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影原型人物　小歸歸和大歸歸〉

1

　　火車車廂的窗口，冬日的晨光在歸歸的臉上跳越不止。列車的行進聲音，宛如他幽深的目光和殷殷思緒。車窗外，林帶、遠山和霞暉，連綿不斷地掠過，不斷地賦予他皮膚粗糙、鬍渣硬密的側臉以新的內容。他左手在窗玻璃上一筆一劃地用食指尖寫上一個「這」字。隨著指尖下餘熱氣的消散，那個字也漸漸消失不見了。他久久凝視著那一點。透過車窗看到昏紅的朝陽下，遠山、平原和林帶，盡覆著一重灰紅色的雪粉。

2

　　小時候，我家住在三角城三棵樹區的一幢日式平房中，我家門前有一個伸得很長的雨搭，下雨時我便躲進去，看著雨淋溼小街和院子。冬天的時候，我把蘇雀籠掛在雨搭下，以免夜裡下雪，凍壞了我紅頭頂的小鳥。我的家，爸爸是醫生，媽媽是媽媽，大姊上小學，二姊也上小學。不過，她剛上一年級。在家裡，媽媽教我識字，我學的第一個字，是「這裡」的「這」。我一學就會。可是，午睡起來，我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滿腦子裡全是夢中白鴿子死去的樣子。

3

　　一幢紅磚日式平房。午後的春陽中，磚紅如塗如染，給人古色盎然、牆厚屋重的感覺。兩幢相同的平房間是一條寬寬的甬路。甬路的東端有一棵老榆樹，遠遠可以看到，老榆樹下面坐著一位老人，小歸歸跑出院門，向那個方向奔去，邊跑，邊喊：「王爺爺王爺爺！」

　　大榆樹下，坐著王爺爺。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身上。榆樹樹冠上已長出嫩葉。歸歸從左及右跑向他。王爺爺睜開閉攏的雙眼，露出笑容，笑容使他滿面風霜化為慈愛。歸歸立定在他身旁，急切地問：「王爺爺王爺爺，『這』字怎麼寫？」王爺爺的笑容僵住了：「這？哪個『這』字？」

　　歸歸：「媽媽說，是『這裡那裡』的『這』。是，是一點，一橫，一橫，再一橫，一個口字兒，一個走針兒。」他在土地上用食指尖認認真真地畫上「、一一一口之」並試圖將它們拼在一起，沒有成功。王爺爺拾起一根樹枝，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碗。歸歸：「不對，不對，這是一只碗！」王爺爺手上的樹枝又畫成一所房子，問：「對不對？」歸歸說：「不對，這是一棟房子。」

　　王爺爺扔掉樹枝，將歸歸抱在懷裡，握著他的左手腕，說：「讓我猜猜你中午吃的什麼飯。」他按住歸歸的腕部動脈：「握拳！」歸歸握上拳頭，腕部出現一個小包。王爺爺說：「你呀，吃的是包子，對不對？」歸歸點點頭，大眼睛中流露出驚奇。他扳過對方的手臂說：「我也能猜出你吃的是什麼飯。」他用盡渾身力氣捏住對方的腕部動脈，喊：「握拳！」對方乖乖地捏上拳頭。歸歸：「爺爺吃的也是包子，肉餡的，對不對？」王爺爺搖搖頭。看到對方失望的神情，又苦笑一下，點點頭。歸歸高興得跳了兩跳：「爺爺，『這』字呢，怎麼寫？」王爺爺怔住了。片刻，他用額頭抵住歸歸的額頭，說：「爺爺不會寫，爺爺家裡窮，沒有上過學。哞──哞──」他學著牛叫，佯裝用力，與歸歸用額頭較力。歸歸立即也學著牛叫，憋足全身力氣與對方「頂架」。

4

　　廚房。昏黃的光線中，爸爸天寶、大姊燕子、二姊鴿子和歸歸圍桌而坐，媽媽則濟利亞從廚房中端上熱騰騰的飯菜，說了句：「你們先吃，還有一個菜。」沒有人動筷子。歸歸讓左鄰的鴿子握緊拳頭，並握住他的腕部動脈：「二姊，我能猜出妳中午吃的什麼飯，包子，對不對？」鴿子：「咱們一起吃的呀，還能猜不著！」歸歸：「王爺爺也是吃包子，我都猜對了。」鴿子：「誰信呀，他們家都不給他飯吃，還吃包子？」歸歸睜大眼睛說：「他的手上也有小包包。」爸爸摸著他的頭，笑著說：「這裡是動脈，這樣一按，每個人都會出個包兒，不是吃什麼這裡就會長什麼。」全家人都笑了，笑得歸歸不知所以然。

5

　　明媚的陽光射入窗內。歸歸伏在寫字臺上面對窗子，用蠟筆在本子上塗塗畫畫。裂成三瓣的玻璃板已用白色衛生膠布沿裂紋黏好。則濟利亞邊哼著〈四季歌〉邊摺床單，摺好床單，她到火爐上預熱好老式熨斗，開始熨衣服。

　　歸歸畫了一所很大的房子，房中套房，屋中有屋。其中有的是坐滿學生的課堂，有的是廚師燒菜的廚房，還有狗住的房子，還有一間屋子裝滿星星。媽媽的歌聲有些憂傷。

　　翻過一頁，歸歸三筆兩筆畫成一隻狗。突然，他感到恐懼，伸出手去打那隻狗。狗還是呈朝天吠叫的姿勢。歸歸半恐懼半嬉戲地打一下，向後躲一下，口中說：「叫你咬，叫你咬，我打你！」

　　則濟利亞機械地熨著衣服。歌聲已很淒涼。淚水沿著她秀麗的面頰流下來。歸歸站在她的身邊，仰望著她的臉。歌子哼完了。她暗自苦笑一下，揩淨淚水。歸歸問：「媽媽怎麼哭了！」她蹲下，把他抱到懷裡，臉貼著他的臉，緊緊地抱著他。

6

　　大榆樹下，王爺爺讓歸歸坐在膝上，開始給一群學齡前的兒童講故事。陽光透過枝葉和樹幹，斑斑駁駁地灑在他們身上。

　　王爺爺：「從前啊，有一條大灰狼，是公的，專門吃小孩兒。住在村子裡的小孩兒啊都想出來玩兒。可是，誰一出門，就會被牠給吃掉。小孩子們都躲在家裡又吵又哭。有一天，一條大白狗帶著牠的小主人──四歲的胖胖上了山。這一天，天氣可冷啦，陰沉沉的。胖胖的家剛剛搬來，還不知大灰狼的厲害。他高高興興騎在狗的背上，走到了狼窩前。『布穀、布穀』、『啾啾』、『嘀嘀嘀』，各種山鳥都飛過來向他們發出警告。正在這時，大灰狼大搖大擺地走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哈哈，歡迎你們來作客！這個又白又胖的小小子，香噴噴的，我昨天就聞到他的味兒啦。還有你，白癡，也是想擠進我的牙縫兒吧？』大白狗伏在地上，讓胖胖下來，直起身，對大灰狼說：『大灰狼，你這個大壞蛋，害人精，今天，我來找你報仇！』說完，便猛撲上來，咬住大灰狼的脖子。大灰狼慘叫一聲，掙脫出來，紅著眼睛向大白狗反撲過來。牠們兩個你來我往，鬥了不下二十回合。這時，大白狗再次咬住大灰狼的咽喉，猛一甩頭，只聽『哧』地一聲，大灰狼的脖子被咬斷了，狼血四濺……」

　　孩子們瞪大眼睛，聽得聚精會神。有一個孩子打了一個寒戰。歸歸摸著王爺爺臉上全白的鬍渣，問：「那後來呢？」王爺爺：「後來呀，又過了整整一百年，大白狗老了，走不動也吃不下飯。有一天，趁胖胖上學不在家，牠悄悄挪到山上，用爪子為自己挖了一個坑，躺進去，眼巴巴望著天空，一直到太陽下山，星星出現……」歸歸：「牠在幹什麼呢？」王爺爺：「牠死了。」歸歸的眼中漸漸蓄滿淚水。他摟住王爺爺的脖子，把頭伏在他的肩上，悄聲抽泣起來。

7

　　黃昏，燕子和歸歸在院外的地上，用化石畫好八個四方格子，開始玩跳房子遊戲。遠處傳來吵嚷聲。燕子本能地停止蹦跳，與歸歸一同望向左側。

　　隔壁的院門打開，王爺爺倒退著出來，緊跟著的是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張婷和十五歲的王鐵民。他們逼著王爺爺連連後退。張婷指著王爺爺的鼻子高聲訓斥：「讓大家評評理兒，這個家哪兒對你不好，整天給你吃香的喝辣的，還不安分，家裡沒得吃是不是？跑到別人家裡去吃餃子包子的，給我們丟人現眼！知道的，是你老爺子嘴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虐待你，不給你好飯吃。好，既然有地方吃飯，你就別回這個家，還有臉活著，死不要臉的！」王鐵民揮著拳頭罵：「老不死的，看你還敢回來，臭爺爺！」

　　王爺爺本欲爭辯，又擺擺手，向歸歸這邊走來。他的身後，有幾個鄰居探出身來看熱鬧。歸歸迎上前去，拉住王爺爺的一隻手說：「王爺爺，到我家裡來吧，我們還請你吃餃子！」

　　張婷一聽，跳到歸歸面前，叉著腰，放高聲音朝天喊道：「呸，我就知道有人挑撥離間，故意出我們的醜！小歸歸，你放開他，我知道你們家富，有錢。可是缺爺爺，是不是？」

　　則濟利亞從院子裡跑出來，一手拉住燕子，一手拉住歸歸，快步走回院子，關上了門。

8

　　清晨，歸歸掃完自家院外的街道，把掃帚依靠在院牆上，開始單腿在甬路上蹦，一直蹦到老榆樹近旁。他側轉身，看到一個人懸吊在樹枝上。

　　歸歸望著懸掛的人和樹下的土地，恐懼地撇嘴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在早晨，顯得像小公雞啼鳴一樣嘹亮。

　　則濟利亞、燕子和鴿子趕來，一見樹上吊著的王爺爺，燕子驚叫一聲，止步不敢向前。則濟利亞跑回院子。王鐵民和張婷等人也出來了。王鐵民認出吊著的是自己的爺爺，哭著撲了上去，邊哭邊喊著「爺爺，爺爺！」

　　歸歸站在一邊，忘記了哭。

　　則濟利亞拉著天寶跑過來。男人們七手八腳托住王爺爺，女人們站在稍遠的地方。

　　天寶用剪刀剪斷了王爺爺的布腰帶，他被平放在地上，天寶試著做了幾下人工呼吸。

　　王爺爺已經完全僵硬了。

　　（……）

〈我的電影原型人物　小歸歸和大歸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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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車廂的窗口，冬日的晨光在歸歸的臉上跳越不止。列車的行進聲音，宛如他幽深的目光和殷殷思緒。車窗外，林帶、遠山和霞暉，連綿不斷地掠過，不斷地賦予他皮膚粗糙、鬍渣硬密的側臉以新的內容。他左手在窗玻璃上一筆一劃地用食指尖寫上一個「這」字。隨著指尖下餘熱氣的消散，那個字也漸漸消失不見了。他久久凝視著那一點。透過車窗看到昏紅的朝陽下，遠山、平原和林帶，盡覆著一重灰紅色的雪粉。

2

　　小時候，我家住在三角城三棵樹區的一幢日式平房中，我家門前有一個伸得很長的雨搭...

〈影像文學的馬拉松「放映」〉

文／張真

　　認識崔子恩有二十多年了吧。最早一次似乎是新世紀初，通過當時電影學系教學中心的工作人員江玫。江對跨太平洋華語酷兒社區比較熟悉，介紹崔子來紐約大學藝術學院放映。當年Tisch還沒有改建裝修，六樓布局還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服裝工廠那磨損的黃漆細條地板。走道彎彎曲曲，黑乎乎的。二○○三年十月二十四至二十五日崔子的專題馬拉松放映放了長短幾部，記得有《哎呀呀，去哺乳》、《丑角登場》、《舊約》和《霧語》。大教室裡基本坐滿了，討論也相當熱烈。活動後崔子還贈送了一套他的小說給系裡收藏，大家對他的多才多藝印象深刻。之後崔子多次回訪我系，或參加Reel China雙年展，或線上客座我的華語獨立紀錄片討論課。我們在宋莊的北京獨立影展交遇（他是獨立電影學校導師），二○一四年秋我也應邀去北京參加了他和團隊自二○○一年發起組織的北京酷兒影展的論壇。崔子移居美國多年後，近年我也終於有個機會去了他佛羅里達的小家，溫馨整潔，客廳兼臥室工作室的靠落地窗的書桌上，他已經撰寫校讀了好幾本書。

　　令我汗顏的是，我一直沒有找時間好好讀他的書。直到幾個月前，他請我給《公廁電影院全年無休》作序，我才意識到自己功課還沒有做好、力不從心。但崔子安慰我說，這書的內容和他的電影息息相關；基於我們的長久關係和我對獨立電影的研究及策展的經歷，我是合適人選。我讀了書稿後大跌眼鏡，被崔子天馬行空獨具一格的寫作驚豔，對這本奇書不知如何回應對接。我需要補課。從書架上立馬找到他二○一二年的家族回憶錄《北斗有七星》和最近白睿文與崔子的訪談集《丑角登場：崔子恩的酷兒影像》。沒想到這兩部書我讀上了癮，尤其《北斗有七星》的文字和故事美麗動人，讓我沉醉、灑淚。這三本書內容有交叉又風格迥異，是完美的互文本。一本作者「家庭的精神傳記」、一本準學術的對話錄、一本實驗「小說」，不僅可以領略到崔子這個作家／導演／學者／策展人多面手的風采，更可以從不同的時間節點和維度考察從中國大陸到海外，這幾十年裡酷兒文學及影像的政治地理和文化地圖。

　　對於之前讀過崔子虛構非虛構文學、看過他的影片的人來說，《公廁電影院全年無休》可能是本集大成作品。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部酷兒實驗媒介（包括文學、電影、廣播電臺）的現世神話文字呈現版。全書（《日場》、《夜場》）結構貌似奇特實質日常，從清晨到夜晚，在一家全年無休的「公廁電影院」連續「上映」一系列（紙上）電影。每個單元（或場次）形態風格不一，但有一股潛流逐漸匯成一組大小河流湧入海洋和宇宙。在不同或交疊的時空裡行駛著大小住家船飛船，住著運載著崔子和家人、鄰居男女老少、同學老師、愛人情人、男妓、「外星人」、孤兒、混血兒、活人死人，也有駛入日本海、在島國萍水相逢的各色人等。在這些平行或交叉的吃喝拉撒睡人世間或宇宙星系，固守成規的邊界和權利結構被沖／衝得稀里嘩啦。這些邊界包括城鄉、國境國籍、地球星系、人和動物、性取向、還有「大小、貴賤、冷暖、黑白、是非、貧富、憂喜、男女、生和死……」。超現實、「偽科幻」、萬花筒式的「排片」結構文體，或許令人眼花撩亂，但對愛與家的追尋和叩問像一匹無軌火車頭，驅動著這本奇書穿越時空，奔向各種讀者。書中不少斑斕引言，這句尤其令人動容：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無盡的愛卻湧入我的靈魂（蘭波）。

　　　　　　　　　　　　　　　　　　　　　　　　　　　　　二○二四‧八

　　　　　　　　　　　　　　　　　　　　　　　　　　　　　　　　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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