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在薄冰上跳舞

2021 年春天，我碰上一件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案子：一對母女在通化街吃米粉湯的時候起了口角爭執，當警方獲報到場要求女兒出示身分證的時候，女兒認為警察是違法臨檢。她當下氣不過，對警察脫口說出「你有病、神經病！」沒等她話說完，馬上就被警察壓在地上逮捕，

最終法院判決女兒有罪。對於他們倆各自的主張，我的記憶早已隨著時間慢慢模糊，但這件案子卻是讓我起心動念，成為寫下這本書的契機──太多不懂法律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各種法律問題時，該怎麼保護自己？

「我們的一生同樣都在薄冰上跳舞，冰層下極冷，若不幸落水，很快就會喪生。有時冰層無法承載某些人的重量，於是冰破人落海，我感興趣的就是這一刻。」

──《罪刑》費迪南．馮．席拉赫

或許女兒不知道警察要求她出示身分證，在法律上是合法的；或許女兒自認那些罵人的話，只是自己抒發情緒的口頭禪，根本沒有要侮辱警察的意圖；或是更富有詩意地說，女兒該如何在薄冰上跳舞（遵守法律）而不落入海（違法受罰）？如果時光倒流，她在事發前看過本書，知道這些學校沒教的生活法律常識，結果會有所不同嗎？老實說，我也沒辦法回答。

對我而言，當刑事律師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聽當事人親口說出一段曲折離奇的人生故事：明明車子沒有撞到對方，卻成為肇事逃逸罪的階下囚；或是被老闆鹹豬手，卻不知道能否偷錄音蒐證的女員工等等。正是因為聽過太多（鬼）故事，所以本書每篇文章，都是根據我經手的真實案件（去識別化）改編而來。而且我希望用最白話的方式，提供各種生活法律問題的解決之道。希望日後當大家遇到問題時，腦海中自動浮現出我的臉龐（欸），告訴你「這件事好像哪裡怪怪的！」讓你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趨吉避凶，那就是本書的終極目標。

敬祝展讀愉快。

跟蹤騷擾｜不要一直跟著我！拒絕恐怖追求，你還有這一招

陳先生打給我的時候，周遭環境吵雜，除了警車鳴笛的聲音外，我還隱約聽到有個女生蹲在一旁啜泣的聲音。

「蔣律師，我被警察逮捕了，他們說我跟蹤騷擾她。我沒有這麼做，我只是剛好巧遇她！」陳先生大聲喊冤。

「喔，他們現在會帶你回警局作筆錄，你把手機拿給警察聽。」對於他的說法，我多半持保留態度。但作為他的律師，我還是跟長官確認待會要把他扭送哪個派出所。

「你們這個已經是累犯了。」在派出所內，警察語氣平淡的說。

「是啊。」我已經看出陳先生造成他們多大的困擾，說話的同時我一邊用目光找尋他的身影，發現他被手銬銬在椅子上，身體癱軟不發一語。

「這次恐怕沒這麼好處理，因為『跟蹤騷擾防制法』已經正式上路了。」我對他說。

「蔣律師，我這次能回家嗎？」陳先生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問我。

「我不敢保證，上次你已經被警察告誡過一次，現在被害人要聲請保護令，檢察官也要偵辦你的跟騷行為，我真的不敢保證。」我嘆了一口氣說道。

還記得上次陳先生告訴我一個毛骨悚然的故事：他去年應徵上一家科技公司的內勤職員工作，公司內有個女生也就是本案被害人，一開始對他的到職表示歡迎，但是陳先生卻誤認為她是在表示好感，於是對她展開一連串的恐怖追求。

他先是在女生的辦公桌上放玫瑰花與示愛信，等到女生下班後，他還多次尾隨到她家門口堵人，連番騷擾下，女生不堪壓力離職。後來他又不知道從哪邊打聽到女生的新公司，直接跑去女生的新公司送所謂的愛心便當，並大喊「老婆我愛你！」

反覆持續的騷擾事件堆疊，造成女生的精神壓力山大，近乎崩潰。女生當然受不了決定報警處理，當時警方依照跟騷法對陳先生開出「書面告誡」處分，警告他不要再犯。但沒想到陳先生屢勸不聽，終於捅了個大簍子，這次他尾隨女生並沿途對路人失控大喊這是我老婆，警方當然以現行犯逮捕他。

跟騷狂退散！你知道跟騷法僅限於「與性有關」嗎？

人與人之間都有一條無形的界線存在，界線的距離會因為彼此的關係親疏遠近有所不同。如果界線被任意打破，那可是會造成別人的巨大困擾。從前不當的跟騷行為，通常只能用「社會秩序維護法」處罰鍰3,000元，好消息是現在我們可以用跟騷法處罰了。2022年6月正式上路的跟騷法，就是為了劃清人與人之間那條無形的社交界線。

依照跟騷法，要成立跟蹤騷擾有三大條件：

持續做出違反對方意願→而且與性或性別有關之行為→使對方心生畏懼，足以影響日常生活或社會活動，如此就會成立跟騷行為！

以我的經驗，常見的例子像是：只見過一兩次面的網友（或是上班好同事，下班不認識的公司同事），其中有人不小心暈船，於是對對方展開不當追求；或是覺得醫生很有魅力的病人，幻想演出帥氣醫師俏病人的劇情（別懷疑，律師也有碰過），一樣對對方做出不當的跟蹤、騷擾行為，例如寫信、傳訊息，或是站在店門口或樓下盯哨等等。依照警政署統計，最常見的三大跟騷行為，分別是通訊騷擾（24.8％）、盯梢尾隨（21.5％）、監視觀察（17.5％）。

要注意的是，跟騷法規定要處罰的範圍，限於「性或性別有關」的事件，例如若是有網友在論壇與別人發生口角爭執，用仇恨性言論私訊怒罵對方，甚至跑到對方公司叫囂理論；或是地下錢莊為了討債，跟蹤債務人威逼還錢，這種行為通通不適用跟騷法，只能回到普通刑法處理。

另外，如果是家暴案件，因為家庭暴力防治法的規範更嚴謹、完善的關係，所以我們也不會使用跟騷法，而是用家暴法處罰。

跟騷法的「雙軌制」與「三道關卡」，從告誡到保護令，甚至可以預防性羈押！

為了限制跟騷行為，跟騷法制訂了三道關卡，順序分別是書面告誡→保護令→刑事處罰。以陳先生的個案來看，累犯記錄連連的他，已經因為前一次的跟騷行為被警察開出書面告誡，兩年內他又做出跟騷行為，這時候被害人就可以向法院聲請保護令，保護令會詳盡記載禁止陳先生做出不當追求行為，而他再度違反保護令的下場，就是會被法院判處3 年以下有期徒刑。

此外，跟騷法採取「雙軌制」，被害人除了走告誡、保護令一途，還可以同時向地檢署提告。如果陳先生在跟騷女生時攜帶凶器、危險物品（例如：水果刀、辣椒水等等），就會違反加重跟騷罪，最重可以處5 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們可以觀察到，加重跟騷罪的刑度與刑法傷害罪的一樣重（都是罰5年以下），不外乎是因為立法者認為因為被跟騷導致心理受到的創傷，與外在肉體受到的物理傷害相比，兩者一樣嚴重，才會做出如此規定。

「不只如此，我跟你說還有更嚴重的。」我說。

「是什麼？」陳先生全身顫抖地問。

「跟騷法還有規定，如果你違反保護令而且繼續反覆對那個女生跟蹤騷擾，法官還可以叫警察把你抓到看守所『預防性羈押』，我之前有個當事人就是因為這樣被羈押整整兩個月，現在還沒出來。」我嚴厲地說。

「蔣律師，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因為有躁鬱症，所以控制不住我自己。」陳先生開始大哭求饒。

「不是我說的算！我等等會幫你跟檢察官解釋，但是你這樣真的造成別人很大的困擾，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發生。」內心拉鋸的我吐出這幾句話，隨後「生死未卜」的陳先生被移送地檢署複訊，靜待司法認定。

最後想和大家分享，我很欣賞的獨立媒體「報導者」曾經針對跟騷法專題報導，其中有一段落描述被害人的心境，讓人感觸頗深：「王秋嵐（按：現代婦女基金會研究員）提到……如果問跟騷被害人，最近行為人有沒有再跟蹤騷擾？他（被害人）不會跟你說結束了，他會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蹤我』。她形容，跟騷犯罪就如『背後靈』。被害人不知何時能解脫，恐懼蟄伏在黑暗中，彷彿隨時都會再攫人而食。」

法律小學堂｜「我不同意搜索！」面對警察不合理的要求，我可以說NO嗎？

阿傑看起來20歲出頭，穿著黑色阿瑪尼T-shirt、脖子上掛著純金項鍊，十足少年董的架式。某天半夜他突然打給我，似乎有緊急的狀況發生。

「蔣律師，警察現在在我身邊，一直說要看車子的後車廂。我不知道要怎麼辦，他們說如果不給他們看就不讓我走！？」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警察要看你的後車廂？」

「我今天開我那台賓士C300去我朋友的招待所唱歌，結束後我開車從市民高架下交流道，突然就有一輛警車開到我旁邊叫我路邊停車。我一下車他們就說我臉色不好，質問我是不是吸毒，還把手伸進我的口袋找毒品，現在他們要求我開後車廂。」

「他們還說『既然你沒有吸毒，那你打開後車廂讓我看一下，沒有毒品就讓你離開。』」阿傑補充道。

「這是警方常見的話術，你剛剛口袋有被搜到毒品嗎？」

「當然沒有！那是以前年輕不懂事才嗑藥，現在我早就不吃了。」

「你這個是違法搜索。你把電話拿給警察，我來跟他們講。」

阿傑把電話拿給警察，我劈頭就問警察有沒有逮捕我的當事人？有沒有出示搜索票？想當然爾，阿傑並沒有被逮捕、警察也沒有搜索票，在我一陣質問下，警察只能讓悻悻然讓他先行離去。隔天一早阿傑來我事務所開會，一講到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就很氣，直言一定要採取法律行動。

警察要求翻找車子、口袋，絕對是搜索！

首先，今天警察不管是把手伸進阿傑的口袋，或是翻找後車廂的行為，在法律上都稱作「搜索」。因為搜索行為已經強烈侵害憲法保障人民的身體、財產、隱私及居住自由權，所以必須經過嚴格、正當的法律程序，才能避免國家公權力任意擴張，而發生警察隨時上門「查水表」的誇張情況。

搜索要有搜索票，否則就是「無票搜索」！

臺灣的搜索制度源自歐美國家，採取的是「令狀原則」也就是說，若偵查機關要發動搜索，原則上需要「搜索票」才能搜索。只有在極度例外的狀況下才能「無票搜索」。

以前古早時代，偵查中核發搜索票的權利掌握在檢察官手上，檢察官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發動搜索，導致民國90 年左右，發生「中時晚報報社」搜索事件。該次搜索雷聲大雨點小，檢察官最後只帶走一份報社新聞規劃表，但此舉已經嚴重侵害新聞自由，而引起軒然大波。

輿論認為當檢察官可以自由決定是否發動搜索，沒有受到任何公正第三方的監督時，實在太容易濫權、違法搜索了。所以立法院緊急於同年修法，把決定是否核發搜索票的權利，改成完全交由法官判斷，法律上稱作「法官保留原則」。

「無票搜索」原則違法，例外四種情況才合法

我們前面提到，搜索以有搜索票為原則，例外才能「無票搜索」。無票搜索有4種情況，分別是附帶搜索、（對人）逕行搜索、（對物）緊急搜索、同意搜索。其中附帶搜索、同意搜索這兩種狀況，一般人比較常遇到，就像是餘悸猶存的苦主阿傑一樣，本篇只講這兩種狀況。

什麼是「附帶搜索」？警察得先拘捕你！

附帶搜索的目的，是為了防止被拘捕的被告順手湮滅身邊的證據（例如車內的毒品）、還有防止被告拿出隨身攜帶的武器（例如口袋的刀子）攻擊警察。所以附帶搜索便規定，警察可以在拘提、逮捕民眾後，附帶搜索民眾的口袋、背包、後車箱等等。但是問題來了，今天阿傑並沒有被警察用現行犯逮補，所以並不符合附帶搜索的條件，警察未經他同意就把手伸進他的口袋，事實上已經違反刑法第307條「違法搜索罪」。

什麼是「同意搜索」？我可不可以「不同意搜索」？

「同意搜索」顧名思義就是人民自願放棄憲法對自己基本權的保護。警察若在「事前」取得民眾出於自由意願的同意，就可以無條件開始搜索。但是我們律師最常遇到的狀況，就是當民眾被警察問到是否同意「自願搜索」時，不知道自己其實可以說不，換言之，大家其實可以勇敢大聲拒絕警察要求。

以前法院總是認為，警察在徵求人民同意搜索的時候，不用事先告知人民其實有拒絕的權利。但是人民與警察的對於「同意搜索其實可以拒絕」這件事，彼此的資訊實在太不對等了！因此現在有法官認為，警察必須要告知民眾有拒絕警察的權利。而且在搜索過程中，民眾可以隨時、無條件地撤回同意，如果警察仍然一意孤行，一樣有可能違反違法搜索罪。

「還好有認識你，不然我連可以說『不』的權利都不知道。」

「是啊，臺灣的法治教育還有待加強。你如果想對警察違法搜索行為提告的話，我們要先想辦法調閱當天警方的密錄器，這又是另一個大挑戰了。」

「不會啦，有你處理我放心！」

法律防身術

Q 1 當遇到警方要求看一下口袋、背包、後車廂，該怎麼回應？

A 請語氣和緩、態度堅定地對警察說出：「我不同意搜索！」然後堅持離開現場。

Q 2 如果警察說我不同意搜索是「妨礙公務」怎麼辦？

A 沒有這回事。拒絕搜索是正當行使法律上權利，所以沒有「妨害」公務。

Q 3 如果警察說我有前科，我就得同意警方搜索嗎？

A 也沒有這回事。就算有犯罪前科，在警察尚未經過你同意前，還是不能任意搜索。

Q 4 如果警察叫我自己翻背包、口袋、後車箱給他們看，可以拒絕嗎？

A 可以拒絕。人民在法律上沒有義務要翻背包、口袋、後車廂給警察看。

Q 5 如果我無照駕駛或酒測值未超過0.25mg/L，警察要求搜索，我可以拒絕嗎？

A 可以。因為無照駕駛、輕度酒駕是違反道交條例的行政處罰，人民違反行政處罰，警察依然不能任意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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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謝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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