樣說：

　　「我們生來是軟弱的，所以我們需要力量；我們生來是一無所有的，所以需要幫助；我們生來是愚昧的，所以需要判斷的能力。我們在出生的時候所沒有的東西，我們在長大的時候所需要的東西，全都要由教育賜予我們。

　　這種教育，我們或是受之於自然，或是受之於人，或是受之於事物。我們的才能和器官的內在的發展，是自然的教育；別人教我們如何利用這種發展，是人的教育；我們對影響我們的事物獲得良好的經驗，是事物的教育。」

　　歸根究柢，教育就是要給人力量，使人擺脫愚昧。匡雙林熟讀《紅樓夢》，借題發揮，正是因為他從少年時代起就從包括《紅樓夢》在內的經典中汲取了力量，他想將這種力量傳遞給更多的人。我相信教育無處不在，當你發現原來可以這樣讀《紅樓夢》，原來可以這樣談教育，你其實已經獲益，這也是一種教育。

《紅樓教育學》序

傅國湧

　　認識匡雙林有七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名高中的國文老師，教課之餘保持著讀書的熱情，是個難得的讀書種子。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學美術出身的，喜歡古典文學，熱愛寫作。

　　他在《教師博覽》上開的專欄，從《紅樓夢》出發談教育，我很早就留意到了，曾建議他將這個系列堅持寫下去，將來可以集結成書。每次見面，我幾乎都會問起這件事。前些日子，他告訴我疫情期間困在家中，已將這個系列整理出來，名為《紅樓教育學》，交給了出版社，希望我能寫幾句話。

　　《紅樓夢》是匡雙林從小就熟悉的，裡面浸透了他少...

《紅樓教育學》序
第一章：師生
　　林黛玉的家庭教師
　　學神林黛玉
　　不務「專」業的國文學霸
　　最好的國文課小老師
　　如果我到大觀園裡去做班導師
　　賈老師其實是個好老師
第二章：課堂
　　林老師的詩歌公開課
　　一堂失敗的哲學課
　　專家的美術課
　　好課是用一生時間備出來的
　　教授級教師的公開課
　　一堂成功的心理課
　　大觀園裡的性教育
　　愛情需要教育嗎？
　　大觀園裡少了一節體育課
　　寶玉是怎樣進行應試教育的
第三章：家教
　　薛姨媽的教子觀
　　賈政是個好父親
　　無法承受的家族之重
　　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家教觀
　　寧國府的家風
　　讀書少還不管教，你想上天嗎？
　　遇到趙姨娘這樣的媽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父親
　　夫妻關係才是家教的核心
　　孩子為什麼要自己養
　　龍生九子，連母十樣
第四章：理念
　　女人怎麼會為難女人
　　讀書人見面該聊點什麼
　　北靜王的教育理念
　　老師，別讓你的過高期望毀了孩子
　　偷讀最是人生樂事
　　不完美的生活可能才是最好的老師
後記：一生相伴有紅樓

《紅樓教育學》序
第一章：師生
　　林黛玉的家庭教師
　　學神林黛玉
　　不務「專」業的國文學霸
　　最好的國文課小老師
　　如果我到大觀園裡去做班導師
　　賈老師其實是個好老師
第二章：課堂
　　林老師的詩歌公開課
　　一堂失敗的哲學課
　　專家的美術課
　　好課是用一生時間備出來的
　　教授級教師的公開課
　　一堂成功的心理課
　　大觀園裡的性教育
　　愛情需要教育嗎？
　　大觀園裡少了一節體育課
　　寶玉是怎樣進行應試教育的
第三章：家教
　　薛姨媽的教子觀
　　賈政是個好父親
　　無法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