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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引領眾人啟程,一路向南。
此時天色隱有破曉之態,似有一個醉仙人信手攪亂了一天碎雲,雲隙間漏出些許金紅色光來,色如朱顏剝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隨在他身後,頻頻回望,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淚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淺淺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也回給他一個笑。笑得頗不熟練,但足夠發自內心。
他開心地轉過身來。
不知為何,青年的笑讓他心裡快活得很,好像他等了這麼些年,希求的就是這個安然無恙的笑臉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興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將護在頸上遮掩傷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擋住嘴,悶聲悶氣地同他抬槓:「……沒有。」
醒屍各不相同,但都是統一的固執,尤其是徐平生這樣粗製濫造的醒屍,記憶早就被打成了一團漿糊,卅四這麼些年細心調理著他,也終於是在兩年前放棄了叫他恢復記憶的打算。
不過,他聽人提起過之前的徐平生,相較之下,現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確是更順眼討喜些。
卅四轉繞到他身前,將他的方巾拉下一點,便瞧到一彎上翹的唇:「……喲,笑啦。」
徐平生馬上把笑意抿去,瞪圓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氣相。
卅四哈哈大笑,動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縮了一下,又舒展開手臂,輕車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沒和他計較。
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賤的毛病再次發作,揉大狗似的去擼他的頭髮,沒想到手剛一挨上他的髮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開了他,險些把他推下劍去:「……是她給我繫的。不許碰。」
卅四小步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鴉青雙眸間隱有些疑惑:「『她』?誰啊。」
「她……」徐平生隱隱紅了面龐,「是她呀。她說我頭髮亂了,就替我把髮帶繫了一繫。」
卅四登時不幹了:「有沒有良心?我給你繫過那麼多次髮帶,摸你一下怎麼了?啊?怎麼了?」
尾隨在這打鬧不休的主僕二人身後,孟重光仍有些微詞,蠢蠢欲動地想講些卅四的壞話:「師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時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別了?」徐行之與他共乘一劍,將他一應神態變化盡收眼底,哪裡不知道這小東西腦中轉的什麼心思。他把竹扇細骨握緊收攏,刻意往孟重光額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記,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光額頭妖核本就敏感,哪裡受得住徐行之這半撩撥半含嗔的一碰,氣勢弱去了大半,掩著額頭小聲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將我帶至九枝燈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兒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頸,照他耳根處吹氣,「莫要擔心。」
孟重光此人心眼極小,頂多針鼻兒大小,在反省當年自己隱瞞師兄之事時,也少不得把鍋推到卅四頭上去。
若不是卅四貿然跑來尋師兄,師兄也不至於怒急攻心跑去尋九枝燈,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離散……
單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不高興,更別提此人一見師兄便勾肩搭背,著實可惡。
「若他是聯合了魔道,想聲東擊西,趁機到大悟山去為難元師姐他們……」
「卅四雖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但防患之策還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膽敢找如晝的麻煩……」
徐行之偏頭一笑:「……那他們就是找死。」
眉眼張揚的徐行之別有一番勾人之態,看得孟重光喉頭生火,又不能做些什麼,抓心撓肝地難受,只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側邊臉頰,將他逼得面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雙唇。
徐行之被他親得直樂:「好了好了,別鬧。這麼高,喝風呢。」
曲馳含笑望著這依偎著的兩人,目光溫情,習慣性地伸手往側旁虛虛一握,好似身旁還形影不離地跟著一個人。
掌心落空的時候,曲馳的目光也跟著一空。
然而,不消幾個瞬間,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轉頭看向日光乍現的天際,發起呆來。
徐行之與孟重光很快便分了開來,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縱身一躍,再落下時,已掛靠在了曲馳的後背上。
曲馳的劍身被陡然多出的一個人壓得微微一晃,但曲馳向來穩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實實的重量也只讓他覺得心中安寧:「……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馳難得開個玩笑,徐行之卻沒有接他的茬。
他越過曲馳的肩膀,自顧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塵,又往曲馳手掌裡塞了一樣東西:「好好拿著。」
……這是他趁著吻時從孟重光懷裡取來的、盛放陶閑碎魂的錦囊。
落至且末山間時,曲馳仍珍惜地捧著那流光微微的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光方才說過的話在他耳側盤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鳥獸魚之類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只剩一線,虛弱至極,若遇生魂,也只有被立時吞噬的份兒。」
「若是附身在死物之上、助其回生倒還有些可能,可這一點殘魂,最多也只能存活在蟲蟻之中。且他六識五感已散,就算是復生之後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生而為人之事,更別說……記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師兄,早做決斷吧。這殘魂實在虛弱,我傾盡全力相護,也只能保他三日不滅……」
落地後的曲馳舉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煢煢的小樹。
徐行之聽得身後傳來曲馳一聲呢喃:「……桃樹啊。」
且末山位於南洲,潮溼燠熱,本不適宜種植桃樹,這一枝枯瘦的小桃樹也不知是由哪隻貪食的鳥吃了樹種,遠隔千山萬水地消化於此。
在一片冬日長青的挺拔水杉樹間,小桃樹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憐相,縮頭縮腦,謹小慎微,枝頭開著一兩朵醜陋的小花,想必來年是絕結不出果子來的。
不知為何,看到這棵像極了那人的小樹,曲馳心間便已有了答案。
……此樹虛弱,精魂已散。
此處,或許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錦囊,走向那株小樹,啟開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淺輝蕩出。
小小的殘魂暈頭暈腦地遊蕩而出,打了幾個轉兒,撞上了那乾癟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隨著花瓣顫動抖晃兩下,才終於認清了路,小魚似的游回來,乖乖地往曲馳的長袖中鑽去。
曲馳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殘魂,托至眼前,輕聲道:「先進去。等來年春日,我定來接你。」
殘魂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安心地趴在他掌間,由他捧送到枝頭,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過來什麼似的,自那透明蠕動的魂魄間化出兩隻小手樣的觸鬚,去勾曲馳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過渺小,什麼也抓握不住,轉瞬間,已消失在了枝頭。
安放好陶閑殘魂,卅四便引著徐行之等人,在山間穿梭起來。
自從入山後,卅四不再多發一語,一副恐驚天上人的模樣,著實不像他往日跳脫自在的行事作風。
徐行之好奇地問他:「你究竟要給我看些什麼?」
卅四不語,而徐平生顯然很清楚他們將要去看的東西,但也緘口不提,只問卅四:「他們會不會出去了?」
卅四簡練地答道:「總該還留著一些。」
這沒頭沒腦的對話令徐行之心中疑雲愈重,不由得轉頭看向曲馳。
他記得曲馳說過,他是在半路與卅四相遇的。
自己與卅四關係好,自是相信他說的話,但曲馳之前也只與卅四不過有個幾面之緣,他性情又向來穩重,若不是卅四當真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給自己看,且給出了相當可靠的證據,他絕不會肯把蠻荒眾人的行蹤暴露給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千迴百轉之時,在一棵老柳樹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對於你的交付。」
卅四難得正色,彷彿那柳樹後有著一個再嚴肅不過的祕密。可他天生含媚的雙眼顯然不是為了正經而生的,太過肅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輕笑起來:「……怎麼又提起這檔子事兒了?」
未能看顧好九枝燈、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並不能怨責在卅四頭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輕,心中只掛有劍道,於外物向來不甚關懷,就連徐行之也很驚訝,這樣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約定記得這般深刻。
卅四不再說話,展袖一揚,徐行之登覺迎面生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等再能睜開雙眼時,眼前天地改換,正是一處山中祕境,雲碓茅蓬,閒亭長街,像足了一個隱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還未及將此處打量個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祕境前方拐角處閃出身影,恰好看見了走在最前頭引路的卅四。
他客氣地向卅四頷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聲後,他方覺卅四背後有訪客到來。
他的目光越過卅四肩膀,只瞧了一眼,手中還在冒煙的香爐便猛地傾翻在地,潑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顏,剎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劍,朝徐行之方向夢遊似的跌撞著走出兩步,才扯著嗓子憑空大喊:「都出來呀!出來!是徐師兄和曲師兄!是──」
這一聲呼喝竟像是剝離了他全身的氣力,一嗓子喊出後,他硬朗的面容如丘巒崩摧,慟哭著跪伏於地,膝蓋砰然一聲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光塵煙,彷彿這十三年來,他都是用膝蓋一步步長跪著走來的。
他單手撐住劍身,滿含熱淚地哭喊道:「風陵弟子,廣府君座下,廬州蔡滄瀾,拜見師兄!!」
蔡滄瀾一聲呼喚,於茅屋草棚間跑出了無數人。
他們身上的衣裳洗得發了白,生了舊,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門的服制,絕沒有錯。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漲上了紅,熱血在腔子裡一股股上湧,衝得他眼前發花。
……十三年,足以熬乾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為,除了他們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獄之人,已經不會再有人甘願犯傻,痴守著四門之名,不肯離去。
卅四拄劍而立,注視著徐行之:「我卅四從不虧欠道友。這些年離散的弟子不必盡算,風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陽峰九百三十五人,應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為你保了。」
徐行之顫抖著聲音發笑:「……傻子。」
卅四跟著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計兩千六百一十八個傻子,隨你差遣。」
★
與此同時,應天川的解劍島之上,十具屍首一字排開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層白布。
九枝燈以劍挑開白布,只見底下紅白之物橫流,一顆顆腦袋作爛西瓜狀,但仍能辨認出那一張張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狀甚是驚怖,彷彿在生前最後的時刻見到了什麼厲鬼凶神。
九枝燈盯牢他們的傷口,看了片刻,便將劍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燒傷的痕跡。」
一旁的周雲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為了。」
九枝燈不置可否,回身詢問發現屍身的魔道弟子:「應天川現在狀況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稟道:「回山主,屍身於昨夜被發現後,合川大陣便已啟動,鳥雀無出,害死眾弟子的凶徒,定然還留在應天川中!」
九枝燈言簡意賅地下令:「搜。」
言罷,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轉身望向了周雲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槍,可對?」
周雲烈面皮繃得極緊,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回答也是偏於圓滑:「不敢當,山主謬讚了。」
九枝燈將手中持劍鏗然一抖,劍身出鞘,以劍鳴引得周雲烈眉心輕微抽搐後,他用劍尖重又挑開白布,口吻難辨喜怒:「這鬼是使槍的。周川主可看得出來,他用的是哪一路槍法?」
周雲烈神色在微微震盪後恢復了平靜,彷彿多年來的丹爐藥火已把他的臉烤成了鐵板一塊:「……是應天川槍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個字也不肯講,由於不急於辯解,反倒顯不出心虛來。
九枝燈:「哦?」
「當年應天川投誠於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眾。」周雲烈慢吞吞地推測著,「許是他們偷偷潛入川中,伺機為之吧。」
九枝燈垂眸看向屍首:「……這等槍法路數,倒叫我想起一個人來。」
周雲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觀色一番,但卻徑直撞見了兩抹點漆似的眸光。
……九枝燈並未在查看屍體,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雙眸異色居多,平時不會輕易顯露,九枝燈此時看他,卻脫離了尋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層透明的紅霧,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緒。
周雲烈猶如一腳踩入深淵,背上冷汗炸起,蟻蟲似的麻癢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發現了?
他暗自驅動靈力,靜待九枝燈發難,掌心卻已有細汗集聚。
然而,九枝燈在重新掩上屍布後,竟就輕輕鬆鬆地收劍回鞘了。
劍刃滑入鞘內的薄脆聲響叫周雲烈暗舒一口氣,可汗還未及落下,他便聽得九枝燈平聲道:「周川主,弟子們搜川, 總需要些時間。你常年煉丹, 足不出戶, 我想去你丹房一觀, 看看你新近煉出的丹藥, 可否?」
卅四引領眾人啟程,一路向南。
此時天色隱有破曉之態,似有一個醉仙人信手攪亂了一天碎雲,雲隙間漏出些許金紅色光來,色如朱顏剝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隨在他身後,頻頻回望,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淚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淺淺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也回給他一個笑。笑得頗不熟練,但足夠發自內心。
他開心地轉過身來。
不知為何,青年的笑讓他心裡快活得很,好像他等了這麼些年,希求的就是這個安然無恙的笑臉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興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將護在頸上遮掩傷疤的方巾往上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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